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路,蔡家沖也不例外。但蔡家沖的路狹窄,陡峭,簡陋。
蔡家沖是個小山洼,四圍山體如桶壁。常年坐桶觀天的蔡家沖,像一只陷在山巒間的繡花鞋,難得的幾塊稻田攤到每戶頭上,面積還不如屋宅大。這樣的環(huán)境條件下,祖祖輩輩最主要的事是為了填嘴而奮斗,遮體的衣衫和遮風擋雨的屋全在其次,哪還有精力時間花在做路上?腳到處就是路。
兒時的我跟祖輩一樣,從來不嫌路窄小難行。沒見過大路是啥樣,沒得對比,又哪來的狂想異心?何況最強大的是腳,沒有它不敢去的地方,沒有它到不了的地方,再陡的崖,再密的林,再深的草,腳都可以在無路當中生路。這一趟如此,下一趟還是,又何必特意花精力時間修出條路來。
經(jīng)過蔡家沖灣口的大路是我讀初中時才修建的。所謂“大路”,就是在連綿的山腰處,把薄薄一層的山骨炸開炸碎,鋪成路面,從此,汽車有了進山的機會。
大路做成了,從高遠處看,如一條美麗的腰帶纏繞在綠山之上,但這是屬于看客的悠閑,與路上的車與人無關(guān)。一側(cè)是森嚴猙獰的石壁,另一側(cè)是刀削般的深谷,仰時直立如登天,俯時下沖似泄洪,彎度全在九十度以內(nèi)而且忽左忽右忽高忽低,沒有相當?shù)鸟{駛技術(shù),是沒有膽量在這路上開車的。從擦著灣口的大路過,沒多少人會想到灣里還有十來戶人家,山坎處硬生生半含半露一塊巨石躺伏,遮斷了大路上的視線,繞個彎才能進入灣內(nèi)。
有腦子活絡的山里人,買了拖拉機,拉人也運貨,后面的車廂加裝個屋樣的棚,既遮雨擋風,也防止人跌出車廂。雖然公路修通,灣里也添了好幾輛自行車,但蔡家沖灣里面唯一的主干道依然瘦小,像天生如此的人,沒法胖起來。一邊是田,田已分到各家各戶,比什么都金貴,一棵秧就是一捧稻啊。誰愿意讓出來做路?一邊是河,根本沒有拓寬的空間。
但這條小路,連通起我和外面的世界。很多時候,我的視線都鎖定在小路上,期待各種可能。我期待的不只是路上會出現(xiàn)什么,更是路盡頭的遠方。我想象著遠方的樣子,只是我的想象和這條小路一樣狹窄。
和我一同望著這條路的,是媽媽。對媽媽來說,這條小路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十四歲,一個懵懂無知的年齡,媽媽坐著小花轎從這條小路嫁到蔡家沖,從此再也沒走出去過,但她一廂情愿地望著這條路,把兒女一個個地送了出去。
高中畢業(yè)后,我當了兵,退伍后在縣城工作,為的就是遠離那條小路。但無論身在何處,我始終記得自己是從蔡家沖的小路上走出來的,是從媽媽長年累月的“望”里走出來的。因為小路的狹窄、陡峭、簡陋和彎曲,逼迫著我向高遠奔,向?qū)掗煴迹蚱教贡迹蚍比A奔,向大道上奔。無數(shù)次跌倒,無數(shù)次爬起,頭破過,血流過,腳步不改初衷,不改倔強,不改方向。求學路,從軍路,生存路,文學路,婚姻路,酸甜苦辣構(gòu)成腳印的內(nèi)容,走是不變的姿勢,不停歇,不低頭,不屈服。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走出寬廣的路來,至少,我走出了蔡家沖的小路,把腳印落在了廣闊的世界上。
如今,小路還在,隨著灣外大路的全面大擴身和柏油化,小路也進行了多次改造工程。每次一接到小路改造的消息,我都立馬把攤到我家的費用打給老家的堂弟。我希望蔡家沖的小輩們,也能同我一樣,從小路來,往大處去,不拘束于源頭的小,走向之大之廣之深遠就是正道。
丁迎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六安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小小說集《咖啡加鹽》和散文集《家有帥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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