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回到故鄉(xiāng)的老屋,夜晚風雨摧動破舊的門扇,發(fā)出吱呀呀的響聲,讓人難以入眠。我起身檢查門戶,昏暗中摸到門閂上一根銹蝕了的釘子,上面還有一根斷了的線頭;心頭突的一跳,三十年過去了,它還在這里。
當年這根釘子頭上拴著一根長長的細繩,繩子的一頭連在炕上枕頭旁。少年的我在睡夢中聽到一個熟悉的敲門聲,只要輕輕一拉繩子,門閂就開了。
這個簡單的機關(guān),是為那時晚歸的哥哥留著的。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睆那按謇锏娜思叶拣B(yǎng)狗,夜半敲門,狗叫聲就響成一片。如果人家沒有狗,也沒有柴門,夜晚來臨就少了許多安全感。
幸好,我們家是兩個男孩。父親常年在外地工作,哥哥就是這個家里最大的男人;家庭的許多擔子,要由這個十幾歲的小男子漢來扛。所以,哥哥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就開始下地干活;一直到他中考那天,我們還在地頭眼巴巴地盼著哥哥考完試回來,把收割好的麥子拉回家。
就這樣初中畢業(yè)哥哥沒能考上中專,開始到處打工。后來在鄰村的皮件廠找了份工作,聽說是給俄羅斯加工兔子皮,經(jīng)常加班到很晚,在家人都已熟睡的時候才能回到家。我和媽媽睡得早,給他留著門不安生,于是我在門栓上設(shè)計出了那個小機關(guān)。
那天晚上直到很晚也沒聽到熟悉的敲門聲響起,我和母親惴惴不安,打著手電筒,到村外去接哥哥。
那是我記憶中最黑最黑的夜晚,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一顆星星。小路上只有楊樹一團團黑魆魆的影子,四周看不到一絲光亮。我和母親不敢一直開著手電筒,只好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路上走,聽到有自行車經(jīng)過的聲音才打開手電照一照,或者干脆扯開嗓子問上一聲。
就這樣走啊走啊,一直走到都能看到鄰村村頭的燈光了,才遇到下班回來的哥哥。十五歲的哥哥是怎樣每天騎著車子走過那些黑黢黢的鄉(xiāng)間小路的,我無法想象。
從那以后,我就老是做一些支離破碎的夢,夢見上學路上那只狂哮的大黑狗,夢見半夜里我們都睡著了,房門卻還開著,看不清面目的人走進院子……
蒙眬中我四處張望,直到看到哥哥平時睡覺的地方,那個熟睡的背影,忽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恐懼,害怕某一天睜開眼,那里會空空如也。
——哥哥,不要離開我!
因為在那之前,那個背影始終是讓我仰望的存在。他無所不能,什么都會什么都知道,在他的庇護下,我才能心安理得地當一個小孩子。
從我記事起,每天清晨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哥哥。
母親是小學教師,每天天不亮就去學校了,臨出門前把屋門鎖上;直到有一天,母親發(fā)現(xiàn)瘦小的我居然從門縫里鉆出去了,于是叮囑哥哥要看好我。
哥哥點點頭,從母親手里接過我的小手,就像母親累了的時候接過她手上的平板車。他把我看作母親交給他的一件珍貴物件,然后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從此童年的每一個視野里,再也離不開哥哥的身影。
我能想到的每一個夜晚,無論是在廚房里的小油燈下,還是炕頭的小收音機前,都是我們兩個人的夜晚。天開始黑下來,收音機里的小喇叭、空中書場節(jié)目聽完了,沒有玩具,也沒有好吃的零食,哥哥拿什么來安慰一個小孩子的心呢?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講什么呢?
白天看過的小人書,收音機里聽過的評書演義,電視里看過的霍元甲陳真,從同學那里借來的武俠小說,一一從哥哥的嘴里講出來,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簡單而純粹,因為那是一個孩子講給另一個孩子的故事。
伴著窗外的犬吠蟲鳴,鍋碗瓢盆的叮當聲,濟公、岳飛、楊家將、呼家將、郭靖黃蓉……數(shù)不清的人物從哥哥稚嫩的聲音里走出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向我打開了大門。哥哥講得搜腸刮肚,我聽得如癡如醉,從此哥哥擁有了比玩具還有誘惑力的東西;那些故事像細密的針腳,把那些年、那些夜的我和哥哥緊緊縫合在一起。
世界是我們兩個人的世界。野外的樹林和小河,是我們的探險地,上學路上的那條大狗,是我們的敵人,田里的蔬菜和麥子,是我們的莊稼,樹洞里的玩具,是我們共同的秘密。一起上學放學,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去別人家玩耍,就連上廁所也是一個人在里邊蹲著講,一個人在外邊站著聽。在村人眼里,我們已經(jīng)融為一體,好像一對連體嬰兒。只要有人問起我們倆,他們一定會指著背影說:“那是董老師家的兄弟倆??!”
命運把我們打造成了彼此咬合的一對齒輪。哥哥的所有才華和天賦,都像是為我定制的。我沒有玩具,不到十歲的他,無師自通地拿起了鉛筆刀為我削木頭刀槍;當他能拉動平板車的時候,他開始拉車下地干活,而我形影不離地坐在車子上,聽他講故事;當他學會騎車的時候,我又理所當然地出現(xiàn)在后座上。
許多時候,我把他當做了一棵可以乘涼避雨的大樹,卻忘記了他也還是個孩子,僅比我大四歲的孩子。沒有人告訴過他怎么帶弟弟,他能做到的,就是把他所有的一切都與我分享,不分彼此;哪怕他沒有的,也會絞盡腦汁給我弄來。而我習慣了他給我的一切,無論是玩具,還是故事。
哥哥在我的身上耗盡了一切,等他長大之后,發(fā)現(xiàn)這些技能除了能哄孩子打發(fā)時光,基本上毫無用處。
我在哥哥的故事聲里慢慢長大,哥哥卻繼續(xù)守在原地,等待他的弟弟聽他講一個接一個的故事。仿佛我們都不會長大,這故事也永遠沒有終點。
直到有一天,他的弟弟不再牽著他的衣襟,而是不耐煩地告訴他,不要再講那些幼稚的故事了。哥哥還是習慣性地到處借書看,在燈下繼續(xù)講下去。那些故事已經(jīng)變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起先是血肉相連的絲,后來是吐絲結(jié)成的繭。
然后我撕毀了他跟同學借來的武俠小說,那小說是他準備講給我聽的。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哥哥生氣。他一定很氣憤,氣得抓著我的胳膊,把我拎起來轉(zhuǎn)了大半圈。我第一次感覺到哥哥身體里迸發(fā)出的力量,在眩暈中等待迎接一個十七歲少年火山般的憤怒。
可最后哥哥停下了,他順勢把我輕輕放下,連屁股都沒摔疼。
我拉著他的手半躺在地上,仰望這張和我一樣稚嫩而憤怒的臉,圓圓的臉,淡淡的眉。多年以后我曾在記憶中搜索,試圖描繪出他發(fā)怒的樣子,但我失敗了。哥哥沒有生過氣,或者說,從來沒有跟我生過氣。
雖然他只比我大四歲,但那就是我童年的全部,我的天空和大地。
高中畢業(yè)我考上了大學,那時候哥哥還在四處打工,每月只有三四百塊錢的收入。母親還在為我每個學期一千二百元的學費發(fā)愁,哥哥卻高興得不得了。他安慰母親說:生活費我來出,我沒能考上大學,就讓小弟替我圓了這個夢吧!
哥哥還像小時候一樣,覺得自己的就是我們的;那時的我們還不懂,兄弟就像樹上的枝葉,長大后終究有分開的一天。
我早已忘記了那是怎樣的一個晚上。我一個人躺在炕上,八點,九點,十點,……直到沉沉睡去,直到后來的每一個夜晚,不會再有那個熟悉的敲門聲響起。
醒來身旁還是空蕩蕩的,我惶惑地拉開小炕桌的抽屜,木頭刀劍還靜靜地躺在生銹了的鉛筆盒里,他們的主人卻已不在身邊。
我打開小收音機,轉(zhuǎn)動旋鈕,七點半的空中書場、九點半的磊明夜話,所有的聲音都失去了魅力——哥哥接了父親的班,去了遙遠的外地。
我環(huán)顧四周,世界還是那個世界,我卻仿佛與它失去了聯(lián)系,就像影子離開了身體,左手離開了右手。我遙望東方,在那遙遠的大山深處,有一個人和我一樣夜不能寐。
我告訴自己,我應(yīng)該高興才是。哥哥有了正式工作,不用到處打工了,也不用深更半夜走夜路回家了,我們家會越來越好的??晌疫€是忍不住想哭,我本能地感覺到身體里有什么斷裂了,血脈相連的一部分正在離我遠去。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直到很久以后的那個夜晚才明白,我們的童年拉上了帷幕,我和哥哥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時光一路加速,再后來我也離開了家。一開始我們寫信,總是覺得文字太過陌生,無法傳遞那種不可言說的默契。后來漸漸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即使一起回家,也多半是為了處理家事,沒有多少閑暇廝守。
再后來我們各自結(jié)婚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跟哥哥在電話里聊天,他的言語中滿是對孩子的疼愛。從那份疼愛里,我看到了另一個小小的影子。
小時候帶著孩子們回過一兩次老家??粗麄冊谝黄鹜嫠#曳路鹂吹搅藦那靶「鐐z的影子。可他們遠隔千里,再次見面時已隔了十年,彼此客客氣氣地打個招呼,比班上最陌生的同學還要陌生。那種陌生告訴我,世界上再沒有弟兄兩個能夠像我們從前那樣在一起。
有時候我想,其實所謂的記憶不過是一面鏡子,當我們透過記憶相互張望的時候,哥哥是不是也從我的眼眸里,看到了一個牽著衣角、慢慢長大的自己。
回家那天,當我推開院門,門前的棗樹依舊綠意盎然,臺階下瘋長的野草,埋沒了屋檐下那把暗綠色的小椅子。
我拉過那把搖搖欲墜的木頭椅子,坐在樹蔭下。抬頭望去,過往的日子稠密得就像頭頂?shù)臉淙~,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當年坐在樹下聽故事的小哥倆,青澀得就像六月里樹上的棗子。
夏天會過去,青色的小棗會慢慢變紅,那時哥哥就會爬上樹給我摘棗吃。我們倆躺在樹杈上,就像一對快活的小鳥偎依在一起。哥哥一邊講著故事一邊用小刀削著一段木頭,木屑紛紛落在衣襟上,不一會兒一把青龍刀或方天戟就出現(xiàn)在手里。
那對小鳥長大后,就伸開翅膀撲簌簌地飛走了,只剩下幾片羽毛掛在巢邊。棗樹還是從前的棗樹,可講故事和聽故事的人卻已遙遠得看不清彼此的背影。
午后的陽光慵懶而愜意,靜謐的光陰如微羽,如蛛絲,在風中輕輕搖顫。我聽見滿院的枝葉竊竊私語,我看見時光的指尖輕吻每一寸磚石,在它的吻痕下片片碎裂如蝶翼。在一切聲響的源頭,是歲月深處那一聲扣人心弦的敲門聲。
沒有人敲門,我猛然清醒過來。原來這么多年我一直期待著那樣的一個夜晚。它仿佛就躲在一扇名叫昨天的門外,等待我推開門扉,然后一切都復活過來。稚嫩的聲音在屋檐下呢喃,古老的妖怪在昏燈下現(xiàn)形,俠客們在江湖中打斗,然后是晚歸的人輕輕敲響門扉。
直到這個夜晚大雨落下,我獨自躺在木床上,看著那些隱藏在昏暗中的舊家具,聽見雨水落在屋頂上,落在院子里,落在草木間;叩動門扉的,唯有這嘩嘩的雨聲。
我躺在雨聲里,一種悲哀如大雨傾盆落下,頃刻淹沒了我的胸膛——再沒有那樣的聲音,重新敲響時光的門楣;只有記憶還在歲月的枝頭徜徉,停泊在那個寧靜的夜晚,等待在時光里攜手歸來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