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20年公孫長子由于所屬革命軍內(nèi)部矛盾被迫離開軍旅,次年,正式落身上海,開啟長達10年較為穩(wěn)定的滬上生活。其間他雖仍間斷參加革命活動,但大部分時間已專門從事書法研究、交流以及鬻書等活動,并逐漸嶄露頭角直至名揚滬上。這段經(jīng)歷為其后來成為四川近現(xiàn)代書法史上一員大將奠定了基礎(chǔ)。
關(guān)鍵詞:公孫長子;滬上鬻書;雙鉤書;《拾古漫談》
書名肇始前的準備
公孫長子(1881—1941),姓余名切,字培初,四川內(nèi)江人,幼年就讀于其父私塾,后于1900年考入由趙熙擔任監(jiān)督的川南經(jīng)緯學堂,1901—1904年于此學習,四年后肄業(yè),結(jié)識了曾信芳、曾明選、吳玉章等人。1905年他與楊鈞、肖光前等起義反清,后敗走成都。1906年他正式加入同盟會,于1907年慈禧生日晚指揮發(fā)動成都起義,又敗,出走蘭州。其后四年,他先后流亡永昌、蘭州、平?jīng)?、六盤山、固原、寧夏府、鄂爾多斯、歸化、代縣、太原,1911年接觸山西革命黨。是時黨人文書往來中多因襲黃帝后裔之意取化名,其遂更名為公孫長子,并沿用下來。公孫長子居山西期間領(lǐng)導民軍起義,立下大功,年底作為山西代表奔赴南京選舉孫中山為臨時大總統(tǒng)。翌年1月1日中華民國成立。1916年他回川先后參加了“反袁戰(zhàn)爭”“護國戰(zhàn)爭”“護法戰(zhàn)爭”等革命活動。1920年他因所屬軍隊的第六軍師長與第七軍師長發(fā)生武裝沖突,遂離開軍旅去往上海。
1921年公孫長子正式落身上海,據(jù)其子公孫島(萍)信件,長子當時居住于上海法租界寶康里十八號[1]。其后十年間,公孫長子大部分時間于上海主要從事書法活動。正式入滬生活時,公孫長子年逾四十。他前半生主要奔走于革命,居上海后的這段時間當是其第一段完整的書法活動時期。公孫長子居滬期間每天過著書畫自娛的生活,“隱于市廛”,不喜與權(quán)貴交往,卻與詩書畫界中人交流頻繁,最著名者當屬張大千。張大千也是內(nèi)江人,時亦居上海從事書畫活動。長子與張氏關(guān)系密切,他后來所寫的《金剛經(jīng)》《雙鉤語》等均由張大千題簽作跋,便可明證。《公孫長子(余切)年譜長編》記錄,當時書法名家謝無量也寓居上海一品飯店,二人亦有文字切磋。[2]長子后又憑借自己的身份地位與當時同在上海的曾熙、于右任交往。當時公孫長子是震亞書局的總經(jīng)理。震亞書局是民國時期專以經(jīng)營名家書作和書法字帖為主的民營出版社,較為出名,李瑞清、曾熙等當時名家皆是其固定的合作伙伴。公孫長子以出版社總經(jīng)理的身份與名流書家交往密切,一方面提升了其個人書法實踐水平;另一方面也借此開始傳播其書名。在這段難得的安定時間里,公孫長子寄情于書,又與當時的書畫名家張大千、曾熙、于右任、謝無量等人來往,其書法水平開始突飛猛進。
除與名家交往外,公孫長子頻繁參加社會活動。是時“上海文人紛紛舉行雅集”[3]。1923年3月17日《申報》新聞《楊草仙草書展覽會啟》載公孫長子是發(fā)起團成員之一;后兩日,即1923年3月19日,《申報》又載此次展覽會的新聞稿,記曰:“昨為楊草仙草書展覽之第二日,參觀者數(shù)百人,楊君草書外并有公孫長子……等各種畫幅陳列會中。”可見他已經(jīng)開始成為社會名流組織書法活動并作為嘉賓參展。
公孫長子年輕時拜師四川著名書法家趙熙,趙氏的碑帖融合的書風以及之前如包弼臣等先驅(qū)的影響,為公孫長子建立起良好的書法基礎(chǔ)。其早年學習二王書風,后專精于六朝碑版,在魏碑《龍門造像記》尤其是《始平公造像》上功力深厚?!段膲s憶》說:“(公孫長子)工書法。臨龍門二十四品功力最深。”[4]1921至1923年間,安定的生活、廣泛的書法交流與社會活動、多年的書法功底,這些綜合因素使得公孫長子的書法取得巨大創(chuàng)獲,為其后來的滬上鬻書作好了鋪墊。
鬻書的開始
公孫長子初到上海時并不以賣字為生,而是主要靠其前半生軍旅生涯的積蓄生活;除此以外,其弟余同也贊助了500銀圓作為他寓滬的生活資金。但是公孫長子并不是只身一人在上海,同去的還有夫人陳韻琴、兒子公孫島(萍)。他還要贊助正在德國留學的七弟余無外,有限的資金并不能支撐多久。很快,公孫長子的生活開始窘迫,公孫島回憶道:“我家并不富裕,在上海時為了支持七叔在德國留學,曾把首飾衣物當?shù)艚o他寄去,后來無錢再寄,七叔只得停學回國。”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壓力迫使公孫長子走上鬻書的道路。
沒有明確資料表明公孫長子開始正式賣字的時間,估計是1924年。上海為民國經(jīng)濟重鎮(zhèn),書畫市場巨大,可是要想獲得鬻書市場認可還是需要具備條件的,正如有人曾對李瑞清說:“在上海賣字必備三條:一有官帽,你當過寧藩司,不但有官帽,且官很大;二字要怪,你的字太正規(guī),不怪……”[5]公孫長子雖不具備李瑞清這樣的高官遺老身份,但是其曾奔走于革命加上前文已述的條件還是讓他具備了一定身份。對他來說,最為迫切的是推出一種迎合市場的書法風格。于是公孫長子開始打造并大事宣揚其具有特色的雙鉤書。
1924年公孫長子開始宣傳其雙鉤書法,并論述成文,名曰《拾古漫談》,此文是其第一篇關(guān)于書法理論的著錄。雙鉤書法是較為罕見的一種風格,歷史上的書家少有致力于此者,在上海的書畫市場上也是一種新風格的出現(xiàn)。公孫長子要想宣揚此種風格必須先解釋何為雙鉤書?雙鉤書的歷史發(fā)展如何?自己的雙鉤書水平如何?以此來取得大眾的認同與接受。因此,其在論述雙鉤書時首先探源溯流,認為雙鉤始于六朝,《潛確類書》可證;再見于唐,有天冊二年(武則天年號有“天冊萬歲”,次年改為“萬歲通天”)《萬歲通天帖》可證。這里他特別強調(diào)“六朝之所謂雙鉤者,仍模臨字跡,初無構(gòu)造之能”“唐雙鉤……亦有所本,就其勢而廓填之,……非有他異也”。雙鉤一直到宋徽宗時期才完全發(fā)展為一種獨立的藝術(shù)風格,論曰:“(宋徽宗)乃慧心獨到,隨意命筆,平空拮構(gòu)。”由此正式走出廓填法,成為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造,故其又論“雙鉤自宋徽宗始” [6],特別揄揚了徽宗和后繼欽宗的業(yè)績。在追本溯源一節(jié)上公孫長子交代了雙鉤書的歷史起源以及后來的發(fā)展情況,用以表明其所擅長的雙鉤書并不是他的自我創(chuàng)造,而是和六朝碑版一樣具有悠久深厚的歷史。這一節(jié)算是回答了前兩個問題,而僅僅強調(diào)雙鉤書的起源與歷代發(fā)展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展示其水平如何,有無創(chuàng)新性。那么如何證明?公孫長子的方法是拿自己與徽、欽做比較,先回答了創(chuàng)新的問題:“吾既從事雙鉤矣,遠而稽諸古,降而宗徽、欽獨步之能,復破除其壓線覆筆例,揣摩之,錘練之。”[7]再回答其雙鉤水平,《拾古漫談》后一札記論曰:
吾之為此者,乃雙鉤也。雙鉤始于宋徽宗,吾則師一其意而別開一派,世人不知之,強名其飛白,謬甚??贾欣芍w白本枯筆淡墨,信手為之,非有所謂如吾雙鉤者之結(jié)構(gòu)自有特別經(jīng)營也。即宋徽宗雙鉤用通筆處、用斷筆處,茍起而見吾作雙鉤,尚須遜而避之曰不能。是則雙鉤之為雙鉤,不管作之難,即知之而名之亦非易也。長子識。[8]
對自己的雙鉤書,公孫長子表現(xiàn)出高度自信,認為就算徽、欽在世,觀其雙鉤也要退而避之曰不能。
當然,光自我宣揚仍不能讓人信服,還需要其他同行認可,于是公孫長子還需要找到當時書法名流為其站臺。他首先找到張大千,將《拾古漫談》之文與其后札記并錄于冊,請張氏為其題簽《粉紅城主雙鉤語》(粉紅城主是公孫長子的齋號);又找到謝無量。1926年謝無量題《粉紅城主雙鉤語》序曰:
長子兄以所做雙鉤屬題,小兒女環(huán)視之,謂為空心書;惟其空心,乃其所以妙也。
妙手能為巧,空心是我?guī)煛?/p>
參神初悟月,對譜似填詞。
止止生虛白,雙雙絡(luò)網(wǎng)絲。
匠心矜獨造,不許俗人知。[9]
又評曰:
雙鉤書唐宋以來有之,宋徽欽尤善此法。長子先生以革命巨子而余暇乃復好作雙鉤書,其筆力時時出于古鼎彝銘字,蓋無論魏晉也。[10]
張大千與謝無量的站臺是成功的,公孫長子很快在書畫界成為名人,《申報》上的一則新聞可以很好地說明:“民黨要人公孫長子自卸川軍第一路司令職來滬后日以書法自娛,近日以其夫人陳女士忽在寧因病逝世頗形悲戚,本埠各方要人聞訊前往唁慰云?!盵11]《申報》上的信息除了花錢購買的廣告版面外皆是報道實時政治新聞與名人活動,顯然公孫長子不會花錢購買版面發(fā)布喪妻的新聞,那么此則新聞便是報社主動登發(fā)的,這足以表明公孫長子在上海聲名已盛,且新聞強調(diào)“各方要人聞訊前往唁慰”,可見他與是時上海各界要員交往密切。
公孫長子一系列自我宣揚的舉措是成功的,從1924到1926年,僅僅兩年,他已躋身上海書畫界名流;而因生活所迫而開始的鬻書生涯也走上正軌。
名揚滬上后的活動
1927年3月5日,《申報》增刊,為賣字畫或其他登發(fā)廣告者開辟專欄,“公孫長子賣字”的新聞?wù)降强?,這也是能看到關(guān)于其賣字的最早媒體新聞。詳載如下:
公孫長子賣字
頭顱價重敵垂涎,解甲歸來不一錢。
稚子含饑妻善病,生涯逼我寫生箋。
《申報》館善解人意,辟出此欄讓人狂喜。少不免昧著良心檢將舊作擠上擂臺。我擅雙鉤,人稱獨步,曾寫就古人長篇詩賦及佛經(jīng)多種,閱者命駕即得。通訊:法租界霞飛路寶康里十八號。[12]
一同與公孫長子刊登賣字廣告的還有“天涯五友”之一的張小樓、國學大師羅振玉、書畫名家張大千,可謂高手云集,但是公孫長子并未被湮沒,而是收獲了穩(wěn)定的市場。從1927年3月5日到同年年底,“公孫長子賣字”的新聞基本未缺期。試想,若他開始發(fā)布賣字的新聞并未取得理想效果,大可不必為此一直花費版面費。這也恰恰說明,與羅振玉、張大千等當時頂級名流相比,公孫長子已具備競爭力。
公孫長子賣字是順利的。從1927年3月5日發(fā)布第一期開始,其后的3月8日、3月11日、3月14日、3月17日、3月20日、3月23日、3月26日、3月29日、4月1日將近一月時間里,公孫長子廣告連續(xù)登發(fā),這讓他收獲了很大的市場,鬻書活動如火如荼展開。不僅如此,從1927年4月4日開始,公孫長子單獨登發(fā)了其雙鉤書的價格:
公孫長子雙鉤書別例
(一)聯(lián)每字一元,字四寸為度,字大過四寸者不書。
(二)屏堂幅高不得過五尺,堂幅每尺四元,屏幅每尺二元二角,寸視尺計卷,每尺冊每方十二元。
(三)不鉤折扇(以紙作折扇形者聽),不鉤色紙劣紙。
(四)鉤佛經(jīng)及古人長篇者持原文來。
寓上海法租界霞飛路寶康里南沿馬路十八號。(書例照舊)[13]
這則“雙鉤別例”的廣告從4月4日連續(xù)刊登至6月15日,共計23期。與之前賣字有別,這是首批在媒體上刊登潤格,另外詳細說明了注意事項的廣告。這既正面說明了其雙鉤書法已被市場所寶,也側(cè)面反映了其鬻書活動的順利。雙鉤書通過公孫長子自我宣揚以及其他書家的鼓吹正式走紅。
雖然雙鉤書已經(jīng)受到市場的充分關(guān)注,但是公孫長子仍不忘繼續(xù)宣揚,所用方法也是繼續(xù)延請名家為其高歌。1927年他再次請張大千為其題詩,張氏題詩云:
萬歲通天跡已陳,雙鉤響拓說唐人。
從知曳白君應(yīng)笑,到底虛心我所親。
落絮游絲看裊裊,簪花妙格認真真。
六朝渾樸徽欽媚,付與毫端意轉(zhuǎn)新。
奉題培初老大哥雙鉤冊子。吾哥雙鉤前無古人,何論當代,高矣,美矣,何敢妄贊,拉雜題此,幸有以教正也。[14]
1929年曾熙題曰:
予向疑懷仁集圣教序,既見覃溪老人考證所從出。然契帖以外所闕尚多。今觀長子先生雙勾各種碑帖,筆法神理輸之腕下。當時懷仁不過就右軍書雙鉤句入石耳。前有懷仁,今見長子,可稱古今兩絕。[15]
1930年于右任詩贊曰:
彈指冷冷弦外音,毫端跡象苦難尋。
參軍信有兵家秘,運用由來在一心。[16]
同年黃賓虹跋:
畫家如顧陸張吳皆有游絲皴,宋李公麟尤以白描擅長。書畫同源,觀此益信。題雙勾書長子先生博笑。[17]
公孫長子對這些友人的題贊非常重視,他把上述所有詩文匯集于1924年所寫的《粉紅城主雙鉤語》冊后,用木質(zhì)裱花綾作面底裱為蝴蝶裝。這一精美的長篇冊頁匯聚如此之多的名流贊歌,成為他最具分量的廣告與簡介。至此,公孫長子的書名達到了頂峰,其鬻書市場也不再僅僅局限于上海,而是擴展到了廣東。1928年公孫長子接受老友顏德基邀請前去廣東汕頭就任國民革命軍副師長。后軍隊解散無遣散費,他便在汕頭就地擺攤賣字用以彌補。以個人賣字之力支撐軍隊遣散費用,不得不贊嘆他的高潔人品與其鬻書市場的廣大。
公孫長子除賣字外,還偶爾幫人寫潤格,最具代表者屬六陽道人。當時為他人寫潤格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侯開嘉先生曾言:“寫潤格者乃長輩為晚輩寫,老師為學生寫,名人為好友寫?!盵18]但無一例外,書寫潤格之人必須具有很高的名氣與社會地位。同時代的齊白石潤格由吳昌碩寫,張小樓的潤格甚至由吳昌碩、曾熙、康有為、王一亭同訂,寫潤格者的身份地位可見一斑。六陽道人的潤格由曾熙、鄭孝胥、公孫長子、張大千同訂,此四人同時署名為其寫潤格,說明公孫長子是時已與曾熙、鄭孝胥、張大千等人社會地位相等。
從1921年正式落身上海后的生活窘迫、寂寂無名到1930年成為上海書畫界頂級名流,十年間公孫長子身份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在這段較為安定的時間里,他寄情于書,祖述六朝碑版,經(jīng)營出體勢開張、氣勢渾樸的書法面目,更以過人的才情深入發(fā)展雙鉤書法,并成為其書風代表。1931年4月公孫長子母親病逝,他聞訊歸川,正式結(jié)束了滬上的生活,從此常駐成都;1941年病逝于重慶,享年60歲。
結(jié)語
從1921到1930年,公孫長子在上海及汕頭的10年間大致可分為三個時期:1921—1923年是第一時期,此時,公孫長子不顯大名,也不賣字,主要以革命黨人的身份與書畫界的張大千、謝無量、曾熙、于右任、黃賓虹等人交往,隱于市廛,寄情于書;1924—1926年是第二時期,其時公孫長子由于生活所迫開始鬻書生涯,完成《拾古漫談》這一首篇書法論述與《粉紅城主雙鉤語》冊,延請名家為其鼓吹,向市場宣傳其特色雙鉤書;1927—1930年是第三時期,此時隨著多位書畫名家為其高歌,成功將雙鉤書推向市場,并借助《申報》等主流媒體發(fā)布鬻書廣告,由此聲名鵲起,躋身書畫界名流。
注釋:
[1][2]鄒作圣:《公孫長子(余切)年譜長編》,《內(nèi)江文史資料選輯》第18輯,第42頁,第43頁。
[3]李永翹:《張大千年譜》,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年版,第37頁。
[4]孫洵:《公孫長子余鈞》,載于顧國華主編《文壇雜憶》,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125頁。
[5]陳傳席:《畫壇點將錄·評現(xiàn)代名家與大家》,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版,第36頁。
[6][7][8][9][14][15][17]公孫長子:《粉紅城主雙鉤語》,內(nèi)江市東興區(qū)文管所藏。
[10][16]羅仁忠:《公孫長子及其書法藝術(shù)》,《四川文物》1997年第2期。
[11][12][13]《申報》上海版,1926年2月3日,1927年3月5日,1927年4月4日。
[18]侯開嘉:《齊白石與吳昌碩恩怨史跡考辨》,《書法史求真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28頁。
本課題由四川文理學院科研啟動基金資助
作者單位:四川文理學院中華傳統(tǒng)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