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喝的茶,是茶末,即細碎的茶屑。茶葉店有售。
弟弟是吳裕泰茶莊的老客,一年總得買大幾斤西湖龍井和黃山毛峰。父親為生計故,幾乎絕緣所有需花錢的世俗嗜好,唯茶事不絕。去年,他因疾住進重癥監(jiān)護室,兩天后醒來,第一句話:給我泡一杯毛峰。弟弟備的茶,總是雙份,給爸,給我。由此多年,跟著忝受其惠。弟弟年小我七歲,我這兄長做得……不想也罷,想起來甚是惶愧。
叫他不要為我準備,說也無效。于是,我只能退而調(diào)整喝茶的方略。盡量少動用他送的新茶,多喝陳茶、雜茶。所謂陳茶,是他總擔心供應斷檔,春茶未盡,秋茶又至,由此往復,時間靠前者謂之陳。雜茶是親朋間的往來禮酬和網(wǎng)購茶,多為櫝貴珠賤之物。這樣,到了新茶開炒前,我找個機會讓他知道“你買的茶,還有好多”,期在他不要再帶上我一份。其實,我只是玩了一場自欺欺人的把戲——他是照送如儀。
買茶末,倒非弟貪圖便宜,他說是一時興起的“好玩”??筛赣H不買“好玩”的賬,一杯后,從此束之高閣。于是,這些茶末便成了我的杯中之物。
少時聽父親與友人聊茶經(jīng),余者漫不可憶,唯記得一句:粗茶細喝,細茶粗喝。俗解即:好茶葉,多放點;次茶葉,少放點。父親讀書多,這經(jīng)驗是從陸羽、盧仝處得來,還是自我總結(jié),未得其詳。弟曾與茶老板相聊,茶老板介紹說,所謂茶末,是多種茶葉碎屑的混合,其中貴者幾千元一斤,賤者幾十元一斤。但不管出自“侯門”“寒舍”,一旦成屑,都彼此彼此了。如民間形容浴客:脫得精光,都是一樣。茶末,不值得玩味嗎?
其實,初識茶末,就是在浴室。
初中以前,都是父親帶我們兄弟倆到浴室洗澡。凡事認真的父親,總是親力親為給我和弟弟手搓全身。一場澡下來,不啻一次重體力勞動,且又在一個“神完氣足”的高溫高濕環(huán)境里完成。好不容易結(jié)束,父親精疲力盡,盤腿坐在休息區(qū)“涼快”,喉頭涌動。我知道那是口渴,因為我也口渴,弟也口渴。旁邊的炕幾上,就放著半杯未及清理的剩茶,油油的紅綠色,杯壁上沾滿了細碎的、茶客們謔稱為“滿天飛”的茶葉——茶末子。我咽著口水,禁不住揣度茶末茶傾倒入喉時那一泓如油的厚潤感。
父親回到家的第一要務:泡杯茶,也是一周唯一一次喝晚茶、一天喝第二泡茶?;椟S的燈光下,父親端坐在那張漆皮磨損、棱角磨光的燈掛椅上。萬籟俱靜,唯間或聽見他輕抿茶湯和執(zhí)篾殼暖水瓶續(xù)杯的水流聲。漸漸地,這一切都糅合進我的夢,并在我的夢里洇漫。
父親已至鮐背之年,瞽目病足,弱不勝衣,只能在小小的房間里抓握門框桌椅摸索移動。唯坐在藤椅里,捧著茶杯嘬茶的剪影,還能使我依稀想起他昔日的神采。
我給面前的末子茶續(xù)上第二泡。茶末施施然點點向杯底搖落,有點像兒時洗澡晚歸時,夜空熠熠眨眼的星星。父親當然不要喝這茶,稍不留意,便滿嘴茶末,欲吐不得,欲咽不能,糾纏得清興蕩然。我倒是無所謂,因為那一壁沫子和釅釅的黛綠色澤,交織成的回不去的溫馨,使我沉溺其中樂而忘返了。畢竟,我不似父親一般的茶中知己。但也未必,喝茶,喝出茶外的滋味,還不能算茶中知己嗎?
喝著喝著,不由又想起茶老板說的茶末的出身。茶末,真是一道五味雜陳的茶呀。
趙光琦:江蘇泰州人,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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