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想過,“美”字為什么由“羊”和“大”組成呢?要是你在博物館里見過先秦的大鼎、兵馬俑里的“碩人”,看過《上林賦》中描繪的“撞千石之鐘,立萬石之虡,建翠華之旗,樹靈鼉之鼓”的壯麗景象,或者爬上過宏偉的萬里長城,也許你就會同意“美約等于恢宏壯大”的說法。
在日常生活里,我們往往會下意識地認為一個高個子的人更強大有力,住在大房子里更舒適幸福,使用屏幕大的電視和手機體驗感更好。然而,偏偏有些特立獨行的藝術家,喜歡畫小瓶、小花、小蝦……
比起再現(xiàn)星辰和大海,畫一朵白梨花有什么難的呢?然而,對一位真正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畫家來說,沒有什么比畫梨花更難的,因為他必須首先忘記其他人筆下的梨花,甚至忘記真正的梨花是何樣貌。他在畫花,但又不只是在畫那朵花。
英國詩人布萊克寫過一首小詩:“一沙見世界,一花窺天堂。手心握無限,須臾納永恒?!睆囊涣I持芯湍芏匆娛澜绲恼嫦?,從一朵鮮花中就能窺見無窮的天空,小小的手掌也能把握無限的力量,瞬間也能成為永恒的象征。這些,都是有可能的嗎?
有時,我們能感到世界是如此之大,大到我們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實現(xiàn)任何想要實現(xiàn)的夢想。有時,我們又會僅憑桌上的一方苔玉、一個生態(tài)缸、一片古木小池就能感受到宇宙的復雜。正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所展現(xiàn)的意境,藝術創(chuàng)作中常常使用“以小見大”的手法,其中所見的“大”,一來就是指廣闊天地的“大”。
北宋之后的文人開始習慣在案頭置放盆栽。古梅、古松、小石,再加上一汪清水、幾條小魚,就足夠讓人有“移得群山如坐青”之感。地方小、東西少不要緊,關鍵是能從這一花一葉中感受到萬水千山的壯闊。流行于日本的枯山水庭院也是這個道理,微縮的景觀中連真實的水流都沒有,可其中那細小的沙石卻能營造出流動不息的水面。這種簡化留白的手法不僅能夠表現(xiàn)出大地的生命力,還體現(xiàn)了深刻的東方美學理念。
花開花謝、草木榮枯,我們感嘆草木渺小的同時,可知相對于天地永恒而言,我們的生命是如此短暫而珍貴。然而,有無數(shù)藝術宇宙的遠航者,孤身潛入精神世界的黑洞,在一切物理法則都失效的奇點安置自己的所思所想,并試圖向我們傳回那極小之處的廣遠訊息。
“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杜甫用一場好雨來感知春的來臨,展現(xiàn)了他作為詩人的敏銳。但你知道嗎?他還是一位優(yōu)秀的藝術評論家呢。暫居成都時,杜甫結識了山水畫家王宰,對其畫作中的“神來之筆”頗為欣賞,便為其《昆侖方壺圖》題詩:“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p>
這幾句詩是什么意思呢?“你看王宰的這幅畫,從構圖布局上來說,可謂前無古人,他竟然能在一尺見方的畫面上繪出萬里江山的遼闊景象,就好像用并州的剪刀把吳淞江的江水剪來了一半!”雖然王宰的畫作沒能流傳至今,但杜甫這寥寥詩句就已經(jīng)讓我們領略到那幅畫所呈現(xiàn)的壯闊景象。而王宰的形象,也在我們的心中高大偉岸起來。
黃庭堅也為亦師亦友的東坡先生寫過詩,稱贊他和他的畫“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風霜”。東坡先生在寺院外頭的墻壁上畫枯木,看似是用筆墨來勾勒,實則是用他寫文章的氣勢和胸中丘壑來描繪?!耙孕∫姶蟆钡摹按蟆?,二來就是創(chuàng)作者淵博的學識與寬大的胸襟。人類之于宇宙,甚至渺小得連墻外的一棵枯木都不如,但我們能以枯木的角度去思考宇宙的意義,站在個體的視角去探索生命的價值,這就是藝術家的浪漫。
那位在瓦爾登湖邊用枯木蓋房子住的梭羅,倒是沒有畫過枯木。不過他確實曾花費一周的時間,和哥哥約翰登上自制的木舟,投身河流的懷抱,隨水流自然而然地漂泊。
“纖草映照在水面上,靜水深不可測,閃著銀光的小魚讓河水更顯深幽,不透明的表面也能反射天空的色彩。但是,要想更深入地發(fā)現(xiàn)萬物的映象,就需要擁有更天馬行空的思想,擁有一顆自由暢快的心靈?!?/p>
這種從細微之處觀察一切的眼光,能喚起我們的心靈感知。與其說“以小見大”是一種認識世界的原則,不如把它當成揭示生命奧秘的智慧。八大山人畫的一只雞雛,雖然不像鸚鵡那樣能言善辯,也不如斗雞般昂揚威武,但“歸放南山頭”,它隨心所欲、自在優(yōu)游、從容瀟灑的態(tài)度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圓滿與美好。怎么能用“大小”“高低”“優(yōu)劣”“尊卑”這樣片面的標簽來定義它呢?
(嘉木摘自《藝術啟蒙》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