在河口
一
是的,我們從海拔2000米的高處
來到了世界的底部。在河口,空氣稠密
燥熱,鼓動著不安。我們的身體
在微小而短暫的反抗后
順從了無形之物
施加的壓迫。這是我們一生
練習(xí)的技能:像不規(guī)則的容器打理著
自身與外部的關(guān)系,艱難地尋求
某種稀缺的平衡
但我們知道,在某些時候,空氣也具有
金屬的不動聲色的穿透性
不能再往低處走了。在紅河岸邊
我們看著滾滾流水,各自清點著
體內(nèi)的碎刀片
二
山谷里開滿了鳳凰花,它們的美
像一團(tuán)團(tuán)四處漂浮的血霧
一路追著我們。也可以認(rèn)為,那是一種
長在天空里的巨樹,發(fā)達(dá)的根系
垂在我們頭頂之上
最終攫住我們腦袋里火星四射的
念頭,如同攫住虛空里濕潤的不可見的
水汽——
在世界的邊緣,我們依然難逃
被綁縛的命運。白云無心,從越南而來
這是值得羨慕的狀態(tài)
遺憾的是,我們?nèi)缃窨窗自?/p>
如看白石。萬物有可愛的一面,我們
有無動于衷的一面
三
小販來自越南。在異國的土地上
他的語言淹沒在鼎沸的
空氣里。在貨幣的共同體中,他重操舊業(yè)
小心討好著他的顧客。他是幸運的——
大疫擊敗他的同胞
他們丟了生意,退回到對面的家園
從此消失在此岸的日常里
——當(dāng)然,誰都不會在意生活中
忽然無影無蹤的人。他向我展示越南的
香煙、打火機(jī)、紀(jì)念幣
還有一個男人眼神里的迷霧
(沒有人看到,在它漫涌過來之前
已先覆蓋了我)
我們困在各自的母語里,能交換的東西
太少了,甚至都沒來得及敞開自己
但河谷里的熱浪,在他離去后
共同燒灼著我們
四
身后的土地上,沒有一個人
活得輕松。他們愁容滿面,舉著石頭
在原地奔跑——
誰都沒法卸下一塊石頭施與的
重量。誰都困在自己的影子中,骨頭上的
閃電,一次次劈啪作響
誰都在崩裂的碎片里,努力還原
一種蜃景。夕陽的金輝落在
窗前,一個人走在上面,但他并沒有
變得輕盈起來
內(nèi)心的深淵,在垂直的方向
繼續(xù)加深他的失敗
五
我們在各自的經(jīng)驗中掘井
誰都不知道甘美的井水,會在何時
涌現(xiàn)
我們不斷往外運送的渣土
不斷返向覆蓋我們,這頗具現(xiàn)實的
悲劇性:挖掘與掩埋同步,我們?nèi)缦棺?/p>
垂頭受命,不知天日
——陷在自身與外部的黑暗中
無休止的耗損因此被壓縮
成為須臾之役?然而,棘手之事在于:
我們該懷抱希望,繼續(xù)向下挖掘
還是提早抽身退出
六
在鬧市租下一間鋪面,它的前主人
如浮芥,早已消失在滾滾的
人潮里。然而,總有人循著地址,找上門
問我認(rèn)不認(rèn)識某某——
那都是他舊時的債主。我的慌亂
時常出賣自己,仿佛我才是
那個躲逃債務(wù)的人
這些年,究竟什么在暗中追著我跑
讓我如此不安?我該如何向那些陌生人
坦白我的無辜?
誰都在余額中度日,在憋屈的生活中
見招拆招??上?,我們的招式
已不適用于這個時代,我的朋友們
人人身懷懸崖與絕壁
無用的春風(fēng)
吹著臉孔里的石塊
七
我們擁有越來越多破碎的
夢境,我們整夜都在撿拾那些碎片
像在粼粼的大海的中心,或者
瘋狂的玻璃工廠
事物越來越喪失它的完整性
如同我們在加速的崩解中,只攥著少量的
自己
八
青芒果正在構(gòu)建它芳香四溢的
未來。它閃光的綠色里
有植物可靠的確定性。我們仰臉看著
神在那里嗎?
直到雙眼越來越空,我們依舊站著沒動
像不幸落下枝頭的芒果
我們的希望在于:腐壞并不是
最糟糕的結(jié)局,腐壞的過程,氣味
也有迷人的另一種可能
大觀河上的海鷗
大觀河上那么多海鷗,很難說
哪一只是我。它們在發(fā)亮的空氣里
拼命證明自身的白
并使自己淹沒于相同的白
也有另一種可能:空中埋藏著十萬面
鏡子,看到的只是一只海鷗
在賣力地飛
但這不成立。在公共的語境中
被認(rèn)可的是復(fù)數(shù)的海鷗,即使一只海鷗
站在孤枝上,它也并不會因此獲得
一種單數(shù)形式的存在
它不是它的王。白色的浪潮裹挾著它
使它成為它們
我是我的廣場
街上人如織。我在一幅幅面孔中
尋找另外的我:在窨井蓋上描畫月亮的
我;舉著梯子,向白云攀爬的
我;剛放下一塊石頭
又接住另一塊的我;私自夾帶刀具
但沒找到用途的我;對一條狗
施展暴力的我
搖著舌頭,朗讀頭版頭條的我
習(xí)慣贊美的我;追著車燈,在迷宮的街道上
奔跑的我;打折自己骨頭的
我;躲在一棵樹的背后,哭泣的
我;焚燒詩集
從火中取走鉆石的我
被歸納,被抽象的我;在無數(shù)的黃昏
游蕩的我;悲觀的我;將廢墟上的碎玻璃
當(dāng)做星辰的我
——無數(shù)的我正走向我
我是我的廣場。但此刻,在這游戲中
失落的,究竟是哪一個我?
分身
一棵樹從自身上,又長出了
另一棵樹。只要愿意,它還可以長出
更多的樹。幾乎每一棵樹
都在不斷分身,不斷從自我中
推舉出另一個自我。事實完全超越了
偶然性,大規(guī)模的分身運動
讓人心驚。飽含灰塵與硫酸的雨水
落在它們的枝葉上,這不見得
有多美好。但那時,在去山頂公墓的
途中,我們知道一個人肯定承受不了
那么大的悲傷
參觀藝術(shù)展之后
從天空掉下來的,如果不是枯枝敗葉
那就是白云坍塌的陰影
從一場藝術(shù)展中走出
我們在人群中看人,接受無數(shù)條河流
在暗處的沖擊。泥沙俱下的真實性
不容辯駁
街道是下陷的舞臺,被咬在舌頭下的
潛臺詞,并沒有高深的意義
——晚餐吃什么?過馬路時
汽車沒有按響喇叭,這是世界對我們的
善意嗎?
我們不會知道,幾天之后
有人將自己丟進(jìn)天空。他們的飛翔
多像絕唱
有的人背著墓碑遠(yuǎn)走他鄉(xiāng),但更多人
抱著懸崖,在眩暈中反復(fù)試探
——從窗口跳下去會是什么感受?
但那時,冷風(fēng)灌進(jìn)我們的身體
我們分頭去趕最后的地鐵
誰都不知道,它將帶領(lǐng)我們?nèi)ネ翁?/p>
看荷花
看自己踩在自己的爛泥中
舉著自己的花瓣;看自己在自己的
陰影中腐敗,自己向自己低頭
——這是難堪的事
如果你明白。“殘荷有異樣的美?!?/p>
岸上的人言辭輕巧。但我知道,接受
一首詩的失敗,比接受現(xiàn)實
容易得多
——如果你看過滿塘的
枯枝敗葉。那個下午,我經(jīng)過的人們
臉上浮著倦意。誰和誰都不打擾
直到現(xiàn)在我仍視為一種善舉
草尖上的海
無數(shù)的黃昏我坐在窗口
看晚霞變幻色彩,照亮所有人的
屋頂。但隨即而來的黑暗
很快就覆蓋了我們——
一種新的生活正等待被確立:
白熾的燈光下,手握小刀,削一只表皮
完好的蘋果,希望它有甜美的允諾
但誰也阻止不了
事實往相反的方向發(fā)展。風(fēng)暴中學(xué)到的
技能,足以應(yīng)付這些小的意外
遇到壞心的蘋果
首先不聲張,不沮喪,漫長的黑夜
還等待穿越。露水會結(jié)在明天的草尖上
它攜帶的大海,會輕柔地拍著
每個人的頭發(fā)
去天空
在高于地面之處,塔頂掛滿了
晚霞。一只鳥正從時鐘的表面滑過
指針停在過去某個瞬間
昭示著無聊的永恒。我們到高處去
從塔尖躍入天空——
不是去建另一座凌虛的鐘樓,而是去風(fēng)里
搭設(shè)不可返回的橋,在天空寫詩
打太極,與神游,抱月而眠
替自己挖掘墳?zāi)?/p>
兩手不再抓著日常的律令。我們會有
足夠的耐心,保持謙卑,打磨一束
從遠(yuǎn)處而來的光
母親的迷信
病了,母親就站在床前
一手端一碗水,一手將一把筷子
沾濕了,往我身上輕輕拍打
嘴里一邊嘀咕著
那意思是祈求
那個健康無恙的我,快些回到軀殼內(nèi)
她這樣做時,顯得神秘而嚴(yán)肅
仿佛真有誰在暗中
聽著她。末了,她將碗放在門后
將筷子小心翼翼地
立在碗中
筷子站立不倒,就表示
神聽見了她的祈求。但現(xiàn)在她老了
病了,就一個人忍著疼
似乎忘了
她曾信賴的神
漂浮的美夢
霧從湖面升起。霧有輕盈的姿態(tài)
它會越過屋頂,越過樹林
越過山尖。我是霧的一部分,沒有重量
這讓人歡喜又悲傷
但拒絕向下的引力,我還需要一點點
時間。霧里有樓梯,它的漂浮像
美夢,向上攀爬,退回原處
再向上攀爬,你看不見我,但這反復(fù)的
游戲,我會玩一整天
——會在疲倦里癱坐下來
窘困
老板好意,將櫥窗廣告換成了
告示:朋友,如果你暫時遇到困難
囊中羞澀,不用不好意思
你可以進(jìn)店點餐,吃完直接走人——
我正穿過秋意微寒的大街,頓時眼眶一熱
如讀一首好詩
感動我們的事物越來越少后
這是難得的體驗。但沒有一個人走進(jìn)店
沒有一個人愿將自己的窘困
當(dāng)作籌碼——
這是隱秘的恥辱。我快步走遠(yuǎn),真希望
誰能痛快地吃一次飯
所求
每上三級臺階,她就跪下
向山頂?shù)拇蠓鹂念^
叩拜。人們說,從山腳到山頂
有兩千級臺階。她拖著自己,下跪了
六百六十六次,事實上
可能還會更多
——我不知道,在這世間
她有何求??粗龘u搖欲墜的身體
我只希望她拖著的影子
可以再輕一些
讀辛棄疾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
好弟兄?!毙翖壖泊司洌屛腋械剿路鹗?/p>
依舊在世的現(xiàn)代人。在小區(qū)公園里
轉(zhuǎn)圈,遇見綠竹、鳥雀、雜花,唯獨沒有
遇見青松,這不遺憾
它們是辛棄疾的朋友和弟兄,現(xiàn)在
也是我的朋友和弟兄,其中缺席的那一位
今晚他不會擰酒前來
我就去超市,隨便買一瓶,高興時
自己與自己對飲
去洞中捉魚
年少無懼時,我們握著手電筒
鉆進(jìn)涵洞捉魚。在黑暗的另一端,水庫里
蓄滿了水。我們背對著鐵閘
手在石縫里摸索
小魚真多啊,它們發(fā)著光,一次次從指間
滑過。我們喜歡那種留在皮膚上的
感覺:涼涼的,癢癢的
——渾然不覺閘門后的水,隔空
擠壓著我們
山頂看晚霞后得之
霞光都浪費在了荒草間
鳥群越過頭頂時,我決定順著陡坡
下山
穿過亂石和灌木叢,成為某只鳥
落在大地上的影子
白霧中的旅行
汽車從身后駛來,很快就消失在了
眼前的白霧中,不知道來處
亦不知道去向。我們擁有的,只是短暫的
擦肩而過,誰也沒看清對方臉上
掛著怎樣的表情
而白霧是無私的,它淹沒所有
高山、河流、樹林、巖石、道路、橋梁
也包括我們——
我們必然要交出這樣一段茫然的
旅程,必然要歸入
一片虛無的白。我們對著空山
大喊,但四周沒有因此
帶來一絲波動
穿過曼短村的白霧
有人離世。送葬的隊伍
迤邐穿過漫天大霧,我跟在最后
看到緬寺的塔尖隱現(xiàn)于
白蒼蒼的寨子中。這時的寂靜
是古老的:抬棺的人
率先鉆入路旁的密林,在深處
木柴已備好。我擦著人群繼續(xù)往前
聽見身后的大火
正熊熊燃起:一生中,他終于烘干了
那掛滿白霧的衣衫
藍(lán)色的鐵皮瓦
那年一個人在華寧縣山中
聽著密密麻麻的大雨,敲打著
藍(lán)色的鐵皮瓦
整個夜晚只剩下一種噪音。在鄉(xiāng)村旅館
我的困倦是一個啞巴的困倦
第二天,搭乘班車離開山谷
一路還聽見密集的雨點
打在身體的鐵皮瓦上,聲勢浩大
但單調(diào),沉悶,仿佛我裝著
一整個世界的噪音
在倉皇逃竄
此刻,書房外的雨落得很急
它又加重了我的困倦
我起身,關(guān)緊窗戶,拉上窗簾
已無路可逃
池塘底的菩薩
那年大旱,池塘的水干了
在太陽暴曬下,黑色的淤泥
裂開一道道拇指寬的縫隙
父親走在淤泥上——
他是幸運的
在腳下的裂縫里,他發(fā)現(xiàn)
一尊白瓷的菩薩
他摳出來,清水洗干凈后
供在堂屋的神龕里
那時的父親,像我現(xiàn)在一樣年輕
我真羨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