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屁股抬升屁股,腳脖拎起腳脖,衣服摩擦衣服,人在人群,靜電轉(zhuǎn)移,入口進出口出,指示牌亮綠燈,廣告屏又換新廣告,大理石裝潢冷漠,瓷磚倒影亮光,地鐵穿風奔向下一站。
一張臉上看見另一張臉。
沈浩從Y的側(cè)臉上,恍惚看到了故人的影子。故人的影子像搖晃的小火苗,輕易將回憶燙出褶皺。關(guān)于故人,其實并沒有什么可說。關(guān)于Y,也沒有什么可說。無論是于故人還是Y而言,他都像莫迪亞諾筆下的“海灘人”一樣,是她們生活里毫不起眼的存在,只不過某一時間無意出現(xiàn)在她們生活的背景中。因此,關(guān)于他的生活,更是沒什么可說,無非是活著,上班、下班,吃飯,失眠,精神萎靡,像下水道里亂竄的老鼠。
他是在地鐵上遇見Y的。Y站在兩節(jié)車廂的交界處,戴著白色的藍牙耳機聽歌。說不上是因為從Y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才引起他的注意,還是因為Y本身所散發(fā)的氣息,像落上冰霜的洋甘菊。又或者,兩者皆有??傊?,他注意到Y(jié),Y也不可避免地承受了他的凝視。他在Y之前的站點下車,依次經(jīng)過那些梧桐樹,樹下的電單車,賣早餐的商鋪和煙酒店。路側(cè)的梧桐葉一經(jīng)風吹,嘩啦啦落在灑過水后濕漉漉的街道上,天陰沉灰暗,冷色調(diào)讓這座城市顯得蕭瑟,無所依靠,仿佛下一秒就會隨水流飄走。每個人都裹緊衣裳,低著頭沉悶地快速朝前走。路前方也是灰蒙蒙的。高樓在鉛灰色的濃霧里若隱若現(xiàn),再過十幾分鐘,趕在上班打卡之前,從地鐵站出來的這批人,會坐進籠在灰霧里的高樓上的格子間中,樓外的世界被天然隔絕,只聽到車來車往的聲音。
沈浩所在的公司今年有了一些變動,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行情不好,加上三年疫情,公司在分批次裁員。誰都不知道哪一天,會不會就得背包走人。每個月,沈浩看著周邊的工位漸漸變空,人越來越少,樓層里彌漫著寂靜的不安氣息。擱以前,他并不因此而擔心,大不了被“優(yōu)化”,拿筆錢拍屁股滾蛋。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還怕活不下去么。可那是以前,年輕,沒什么負擔?,F(xiàn)在每年畢業(yè)的大學生就有好幾百萬,他一個普通本科畢業(yè)的,沒有任何優(yōu)勢。何況疫情之后,多少企業(yè)倒閉,一個蘿卜一個坑,坑位就那么點,怎么去爭。再加上父親生了場大病,交醫(yī)藥費的時候,看著自己僅有的兩萬多塊積蓄,他才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隨心所欲,很多事情是由不得性子來的。
父親住院時臨近元旦,機票太貴,他難得請到年假,連夜坐火車回去。車過天水時,他看到窗外的田野里有未消完的雪凍著,苞谷桿一堆堆碼在一起,一個戴藍頭巾的女人將撕完的地膜攏成小包,點火引燃。風引著灰煙朝四面八方鋪散開。那個女人拄著鐵锨把,下頜靠在上面,任濃烈的灰煙將她圍在其中。
他很想知道那個女人什么時候會從灰煙里走出來,可火車駛?cè)胨淼?,一團黑撲向他的眼睛。出了隧道,光禿禿的山頂上零星幾棵落光葉子的杏樹干巴巴立著。山坡上一群黑山羊在吃草,沒看到放牧的人?;疖囋趦鲇驳狞S土地上穿行,土坯房都極少見。他很快忘了濃煙里的那個女人,轉(zhuǎn)頭注視著窗外荒涼的禿山和溝壑,幾乎沒有樹,干枯的荒草一簇簇覆蓋在凍土上,積雪蓋在草葉上,寒風不停地吹著。
到蘭州后,行李箱拖過污臟的雪水,牛肉面浮著紅通通的辣椒油,一碗下肚,腳才熱起來。點著煙,眼睛像發(fā)紅的燈泡,中山橋和渾濁的黃河水提示他,這是另一座城市,水會結(jié)冰,說話會哈出白氣,故人在此上班。
天色很快暗淡下來,霓虹燈代替自然光,車道擁塞,正是一天里城市開始熱鬧的時辰。不過這和他無關(guān),他要搭地鐵去汽車站,候車,再過兩個多小時到縣城。大巴車上播放著聒噪的DJ舞曲,前排的座椅套上印著治療不孕不育的廣告,“不孕不育”這幾個字他已經(jīng)看了不下幾十遍。他很累,可睡不著。車窗蒙上白汽,在周遭無邊的黑暗里,他覺得大巴車像上午看見的漫步的黑山羊。
樓道里彌漫著醫(yī)院特有的那種安靜,適才的紛嚷戛然止息,像深夜里突然按下靜音鍵的電視機,空蕩蕩的孤寂沿著死神飄飛的黑袖袍抖落。他恍惚覺得,住院樓也是一臺電視機,換個病房等于換個頻道,而入夜后的住院樓正被一塊巨大的電視機套蓋著。他放慢腳步,透過窗看到父親在閉眼躺著,媽媽在凳子上倚墻坐著,他輕輕推開門。
他沒有如自己想象的一樣,眼淚汪汪,痛哭流涕。他平靜接受了病床上父親的模樣,仿佛很久以前他就已經(jīng)預料到,見識了這樣的場面。媽媽面色枯槁,看著消瘦了些,見到他瞬時紅了眼眶。他輕輕拍著媽媽的肩頭,望著緩緩睜開眼的父親,輕聲喊了聲“爸”,之后什么也說不出口。點滴滴答滴答,他瞥到父親病床一側(cè)垂著的尿袋,像犯錯一樣趕忙轉(zhuǎn)過頭。
窗外,西巖山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他想起一些詩句:
太陽在群山背后下沉,大地變冷。
陌生人已經(jīng)把他的馬拴到光禿禿的栗樹上。
馬兒安靜——
他突然轉(zhuǎn)過頭,
聽,遠處,海的聲音。
遠處有各種嘈雜的聲音,唯獨不會有海的聲音。待了一陣后,他和媽媽出去病房,關(guān)上門后在安靜的樓道里小聲聊父親的病情。媽媽帶著哭腔的話有消毒水的氣味?!澳惆秩ツ昃湍蜓划敾厥?。不是這次檢查肺,順帶著做了個尿檢,再晚些時候,都不敢想?!眿寢屛嬷?,面向墻小聲哭??粗鴭寢尪秳拥暮蟊?,他能想象出那個場景——父親面帶痛苦地斷斷續(xù)續(xù)尿出血,血將雪破開一個紅色的洞。系好腰帶后,無事一般微笑著走進那個煙霧繚繞,墻壁滿是發(fā)黑發(fā)黃的煙垢,水泥地上亂丟著許多鞋和煙頭的屋子。他們打牌正盡興,父親原本想說自己剛尿出了血,最后什么也沒說,脫鞋上炕,盤腿將烏黑的襪底壓在屁股下,熱炕的溫熱傳到父親的小腿上,父親感覺自己的下腹像有個鐵塊在拉扯著往下拽。好在,上把他贏了錢,錢讓身體里的鐵塊像出太陽后的冰棱子一樣在慢慢融化。父親心里想,沒事,不要大驚小怪,自己嚇自己。
他安慰媽媽不用太擔心,他希望自己的安慰不會顯得無力,但說出口的安慰詞背后又隱約漏出死神的黑袖袍。他覺得燒著暖氣的病房實在太悶熱,便給媽媽說出去買個折疊床,乘電梯下了樓。冷風硬僵僵刮著,路上他連著抽了好幾根煙,在醫(yī)院大門口附近的商店里買了個便宜的折疊床。回去跟他們聊了沒幾句就睡著了。風聲在他耳畔回蕩,灰煙沿著彎曲碎裂的街道奔襲。他看到故人站在彌漫灰煙的鐵橋上。他下意識地想逃避,但只有一條道,他避無可避,只好走上橋面。他鼓足勇氣張開嘴,湍急的黃河水讓鐵橋在不斷后退。他目送著故人站在彌漫煙霧的鐵橋上不斷隱去。
2
上班的園區(qū)中央,有個巨大的人體雕塑,鳥群時常落在雕塑的頭頂、肩膀上,遺落一灘灘白色的鳥屎。時間久了,人體雕塑更像是鳥屎的展覽。吃過午飯,一些人圍著雕塑轉(zhuǎn)圈消食,一圈一圈,像壞了的繞著時間跳的指針。雕塑手指的右手邊有條河,兩側(cè)梧桐搖晃著金黃的葉子,午休時間,常見少許人坐在梧桐樹下的木椅上聊天,等候陽光露面。
沈浩在天臺抽煙時,喜歡看麻雀從雕塑肩膀上飛到頭頂,從頭頂飛到鞋面。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和雕塑是一體的。他看鳥,雕塑看圍著他轉(zhuǎn)圈的人??粗粗约汉孟窭г诹艘粋€圈里面。奶奶以前給他講過鬼打墻的故事,一個人走在路上,熟悉的路變了方向,無論那個人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小時候他只覺得害怕,忘了問奶奶怎么才能走出去,見到光?;覔鋼涞撵F罩著寫字樓,罩著人體雕塑上的麻雀群,也罩著他。
疲倦從他酸痛僵硬的身體里漫出來,他走下天臺。公司走廊里有微波爐加熱過的飯香味,大家在低頭吃飯刷短視頻。他想起前上司曾說,他們就是一群老鼠。他覺得這個比喻的確挺恰當。接下來就是固定流程,坐在辦公桌前,盯著電腦,頭暈眼花且困乏。下午格外漫長,一直熬到太陽西斜,暮色降臨,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工位。
租的房子在城北一個叫梁山頭的城中村里,是在原戶型的基礎(chǔ)上隔出來的一室一衛(wèi),墻板跟紙一樣薄,隔壁情侶的呻吟喘息像在他身側(cè)播放。房間曬不到陽光,冷得像冰窖,門口總有一灘水擦不干凈,地板上總能看到肥碩的蟑螂爬來爬去,被褥和衣柜總有股潮濕的霉味,天花板上滋生出如蝌蚪卵般密密麻麻的霉點。但好在房租低,650一個月,水電費另算,而且不用和其他人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搬進去的第二天,他去附近的花鳥魚市場買了條金魚,網(wǎng)購了一些電影海報貼在墻上做裝飾,房間一下子有了活氣,沒那么冷。下班后,他習慣丟下包,站在海報下的魚缸前看那條游來游去的金魚。透明的魚缸里,它和他一樣,也在一個圈里不停打轉(zhuǎn)。
經(jīng)常下雨。有時他分不清是只有梁山頭在下雨,還是整座城市都籠在雨水中。雨水沖著黏糊路面上的地溝油、樹枝、飲料瓶、垃圾袋、避孕套外包裝,雨水打在延伸出去的雨陽棚頂上,放大了雨聲的分貝,像葬禮上拍打的銅镲。
城中村是個神奇的地方。在一片繁華的圍剿下,依然是格格不入的低矮舊樓,破敗骯臟的街道,燒烤味彌漫的小吃街,堆積的垃圾散出酸臭,肥碩的老鼠在地溝油的油污上跑來跑去,天南海北來的從事各種職業(yè)的人寄身在這里,無論是他,還是快遞員、外賣員、小攤販、房產(chǎn)中介、保安,詩人……
沈浩有個論斷,他認為中國的每個城中村里都或多或少住著一兩個詩人,他們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悲天憫人,憤世嫉俗,窮困潦倒。畢竟,有錢的話干嘛還窩在城中村呢。有段時間,他走在梁山頭那些逼仄的小巷里,總暗自揣測迎面而來的是不是詩人,他想象他們的房間里堆滿了詩行,書籍和香煙散亂地擺在床邊,那些詩句就像他房間天花板上的霉點一樣,漂浮在空中,圍繞著詩人。城中村詩人喝不起貴的酒,幾塊錢的青島啤酒、哈爾濱啤酒足矣,白酒的話,牛欄山正好開胃。詩人深夜穿過布滿油漬的小巷來到小吃街,在支起的紅色塑料帳篷下隨便找個位置,要點花生米,來瓶酒,吃份炒肉飯,酒足飯飽后,晃晃悠悠在城中村里游蕩。午夜的城中村光亮不足,發(fā)黃的街燈零星站立在每個拐角,照耀著樹蔭搖晃,照亮站街小姐們厚厚的粉底和疲憊發(fā)紅的眼睛。詩人背依貼著密密麻麻廣告紙的燈柱搖晃著撒尿,伴著川流不息的尿聲高聲朗誦靈感撲來的詩句,驚動周圍的住戶破口大罵。詩人像個無畏的英雄站在燈光下對罵,在聽到咚咚咚下樓的腳步聲后又像只老鼠一樣落荒而逃,遁跡在濃厚的灰霧中。
這是沈浩臆想出的詩人生活,正如他將Y嵌在故人的身體上,裝置在他的臆想之上。而事實上,可能城中村根本就沒有詩人,或者那個詩人只是他想要成為的自己。Y也只能是Y,不是另一個故人,不是經(jīng)由他不斷膨脹的臆想臻至完美的Y。他成不了詩人,Y也只能是Y自己。他對Y一無所知,不知道她說話的音色是什么樣的,不知道她從事什么工作,不知道她的年齡,不知道她是否結(jié)婚,不知道她……他只不過偶爾會在地鐵里碰見她,僅此而已。
隔壁情侶完事,兩雙拖鞋在地板上走來走去,他安撫好自己發(fā)脹的下體,聽著窗外的風聲,聽著骯臟街面上醉漢們含混的醉罵,聽著隔壁房間的動靜漸漸平息。幾個小時后,他又得穿好衣服,背上包,沖鋒陷陣般拼命把自己的身體像麻袋一樣往81路公交車上丟,繼而穿過路旁那些在拆遷的廢樓,看著堆成一座座小山包大的鋼筋水泥碎磚塊不斷后退,消失。再換乘地鐵,站40分鐘后出站。一切幾無變化,屁股抬升屁股,腳脖拎起腳脖,衣服摩擦衣服,人在人群,靜電轉(zhuǎn)移,入口進出口出,指示牌亮綠燈,廣告屏又換新廣告,大理石裝潢冷漠,瓷磚倒影亮光,地鐵穿風奔向下一站。
他或許能再次遇見Y。在呼嘯的地鐵上,在黑暗與光明交替的風洞里,Y站在隔壁車廂,面色平靜,冷淡,像一束落了冰霜的洋甘菊。
3
只有他和父親共處時,他們之間幾無交流。父親殘存的威嚴不因其羸弱的病體而縮小,坍塌。恰恰相反,不時浮現(xiàn)的威嚴,確鑿無疑地在他倆之間擺動,不像他租住的合租房的墻板一樣薄,而是用厚重的鋼筋水泥澆筑,隔絕了信息的轉(zhuǎn)換。
父親還沒說出口前,他便猜到了接下來的話?!澳隳昙o也不小了,不知道結(jié)婚的么?”他不需要為此爭辯什么,回答什么,解釋什么,他早已掌握了如何和父親融洽的交流,耐心傾聽即可。他當然理解父親的心思,可那又如何,自小跟隨的威嚴緊捏著他的喉嚨,他看著父親無奈地閉上眼睛。才換的藥,不會很快輸完,他抬起腳輕輕走出病房。
枯干的爬山虎攀附著住院樓外墻,住院樓背后是太平間,幾個穿白大褂的人面無表情地推著床進去,出來,鐵門厚重地合上。他又想起奶奶。率先想起她死了的這個事實,他要想回憶過去,得先撥開死亡的陰影,爬上小土包,之后才能看見過去那些散列的場景,如同海面上漂浮的一艘艘船。
每艘船上亮著豆大的橘黃色光,每艘船上都有奶奶的氣息。那氣息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誘惑著他飛奔下土包,誘惑著他蹚水朝船上去——奶奶護在他身前,奶奶說,“你今天敢打他一下試試。”父親無可奈何地偏頭瞪他一眼,“媽,你就慣著他吧,長大了早晚闖出禍來?!薄摆s緊走你的人?!蹦枪删眠`的熟悉的溫熱氣息穿過他,他抬眼望了望五樓的窗口,瞥見玻璃兩側(cè)的深藍色窗簾。黑山羊在山坡上吃草,田野上燒火的藍頭巾女人又浮現(xiàn)在他腦海。他重又點根煙。
出去買飯的路上,他總惴惴不安。熟悉的街道會發(fā)酵出一種復雜的情愫,南關(guān)路上的麻辣燙,芝陽路上的書店,東山路上的奶茶店……它們沒有多少變化,能一眼看透他。躁動、酸楚、期待、失望,諸般情緒像擰開后的可口可樂,從瓶底往上翻滾著充滿回憶的氣泡。他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氣泡在他口腔里跳躍。醫(yī)院大門口有烤紅薯的香氣,一個皮膚黝黑滿臉皺紋的女人在吆喝——那個藍頭巾女人為什么燒火的時候要站在煙里呢?
在出租屋,他偶爾會想知道故人的近況。潛意識里,他既希望故人過得好,又希望她不好,當然內(nèi)心深處更傾向于后者。他希望看到她高高在上的驕傲從云端摔到爛泥里,一件精美的瓷器碎成渣,似乎這樣他便可以縮短跟隨的距離,從而心平氣和地走到她跟前,敢于直視她的眼睛。之后應該說什么呢?說你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還不是混得跟我一樣差么。他當然不會如此幼稚又愚蠢地說出心里話,盡管他很想通過嘲諷她來獲得廉價的優(yōu)越感。可他知道自己不會,他只會熟練地擰開身體的某個開關(guān),通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指認自己的自卑,再將自卑壓在怦怦亂跳的心臟下,說,好久不見。
父親只能吃清淡的流食,他買了小米粥。已經(jīng)輸完藥,他將床搖起來,媽媽攙扶著父親靠床坐著,拿勺子給父親喂?!澳愠粤耸裁??”媽媽問他。
“隨便吃了點?!?/p>
“醫(yī)院就這條件,要是在家,就可以做點你喜歡吃的。難得回趟家么。”
媽媽瘦了一大圈?!皼]事。我上班的地方伙食很好?!?/p>
父親吃得不多,囫圇吃了幾口后靠著床虛弱地喘氣。媽媽接過剩下的米粥喝了。遠處大街上零星響起煙花炸開的砰砰聲,父親和媽媽側(cè)頭朝窗外看,看不到花火璀璨,只有一下接一下的鞭炮聲震得西邊天空明亮片刻,復歸平靜。
“快到新年了?!眿寢屨f。
4
流行樂上躥下跳,奶茶和炸雞的味道從一樓飄上來。領(lǐng)桌的男孩在抽煙,對面的女孩靦腆地紅著臉。男孩翹著二郎腿在刻意裝酷,眼睛時不時瞥著窗外的街道,煙圈從他的手指間繞到吃得剩些骨頭的雞腿上。兩人在有一搭沒一搭聊著什么,他沒有聽,但大概能猜到講些什么。他想起以前班上有個從蘭州轉(zhuǎn)學來的女生,下課后經(jīng)常同他講些“社會”上的事情,什么她有個“大哥”罩著她,她的前男友因為打群架死了,有好多男生為了她約架之類的,那時候他才從鄉(xiāng)鎮(zhèn)考到縣一中,他以為大城市里的人生活真那么精彩,個個都是江湖兒女,充滿了刀光劍影。后來才知道,那些故事,都是那女生從言情小說里讀來的。她將自己代入到故事里,活在故事里,并且相信真的有好多男生愿意為了她去死。某種層面上講,他和那女生有著相似之處。
鄰桌女孩喝了一小口奶茶,矜持地吃了幾口雞排,拿著衛(wèi)生紙在擦嘴。男孩大口喝奶茶,珍珠順著吸管被他吸溜進嘴里,左手上那根快燃完的煙耷拉在桌子下邊,向上飄著蜷曲的青煙。有次同事約他周末去看脫口秀,他原本只想睡懶覺,實在拗不過同事一直勸。同事說,本來上班就很苦,還不如看看脫口秀,放松放松,快樂一天是一天。
疫情期間,整個場子只有稀稀拉拉二十多人。他和同事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燈光亮起,演員暖場。笑聲拉扯肚皮,酸痛嘴角,弧線上揚,每個人在座位上扭動的姿態(tài)如光下飛舞的塵埃。散場后在街邊抽煙,濃霧不遠不近地將他們包抄在昏黃的燈圈里。
“我要回家了。”同事說。
“抽完這根煙我也回?!?/p>
“我意思是回老家?!?/p>
“這不還沒放假么?咋,請年假了?”
“不是?;厝ゾ筒粊砹恕T缇陀羞@個打算,之前一直沒下定決心。”
“挺好。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下周吧?!?/p>
“為啥要走呢?”
“早點回家過年嘛。”她笑著說。
他丟掉煙,不知道說什么。昏黃的燈光讓他們蒙上一層模糊的暗影,濃霧掩著路上盛開的冬櫻花,行人走來走去。
“你知道的吧?”
“知道啥?”
她略微湊近些望著他,他側(cè)過頭,看著丟在地上尚未熄滅的煙蒂。(沿著魚的身體側(cè)面,在銀鱗顏色稍暗的地方有一條窄線。那叫體側(cè)線,魚用這條線來聽河。)
“沒什么?!钡R一下后她說,“我在最新一批的裁員名單里?!彼龜D出笑意。
鄰桌的男孩女孩拖動椅子響,他回過神,看著女孩和男孩前后腳走下樓梯,穿街而過,走進巷子,慢慢消失。服務員已經(jīng)在收拾他們吃剩的盤子,男孩的奶茶喝得一滴不剩,女孩的奶茶還有小半杯。很多事都是事后才回過味來的。他拿起剩下的咖啡,下樓。
透過奶茶店的玻璃,他恍惚看見故人坐在桌子對面開懷大笑,那個兜里只有20塊錢的自己通紅著臉,駝著背,落荒而逃。
挖掘機在挖,碎磚頭,裸露的鋼筋,破樓上懸掛的襯衫隨風飄,塵煙揚起,碎裂墻壁上掉落的詩句……在81路公交車背后倒下。梁山頭也面臨拆遷,回去之后他得盡快租新房子,換到另一個城中村。
回醫(yī)院的路上,“你知道的吧?”在他腦子里循環(huán)。但這個問題是不會有答案的。
“再見?!?/p>
“再見?!?/p>
他迎著落日朝醫(yī)院走去,深冬肅穆,陽光失去溫度,供暖燃燒的灰煙通過一個個高聳的煙囪往外冒。明天是父親做手術(shù)的日子,天氣預報說會下雪。
從建行取了錢出來后,他買了飯回住院樓,天徹底黑了下來,醫(yī)院背后的西巖山像頭黑色的大象。
5
那個戴藍色頭巾的女人起先沒有任何表情地盯著眼前熊熊燃燒的地膜,飛起的灰煙熏得她眼淚流。他沿著凍硬的田埂走,她拄著鐵锨把,將下頜放在手背上,呆呆地望著騰起的火焰,火紅如繁茂的柿子樹。他迂回著走近她,她將視線從火堆深處拉到他身上。他看清了她——
田野陡變成汪洋,由那團火中散開的火星遍布在每艘船上,閃著微弱的光。她在逐漸遠離他,他分不清是她在前進還是自己在不斷后退,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海浪推搡著他,拍打著他,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是上不了其中任何一艘船的,他竭力站定了朝她揮手,目送她不斷遠去。
那股熟悉的溫熱氣息離他越來越遠,不會再有人把他護在身后,不會再有人把他當作沒長大的孩子,那個躲在她身后的小孩和她,永遠留在了那里,一個過去的空間,一個永遠回不去的地方。
“做噩夢了?”媽媽問他。
“沒有?!?/p>
“你爸有話對你說?!?/p>
他疑惑地看向父親,表現(xiàn)出準備好聽訓的架勢,盡管他并不想聽到父親接下來的話。
“你在外頭混了這幾年,年輕嘛,出去闖一闖,見見世面是好事……不過,眼看你都30了,還沒穩(wěn)定下來,對象也沒談下……我和你媽也老了,農(nóng)活干不動了,你媽每天晚上腰疼腿疼,覺都沒法睡。我現(xiàn)在也成了累贅?!备赣H深深嘆口氣,“我和你媽也沒多大念想,就你一個,你年紀也不小了,說這些吧你又不愛聽,不說吧,實在不知道你還要這樣瞎混到什么時候……人活著,總得成家立業(yè)嘛,不然一輩子有啥活頭。你只有定了目標,有了念想,才會清楚路應該怎么走……所以我和你媽想著,你是不是……這次回去之后,把要處理的處理下,回來家里,收收心,試著考考公務員……人要看長遠,不能只顧著眼跟前的事?,F(xiàn)在經(jīng)濟這么差,端個鐵飯碗比啥都強,我和你媽也能放心……唉!我和你媽都老了……”
入口進出口出,衣服摩擦衣服,靜電轉(zhuǎn)移……81路公交車緩緩打開后門,人在人群,麻袋往車里丟……隔壁房間的門前總有一灘水……我看見她死了,我們把她放在火中燒……我不清楚今天是幾號,我聽見小鳥唱響夜晚的哀歌……梁山頭像一條臭水溝在不停淌水……金魚在魚缸里游來游去……Y在明暗交替中,像落了冰霜的洋甘菊……灰霧升騰,潤濕的夜像只黑山羊,他看見父親說話時床側(cè)搖晃的尿袋。
他抬起頭再次看向父親,沖他們笑了笑。“好呢。其實我早就有這個想法了。一直拖著,是想拿了遣散費再走么?!备赣H和媽媽繃緊的臉放松下來,父親對媽媽說,“我有點餓了。”媽媽趕忙從旁邊柜子上拿了根香蕉,遞給父親。
他站起身,從包里掏出兩萬塊錢遞給父親?!敖o?!备赣H和媽媽仰起頭看他,“給錢干啥?”
“留著家里用嘛?!?/p>
“你自己拿著,錢夠了。”
“我還有呢?!彼テ鸶赣H放在病床上的外套,將錢塞進口袋。父親側(cè)著臉,玻璃上映出父親瘦削的臉,媽媽雙眼通紅,他咧開嘴對他們笑了笑,“早點睡。不用擔心,就是個小手術(shù)。我出去抽根煙?!?/p>
冷風灌進衣袖、褲管,他哆嗦著猛抽幾口,五樓病房里的燈還亮著,折身進去時,雪粒一顆顆打在他身上。
下雪了。
6
金魚死了。肚皮朝天,浮在水上。(魚的身體里有一種調(diào)節(jié)身體比重的器官,叫做鰾。它死的時候,鰾會吸滿氣體,失去調(diào)節(jié)能力。)一朵形狀像藍鯨的云游過窗戶,墻上的電影海報從幽暗的井底反射出光。那是《野梨樹》這部電影里的場景,男主角癡癡凝望著井底,看著自己被井繩纏繞,勒緊,掙扎著晃動雙腿,咽氣。他扯掉海報,丟進垃圾桶。
沒有清理的垃圾桶堆積著過去。他拿起掃帚踮著腳想把天花板上的霉點掃掉,結(jié)果只把天花板弄得一團黑,像洇開的墨水。衣架搖晃樟腦丸氣味,出租屋由熱變冷,行李箱打包,拖走潮濕。
樓下的冬櫻花仍舊盛大綻放著,一群小孩子從他身旁跑過。他跟在后面,將垃圾袋丟到無人清理散著臭味的垃圾箱上,將魚缸連同金魚輕輕放到垃圾箱旁,一只野貓被他丟出去的垃圾袋嚇得箭一樣竄了出去,待他離遠后又返回來,打翻魚缸,叼著金魚鉆進草叢,水在地面上攤開一小片陰影。
沒有心緒起伏,搬進梁山頭的第一天,他便盼望著能早點離開這個地方。人的記憶是有色彩的,關(guān)于梁山頭的記憶總是灰暗潮濕陰冷的。他覺得自己確實像下水道里的老鼠。
父親的手術(shù)很順利,醫(yī)生說以后每隔三個月化療一次,五年內(nèi)沒啥問題的話,應該就徹底沒事了。做完手術(shù)后的第三天他買了車票,趕在收假后的第一天辦離職手續(xù)。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第一次把年假用完,五天年假加一個周末和元旦假期,來回10天時間,感覺卻像是很久遠的事。從縣城坐大巴車離開時,陽光明晃晃地耀著他睜不開眼,去蘭州的路上,他幾乎一直在睡覺。偶爾醒來,光禿禿的山連著山,溝壑裸露著一道道破碎的曲線。蘭州的街上污雪消融,污水像千萬條灰蛇一樣緊隨著腳后跟。牛肉面館里熱氣騰騰,白塔山的局部在蒙了熱氣的玻璃對面若隱若現(xiàn)。吃面的時候他想,之后一定要爬上白塔山俯視黃河和蘭州。他沒有什么愛好,周末沒什么事基本窩在屋子里不出門,偶爾心血來潮會想去爬山,不是為了征服,他沒有那么大的野心,不過是想親近大自然。雖然在城市待了好幾年,可城市的一切與他無關(guān)。
辦公園區(qū)的人體雕塑依舊矗立中央,麻雀們飛上飛下,不遠處的河水平靜流淌,不時飛下幾片梧桐葉漾開波紋。辭職信早已準備好,遞交給主管時,沒什么過度反應,也沒什么虛情假意的客套話,一切都很平順。他不在的這些天,又空了好幾個工位,原本散亂的桌面變得整潔空蕩,辦公室冷清許多。主管說,“你這是主動離職,沒有遣散費的?!彼c點頭?!斑€有,我們這邊離職不需要等一個月,交接好沒問題就可以走。”其實也沒什么可交接的。個人的生活用品,杯子、靠枕什么的沒必要帶走,丟進垃圾桶就行,除此之外好像也沒啥值得帶走的。兩袖清風,他笑。
“那上完今天的班,你就可以走了。”
“好的。”
下班去地鐵站的路上,他停下來望了望籠在灰霧中的辦公樓,玻璃幕墻里亮著冷色的光,幾只鴿子在樓頂飛來飛去。他覺得一身輕松,終于不用再每天焦慮什么時候會被裁員,不用隨時害怕那把刀落到自己頭上。至于未來,先睡個飽覺,以后再說吧。
進地鐵站,他沒有搭乘剛剛好到的地鐵,而是等下一趟。他多次在地鐵里遇見Y,都是下一趟的時間。50%的概率,賭他可能遇到Y(jié)。
下班的人越來越多,他擠進多次遇見Y的那節(jié)車廂。環(huán)顧四周后,又擠過擁擠的人群,向前走了幾節(jié)。(那些銀鱗片底下有氣孔,氣孔上有小蓓蕾,像我們嘴里的味蕾一樣,只是體側(cè)線上的這些蓓蕾的出口有極小的淚滴,淚腺的周圍有睫毛,有的柔軟有的剛硬,它們會記錄水流中的一切顫動,它們會發(fā)出關(guān)于水中任何變化的訊息:另一個軀體最輕微的抖動,或者一塊使水流繞行的石頭。)在其中一節(jié)車廂,他停下來,等候到站,下車。
屁股抬升屁股,腳脖拎起腳脖,衣服摩擦衣服,人在人群,靜電轉(zhuǎn)移,入口進出口出,指示牌亮綠燈,廣告屏又換新廣告,大理石裝潢冷漠,瓷磚倒影亮光,地鐵穿風奔向下一站……
■責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