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市級文學刊物的編輯部,一大兩小三間辦公室,男女老少十幾個人,有早年出名的詩人主編,有忙于評選職稱的編輯部副主任,還有通過寒窗苦讀剛跳出農(nóng)門的年輕人……他們將上演怎樣的“編輯部的故事”?從天而降的桃花運,神秘的白富美,怪異的微信新友……當一切水落石出,誰才是真正的幕后釣魚者?
我們辦公室
這一陣冷空氣接連南下,太陽似被凍住了,一直無法鉆出地平線,天因此陰得像個冰窿。不知跟天氣是否有關(guān),王惠看上去心情不太平穩(wěn),嘴角經(jīng)常向下,黑眼圈也深淺不一地浮起,與兩頰密布的雀斑配合起來,像兩塊淤泥貼在鼻梁兩側(cè)。她是我同事,嚴格地說算是入門師傅。七年前我碩士畢業(yè)進雜志社時,王惠還是一個剛剛結(jié)束哺乳期的年輕新婦,未完全縮回常態(tài)的雙乳,水分飽滿地在前襟下不安分地動蕩,清香四溢?!巴趸堇蠋煟埬蔽业陌l(fā)問總是這樣開始,開口時兩道目光仿佛都加固了鋼筋,又直又硬地牢牢局限在她臉部,絕不敢往下移半寸。四年名牌大學本科,三年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生,在二本畢業(yè)的王惠面前仍然像只未開化的小雛鳥,必須從給她當助理開始,先是篩選自然來稿,然后把選中的稿子粗編一遍,寫出評審意見,呈上,再然后替她完成一校二校,她三校過后,核紅也還是歸我。
我們是一家八十年代創(chuàng)刊的隸屬于市文聯(lián)的文學雜志,就是那種幾十年一貫制的每期小說、散文、詩歌、評論什么都往里裝的傳統(tǒng)月刊,發(fā)行量不怎樣,作者量卻不少。如果不是來這里工作,我完全沒料到如今還有這么多年紀不等的男女仍不辭辛苦地碼字,然后吧唧吧唧地渴望被印刷出來。好歹算精神追求吧,挺好的。不好的是那些王惠遞過來,讓我當一審的文章,大部分是游記,到哪里看到什么有怎樣零星感悟云云,中學生作文似的,但王惠示意我寫稿簽,然后她二審掌控,基本都發(fā)了出來。不過公平地說,除了這些,那時她對我的傳幫帶是盡職的,很語重又心長,每一句話都說得沉穩(wěn)有力。現(xiàn)在我早已是一名合格的小說編輯,一切獨立擔當,但仍然喊她老師。她也被喊耳順了,哪天我口氣如果不夠恭謙,沒有以“王惠老師”起頭,她臉會猛一抬,比我褲門拉鏈忘了閉合上還令她意外。
我們雜志社是由一大兩小辦公室、一個衛(wèi)生間和一個會議室組成,小辦公室一間是主編的,一間歸財務人員,其余的人都攏在走廊盡頭的大開間里。除了我和王惠,那里還有另外八個人,十個人十張桌子,被淡藍色的擋板各自裝在正方形的小格子里,像每一欄圈養(yǎng)著一只牲口。王惠是四十二歲的母牲口,我是年輕的公牲口。大辦公室還有另外幾位,年齡在二十八至五十六歲之間,都已婚已育,家庭貌似平穩(wěn)和諧,沒有太多波瀾。我是唯一未婚人士,五年前有過女朋友,三年前吹了后仿佛情事開關(guān)沒來由壞掉了,一下子休克在那里,沒了再重啟的念頭。不沾女色的男人在人群里是一眼可以看出來的,如同從未在男人堆里滾過的女人,渾身自帶一股清爽之氣——除了清爽,我真是什么都沒有,每天牛仔褲運動鞋,衣服非黑即灰,發(fā)型也是最老土的板寸頭。
王惠坐在我對面,中間立著擋板,擋板上方只露出一陣黑一陣棕一陣酒紅色的頭發(fā)。女人在十五歲以下和六十歲以上,處于快速成長或加劇衰老中,這時區(qū)別是很大的,一年是一年的痕跡,在二十至四十歲之間外形卻又通常很模糊。這個問題在以前女朋友身上不明顯,我沒有意識到,或者說還沒等意識到就分手了。顯然對于女人一生而言,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看著王惠有時像三十多歲,有時又像五十歲左右,我還是常常暗吸幾口氣。
有天中午辦公室只剩我和她,她長嘆一口氣說:“小崔,你說是不是水逆呀,我怎么就這么倒霉呢?”
我不敢輕易開口,身子連忙向上拔了拔,脖子也伸長了,這樣我就可以把臉拉到擋板上方,讓對面的王惠看到我橫溢的誠懇。我已經(jīng)不像初入職時那么怕她了,卻仍有討好她的沖動,慣性使然。這一年多動不動就有人涌到雜志社向王惠討債,女人哭、男人罵、老人咒,直至整個辦公樓保安都涌來,甚至110出警,才把他們架出去,但過一陣換一批又來。前些年王惠兩個哥哥在老家集資辦起鋼鐵廠,曾經(jīng)紅火過,這兩年破產(chǎn)了。按討債人的說法,他們至少不該血本無歸,有多少是多少,但王惠哥哥做手腳把錢全吞了,然后不知去向,他們就來找王惠。王惠一臉委屈,眼淚汪汪地辯解自己埋頭上班,哥哥的事跟她一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這從邏輯上是說得通的,但人家不理,還是不斷找上門,讓王惠在整個文聯(lián)機關(guān)面子上很難堪,她所謂的“倒霉”,我以為指的就是這個。沒想到王惠說的卻是另一件事,她申報副高職稱沒有通過,為什么?論文資質(zhì)不行啊,雖然刊發(fā)在CN刊物上,但字數(shù)不夠,內(nèi)容與編輯出版也無關(guān),她分析的居然是周杰倫詞曲里中國古典詩詞所占的分量。“歌詞難道不是文學嗎?”她下巴往上一揚,要跟我論理似的。我連忙重重點頭,表情肅穆,明智地把自己迅速劃入她同一陣營?!斑@幫人真是太死板了……”
王惠好像早就料到我會這么說,她立起,繞過擋板,站到我邊上,胯頂住辦公桌的邊沿,胳膊交叉在胸前。目測她身高應該有一米六,這在南方女子中不能算矮,但她頭大,臉扁平,脖子短,在視覺上就有點吃虧。印象中這是女政治人物的標準長相,隱隱透著不怒自威的宏大氣場?!拔覇柲阈〈?,字數(shù)有那么重要嗎?論文論文,得看論得是否有新意、文得是否有文采,你說對不對?而且如果算版面字數(shù),肯定早超過了,為什么非要跟我算電腦字數(shù)?這不明顯坑我嗎?這里頭到底誰在搞鬼?”
王惠站著我卻坐著,這是大逆不道的。我連忙站直,還把眉頭擰起來,擺出有難同當?shù)淖藨B(tài),心里卻各種詫異。編輯系列的職稱據(jù)說是天下最難評的,上頭有不成文的比例限制,就是參評者不可能全通過,每年比例高低不同,一般在百分之六七十,甚至更低,還有一些硬性條件:必須在CN刊物發(fā)兩篇有關(guān)編輯工作的論文,每篇字數(shù)不低于三千。評上副高有什么好處?據(jù)說每月工資增加幾百元,可是這點錢我在意能理解,王惠為什么也在意?這事之前我其實還沒過過腦,碩士生入職兩年后,參加全國編輯資格考試合格,拿到證書即為中級職稱,評副高按規(guī)定需五年。從年限上我恰好夠了,但前面不是有王惠嗎,她都還沒評上,我自然不敢有非分之想?,F(xiàn)在王惠站在跟前,我一下子就有了代入感。通往職稱的路原來這么難,真讓人氣餒。
王惠眼皮抬起,看向前方。她眼皮相當肥厚,似腫非腫。我突然記起從前在哪本書里看到過,眼皮厚的女人性欲強,不由得暗自一笑,然后順著她眼光望去,那里是編輯部主任曹大慶的位子。她嘴角一扯,輕輕笑了笑:“這事沒那么簡單。”
頓一下她又說:“他都正高了。就他那水平,正高,笑話!”
我心里咯噔一聲,唇剛動了動,猛地又閉攏了。熟人間有意無意踩一下?lián)p一次不是新鮮事,我吃驚的是王惠眼里一閃而過的怒火,那一瞬她似乎把我直接當成曹大慶了。我覺得臉一燙,仿佛一鏟子燒得通紅的炭正從爐子里火花四濺地迎面撲來。
主任曹大慶
我對曹大慶沒有任何意見。他五十三歲,在雜志社已經(jīng)干了三十四年,這要是放省市直機關(guān),怎么都得是處級了,可我們主編楊光明只是處級,編輯部主任最多是正科。種子埋什么土壤,就長多大的果,做出版的人踏進這個門就堵死了當官的念頭,唯一上升通道只剩下職稱,混一輩子拿個正高不過分呀。
王惠是編輯部副主任,之前她對曹大慶也看不出有意見,整天說說笑笑。有時曹大慶來一兩句偏葷的玩笑,她也承接自如,是那種見過大陣仗的處變不驚。編輯部主任管編輯,編輯分文字編輯和美術(shù)編輯,前者包括我和王惠在內(nèi)一共五人,美編是曹大慶自己兼的。一本雜志一個美編足夠了,這三十多年來,從每期在紙上畫版式,到直接在電腦上用軟件排版,一直都是他操刀。學美術(shù)的人不懂小說散文詩歌,所以他不編稿,只負責排版和封面設(shè)計。分工上,文字歸王惠管,王惠做二審,把編輯們選送的稿件篩選一遍,然后送主編楊光明三審,但按規(guī)定只有副編審以上職稱的人才有資格二審。王惠工作量沒減,工作程序也不變,仍然審我們編輯送的稿,但在稿簽二審上簽名的卻只能是曹大慶。每期發(fā)稿時王惠把一沓稿簽壘好,款款遞到曹大慶面前讓他簽字,曹大慶看都不看,抓起筆就在二審那一欄寫下自己的名字,邊寫邊說:“這叫不勞而獲,昏官都是這樣的?!蓖趸葺笭栆恍?,身子微微往旁一傾,骻斜靠到椅背上。“這要是給我簽發(fā)工資就好了啊。”說過把曹大慶簽好的稿簽收起,搖曳著離開,臉上風清月明。
問題的癥結(jié)也許在此,也許不在此。我還是太嫩了,一時蒙圈。就他那水平?可曹大慶設(shè)計的水平不低呀,省版協(xié)舉行裝幀設(shè)計評獎,曹大慶都不稀罕了,只要送去,就必定一等獎。省里很多缺美編的雜志社都找上門,設(shè)計費三千至八千不等,他在電腦上劃拉幾下,留下話:“不滿意沒關(guān)系,不必給錢?!钡辽僭谖襾黼s志社這幾年,從未見有人不滿意,總是如實啟用,每期曹大慶再微調(diào)一下,一年就用下來,第二年又如此循環(huán)。另外他在版式上也不斷出新,雙欄、單欄編排靈活,題頭橫排豎排也有理有節(jié),既保障了美感,又收放自如。也就是說在美工范疇內(nèi),曹大慶已經(jīng)是省里的絕對權(quán)威了,連我們主編楊光明都對他懼三分。比起曹大慶,楊光明其實更是名人,早年詩名就在外,尤其情詩,被很多戀人抄來抄去,作為談情說愛的有力工具。因為祖上是宋元時期從西域來的,遺傳給他高鼻深目和一頭木刨花般的大卷發(fā),加上個子高,至今未發(fā)福,在外面多少還保留幾分傳奇般的美名。除了詩外,他還以愛釣魚的聞名,周六一般都要獨自開車去鄉(xiāng)下某個寂靜的江湖旁,一坐就是一天。社里的事他能不管就不管,渾身橫溢一種平安過渡等退休的懶洋洋,趴在辦公室一行行看稿倒是認真,質(zhì)量無所謂,每期雜志出來只要不出什么問題就舒口氣。我始終沒弄清他算開朗還是內(nèi)向。按王惠的說法,年輕時楊光明不是這樣子,他是被老婆活活治蔫了。
楊光明的老婆是銀行高管,錢比他賺得多幾倍,腰也粗出兩個。有次單位組織活動,他老婆也參加,說話聲音比我們想象的細軟,臉上全是職業(yè)性的笑,顯得溫婉,但她會對楊光明動手卻不是秘密??瓷先罟饷鲗Υ瞬⒉唤橐猓袝r臉上帶傷來上班,王惠盯著他的臉問:“我們嫂子又動氣了?”楊光明大笑兩聲,說:“你們女人啊。”
我們辦刊財政撥款有限,缺口得靠自己補上。稿費這些年各地普漲,我們沒錢,只能微漲。王惠覺得既然楊光明占著主編這個位子,寫點破詩算什么?有本事跑發(fā)行、做策劃、爭取上面補貼去啊——這居然全是楊光明的弱項?!澳莻€怕老婆的”“那個只會改錯別字的”,這是王惠經(jīng)常使用的句子,當然她只是背地里說,碰到楊光明來嘮叨,無論是不是沖著她,她都低頭盯著稿子,做出一副失聰人士才有的專注和茫然表情,兩眼空洞。楊光明大多時候會識趣地悻悻走掉,萬一哪天他被一片消極抵抗弄得火大,會提高嗓音問:“王惠,你聽明白了嗎?”王惠這才抬起頭,莞爾一笑,頓時擺出一副如夢初醒的天真,說:“哎呀,2g3yyOkR+i8RLLT+npWiYg==原來您是在跟我說話呀?”全辦公室里的人這一刻肚子里都掌聲雷動。王惠的策略就是軟刀子,她無辜的表情會一直持續(xù)到楊光明離去,才幕布般一下子卸掉,然后用很輕的聲音從牙縫里重重推出兩個字:“傻逼!”
楊光明敢訓王惠,卻從來沒說過曹大慶半句,他甚至到大辦公室來發(fā)布對我們的不滿時,總是恰好選擇曹大慶不在的時候。雜志社有打卡制度,其他人遲到三次算曠工一天,扣薪五十。例外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楊光明,另一個是曹大慶。楊光明在這個小王國里是老大,打什么卡呢?問題是曹大慶跟我們一樣是普通百姓,他三天兩頭遲到、早退、缺席,卻一分錢沒扣過,竟顯得天經(jīng)地義?!袄喜苁敲??!睏罟饷鬟@么給自己找了臺階。反過來曹大慶也直接喊楊光明“老楊”,整個雜志社只有他敢這樣,其他人都楊老師長楊老師短。除了年紀大資格老,曹大慶確實社會聲望也高,沒有料到他也有被質(zhì)疑的一天,而且在王惠嘴里還顯得這么不屑。
心里無數(shù)問號像古戰(zhàn)場上的箭矢縱橫飛竄,但我忍住了,沒有跟任何人交流。
兩天后曹大慶來上班時,一進辦公室就讓王惠發(fā)紅包。我們雜志社有遇喜事在單位微信群發(fā)紅包的傳統(tǒng),不在乎幾毛幾塊,圖的是熱鬧,大家嘻嘻哈哈一下,多少算是凝聚人心的一種企業(yè)文化吧。曹大慶喜歡穿一雙添柏嵐大黃靴,一年四季都不見他脫過,仿佛那鞋已經(jīng)焊到他腳上,成為肉的一部分。辦公室地面是前年新鋪的深褐色金鋼板,被大黃靴踩得咚咚咚悶響,仿佛一輛坦克開進來。一踏進門,曹大慶眼馬上瞄向王惠的座位,但椅子是空的,前一刻王惠恰好起身上廁所了。曹大慶眼光就從王惠位子移到我的頭上,他大喊一聲:“王惠呢?王惠發(fā)紅包!”話音一落,王惠出現(xiàn)在他身后,王惠說:“主任,你今天喝酒了嗎?”曹大慶手指在墻上叩了叩,咳兩聲,宣布王惠職稱評過了。原來在開評前半小時,王惠之前被否掉的論文重新獲得通過,所有資料于是緊急趕送到評委手中。這如同馬上午門問斬了,特赦令卻冷不防從天而降,沒有神助是萬萬不可能的。
王惠微微笑一下,笑得像黃山上的那棵迎客松,有種八千級風暴吹不倒的得意與堅韌狀。職稱評過了,這個結(jié)果無須曹大慶咋呼,她顯然早就知道。她已經(jīng)回到自己辦公桌前了,一邊整理稿子一邊緩緩說:“中午我請客?!痹捯粢宦洌蠹叶技饨衅饋?。吃這件事其實并沒有重要到可以拯救我們的地步,社里收入還好,工資之外還有編輯費、校對費、崗位津貼之類,總之不缺一頓飯,但周而復始的平庸日子需要一頓飯像石子投入湖面般攪動一下,讓日子顯得沒那么無聊寡淡。
雜志社位于市中心,一條街上辦公室和餐飲店并肩林立,仿佛天下白領(lǐng)與所有美食一起約好了,魚一樣競相游到這里集合。每天上下班來去時,會與眾多打著工整領(lǐng)帶的人交錯,鼻中則充斥著各種熱騰騰的油鍋香氣,常因此生出一種不畏強敵的富足感,下一秒又涌起隨時可能被噎死的迷茫。
王惠果然就找到一家中檔酒樓請我們吃一頓,魚蝦肉都點齊了,酒也是標配。中途她向曹大慶敬酒,三表感謝。我們才知道原來曹大慶立了功,他表弟的同學的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剛分到職稱辦。只是究竟百分之幾的成功率是靠這個表弟不得而知,曹大慶笑而不語,很爽快地一飲而盡,一副將軍百戰(zhàn)死之后,歸來見天子,天子一副居高臨下欣慰與自得交錯的神情。王惠則迷妹般仰望著他,可能酒喝熱了,她早就脫了外套,穿米白色高領(lǐng)羊絨毛衣,不哺乳了胸仍宏偉地壯碩著,兩眼發(fā)亮,身體前傾,恨不得立即來一場嵌入式擁抱。這簡直已經(jīng)抵達曖昧的臨界點了,我一恍惚,想起那天王惠說曹大慶有正高職稱是笑話。她真的說過,而不是我聽錯了?
楚王是王惠的老公
幾天后一個叫楚王的人加我微信,備注說他是王惠老公,請我務必通過驗證并暫不要告訴王惠。
我對著手機屏幕猶豫片刻,最終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他馬上發(fā)來一個哈哈大笑的表情,可能為了打消我的懷疑,緊接著又發(fā)來一張結(jié)婚照和一對夫妻抱著嬰兒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的照片。我端詳一下,新娘的五官確實與王惠無二,只是比現(xiàn)在小幾號。而沙發(fā)上那個胖得像剛出爐面包的女人正是王惠,笑著,一臉的甜蜜滿足。楚王說:“這是王惠剛滿月那天拍的,我們一家人。”接著他馬上補充一句:“很快她是她,我是我。我想見見您,可以嗎?”
這是星期二上午,我還在上班,王惠一如既往坐在擋板的后面。我捏緊手機,身子比巴掌更緊。深呼深吸幾下,我臉抬起,眼前卻是虛的。可以嗎?這太突然了。為什么“很快她是她,我是我”了呢?
“你要離婚?”問過我覺得唐突,很不妥。
他不介意,馬上回:“不是我,是她?!?/p>
整個雜志社到此刻肯定都沒有人知道王惠家里發(fā)生了什么,按以往的經(jīng)驗,但凡有一絲信息,便迅速風一樣傳遍。我們很忙,卻也很閑。我站起,向大辦公室門外走去,這是平時去衛(wèi)生間或者向主編請示的路徑。我走得慢而緩,眼角巧妙地掃了王惠幾次,又從王惠頭部轉(zhuǎn)向其余人。曹大慶在。編輯小王、小陳等人以及編務小張等人都在,他們做著同一個動作,就是盯著電腦屏幕,臉色寡淡,無風無浪。
其實沒有尿,我還是進了衛(wèi)生間。把門鎖扣上的那一刻,手機微信音又響了,這次很簡潔,只有三個字:“可以嗎?”我站到立式馬桶前,機械地完成了把褲門拉鏈從拉開到閉攏的整個過程,卻沒有放出一滴水。我心里說“可以”,于是掏出手機把這兩個字發(fā)送出去。
這天傍晚下班后,我就和楚王相逢于離雜志社只有一百多米的九百朵咖啡廳里了。我本來還有忌諱,建議去遠一點的地方,但楚王非常堅決地否定了。他說王惠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咖啡,她從咖啡廳外面經(jīng)過都立即偏頭痛。人家夫妻一場,畢竟比我有更多的了解,我有什么可犟的?
咖啡廳面街的墻是落地大玻璃,也就是說從外面可以把里頭看個大概。這不科學,電影里不是常有情侶邊喝咖啡邊眉目傳情的場面嗎?不過也無關(guān)緊要,畢竟里頭擺的不是床。楚王發(fā)微信說在第39桌。我走近,透過玻璃看到39桌坐著一個戴墨鏡和白色棒球的男人,穿藏青色羽絨馬甲,里頭是件米色T恤,領(lǐng)子立起,把脖子嚴實地遮住。我習慣隨遇而安,一般懶得對日常細節(jié)執(zhí)拗。一生那么短,就是活上九十歲,也才擁有三萬兩千多個日子,有什么必要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浪費精力?但很奇怪,對脖子這個部位就是不放過,衣服基本上都是V領(lǐng)的,一秒都不曾系過圍巾,喉結(jié)因此得以自由滾動,宛若野馬馳騁于草原。穿衣立領(lǐng),那是我母親少女時代的審美,源頭應該來自日本男星高倉健。一種時尚引領(lǐng)兩三年都算命好,可我母親都已經(jīng)從飽滿少女變干癟老婦了,還仍然有人在捍衛(wèi),這個人不是老人就是老頑固。就是在這個瞬間,我決定退卻。跟王惠我尚且沒熟到單獨推杯換盞的地步,何況她老公。我閃到路邊樹旁,給楚王發(fā)微信,我說:“抱歉,臨時家里有急事,我得趕回去,下次我約您?!?/p>
我看到楚王很快拿起手機,低頭看了片刻,過一會兒站起,出來。因為帽子扣得低,只露出飽滿嘴唇和堅挺的鼻尖。一個男人五官中有兩官出色,就在及格線以上了,何況他穿藍色牛仔褲和白色球鞋,腿又直又長,步子邁得很大,全身透著幾分明星范兒。在男人中,這絕對是上乘長相,渾身橫溢著隨時準備拈花惹草的勁頭,而王惠放在女人中估計只能勉強過及格線,偏偏要離婚的卻是中年普通女人王惠。
手機很快接連收到幾條微信:“你不要怕王惠?!薄澳闩挛腋鼪]道理?!薄澳闩率裁茨??”“所有的怕都是因為心虛。”
我在一群圍繞著“怕”的微信中,默默走回辦公樓,沒有回復。怕嗎?怕個屁!可心里卻真的有點虛,仿佛正凌空站到懸崖邊,跨出一腳就可能萬劫不復。
第二天上班,王惠如常,我也沒提起楚王的事。第三天、第四天也都一樣,然后是周末。周一上班一進辦公室,就兩眼迎面一晃,是王惠,她穿一件咖啡色的格子大衣,圍著黑色大圍巾,正站在自己辦公桌前瞇著眼看我。以前她三天兩頭買新衣服新包包,所有的新裝備像塊大石頭,扔進辦公室的湖面,蕩起很大水花。多少錢啊?這是王惠最期待的問話,她一報出錢數(shù),雜志社那幾個小女孩就失聲尖叫起來。LV啊,香奈兒啊,都是如雷貫耳的牌子。有用嗎?至少我有眼無珠,完全不知道被王惠穿成那么難看的東西為什么會賣這么貴。這一年多她新衣新包買少了,穿裙裝更少,基本都是運動服,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還真是需要用奢侈品披掛,那些帶大logo的東西就像舞臺上的彩妝,經(jīng)過濃厚涂抹,她好歹有別于眾人,一旦失去它們的點綴,她就卸妝成路人了。我叫一聲“王惠老師早”,就準備坐下,還不待屁股碰到椅子,就見王惠繞過擋板走近?!靶〈蓿彼形?,“你真的還單著,沒有女朋友?”
沒想到她問這個。她兒子已經(jīng)上小學,正是狗都嫌的頑皮年紀,在對付兒子之外,她難道不是正需要解決跟楚王之間的問題?可是她穿過自己婚姻荊棘,卻悍然關(guān)心起我的婚姻問題。
我點頭,馬上覺得表達不夠準確,又搖頭。
王惠笑起,臉上泛起幾絲與母愛非常接近的暖意。她說:“小崔啊,你年紀可不小了,這事不能不重視,你說是不是?”
我又點頭,這下子我沒有猶豫。我個子不矮,一米七七,五官雖然土氣,卻還算周正,只是不可救藥地瘦,好多人開玩笑說,遠遠看著,我簡直還像個中學生。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我一直覺得自己仍處于發(fā)育前期,蓬勃生長如同火山即將噴發(fā),隨時可能到來。在我老家,無論男女,三十多歲還沒對象都會被看成怪物,所以我一萬遍慶幸命運被知識改變,憑一己之力抬腳跨進大學校門,從此一騎絕塵。但我離得開那個小村子,卻擺脫不掉依舊留在那里的父母和眾多親戚,每次我回家,都被他們皺著臉反復問為什么為什么。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結(jié)婚這個幾千年來已經(jīng)被無數(shù)人輕而易舉實踐過的事,到我手上卻千難萬阻,仿佛我是一枚遺世獨立的異形螺帽,滿世界多如牛毛的螺絲都無法擰上。
王惠說:“你呀,沒毛病,就是老實了點。小崔,觀你面相,我認為你明年開春就會結(jié)婚……”
“哈哈哈哈!”王惠的話被一陣昂揚的笑聲打斷。整個辦公室的人像同時被撓了胳肢窩齊聲笑起。曹大慶最興奮,他已經(jīng)從座位上站起走近,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拔铱葱校兔髂甏禾彀?,不管有沒有對象,反正都得把婚先結(jié)給你王惠老師看。”
我心里暗算了一下,已經(jīng)到年末了,距開春不過個把月的事,他們在玩什么把戲?
王惠食指在手機屏幕上劃動,然后遞給曹大慶看,問:“這個怎么樣?”
曹大慶微微俯下身子,瞥了屏幕一眼,揚揚下巴說:“你問我干嗎,又不是我找老婆。你應該問小崔啊?!?/p>
呼的一下,像鏡頭下幾百倍速的初春竹子,全辦公室的人都從各自擋板上鉆出,然后一起小跑過來。王惠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把手機往我眼皮底下遞。我于是看到一張美顏開到滿格的臉,大眼,高鼻,下巴尖得可以當錐子。我想起小時候看的小人書里,白骨精都是照這副模樣畫的。
王惠說:“漂亮吧?”
眾人齊聲答:“漂亮漂亮?!?/p>
王惠說:“配得上我們小崔嗎?”
眾人又說:“當然當然?!?/p>
王惠慢悠悠地把手機收回,頭一歪,笑起,用電視新聞女主播的腔調(diào)說:“作為媒婆,我負責任地告訴大家:她比我們小崔大四歲?!?/p>
曹大慶馬上喊起:“太好啦,現(xiàn)在流行姐弟戀?!?/p>
王惠說:“小崔平時不打扮,顯老。人家是市老年大學的舞蹈老師,跳舞的人顯年輕,根本看不出她有三十六歲?!?/p>
頓一下,她又說:“你們看她是不是長得跟我家楚王有點像?她就是楚王的堂妹,名叫楚留香?!?/p>
“哇!”眾人喊起來。
我其實也喊了一聲,卻只放在心里,唇都緊閉。王惠如果是推薦一只貓一只狗,我都覺得是在正常范圍內(nèi),可她卻把楚王堂妹作為我相親對象介紹給我。我急步走進衛(wèi)生間,關(guān)好門,調(diào)出楚王之前的微信。沒有錯,他確實說王惠要與他離婚。
九百朵咖啡廳
我加了楚留香微信,聊了幾天,彼此都很客氣,話也不多,充滿了“嗯”“噢”“呵”這樣含糊不清的簡約句子和搞笑表情包,看不出她有多大興致,常常很久才會回微信,我也一樣,不咸不淡,一晃七八天就過去了。王惠經(jīng)常問:“喂,怎么樣了?”我笑笑,就那樣。王惠說:“要不見個面唄,你得主動約她,你是男的?!蔽也幻靼啄械臑槭裁幢仨氈鲃蛹s,不過她的話至少表明楚留香也愿意見見。那就見唄。
周一中午我約她到九百朵咖啡廳。真實的楚留香跟照片不一樣,但說句公道話,確實看上去比我小多了,身材一流,小肩小腰大長腿,背挺得直挺挺的,眉眼也清秀,自帶一種略顯夸張的飛揚。她只要了一杯紅茶,拒絕任何甜品。我們的對話從她職業(yè)開始,我直接用上贊美句,覺得以藝術(shù)服務老年婦女,是自古以來從未出現(xiàn)過的高尚行當,比端水洗腳之類的孝道不只高出一個層次。這個觀點對楚留香而言可能很新鮮,她睜大眼盯了我?guī)酌?,猛地嘴一咧,笑聲像一把掃帚迅速而尖銳地噴出來。中間略有停頓,但很快她用巴掌捂住嘴,重新笑,笑得俯下身,把額頭擱到桌子上,束在腦后的那一束馬尾長發(fā)就向前滑行,黑乎乎地從肩頭跨過,垂到她身體與桌子之間的縫隙里。
我愣在那里,被這個場面嚇到了。有那么好笑嗎?但任何愛笑的女人都是討喜的,我不由得也微微笑起。沒法判斷咖啡廳是否開暖氣,反正我覺得熱,額上已經(jīng)是一層微汗。我把厚厚的羽絨衣脫下,搭到椅背上。楚留香馬上低聲叫起:“哇,身材這么好啊。”我低頭看看自己,緊身黑毛衣裹著一身嶙峋的骨頭,像舊社會的長工,一直讓我自卑的身體居然有生以來第一次獲得贊美,我沒高興,覺得不習慣。
楚留香問:“你平時吃什么東西?”
我說:“什么都吃。”
楚留香歪著頭:“不節(jié)食嗎?”
我搖頭。對于小時候大半時間是被饑餓所覆蓋的人而言,節(jié)食是個陌生且可憎的詞。我老家人到現(xiàn)在,一見面仍然以“吃了嗎”來互相打招呼。
楚留香嘴唇噘起,說:“真羨慕啊,我每天只吃早午兩頓,還是這么胖?!?/p>
我笑笑。關(guān)于胖,真是一個跟女人無法交流的話題,應該及時轉(zhuǎn)換一個。我問:“你哥楚王好嗎?”
“是我堂哥,不是親哥?!彼m正道。
我點點頭,表示這不是問題。她卻追了一句:“難道王惠告訴你楚王是我親哥?”
我搖頭。
她探過身子繼續(xù)問:“王惠真的說是我親哥?”
我更用力搖頭,把剛才因為她的笑而生出的好感也一把搖掉了。這瞬間我腦中非常清晰地飄過一個句子:此生見到她的次數(shù)肯定只以個位計。我一怔,仿佛看到另一個自己,他正負責任地把我拖離跟楚留香的關(guān)系。哎呀,那就預示著我未來的妻子不可能是老年大學舞蹈老師了。我意識到一個問題有必要弄清楚,彎子就不繞了,我直接問:“你哥和王惠為什么離婚?”
楚留香身子再次前探,眉頭猛地擰起,眉心那里仿佛一下子多出一把蒜。才三十六歲,又是跳舞的,川字紋怎么能這樣說來就來?“誰離婚?王惠和我哥?”
頓一下,見我不答,她又問:“是王惠說她要離婚嗎?王惠想離婚?不可能吧?我哥當年娶王惠,我伯父伯母根本不同意。我伯父伯母是大學教授,跟王惠家差不止一個階層。王惠嫁進來,等于灰姑娘嫁給王子,她還想怎么樣?”
我太陽穴跳得啪啪響,有點懊惱。拿起手機看一眼,我做出被什么驚到的樣子:“噢,上班時間到了,主編正找我?!闭f著我就伸出胳膊招呼服務生。
楚留香問:“主編也找我嫂子王惠嗎?”
我含義不明地一笑,索性站起,到總臺把賬結(jié)掉。重新走回來時,楚留香仍坐著。我說:“我得回辦公室了,我們以后再聯(lián)系,你看呢?”
楚留香盯著我,好一陣才回過神,緩緩站起,胸腰拔得舒展且俊美,邊站邊問:“你對我印象怎么樣?”
我被這么好看的胸腰迷惑了一下,很快又回過神。我說:“很好?!痹捯粢宦?,我就轉(zhuǎn)身往外走,步子邁得像急著上廁所?;氐睫k公室我直接走進主編辦公室,我說:“楊老師,您找我?”
楊光明正看校樣,慢慢抬起頭,用一副看外星人的眼神打量過來?!罢夷悖空夷愀蓡??”
我立即一笑,擺擺手,后退幾步,哧溜躥回自己辦公桌,一屁股坐下,摁了電腦開機鍵,長吁一口氣。雖只是一個十幾個人的小單位,但楊光明是講究級別的,他平時有事,喊的是主任或副主任。我只是個小編輯,他不會找我。我突然為自己剛才拙劣的表演沮喪起來。我對楚留香撒謊說主編找我,真的就需要制造一個主編找我的現(xiàn)場,以防被戳穿?我在意的究竟是王惠還是楚留香?
肩頭被拍了一下,扭頭看是王惠。她站在背后,俯著身子,臉上漾著一股急待秘密揭曉的神往?!霸趺礃樱俊彼龁柕煤苄÷?。
我悄然長吸一口氣。中午去九百朵咖啡廳,我并沒有事先告訴王惠,那就是楚留香跟她說了。辦公室里很安靜,除了曹大慶,其他人都在。電腦顯示屏已經(jīng)亮了,我打開空白文檔,在鍵盤上敲出兩個字:還行。
王惠立即趨前一步,頭發(fā)已經(jīng)抵到我耳朵上?!澳翘昧?,她對你評價很高??磥黼p方都很滿意啊?!?/p>
電腦顯示屏上又出現(xiàn)一行字:“我覺得自己配不上她?!?/p>
王惠呼吸一下子加深了,很粗,像一臺機器安放在我耳邊。半晌,機器轟鳴聲漸遠,更遠,伴著高跟鞋踩地板的橐橐聲。這個過程我一直端坐,臉朝顯示屏,像被點穴定住了。身子不動,不等于我腦子也歇下了。我猜測王惠肯定還有下文,說話不方便,她會給我微信。手機已經(jīng)屏保了,我把它按亮。不是我有多急等王惠的問話,而是好奇王惠的反應。
這時地板一陣驟響,很快大黃靴先跨進來——曹大慶來了。他不是向自己座位走去,而是直接到我跟前,手指節(jié)在桌子重重叩幾下,響亮地喊:“喂,剛才在九百朵咖啡廳,我對你招手,你怎么不搭理?”
我有點蒙。他也在咖啡廳?還不待開口,曹大慶又大聲說:“那美女不錯啊,就是王惠介紹的那個嗎?王惠,你成我們小崔嫂子了!”
王惠懶洋洋地走過來,雙手別在腹前,腰靠到我椅背上。其他人也陸續(xù)嘻嘻哈哈地過來,笑聲顯然鼓舞了曹大慶,他一把掏出手機,撥弄幾下,辦公室里手機微信鈴聲幾乎同時響起?!芭牧艘粡堈掌l(fā)單位微信群里了,去看!”
人群于是散開,連王惠也小跑到自己辦公桌上取了手機,低頭看幾眼,然后把手機重新扔回桌上,捏著嗓子說:“這就是現(xiàn)實版的鮮花與牛糞啊?!?/p>
“什么意思?”曹大慶脫口問,其他人大約也同時聽出弦外音了,接連問。
王惠靜默幾秒。在我以為將大難臨頭之時,又聽到她重重嘆了一聲。然后她坐下了,繼續(xù)看稿,什么也沒說。過一陣手機鈴聲響了,我拿起一看,是王惠發(fā)來的表情包:王寶強笑得門牙往下掉。
我不敢抬頭往王惠那邊看,繼續(xù)低頭盯著手機,點開單位微信群。曹大慶果然偷拍了照片,我看到自己巨大的后腦勺和楚留香一張清晰的臉。從這個角度看,曹大慶坐在我后面不遠處,甚至就是鄰桌。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和女人共進咖啡廳,肯定經(jīng)驗不足,大意了,坐下時居然沒有先瞥四周兩眼?,F(xiàn)在的問題是,曹大慶聽到我和楚留香間的對話嗎?我已經(jīng)忘了自己說了什么——噢,我問王惠和楚王為什么要離婚。
恰好此時楊光明走進來,他平時每次來都是匆匆做個重要指示轉(zhuǎn)身就走,這次卻半晌不開口。我注意到他抓著手機,不由得一陣緊張。這么說剛才也從群里看到曹大慶發(fā)的那張照片了?
去王惠家
一連幾天相安無事,楚留香沒有再跟我聯(lián)系,王惠也絕口不提。很奇怪,她為什么不提?更奇怪的是好像這事根本沒發(fā)生過,把送審的稿子交給她時,我還是“王惠老師王惠老師”殷勤叫著,她反應也沒什么變化,該怎樣還怎樣。這個結(jié)果雖然正合我意,但一件明明真實發(fā)生過的事突然變得如此虛幻,我心里還是發(fā)毛。那張照片我已經(jīng)下載保存了,幸虧他拍下那一刻,否則天空都找不到翅膀,我怎么相信自己曾經(jīng)飛過?照片中楚留香正咧大嘴笑著,雙眼迎向我。果然有人是天生屬于鏡頭的,曹大慶手機沒有開美顏,因此楚留香的容貌保留了原樣,竟比我親眼見時更生動與嬌艷。真是見了鬼,肉眼和鏡頭究竟哪個更可靠?
下班經(jīng)過楊光明辦公室時,被他叫住。這次真的是主編找我了。他問:“小崔,什么時候結(jié)婚?”
我一怔。作為主編和詩人,他平時是不屑于跟大家打成一片的,關(guān)系一直寡淡。偶爾他會在微信朋友圈發(fā)幾張照片,曬一曬周末被他從水里騙上來的蠢貨,比如半個巴掌大的小鯽魚,偶爾也有半臂長的草魚,似乎有一股急待招引鼓掌的意味,我卻不習慣點贊和評論,總之都相安無事。突然之間他卻關(guān)心起我的私事,我頓時受驚。我說:“楊老師,我窮,條件不好,過幾年再說?!?/p>
他晃了晃頭,好像有點不高興?!靶〈薨?,結(jié)婚并不可恥。那個楚老師挺不錯的,長得漂亮,性格又好。你對待人家要真誠點,不要辜負了。”
“她……楊老師您……”我舌頭已經(jīng)打結(jié)。遇事沒主意,這是我?guī)状笕秉c之一。感謝上蒼垂青,倒是一直沒遇上什么太離譜的事,今天這樁肯定算是。我向后退了一步,本打算直接退出門外,馬上覺得不妥。我說:“楊主編,您聽錯了。那個楚老師不是我女朋友。”
楊光明問:“那她是你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才見過一面……”
楊光明說:“然后呢?”
我重重吸吸鼻子,抿緊嘴,虛著眼看他。這很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兩軍對壘,對方在明處,我在暗處,四周妖霧彌散,方向既雜亂又尖利。這時候我必須收起武器,以守為攻。
果然楊光明先敗下陣來了,他雙肩一聳,古怪地笑起:“我老婆還沒退休,不過王惠去年已經(jīng)幫她弄進老年大學舞蹈班上課了——你能相信進老年大學現(xiàn)在居然一票難求嗎?教她的老師你知道是誰嗎?就是楚老師。每周五我老婆上過課,回到家就把楚老師的動作分解視頻投放到客廳大電視里反復播放,播得楚老師就像我家中一員了,今年我老婆生日還把楚老師請到家里來。所以啊,這個楚老師我認識。王惠把她介紹給你,很好,應該。”
鄙視楊光明只會改錯別字的人是王惠,罵他是傻逼的人也是王惠,但王惠去年卻幫過他老婆。我歷事不多,讀書,上學,到雜志社工作,而工作就是讀小說。老實說世界的復雜,我是讀小說漸漸讀出來的,還以為自己心里已經(jīng)透亮,現(xiàn)在被楊光明這么一說,立即又糊涂了。
這時背后哈哈一笑,王惠進來了,她沖著楊光明大聲說:“楊老師,明天去我家喝茶怎樣?晚上吃飯喝酒?!?/p>
楊光明馬上擺手:“明天我有事?!?/p>
我心里算了一下,今天周五,明天楊光明又要忙他的釣魚大業(yè)去,哪顧得上喝茶吃飯?
王惠臉轉(zhuǎn)向我,說:“那小崔呢?你又沒其他什么事,去吧。曹主任他們幾個也都去哩。下午三點,回頭給你發(fā)定位。如何?”
我還能如何?我點點頭,趁機退出。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一點多才醒來。這是雜志社以前當倉庫的老房子,位于辦公樓的底層,十五平方米左右,衛(wèi)生間在走道盡頭的小旮旯處,既沒左鄰也沒右舍,相伴的生命是一群數(shù)量不詳?shù)睦鲜?、蟑螂、壁虎。我不能嫌棄,這間房子一個月只象征性上繳一百元,如果到外面租,租金不上千根本不可能。一個窮小子沒有被劫被偷之憂,周末整座辦公樓空寂下來,正好亂睡一氣。
打開手機,王惠一串微信進來。首先是定位,原來她家離這里并不遠,三公里不到,如果我早點出發(fā),走路就行,連車都不用打——后來我真的選擇了步行。王惠還交代我兩件事:一、要穿像樣點,二、路過花店時順便給她帶幾枝大紅龍。
像不像樣怎么評判呢?比如王惠,她生過兒子后,腹部那里的肉像迷路了,再也不知道怎么縮回去,一直鼓鼓囊囊地堆著,隨時會跟隨她的舉手投足顫動。一個女人個子不高,卻負擔著這么多肉,在我看來,應穿寬松點的衣服,免得胸、腹那里太過顯眼,但王惠可能堅信自己下一秒就會瘦下來,所以無論什么衣服,看上去都買小了一號,實在難有美感可言。天底下難道不是不得體才是最不像樣的嗎?
花店我沒有經(jīng)驗,跨進去之前迅速四下瞄兩眼,宛若做賊。王惠直接說紅玫瑰我就懂了,她非得說“大紅龍”。我鄭重報出這個名字后,眼睜睜看著店員包了一把紅玫瑰遞過來,有一種以為能娶個絕世美人,掀開蓋頭,卻有一張庸常臉蛋迎面撲來的感覺。喝個茶而已,王惠卻煞有介事地接連叮囑別忘了。捧著花走一兩公里,我反復覺得還是忘了更好,太別扭了,像被誰附身。王惠一向有愛花的習慣嗎?我居然一點都想不起來,也許有,也許真沒有,這都無關(guān)緊要??伤秊槭裁磸娬{(diào)讓我買花去?因為這束花,我更不想去她家了,可不去又可能被懷疑是為了省下買花的錢。
這是一個由一大片別墅群組成的小區(qū),大門口夸張地壯闊,門洞至少四十米高,路中間種相思樹,兩旁整齊列著藍花楹樹。已經(jīng)深冬,花早不見,但在我們南方一年四季樹葉都是矯健的,它們豐盛飽滿地墜在枝頭,讓人不由得想起王惠當年尚處于哺乳期的前襟。A區(qū)13幢,原來王惠家是一座三層樓高的獨幢別墅,一圈圍墻內(nèi)參差種著花和果樹。我沒見過多少好房子,兩眼還沒學會目測面積,反正很大,客廳金燦燦的水晶吊燈從二樓挑空的屋頂隆重垂下,花瓣般展張成一層層。棗紅色的中式家具精巧結(jié)實地立在四周,不知它們是核桃木還是酸枝木——我其實也僅僅聽過這兩個名詞而已,之前哪種都沒親眼見過。
一個男人穿著白色T恤坐在沙發(fā)上,正前傾著身子跟旁邊的女人說話。我看到他領(lǐng)子立起來的后背,一下子就想起他是誰。果然王惠介紹說:“楚王,我老公?!鞭D(zhuǎn)過身她又介紹起我:“小崔,我同事?!?/p>
楚王馬上站起,做出一種非常驚詫的表情:“哎呀,這就是小崔啊。王惠在家經(jīng)常夸你。果然啊,眉清目秀的,而且這么精神,一看就是個聰明人?!?/p>
我無措地舉起巴掌在臉上撫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把眼光轉(zhuǎn)向楚王旁邊的那個女子。她也已經(jīng)站起,笑盈盈地看著我。楚留香,剛才我一進門就看到她了。我沒想到她在場。
王惠解釋說今天誰誰誰因為臨時什么事,都不來了,所以只好臨時把楚留香叫來湊熱鬧。她把“臨時”兩個字咬得非常重。我傻傻立著,不知說什么好。都不來?那曹大慶呢?王惠說:“曹主任岳母中風了,這會兒他在醫(yī)院哩?!?/p>
我長吸一口氣,再悄然吐掉,心里突然生出一種進入劇場的好奇感。
那就看戲唄,領(lǐng)教一下都有什么橋段。
坐上寶馬
楚王和王惠之間竟是柔情蜜意的,至少我親眼所見是這樣。我在他們家喝茶、吃飯,整個過程他們都有說有笑,不時還故意翻個白眼或者嬌嗔地拍打幾下。我?guī)淼募t玫瑰已經(jīng)插到茶幾上的玻璃瓶里,而楚留香就坐在茶幾旁的沙發(fā)上,花襯著她,使她顯得比上次在咖啡廳見到更白嫩幾分。王惠和楚王一起進廚房準備晚飯,還把門關(guān)上,我相信他們是故意的。我雙肘支在雙膝上,十指對扣,盯著自己的指甲看一會兒,才抬頭看楚留香。我問:“今天你不上課嗎?”
楚留香一只手支著下巴,抿著嘴輕笑,說:“是?!?/p>
我只好繼續(xù)問:“老年大學周末不上課?”
楚留香挪挪身子,又笑一下,說:“別人上啊,我不上。我平時課多,周一到周五都排得很滿,周末除了周天上午實在推不掉,其余時間這個學期都閑著,調(diào)了。”
我“噢”了一聲,身子重新沉進沙發(fā)。沉默。其實我是想站起,一走了之,又不敢。任性一時爽,可以后怎么在雜志社里跟王惠面對?她可是我的王惠老師啊。我不能窩囊,即使再不想開口,也得把這個場面對付過去。我于是談起了從前中學生活,那是一所簡陋的農(nóng)村學校,既沒音樂更沒舞蹈,課余時間最大的娛樂就是跟同村男孩打架,而為了阻止我們頭破血流,家長把各種繁重的體力勞動強壓過來:割稻、挑糞、擔水、澆菜、放牛。
楚留香突然從沙發(fā)上跳起,俯下身子走兩個十字步,雙手在腿前交叉繞一下,手肘抬起,在額前做出夸張的擦汗動作。顯然她被自己逗得很開心,咯咯咯笑起。“我以前跳過豐收舞,割稻是不是這樣?”說著她把剛才的動作又重復一遍,然后停下來看我,兩眼發(fā)亮,臉頰上竟浮起一層淡淡的粉紅。
我心里軟了一下。讀中學時是無暇看女生的,學業(yè)那么重,就如同騎車上坡,稍有松懈,就一路快速滾落再無翻身可能。到了大學,周圍男女同學無論真假,都開閘泄洪般火燒火燎地互相看來看去,在他們中我是孤獨的。腰包干癟,首先就沒有向異性靠攏的膽,人家眼也不瞎,沒有誰自投羅網(wǎng)。無情因此也無憂,一身輕地挨到畢業(yè),進了雜志社,碰到楊光明、曹大慶、王惠等一群人,都已婚已育,年紀也全在我之上。五年前經(jīng)人介紹終于談了一個,可是左右都契合不了,相處一陣我都是在被她各種嫌棄中度過,還沒來得及甜蜜,就在一肚子悲涼沮喪中分手了?,F(xiàn)在想,這些年我遠遠避談感情,根子會不會就是怕再被嫌棄?楚留香比我前女友漂亮,她居然可以漠視我沒車沒房沒錢老家還是農(nóng)村的?我笑起,這次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我說:“哪能像你割得這么好看啊?我們是瞎割,苦力活,割完還得把稻谷挑回,累死了?!?/p>
楚留香坐回沙發(fā),雙手捂在肚子上,好像那里有人撓過,笑得身子晃來晃去。
這期間王惠出來幾次,有時濕著雙手,有時端著剛煮好的菜,都笑吟吟地看著我們。吃飯時楚王興致也很高,說了很多國內(nèi)國外的趣聞。從他們的對話間我抽絲剝繭,慢慢弄明白了,楚留香的父親,也就是楚王的二叔原來是全市最大的那家國企的老總,其名連我都耳聞過。而楚留香母親,我的天哪,居然是電視臺頭牌主持人,以前播新聞,如今雖然電視不吃香了,她也年過六十,已經(jīng)退休,卻畢竟曾火紅過。這太意外了,楚留香完全算得上名門之女啊。
另外,我也弄明白了,楚王就在楚留香父親手下混個閑職,業(yè)務一般,但能吃善飲,也下得廚房。我坐在楚王左側(cè),他說話時我瞄去,看到帽檐下高聳的鼻子和厚實的嘴唇。在自己家里,即使吃飯也不摘下帽子,究竟是圖時尚還是頭頂有恙?他比我肩膀?qū)挸鲆槐?,還見過那么多世面,我真是不配理解這樣的人。
吃過飯?zhí)烊诹?,王惠讓楚留香送我。哪有女孩送男人的道理?我馬上說:“還是我送她吧?!背跏謸P了揚,說:“她開車,順道送送你。”
我一下子怔在那里。人傻真是隨時會出洋相。
楚留香開的是寶馬X5。她那么纖細,為什么要開這么大的車?我坐到副駕位上,暗想這樣的車我估計下輩子都未必買得起吧?車窗外燈光時明時暗,她的側(cè)顏就隨著光線在柔媚和憂郁間起起落落。我還沒說自己住哪里,車子就徑自往辦公樓開去了,可見她已經(jīng)知道我住的是雜志社倉庫,對此她真的不介意?我心里開始一番掙扎:城里女孩,跳舞的,身材好,臉蛋娟秀,家境良好,她看上我什么?如果沒看上,她今天怎么會來呢?王惠是她嫂子,不是我的。在上次見過我之后,但凡她有一絲厭惡,王惠都不可能再安排這次見面呀。
座位下的椅子又軟又凹凸有致,恰好跟肩、腰、臀緊密契合。我突然心里起了個念頭,希望車一直這樣開下去,但很快我又無聲地嘆了口氣,抿緊了嘴。過后我花很長時間回想這個念頭和這聲嘆息,整個人都有點恍惚。
周末的辦公樓寂靜得像個道具,零星兩三個窗口亮著精白的燈,光顯得更假,仿佛被誰漂洗過濾過。這個晚上變得尤其假了,有生以來我第二次見到楚留香,我們一起在王惠家吃過飯,然后她開寶馬車把我送回逼仄的破宿舍。跳下車時我已經(jīng)清醒過來,沒有邀請楚留香進去坐坐,她看上去也沒這個打算。感謝,道別,再見再見。雪白的寶馬車轉(zhuǎn)個頭,像一條魚躍進河,眨眼就遠去了。
進了宿舍我身子一軟,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倉庫不設(shè)窗戶,所以四周都是厚實的墻,我盯著它們看,看到圖案極不規(guī)則的各種可疑污痕。原來這么臟,住了這么多年居然都沒發(fā)現(xiàn)。另一個問題是住這么多年尚未搬離,說明什么?說明我生活凝滯了,工資漲也漲,但趕不上物價的漲。這樣的人怎么配得上開寶馬的舞蹈老師?
我一驚,身子往上一拔,猛地坐直了。在咖啡廳初見時,楚留香單薄簡陋的那一場笑讓我下意識想避開,我不能想象在以后的家庭中得長久跟那么沒內(nèi)容的臉蛋日復一日面對,那么同一張臉,為什么經(jīng)過在王惠家我卻起變化了?我也生出寧可在寶馬車上哭的決絕了?
手機響,是曹大慶。我說:“喂,曹主任您好,晚上您怎么沒去???”
曹大慶問:“去哪兒?”
我說:“不是王惠老師喊您一起去她家喝茶吃飯嗎?”
手機靜默了五秒,我以為曹大慶掛掉了,看一眼,發(fā)現(xiàn)并沒有,連忙把手機重新貼到耳朵上。
“王惠什么時候叫我了?”曹大慶嗓門一下子大了,“我老婆出差了,我一個人出去吃一碗十二塊錢的面。周末過得這么凄涼,太失敗了,我罵了一晚上自己哩。王惠不是一直自吹廚藝好嗎?饞死了,她叫我我會不去?哎,今晚還有誰去?”
我說:“不是你岳母住院了嗎?”
“誰?”曹大慶叫起,“我岳母去年就過世了?!?/p>
我閉緊嘴,意識到自己闖禍了。
曹大慶問:“王惠整天胡說八道。她不會今晚只叫上你吧?”
我支吾著,還是沒答。
曹大慶笑起,呵呵呵了好一陣才說:“我知道了,王惠在給你做媒是不是?怎么樣,那個女的行嗎?”
這我就更不好答了。幸好曹大慶也不需要答案,他可能突然有事,說:“就這樣?!本痛掖覓炝穗娫?。
我猶豫片刻,還是給楚留香發(fā)個微信,問她到家沒。她馬上答:“到啦,謝謝親?!?/p>
現(xiàn)在“親”早被淘寶用泛濫了,但她這個“親”還是讓我的心蹦跳了一下。不用這個字,也完全可以,她卻用了,用一定有用的道理吧?
躺下后我睜眼到下半夜,“行?不行?”這兩個問號像鐘錘般一直在腦子里甩過來甩過去。
楚留香懷孕了
一個星期后我向楚留香表白了。自卑是人生的大敵,只要有膽,就像那只腦洞大開的鯉魚,面對龍門,說躍也就躍過去了。
事實就是這樣,楚留香沒有猶豫,她同意了。
什么叫不可思議和莫名驚詫?這就是了。
日子出現(xiàn)了全新的質(zhì)量,每天都仿佛誰在屁眼處安了吹風機,渾身每個細胞都被灌得腫脹起來,像一只只透明的氣球在我體內(nèi)擠來擠去。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手機給楚留香發(fā)問候,晚上不催促她快去休息,我自己肯定也睡不著。愛情這東西原來真的存在,它的到來讓我松一口氣,我很想馬上回老家顯擺一下,大聲告訴全村人我是正常的。
楚留香課很多,沒課時我們看電影、吃飯、逛公園,所有情侶做的事我們都做了,卻也有沒做的,她不允許我做牽手擁抱以外的任何動作。有一次我試圖親她嘴唇,未遂;還有一次我手伸進她衣擺,準備再往上探索,被她一扭身迅速擺脫。挺尷尬的,但我也沒生氣。不急,再等等,矜持的女孩自帶一種曲徑通幽的古風,很難得,我得老實守護。
我們的進展王惠沒有過問,她仿佛早已忘記自己做過媒。日子就這樣很豐滿地滑過去,有一天王惠把我叫到辦公室外的空地,是一棵碩大的榕樹下。我以為她要說楚留香的事,沒想到王惠卻說起自己?!靶〈薨?,你知道我當編輯部副主任有多久了嗎?”
我畢業(yè)進編輯部時,王惠就已經(jīng)在那個位置上了,也就是說她至少已經(jīng)當了七年副主任。還不等我回答,王惠就提高了聲音說:“九年!”我點點頭,承認九年是個不短的時間。轉(zhuǎn)念一想,心里頓時黯淡。王惠比我大十歲,她在我這個年紀,原來已經(jīng)是編輯部副主任了,而我雖然學歷比她高,卻仍然是左一句王惠老師右一句王惠老師恭謙地喊的小編輯。
我們面對面站著,有陽光穿透密實的樹葉零星落下來,落到她的臉上,不規(guī)則的光斑像一只只變形的眼睛瞪著我。七年前我剛進雜志社時,她胖得滿臉油光,現(xiàn)在仍然胖,但光沒了,換成一種難言的晦澀。老是個動詞,它不會饒過任何人,包括我的王惠老師。
她說:“我一直當副主任有什么意思?小崔啊,你起點高,早就該你來當了。”
我嚇一跳。難道她當厭倦了,想把職位騰給我?
王惠說:“小崔啊,你想想你來這里后我對你怎么樣?是不是很好?”
這個無須置疑,我重重地點頭。
王惠看上去一下子松了口氣:“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哎,你是不是該結(jié)婚了?”
我脫口問:“誰?”
王惠后退一步,胳膊指向我,說:“你怎么回事???當然是你啊。趕緊先把證扯了,還等什么?”
我很忐忑,還是不敢確認。結(jié)個婚不是那么簡單的吧?如同一棵樹,生長和開花都需要一個過程,就是結(jié)出果了,也還得慢慢熬到它成熟。這時王惠拍了拍我,居然是長輩式的親昵,她說:“楚留香的父母很忙,以后反正都見得上。我也算她家長,可以做主,你不要有顧慮。她有房有車,自己住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子,現(xiàn)成的,你難道連軟飯都不會吃嗎?”
我輕輕“噢”了一聲,心里一陣微顫。
晚上我約楚留香見面,她說有課來不了。我就把王惠的意見發(fā)給她,我說:“王惠老師真的可以做主嗎?”
楚留香馬上回了個“沒有什么不可以”的表情包。
我捧緊手機,眼睛一直盯住屏幕,害怕自己看岔了,比當年查高考分數(shù)還緊張。這是我人生重要時刻,到底哪路神仙把她指引到我跟前,然后蒙上她雙眼,讓她愿意嫁給我這樣的人?我沒財,而她有,以后我女兒如果找這樣的男人,我是一萬個不同意,可她父母卻連見都沒見到我,王惠就直接替他們做了主。城里人如今心都這么大?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來敲門,打開一看是曹大慶。之前雜志社的人沒有一個來過我宿舍,包括曹大慶。意外是肯定的,我剛起床,眼角還掛著屎。我說:“曹主任您有事?”
曹大慶沉著臉徑自走進來,拖過一張椅子坐下,蹺起二郎腿。我也坐下,用手搓搓眼角,小心望著他。他好像對我所住的環(huán)境很感興趣,頭轉(zhuǎn)一圈,巴掌在腿上連拍幾下。“小崔你一直住這樣的地方?。俊?/p>
我答一聲“嗯”,心情從最初的緊張迅速轉(zhuǎn)為幾絲不快。我也想住王惠家那樣的地方,可是我買得起嗎?接下去要結(jié)婚,我也不可能讓楚留香住進來,我得搬過去,住她的房,坐她的車……這么想的時候,我除了沮喪,還有巨大的內(nèi)疚一層層壓過來??磥砦沂菑氐紫萋淞耍挥袗壑?,才會掏心掏肺為對方好,可是我只能索取,卻無法給她生活帶來半點改善。
我悄悄嘆了口氣,曹大慶還是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了,他問:“你有不順心的事?”
我馬上擺手說:“沒有沒有?!?/p>
曹大慶重重吸一下鼻子,右臂往上一揮,大聲說:“沒有?那現(xiàn)在有了。小崔,有件事我猶豫了兩天,想來想去還是得告訴你?!?/p>
我問:“什么事?”
曹大慶勾下頭,像是故意賣關(guān)子。半晌他重新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我。“小崔,換一個人,我是不會管的,但你不一樣。你從鄉(xiāng)下來,孤身在城里打拼,爹不能靠娘不能依,我理解你想通過婚姻躍個階層的想法,但是……”
我抿抿嘴,微微擺了擺頭。雖然對個人現(xiàn)狀不滿,但我從沒打算把婚姻當成橋梁。一開始我曾輕微排斥過楚留香,但不排斥時我發(fā)現(xiàn)她真的不錯。一個有那么多好的女孩,看清一切卻還是飛身撲來,我如果拒絕,那真是有病。
曹大慶把食指豎到唇前,“噓”一聲,似乎在阻止我說出什么?!笆沁@樣的,我女兒是學醫(yī)的這個你知道,對吧?”
我點頭。我剛進雜志社那年,恰逢曹大慶女兒考上醫(yī)大,他很高興,把單位的人請去酒樓美餐一頓,他老婆女兒也一起作陪。這是我有生以來吃到的最高級酒菜,自然難忘。
曹大慶說:“你還記得我女兒長什么樣嗎?”
我搖頭。當時裝在杯盤里的東西讓我口舌生津,根本顧不上多看他女兒幾眼。曹大慶長得高大,他老婆卻是嬌小的,而他女兒從長相到個子都更像母親,我能記住的只有這些。
曹大慶做了個勝券在握的手勢,長長蓄了一口氣又慢慢吐掉?!巴趸莞阋粯樱膊徽J得她了。古人說女大十八變是有道理的,何況口罩一遮,單靠一雙眼睛,誰認得誰呀?可是我女兒認得王惠,王惠沒變。”
我覺得奇怪,這時候扯王惠干什么?
曹大慶詭異一笑,說:“我女兒這一陣正在婦幼保健院實習,你猜她看到誰了?王惠!王惠不是自己懷孕,她只是帶一個年輕女人去檢查。那人病歷上的名字是……哎呀小崔你怎么這么厲害,一下子就把楚留香肚子弄大了?已經(jīng)懷孕六周多了。這么說你跟楚留香早就認識了,那還要王惠當什么媒人呢?”
我笑一下,也可能根本沒笑,只是試圖咧開嘴。我說:“看錯了吧?”
曹大慶短促一笑,然后詭異地打量著我,半晌才開口:“你是說不是你的?”
怎么可能是我的?我除了牽手和點到即止的擁抱,還沒有任何作為。我抿緊了嘴。
主編助理
我去單位簽個到,轉(zhuǎn)身又出了辦公室。
以前我如果臨時有事出去,總會跟王惠打個招呼,現(xiàn)在有什么可說的?總不能跟她說自己心亂如麻,得一個人想想。我下樓,走出大門,慢慢走到附近一個小草坪,坐到石椅上??蛇@種事是自己能想得明白的嗎?恰好手機響了,是楚留香。她說:“小崔,我今天沒課,剛起床,你中午要不要來我家吃飯?”
我遲疑片刻后作出決定,我說:“好。”
她發(fā)來位置和具體房號,我在網(wǎng)上叫了車,很快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
門打開我第一眼就看到楚留香化了濃妝,唇抹得很艷,眼線也描得很重。從草坪到這里的車上,我一路都在深呼吸,終于伸手按她家門鈴時,我已經(jīng)完全冷靜下來。說起來我只是看著憨傻,肚子里肯定有自己的一本賬,否則怎么可能單槍匹馬從鄉(xiāng)下闖進城里?
房子很大,裝修也算高檔,三室兩廳,家具全白,客廳里沒有沙發(fā)茶幾之類,而是空蕩蕩的,只在墻邊立個音響,墻上則安有一整面的大鏡子。楚留香見我目光在鏡子上停留很久,解釋說:“我在家得備課?!蔽也唤?,她又說:“就是跳舞唄。”我很難想象一個人在家獨自跳舞的樣子,但這其實不需要我理解。
我并沒打算在此多逗留,轉(zhuǎn)身卻不見了楚留香,她已經(jīng)進了廚房,鍋碗叮叮當當接連響起,很快菜就陸續(xù)端上來。挺香的,那就吃吧。楚留香問味道怎么樣,我點頭。她居然連廚藝都這么好,真是意外。我偷偷往她肚子瞥一眼,那里很平坦,根本不顯山露水。進她家門前,我已經(jīng)在手機上查過了,孕婦一般得近四個月后肚子才會漸漸顯形。六周,才一個多月,平坦很正常,跳舞的人本來腹部肌肉就緊實。這是前一天夜里我喜盈盈地想娶進門的女人,她肚子里真的已經(jīng)裝了別人的種?一杯到口的蜜水,竟然有毒。
可能因為在自己的家里,楚留香很松弛,一直在說話,說的是近期在教什么民族的舞,這個舞有什么特點,等等,都是我不感興趣的。我感興趣的事既然她面對面坐著吃飯時不說,那么之后也不會說。放下筷子我就站起,我說我要走了,得去趟醫(yī)院。
楚留香很意外,她仰起頭看我,問:“醫(yī)院?你病了?”
我搖頭,豎起食指在太陽穴上戳兩下,仿佛在提醒自己別再糊涂?!皼]病?!蔽艺f。
楚留香說:“沒病去醫(yī)院干啥?那你不要走,我父母一會兒就過來,他們要跟你談談?!?/p>
我脫口問:“談什么?”
楚留香手指尖在桌上彈琴般叩動幾下,莞爾一笑,露出一排白得耀眼的牙?!拔覀儾皇且Y(jié)婚嗎?”
我抿抿唇,思量片刻,幾乎是一字一頓地慢慢說:“我得去醫(yī)院。以后你要是再去醫(yī)院,喊上我,不用再讓王惠老師帶去,可以嗎?”
“什么意思?”楚留香眉頭擰起。
我很洋派地雙手一攤,笑起。“噢,你有點看不起人,你讓王惠老師帶你去醫(yī)院,卻不喊我去?!?/p>
楚留香整個人像根柱子一下子從椅子上直直立起,嘴呵著,呆滯地看著我,再垂下眼瞼看桌面。我說我走了,她沒再說什么,于是我就真走了。
從她家出來我沒去醫(yī)院,而是走路回辦公室。下午還要上班,還會見到王惠,她應該要跟我說點什么。我沒打車,這段路大約四五公里,在獨行的時間里我得理一理頭緒。我三十二歲,長相老實,家境差,沒錢,在城里無依無靠。王惠覺得我應該結(jié)婚,所以把楚留香介紹來。第一次見面我沒感覺,但感覺是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它后來說來也就來了,來得迅猛激烈,以至于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激蕩,以為真的愛上了,到了該婚該娶的地步,卻一切都是假的。
我得站到王惠面前,叫她一聲王惠老師,然后讓她從實說來。
但踏進辦公室前,我先見到了曹大慶。他給我發(fā)了微信,問我在哪里。我一看時間,早該上班了。七年來我從不遲到早退,本分、守規(guī)矩是所有人對我的評價,作為農(nóng)家子弟我哪里敢造次?今天是第一次遲到,這不行,亂云飛渡也必須從容。我連忙答:“馬上到?!苯又謾C響了,曹大慶說:“那你不用上樓,在一樓大廳等我?!?/p>
事出異常必有妖,曹大慶從來沒這么盯住我,我決定遵囑等他。大廳七八十平方米,加了一道門禁卡,兩名保安守在入口處。自從討債人追上門找王惠后,上面加強了安全意識,特地在大廳加設(shè)了門禁,還設(shè)了兩保安守著。在樓里上班的人都有感應卡,嘀一聲就能進出,外人被擋在關(guān)卡外。我站在門禁外,不一會兒就看到曹大慶急步從電梯走出,大黃靴叩擊大理石地面,噼噼啪啪響著。走到我跟前,他手一揚,示意我到外面。外面榕樹下空蕩蕩的,曹大慶左右看看,低聲說:“小崔,你知道我們雜志社要新設(shè)一名主編助理嗎?”
我搖頭。
曹大慶不太相信,問:“王惠沒跟你說?”
我還是搖頭。
曹大慶鼻子奇怪地聳聳,他可能也剛吃過午飯,牙縫里有異物,舌頭不時向左向右用力卷動,卷的間隙,他說:“我中午剛知道。聽說這一兩天上面就要來社里開會了,讓大家推薦人選。笑話,推什么薦?副高以上職稱,本科以上畢業(yè),年紀四十五歲以下,在編輯部任職五年以上。你明白其中的奧妙了嗎?”
我仍然搖頭。
曹大慶嚷起:“這是因人設(shè)崗,專門為王惠量身定制的啊,還沒明白?職稱只要求副高,連個年限都不設(shè)定。王惠才評上副高多久?怎么評上的?他媽的我也是蠢,居然為虎作倀!可誰會想到他們會這么無恥,太赤裸裸了吧?”他嚷起時,居然仍不忘舌頭向左側(cè)卷,以至于左腮被頂起一塊圓形的肉,仿佛有珠子在里頭滾來滾去。我畢竟年輕,牙縫仍緊實堅定,還不能理解牙縫異物未除的難受??床艽髴c的樣子,此刻他牙的不適,似乎遠超王惠將要升職這個消息。
“主編助理”這個銜頭我是第一次聽到。之前七年,雜志社曾經(jīng)有過兩個副主編,后來退休一個,調(diào)走一個,所謂的“班子”就只光禿禿剩下楊光明。關(guān)于要給他配個副手的消息不時傳來,最終都不了了之。紙媒如今太弱勢了,前景未測,我們是沒法子往高處走,其他人但凡在別處有得混,誰愿意蹚進這口泥塘?從字面上看,助理身份挺卑微的,設(shè)就設(shè)唄,無非讓楊光明多出一個小跟班。
但接下去曹大慶的話還是讓我吃一驚:“助理是班子成員,算副處?!?/p>
曹大慶接著說:“她一個編輯部副主任,不可能一下子跳到副主編的崗位,設(shè)個助理,就是過渡,等著看吧,轉(zhuǎn)眼她就會是副主編了,然后再過幾年楊光明一退休,整個雜志社就歸她把握了。你也知道楊光明以前跟她關(guān)系并不好,而且她村里人一次次來鬧,上面對她根本沒好印象,這次楊光明突然開足馬力,居然把文聯(lián)領(lǐng)導一個個說服了。奇怪吧?”
我搖搖頭,這么復雜的問題我哪里能明白?
曹大慶又說:“你知道她喜歡發(fā)關(guān)系稿吧?對呀,你經(jīng)常幫著做一審,當然知道。官員的,商人的,或者這些人介紹來的,你看她每次發(fā)得多起勁,跟發(fā)情似的上躥下跳,一次次磨到老楊不耐煩,索性簽發(fā)掉了事。以后這還了得,整個刊物都變成她家后院了,七大姑八大姨包場,全是狗屁文章?!?/p>
“何必呢?”我確實覺得沒必要。大家端這個飯碗,發(fā)的都是爛稿畢竟臉面也不好看。
曹大慶手一甩,說:“你還是太天真了,你以為她白發(fā)?”
我長吸一口氣,又悄然吐掉。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到曹大慶變形的臉。一開始我以為他只是嫉妒,畢竟社里提副職,如果不是年齡限制,輪也要先輪到他,卻眼見著將被王惠彎道超車,心里肯定不爽。不爽是正常的,原來他也心憂雜志。再一想,其實我給王惠還當過這么久的幫兇。我說:“曹主任,要不我們先去上班?”
曹大慶胳膊一伸攔住我:“哎,你聽說王惠前一陣鬧離婚嗎?”
我一怔,最終還是搖頭。沒有誰一輩子不撒謊的,該撒得撒。楚王只是說要離婚,我并不知道怎么鬧的。曹大慶似乎也不知道,他突然掉轉(zhuǎn)話題,做出一種接近大義凜然的樣子說:“我也不是那么好欺侮的,對吧?”
我點頭。讓人好欺侮活著真是沒意思,但誰又能不被人欺侮呢?
楊光明談話
走進辦公室時,王惠正抬頭看我,接著站起??礃幼铀却页霈F(xiàn)已不是一會兒半會兒了。我扭頭往后瞧,后面是空的。曹大慶當時是跟我同時進電梯,再同時出電梯的,然后卻故意停下來,我一路向前,進了辦公室,他卻不見蹤影了。
王惠說:“小崔,怎么這么遲才來?”
我笑笑,覺得沒必要答。
王惠走過來,小聲說:“楊老師找你?!?/p>
我去楊光明辦公室,他正趴在桌上看校樣。我走得很安靜,一直抵近桌子了,也沒吭聲。好一陣過去,他把所有稿子都審完,提筆在首頁潦草寫下“改后付印”,并簽上自己的名字,這表明他沒有從文中挑出不妥的問題,還表明有些字詞句他動過,開印前編輯得校正一下。他把兩百零八頁的清樣立起來,在桌子頓幾下,這時整個人一震,居然嚇著了?!靶〈蓿闶裁磿r候進來的?”
我的驚嚇比他更甚,他抬起頭時我看到他額頭貼著一塊創(chuàng)可貼,左眼下方還有一塊非常明顯的青瘀。見我詫異,他馬上雙手舉起,做出一個撲倒的動作,說:“摔了一跤,沒事?!?/p>
我點點頭,目光在他鼻子上停留片刻——它高聳得像一面插在那里的旗子,摔得臉撲下,不是應該鼻子先遭殃,為什么卻絲毫無損?我說:“剛剛?!?/p>
楊光明雙手仍抓住校樣,目光從眼鏡上方射出來看著我,一臉緊張:“什么事?”
我說:“沒事,王惠老師說您找我?!?/p>
楊光明眨幾下眼,又怔片刻,身子突然一松,笑起:“噢,對對對。來,你坐下,我跟你說件事?!?/p>
我就把身體放到他辦公桌對面那張黑色皮質(zhì)椅上。平時只有曹大慶、王惠這樣的中層領(lǐng)導才有資格坐在那里向主編匯報工作或聆聽指示,我還輪不到,這會兒機會卻箭一般猛然射來。我把雙臂支在桌上,臉朝向他。在無框眼鏡后面,他眼很大,有著清晰而明確的雙眼皮,年輕時肯定相當俊美,如今眼角已經(jīng)向下垂去,使他眼形呈現(xiàn)略顯銳利的三角形。平時我沒發(fā)現(xiàn)這點,這就是戴眼鏡的好處。另外,他嘴角兩邊有兩條清晰的八字形紋路,雖然瘦,但兩腮上的肉還是掛不住開始往下掉了。不過作為一個已經(jīng)五十六歲的人,總體上還算堅挺,除了背因為長期致力于看稿和釣魚而呈微駝外,其余并無太多走樣。進雜志社七年,一般我都是在會議室里才有幸聽到他說這事那事,現(xiàn)在能有什么事?
是關(guān)于主編助理。楊光明說:“現(xiàn)在雜志難做,我體力也比以前差了,不配個助手,真沒法干了你說是不是?”
我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楊光明繼續(xù)說:“我們雜志得生存下去,像你這樣的年輕編輯未來還得有飯碗,如果讓你來定,你覺得什么樣的人選最合適呢?”
我還是模糊地笑笑。說實話我沒料到楊光明會給我使這個絆子。讓我定我肯定覺得自己最合適啊,自從考上本科,這一路我好歹是從飽覽世界頂尖經(jīng)典作品起步的,持續(xù)不斷至碩士畢業(yè),即使進了雜志社,買書看書的頻率雖明顯低了,但慣性還在。而其他人呢?至少這七年眼皮底下的王惠除了篩投稿、編定下來的稿,就沒見她翻過其他書一秒。再牛逼的過往,也抵不過年復一年的消耗,認知降級了不說,眼光也早萎縮了。一把刻度已廢的秤,能準確掂量出斤兩?
這個想法我只是用兩秒鐘在腦子里快速過一下,然后搖頭,我不會答。
楊光明說:“雜志社這幾年有點青黃不接,論資歷,曹主任毫無疑問最有實力,你說對不對?”
我連忙點頭,舌頭不由得也卷起,在牙齒上掃一下。曹主任剛才牙縫里的異物不知是肉渣還是菜梗,這會兒究竟清除掉了沒有?
楊光明說:“曹主任社會知名度高,是裝幀設(shè)計界的大佬,我們雜志社的驕傲,對不對?”
我又點頭,這次開口了,連聲說:“對對對?!?/p>
“可惜啊,”楊光明用食指往上推了推鏡架,“這件事要是前幾年上面同意啟動就好了,各種原因一直拖下來,拖到現(xiàn)在,曹主任才比我小兩歲,你覺得年紀會不會偏大了點?”
我不答。
楊光明說:“這里有個傳承的問題,畢竟得熟悉幾年,然后才能接班,年紀太大可能還來不及熟悉業(yè)務,就得退休,那對雜志社不利,而雜志社發(fā)展不好,你們年輕人就得遭殃。過些年我們退就退了,反正退休金由社保出,你們怎么辦?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道理是這個道理,我唇動了動,馬上又抿住了。
楊光明嘆了口氣,看上去有幾分痛苦,他說:“小崔啊,我其實是考慮到你的問題了。你業(yè)務好,水平高,已經(jīng)是中堅力量了,雜志社總有一天得交到你手中,但不是現(xiàn)在,你進社里沒幾年,畢竟得一步一步來。”
我急速擺幾下手,表示自己根本沒有這個想法。
楊光明顯然并不在意,他說:“我找你來是想商量一下,你看先把王惠的位置挪一挪,她那個編輯部副主任的位置就騰出來了……”說到這里,他突然站起來泡了一壺茶,先倒給我一杯,再給自己倒。他手指嫩白細長,但伸直時指節(jié)那里立即聚起一圈圈圓形皺紋。還是老了,再過四年就得退休,那時我們?nèi)糊垷o首,新的“首”就是王惠?我意識到他整場談話都像在釣魚,一步一步誘使我做出他所需要的反應。我一只手把茶杯往里輕輕推了推,另一只手推開椅子,站起。楊光明說:“小崔,明天人事部門會來社里征求主編助理的人選,你提前想想推薦誰比較合適。這是很嚴肅的一件事,要公平,每個人都有權(quán)利充分發(fā)表自己的看法?!?/p>
我點點頭。戲演到這里已經(jīng)夠了,再多演一秒都是浪費。剛往后退幾步,楊光明又叫起:“哎,聽說你要結(jié)婚了?恭喜恭喜。我們雜志社好多年沒碰到這樣的喜事了。你工作交代別人,隨時可以請婚假出去玩啊?!?/p>
我長吸一口氣,腦子不太聽使喚。這一天發(fā)生太多事了,早上和中午曹大慶分別用兩個炸雷般的消息弄得我魂魄都散,剛才我坐在楊光明對面的時間里,倒是短暫忘了楚留香,現(xiàn)在她又重新浮起。我拿出手機,上面有五十六條未看短信和十六個未接電話,都是楚留香的。把微信大致瞄一眼,她在撒嬌,問我能不能馬上再去她家,她父母在等我。我去嗎?當然不去。我也沒打算回復。把手機重新裝入褲袋,我坐到自己辦公桌前,一會兒王惠悄然過來,經(jīng)過時沒停留,只是把手搭到我肩上,很黏乎地拉了一下。我抬頭看她一眼,見她也正扭過頭眨眨右眼,眉毛挑起,嘴唇上翹,意味深長地笑著。
楚留香要留下過夜
王惠再找我時,絕口不提主編助理的事,也不說楚留香,她滔滔講述的是楚王。這是傍晚下班時的事了,那時辦公室的人都走空了,她喊我,讓我等等。我就等了,然后她拖過一把椅子坐在我對面,雙腿并攏,手擱在膝上。這是她少見的端莊時刻。我注意到她抹了清淡的口紅,還打了點腮紅。她衣品講究,之前卻很少化妝sDdR8dhEX7754KithPNLvg==,一些女作者發(fā)來照片做配圖,如果是化濃妝的,她瞥一眼,鼻孔就會哧一聲。女人對比自己出色的女人眼光總是苛刻,除非對方出色到高出萬丈,已風馬牛不相及。王惠豆腐都沒發(fā)表過,但別人寫的東西要經(jīng)過她的手才能發(fā)表出來,她可能因此覺得人家還是低她一等,至少平起平坐,不屑于向我們雜志投稿,才是需要她仰望的。她開口前,我心里暗忖著怎么應對楚留香的事,神情上可能就顯得有些恍惚。王惠問:“你怎么啦?”
我眉頭一皺,搖頭:“沒有啊?!?/p>
她說:“楚王要是再跟你瞎說什么,你可不要信。他呀,滿嘴跑火車?!?/p>
我長吸口氣,連忙搖頭。原來她知道楚王曾找過我,那她知道我失約不見嗎?
王惠說:“我老公是我大學同學,我們談了六年才結(jié)婚,要說算知根知底了吧?其實不是。城里像他這樣家境好的人,也不是都整天瞎玩,很多人也很拼,可他跟白癡似的每天就在混日子。你知道為什么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瓷先フ於己苊?,早出晚歸,但早出不過是到公司打個卡,晚歸是坐到酒桌或麻將桌上。我告訴你,夫妻最可悲的就是不能同步成長,這太痛苦了。你是不是聽說我想離婚?”
我又搖頭,我說:“沒有?!?/p>
王惠嘴唇撇了撇,顯然不相信。抬起眼,她往曹大慶座位方向看了看,那里整個下午都是空的。曹大慶跟我一起上的電梯,最后卻沒有進辦公室,去向不明。王惠說:“楚王父母是教授,我是鄉(xiāng)下的,一開始外人都說我高攀了。后來呢?高個屁。鄉(xiāng)下人也不 啊,我哥那個鋼鐵廠,以前賺的錢一個零頭都比楚王父母幾輩子工資加起來的多。”
我嗯嗯兩聲,覺得應該對富家女表示出應有的羨慕——但她兩個哥哥失蹤了,羨慕有必要嗎?我沒有哥哥,倒有兩個早早輟學打工的弟弟,他們最好我每月多寄點錢,在老家把房子建起好讓他們盡快娶上媳婦。而他們就是從牙縫里擠點錢,幫我在城里買個小雜物間都絕無可能。
“其實要離婚的是他,而不是我。憑什么呀?他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我已經(jīng)懶得理,他居然還敲詐我。我兒子上小學了,學校就辦在別墅區(qū)里,別人家這么小的孩子都需要接送,我只要送他上學,放學他自己回家。你看他多乖啊。為了兒子,我不離。”說到這里王惠嘴唇用力抿起,有一股要把所有怨氣吞下去的勁頭。“小崔啊,生活是復雜的?!?/p>
這點我同意,我說:“是。”
她就有種大功告成的滿意,笑笑,站起,對我擺擺手,說:“太遲了,快去吃飯吧,我也要趕回去給兒子煮飯了。唉,累死了。我很多大學同學畢業(yè)時都進了機關(guān),我當時要是也去,混得好的話,現(xiàn)在至少也是正處級了,你說我怎么什么都這么不順?哎,要靠你支持啊?!?/p>
我看著她背影,某一瞬有追上去的沖動,但很快又止住了。我能問她什么?楚留香?真是悲從心生。她說得對,生活是復雜的。這個夜幕初降的時候,本來我可以用在與楚留香共度上,即使不能有更大作為,但僅僅思念一下,也有幾分甜蜜充盈胸口。
可是,一切都在今天戛然而止了。
沒有開燈,我獨自在空寂的辦公室又枯坐一會兒,然后才站起,鎖上門,緩緩下樓。心事再亂,肚子也還是餓了,至少得去門口那家山西牛肉面館煮碗面填一填,否則我會更瘦。剛走出大門,看到昏暗的路燈下站著一個穿黑色大衣的女人,楚留香啊。她說:“我想跟你談談?!蔽覠o聲地點點頭,談一談總比不明不白好吧。兩人一起向面館走去,問她要不要也來一碗,她說不要。我就給自己點了,還多加一份牛肉,稀里呼嚕吃完,渾身頓時熱騰騰的,額上居然一層微汗。面館里沒有其他客人,我們占住一張桌子了,她一直只是端正坐著,沒開口。放下筷子,我拉過一張餐巾紙擦擦嘴,望向她。
她唇抽動一下,嘆口氣,柔聲說:“我也挺難的?!?/p>
我心里一軟,但馬上提醒自己軟是錯的。這么好看的身體里,正孕育著一個未來的嬰兒,卻跟我無關(guān),我軟個鬼。我站起,用手機付了牛肉面錢,轉(zhuǎn)身大步往外走。她跟來了,步子充滿彈性,居然一直跟進我宿舍。來的都是客,我拖過椅子讓她坐下。她把一直穿著的黑大衣脫掉,搭在椅背上,身上剩下黑毛衣、直筒牛仔褲和白色老爹鞋,長發(fā)高高地在顱頂盤個丸子。公平地說,真好看,該凹該凸都恰如其分,腿還又長又直。這是我有史以來第一次接待孕婦,我給她倒杯開水,遞過去時她沒有接。她說:“小崔,今晚我住這里可以嗎?”
我驚得手一抖,杯子差點滑下。這是一個艱難的時刻,在今天早上曹大慶推開我宿舍門之前,這個女人在我眼里已是如獲至寶的存在,如果那時她能在任何一秒說出這話,都正中我懷??墒乾F(xiàn)在她肚子里還有寶,我還沒開化到那么無堅不摧的地步。
“小崔。”她喊一聲,扭頭看門。門開著,她站起,過去關(guān)上,重新又走近,這次不是坐到椅子上,而是直接坐我腿上。我像被燙著般慌忙將她拉起。我說:“別這樣!”
她臉漲得通紅,逼近兩步,我再后退,指著椅子說:“你坐下,有話坐下說。”
她猶豫了片刻,老實返回椅子,又嘆口氣,勾下頭,雙臂垂在兩腿間。我記起這個動作在小學時也曾做過,是因為考試成績滑坡,被老師恨鐵不成鋼地訓斥時,那股懊惱和愧疚還歷歷在目。我也嘆口氣。去醫(yī)院的難道不會是另一個長得像王惠的不相干女人,而全市不可能只有一個人的名字叫楚留香吧?
“你懷孕了?”沒必要繞彎子了,我索性直接問。
她頭猛地抬起,又無力落下,重新往胸前勾去,手下意識地在腹部撫了一下。十秒鐘二十秒鐘過去,四周安靜得聽得見幾只老鼠在洞里的吵鬧聲。看來沒有僥幸,沉默意味著不言自明。接下去的問題是,如果她說出一個充分的理由,比如酒后失身,或者身弱抵擋不了渣男強暴,總之純屬意外,我能不能繼續(xù)接受她?我……應該能。這千瘡百孔的世界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在犯錯,為什么不能再多出一個?不得不主動或被動承擔別人的錯,幾乎是我們一生都繞不開的技能,而我在生活與工作中也同樣不時制造出各種錯,需要由周圍的人包容消化。沒什么好說的,要怪只能怪人類這個物種進化速度太慢了。她誠實說了,說得淚流滿面痛心疾首,我心中的塊壘說不定也就化開了。
但一分鐘兩分鐘過去,她還是沉默。外面有噼啪的聲響,看來下小雨了。雨留人,我不留。我說:“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p>
她抬頭驚慌地瞄了我一眼,自言自語般嘟嚕道:“睡一晚?”
“不睡!”說著我站起,快步過去打開門。
她繼續(xù)坐著,我堅持站著,這樣兩人仿佛都被點穴了,像一個視頻卡住的畫面。過一陣,她終于蠕動一下身體,手按在椅背上站起,立住,幽怨地看著我,緩緩向前走,走到門旁,似乎還有等待我松動一下的意思。我一腳跨出門,等她也出來了,把門帶上。
我陪她下樓,以為她是自己開車來的,結(jié)果她說沒有。雨已經(jīng)停了,年末到處都有點懶洋洋的感覺,連雨都加入偷懶的行列。我要用手機幫她叫車,被她攔住,她說:“我自己叫吧,今晚我想回父母家?!?/p>
我不知道她父母家地址,自然不再堅持。車很快到了,她正打算向前走,頭突然歪過來在我肩上蹭了一下,小聲說:“我婦科有問題,以前談過幾次戀愛從沒懷過孕,以為不會懷了,竟懷上了,這就是命中注定的。這孩子要是不生下來,很難說以后還有機會再懷上。你知道城里這一代都是獨生子,我年紀不小了,需要孩子,我父母也需要外孫,你說我怎么辦?本來花錢找個代孕當然也行,但不是一回事。我們要是能早一點認識就好了……但也難說,從高中起,我至少談過十五場戀愛了。哈,我說的都是真話,反正你已經(jīng)這么討厭我了。我走了,對不起啊,再見?!?/p>
她跨進車時,還腰肢柔軟地回身揚了揚手。我盤點了一下,今晚初出現(xiàn)時她是沮喪的,在我宿舍里則是哀婉憂傷,此時卻突然高揚,為什么高揚?
第一次吃日料
主編助理的推薦工作如期舉行,文聯(lián)人事部門隆重到來五個人,先是集體開會,講了助理的重要性、必要性與人選的條件限定,讓大家本著為雜志社負責的態(tài)度,認真誠實地推薦最合適的人選。
因為一夜沒睡,我眼皮都抬不動。某個瞬間瞥了王惠一眼,她坐得很端正,臉上布一層矜持的笑。她今天又穿起logo顯著的藕綠色套裙,發(fā)型是新做的,顱頂吹得很高,臉似乎一下子變得窄長,年輕了,也精神了。再看曹大慶,他雙臂交叉在胸前,斜著眼,一副看穿一切把戲的高冷??磥斫Y(jié)局已定,曹大慶并不能撬動游戲規(guī)則。
大會散去后,人事部門逐一把我們重新叫進會議室,輪到我,我懵懂坐下,不等他們詢問,就說:“我推薦曹大慶主任,無論資歷和水平,他都是其他任何人無法比的?!边@個說法可能讓在場的人有點意外,他們互相看一眼,為首的那個男人很慈祥地笑笑,似乎想糾正什么,最后還是笑著任由我往下說。我至少說出必須是曹大慶的十個理由,把他夸得像個烈士。整個會議室都蕩漾著我的激情,甚至有幾分見義勇為的悲壯。為了打壓一個人,居然會如此無底線地抬高另一個人,走出會議室后回頭一想,我真是被自己嚇著了。
幾天后推薦人選公布,還是王惠。又過了幾天王惠找我,她仍然是等大家下班走光了,讓我單獨留下來。我沒留,因為同一天曹大慶約我,請我去一家新開業(yè)的日本料理店喝清酒。到點下班我打車去,曹大慶已經(jīng)先到了,正在打手機,不時“嗯”一聲。包間是榻榻米的,桌子下方凹出一個正方形恰好放下腿,屋里燈光在垂得非常低的紙燈罩中顯得格外昏黃曖昧。放下手機他把點菜單遞給我,說:“菜我已經(jīng)點過了,你看看還有哪樣愛吃的?”我瞥一眼,每一樣都貴得要死,我哪樣都沒吃過,怎么知道哪樣愛吃?就擺擺手。曹大慶不再客氣,收起菜單,捋起袖子,做出一種準備長篇大論的陣勢。后來整個晚上他確實都在說話,酒和菜也主要由他負責消滅,我端起杯提起筷,胃口卻越來越差。
曹大慶問:“你跟那個姓楚的女人還有來往嗎?”
我警惕地搖頭。確實沒來往,那天去楚留香家之后,我就刪了她微信和手機號,她要求再加,我沒有通過驗證。她發(fā)來很長的短信,解釋怎樣怎樣,跟上次她來我宿舍說的類似。我腦子一片空白,瞄一眼,氣直接堵在胸口無法呼吸,沒等看清,就刪了。雖然我自己還不時會在黑夜里整顆心被吞噬得千瘡百孔,但希望除我以外的人都很快忘得一干二凈。
曹大慶瞇起眼盯著盤里的壽司,筷子在盤沿輕輕敲了敲,看不出信還是不信。過一會兒他斜著眼又問:“王惠呢,她難道也不說什么嗎?”
我還是搖頭。自始至終王惠確實再沒說起過楚留香。面臨著即將到來的升遷,她每天情緒都高漲得像幾年前哺乳期時的胸部,笑點一下子低到塵埃,動不動就嘻嘻嘻地樂呵,把辦公室整得如同沸騰的二人轉(zhuǎn)劇場。對我她一如既往親切地叫著小崔,仿佛善待失散多年剛重新找回的狗。我沒怎么理她,何必裝呢?心想哪天她在我堅持不懈的冷臉下,好歹得良心發(fā)現(xiàn)給個交代吧?但我真是錯了。我明白不應該這么被動,但我有主動出擊的膽嗎?有就不至于出現(xiàn)今天的局面,這一點王惠肯定一開始就拿捏準了。
我把一直空在跟前的酒杯也倒?jié)M,之前曹大慶勸我喝,我拒絕了,現(xiàn)在卻主動往嘴里灌,吞得急了,馬上就被辣得咳起。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酒,我覺得自己太沒用了。
曹大慶馬上幫我把杯子重新倒?jié)M,明顯興奮了起來,他說:“小崔啊,都說你窩囊,可你看你喝酒的樣子,簡直像個梁山好漢哩。來,再喝再喝!”我果然就喝了,恰好口渴,酒反正也是液體,它們流下喉嚨時,有種山中小溪奔向深澗的激越。這些日子我過得太慘了,日月無光,再灌幾杯能與爾同銷萬古愁嗎?我決定把曹大慶再次倒?jié)M的酒端起,手背卻被曹大慶按住了。他說:“等等,在醉之前,你得聽我說一件事。”
他喝一口酒繼續(xù)說:“聽說她還是想跟你繼續(xù)交往?”
我點頭。
他說:“那就繼續(xù)啊?!?/p>
我抿起嘴,搖頭。
他說:“小崔你真傻,就這么不明不白就算了,不是便宜他們了嗎?你想想,你是碩士畢業(yè)的,書讀得多,雖然家境一般,但人品和學問都好啊。王惠連窩邊草都敢吃,她怎么下得了手?太過分了吧,你為什么要配合她欺侮你?”
我低頭想了想,覺得上升到“配合”這個高度有點牽強,但似乎也不是完全沒道理。王惠讓我加楚留香微信,加了;王惠讓兩人見面,見了;王惠建議結(jié)婚,我想結(jié)了……一步步都如此絲滑地往下進行,像一部情節(jié)腐朽破敗的爛劇,結(jié)果水落石出時,孤獨站在那里,被雨打風吹的小丑卻只剩我一人,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曹大慶夾了條烤秋刀魚塞進嘴,放左側(cè)牙床上用力地嚼。我替他擔心,左側(cè)牙縫疑似偏大,哪怕是魚肉,也可能會塞得難受。不過整個晚上他吃得都很順利,咽下魚,又喝上一杯,然后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一副酒足飯飽狀,當然桌上其實也沒剩什么了。日料每一道菜量都少,它們空蕩蕩地擺在盤子中央,我不能說自己完全沒吃,但很多道還來不及吃,就已經(jīng)空了。號稱請我吃飯,不過是象征意義上的,我坐在對面,成為曹大慶可以一個人吃兩份的理由。
“聽說你女朋友——噢,抱歉!聽說姓楚的是跟一個年紀很大的男人。”他話鋒急轉(zhuǎn)直下,“有人看到了,但看不太清,他們那天一起上了的士,那個男人戴帽子、口罩、墨鏡,穿著長風衣——這不像明星嗎?但肯定不是明星,步態(tài)看得出歲數(shù),至少五十歲,個子不矮,卻有點干枯了。”
我緊起身子,不看他,而是盯著水波紋狀的桌面,用指甲一下一下?lián)钢N疫€遠沒有吃飽,但我斷定自己這一餐再也吃不下什么了。
“這人是誰?”他把手肘支在桌上,身子探過來。
我怎么知道?
他說:“實在想不通。那么漂亮的女孩,條件也好,怎么就甘愿跟一個老頭子混到一起?除非李嘉誠是吧?你不至于一點好奇心都沒有,難道不應該深入虎穴一次,假裝愿意交往,馬上結(jié)婚,迅速喜當?shù)?,作為條件,讓她坦白那個老男人究竟是誰。”
我把頭垂得更低了,心里扭成一團。原來自己連一個五十多歲的枯老頭都不如啊,真是沒意思。誰說我沒好奇心呢?各種可能性我暗暗推算過無數(shù)次,可我對她了解有限。甚至連她父母都還沒見過,懷孕這個王炸就一下子冒出來了,一切戛然而止。心跳得很快,太陽穴卟卟卟響,整個人像被架到火堆上烤得發(fā)燙。酒勁上來了,頭略暈,但腦子仍清醒。
曹大慶把僅剩的酒倒進自己杯子,端起,舉向我,說:“你向人事處那些人推薦的是我?謝謝謝謝?!?/p>
我一驚,沒想到連這都會外傳。
曹大慶說:“英雄所見略同,我也推薦自己,一句不提王惠。但有用嗎?沒用!我們都阻止不了,這就是現(xiàn)實。”說到這里他把酒倒入嘴,然后咂咂唇,長長呵一口氣?!安贿^放心,這種人自有天收你信不信?那個鋼鐵廠,入股的人哪里肯放過?把她老家祖屋祖墳都挖了,她老公也欠了一屁股賭債哩。你以為她真的有那么多名牌啊,全是A貨!那些假商標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可騙得了你們,騙得了我?我是畫畫的啊?!?/p>
我咧咧嘴,不知說什么好,就不說了,只是無聲地嘆了口氣。普希金說:“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到我這里不是“假如”,而是實實在在的,可我除了悲傷還剩什么?
從日料店出來時,曹大慶在前面步子邁得又快又急,大黃靴重重地踩在地上,咚咚咚響。突然他停住,扭過頭問:“如果王惠真得逞了,你辭職嗎?”
夜色下路上仍有很多車輛急急往來,我瞪大眼看著,腦袋里嗡嗡響。我會辭職嗎?不會。
匹克球這東西
這一夜我一秒都沒睡著,酒給睡眠帶來傷害,我一直輾轉(zhuǎn)想著楚留香這個女人。
第二天是周日,按以往的課程,上午楚留香要在老年大學上課,如今她有孕了,我不敢肯定她是否繼續(xù)教學。試試吧,我打個車過去,沒進校門,只是在門外榕樹下的石凳上坐著。十一點半過后,一群臉上汗津津的老女人陸續(xù)出來,大聲說著話,脖子上的絲巾迎風飛起。她們身后空檔了好一陣,楚留香終于也從樓里走出了,她的白色寶馬車停在樓前空地上,她向車走去。我站在拱形門柱旁向她招招手,意思是讓她出來,免得我進去。她立住,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一下,扭頭看看左右,繼續(xù)往寶馬車走去。
這是我完全沒有料到的,我不指望她會小鳥般飛撲過來,但至少有一點驚喜吧,結(jié)果卻看到她上了車,她發(fā)動了車,她把車開出來。經(jīng)過我時,突然停下,她搖下玻璃說:“上來吧?!?/p>
我愣了片刻,很快回過神,幾乎是以屁滾尿流之勢飛快拉開車門,坐到副駕上。這是我屁股第二次安放的地方,我有點不知所措,偷眼瞥她,她倒是鎮(zhèn)定的,車向前,她眼也看著前方,仿佛我根本不存在。路口紅燈,她踩住剎車,突然轉(zhuǎn)過頭問:“有事嗎?”聲音冰涼,臉上靜止。我咽幾下口水,覺得越來越無措。她不慎貪杯,被那老頭糊弄上床?她太單純,被花言迷惑,一招中彈……昨天那個無眠之夜我確實百爪撓心地如此設(shè)想,想得一下子心疼不已。按她的條件,如果沒一點瑕疵,怎么肯屈尊找上我?降價處理,我撿漏仍然很合算,我卻掉頭而去,堵掉所有路。我是不是錯了?我沒事,只是怕她整天梨花帶雨,不小心甚至走上絕路。
然而并沒有。
綠燈了,車子繼續(xù)前行幾十米,停到路邊。她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轉(zhuǎn)過頭說:“沒事你下車吧,我還有事要趕到其他地方?!?/p>
我垂下眼瞼往她肚子瞄一眼,那里仍然是平坦的。一個以舞蹈為業(yè)的人,肚皮肯定比普通人更緊實有力,但終究也會一天天大起來,那時她怎么辦?城里不比我們老家,未婚先孕雖然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畢竟會惹人非議,我差點成為她的盾牌,現(xiàn)在不是了,是不是有點可惜?是。無論如何,我覺得還是應該勸勸她,我說:“你……跟一個年紀很大的老男人?”
“老嗎?”她馬上反問,“我一點都不覺得他老?!?/p>
我咳幾聲,不知是喉嚨癢還是心癢?!拔矣X得這事還是應該慎重……噢,無論如何,別破罐破摔……”
她手在方向盤上拍幾下,鼻孔嗤一下,說:“你才是破罐,你全家都破罐。我只是……”她突然噎住話,臉扭向另一邊的窗外,半晌才從牙縫中緩緩擠出聲音:“身體原因其實是次要的,關(guān)鍵這是他的骨肉。不管他多辜負我,沒關(guān)系,我想得開,我會為自己負責。我太愛他了,一定要生下這孩子,再不生我這輩子就不會有孩子了?!闭f到這里她重新看我,還笑了一下。
我立馬把視線轉(zhuǎn)開,一股寒氣從腳底向大腿向胸口開閘般漫上來。第一次在九百朵咖啡廳她也笑過,笑得單薄空洞無意義,這會兒她的笑卻嶙峋、粗糲、山高水深。我太傻了,之前居然敢在智力上俯視她,其實我哪里是她的對手?
“不過我仍然要謝謝你。”她聲音軟下來一些,“一開始我也有點慌,父母很生氣,他們是公眾人物,愛面子,接受不了。其實有什么呀?王惠要是沒摻和進來也不至于惹出這么多事。我不是怪她,我誰都不怪,包括自己。唯一過意不去的只有你,那天特地發(fā)微信向你道歉,才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把我刪了。刪得對,你不用再理我,不值得。謝謝你,你走吧?!?/p>
我怔怔地又坐了會兒,究竟多久并不清楚,腦子灰蒙蒙地罩著霧。她倒是安靜了,身子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看上去像是睡著。我嘆口氣,知道這樣下去一點意思都沒有,就推開車門,腳跨了下去。這時,我突然想起曹大慶的問題。是啊,活得連點好奇心都沒有,那還是人嗎?我手搭在車門上,扭頭問:“能告訴我,那老男人是誰嗎?”我特地把“老”字咬得很重。
她睜開眼看我,扯動嘴角又笑了一下,這次笑得短促而尖利:“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可能意識到這樣不妥,又說:“你還是別知道,知道了對你不好?!?/p>
在我重重關(guān)上車門的一瞬,她又說:“小崔,你是個好人!”
我突然眼眶發(fā)燙,鼻子酸了。我是個好人,事實證明好人總是沒好報。我低著頭走得很快,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覺得要離寶馬車越遠越好。
三個小時后,我和曹大慶又坐進那家日料館。還是曹大慶給我打電話,我就坐的士過去了。這是喪家之犬最灰暗的一個周末,一腔委屈,舉目無親,接起曹大慶電話的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差點叫他爹。
我進店沒多久,曹大慶也到了。今天他穿一套灰色連帽運動衣,腳上萬年不變的大黃靴則換成白色運動鞋,我第一次見到這種裝束的他,幾乎覺得來的是個假人。坐定后他從隨身背的大包里,取出一個比乒乓球拍大一圈的黑拍子問:“知道這是什么?”
我搖頭,確實沒見過。
他有點得意地把拍子舉起,在空中揮兩下,再往下扣了扣?!跋挛缥腋蝗号笥汛蚱タ饲蛉ァタ饲颍瑳]聽說過吧?你看這拍子,跟網(wǎng)球、羽毛球、乒乓球的都像都不像,就是個四不像。美國人搞出來的,已經(jīng)列入巴黎奧運會表演項目了,下一屆大概率是正式比賽項目。運動量不大,但技巧和娛樂性都很強,我每周都要打一場,不動一動就太胖了。小崔,以后你也加入,一起玩吧?!?/p>
“不了?!蔽颐摽诖?。除了睡覺我確實沒有其他愛好。在老家村里,吃下去不就是為了長肉,誰還會因為怕胖而專門去吃苦流汗找罪受?這是城里人的富貴病。曹大慶不罷不休,繼續(xù)滔滔說著匹克球的種種益處,仿佛今天他受命而來,必須死諫,非得把我拉進這項運動里去。他今天是為了這個請我吃飯?我定定看著他,之前我認識的曹大慶不是一個啰唆的人,也不愛運動,突然投身球場,說不定先把他自己嚇了一跳,又不免激動了起來,以為頓時變得又時髦又年輕,他得找一個人傾訴或者炫耀。這一陣他待我不錯,我得幫他這個忙。我松弛下來,決定把上午去老年大學的不快在匹克球這項運動的傳播聲中,漸漸消弭掉,卻聽到曹大慶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問:“王惠那個老公最近肯定又找過你吧?”
我整個人一緊,馬上說:“沒有!”
曹大慶聳聳肩,顯然不太相信。
我加重了語氣說:“真的沒有,都這樣了,他找我干嗎?”
曹大慶說:“他之前都找你,現(xiàn)在為什么不找?他不找,你不是可以找他嗎?”
我沒法答了。曹大慶站起,去了趟衛(wèi)生間。我無聊地獨坐著,順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球拍掂了掂,比想象的輕。翻轉(zhuǎn)看著,又用指節(jié)在上面叩了叩,卟卟卟,不像木板的。扭頭看,衛(wèi)生間門關(guān)著,過一陣仍然未打開。有點奇怪,一泡小便甚至大便的時長已經(jīng)遠遠超過,他躲在里頭干嗎?
手機響,我以為是我的,放下拍子手正要伸向褲兜,卻發(fā)現(xiàn)曹大慶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屏幕亮著。伸長頭瞄一眼,上面只有兩個字:“玄了”。
這時衛(wèi)生間門開了,曹大慶大步走回座位,一坐下就看起手機,食指在屏幕上快速劃動,嘴角輕輕咧起?!靶〈薨?,我得趕場去朋友家打牌了。我的日子比王惠好,比楊光明好,也比你好,為什么?管他哩,好就是好。你說這次楊光明這么死命幫王惠,也算豁出去了,萬一弄不成怎么辦?”
我一怔,問:“會弄不成嗎?”
曹大慶雙掌按到桌上,臂撐直,眼皮低垂,一副隨時打算站起的樣子,卻一直不站。場面寂靜,四周悄然,在紅燈籠散發(fā)的幽光中我甚至聽得見歲月流逝的聲音。這一刻,我無法知道他腦子里正想著什么。
二十萬到賬
該來的一切如期到來,一切跡象表明,我的王惠老師將很快成為一人之下的王助理。但公示結(jié)束后,其他處室同一批提拔的人員陸續(xù)走馬上任了,王惠卻遲遲沒有動靜。她仍然上班,但上著上著經(jīng)常不知去向,再出現(xiàn)時該說該笑看不出異樣,卻肯定有什么異樣已經(jīng)發(fā)生。有一天她終于不再出現(xiàn),楊光明黑著臉讓我把王惠那攤活先接手做,他說:“王惠病了?!?/p>
我給曹大慶發(fā)個微信,請他下班再去日料店,這次請客的人是我。我這窮鬼終于也開啟了請客之路。他接到我微信時正坐在辦公室電腦前,立即身子往上拔了拔,從藍色擋板后面露出大半個腦袋。我正跟他做出同樣的動作。他對我擠了擠眼,心領(lǐng)神會。傍晚下班我先下樓,在車庫等著他,然后坐上他的車到日料店。一路上他好像也心事重重,一直凝視前方,但到店里剛一坐下,就孩子般明亮笑起,他說:“哈哈,我就知道你小子會找我聽八卦。”
我拿著菜譜,裝著很專注的樣子翻來翻去,最后點的無非都是之前他請我吃過的那幾樣。在兩人關(guān)系中,主動的一方往往最后都是被動的。我也學壞了。
“你想聽什么?”他問。
我不免一驚:難道料很多?
穿和服的女服務生趿著木屐小碎步進進出出,看著很忙,其實不過是遞熱毛巾、擺生抽、擠芥末、倒大麥茶這類虛活。反正所有吃飯的場所,服務生的存在都像空氣,曹大慶也不忌諱,他越說越快,嗓門也越來越高,喜悅之情像一股大浪迎面撲來。
王惠不是病,是接受調(diào)查,并且真查出問題了。在七個工作日公示的最后十分鐘她被實名舉報,先是打電話,然后舉報材料同城快遞抵達。
我半天沒回過神來。王惠能有什么把柄可告?雜志社連楊光明都可貪之處有限,何況王惠?曹大慶擺擺手,伸長脖子,食指戳了戳,說:“你忘了她家那個鋼鐵廠?她兩個哥哥一個讀到初一,一個小學都沒上過,沒有王惠怎么行?”
我暗暗掂量了一下,雖然有點意外,還是覺得也合情合理。況且雜志社這種事業(yè)單位,又不是權(quán)力部門,并沒有明文規(guī)定不能幫家里經(jīng)商賺外快。
菜接連上來,桌子小,盤子顯得格外大。清酒也來了,兩人各一盅。我把我的那一盅遞給曹大慶,今晚真沒心思喝半口了。曹大慶沒有推辭,他可能把我的舉動判定為慷慨,作為答謝,又把聲音往上提了提?!耙粋€人什么都想要,怎么可能?老話說一手抓不了兩只鰻魚,是不是?當年廠子確實做得挺大,忽悠得村里人抱來錢搶著入股……喂,你還沒聽明白嗎?廠老板名義上是她哥,其實是王惠,平時交兩個哥哥管而已。他們整天吵不說,還都是大老鼠,吃里扒外,一個比一個下手狠,但瞞著王惠,一起坑她倒是很同心協(xié)力?!闭f到這里曹大慶揮了揮手,“早些年她索性辭職回老家就好了,鎮(zhèn)在那里,廠子也不至于被掏空,可她偏要賴在城里,賺錢在我們面前裝闊,回村當個文化人裝逼,還要再混個一官半職?!?/p>
我看出曹大慶的幸災樂禍,這樣不好,我說:“當老板跟當主編助理不矛盾啊?!?/p>
曹大慶抿口酒,咂咂唇,說:“廠子虧出大窟窿了,王惠才知道。就開始做假賬,還是回天無力,最后干脆卷錢跑路——卷的人明里是她哥哥,你信?問題就出在這里……你知道告她的人是誰?”
他賣起關(guān)子,瞪著眼看我,半晌才一字一頓地說:“楚王?!?/p>
我倒吸一口涼氣。
曹大慶笑起:“王惠精是精,看人還是不行。兩個哥哥看走眼就算了,楚王居然也小看了,以為那真是一個草包。唉,大意了。”
還有我,她也小看我了。我窮,鄉(xiāng)下來的,王惠雖然自己也從村里出來,但她早已習慣俯看我,她是我的王惠老師,所以就把跳舞的、有車有房的、肚子里已有胎兒的楚留香塞過來,以為十拿九穩(wěn)。我問:“她怎么樣了?”
曹大慶唇動了動,又閉攏了,眼皮微垂,盯著一處出神,半天才開口:“現(xiàn)在還不敢亂說,等著吧,總會水落石出的。”這時他手機響了,他看一眼馬上站起,連聲“嗯”著往外走,走兩步又回頭,在我肩上拍拍,手向外指了指,然后繼續(xù)走。
我半晌才回過神:有人喊他,有急事,他不吃了,我請客之旅到此為止。發(fā)生了什么呢?一個人晾在日料店里我很想有答案,而桌上的菜還大部分尚存,每一盤都那么貴,我不能舍棄它們。我拿起手機往外撥,接通了才吃了一驚,原來我撥給楚王?!拔埂保踉谠捦怖锍霈F(xiàn),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另一個我更熟悉的聲音,是曹大慶,他急促地喊道:“紅燈!”
我像被燙了般,一把將屏幕上的紅點摁掉,然后抓起筷子,發(fā)狠地把桌上所有盤子都清光。兩個人的份額都裝進一個肚子,并沒有多難。我抹著嘴站起時,楚王的電話過來了,他說:“不好意思,剛才我開車。小崔什么事?”
我說:“不好意思,打錯了……”說完我斷開通話,然后迅速把腦中一堆碎片拼接起來:剛才曹大慶接的電話是楚王打的。楚王來日料店接走曹大慶。這會兒他們在某處,不知正說著什么、做著什么。我真想抽自己一耳光。這個世界有那么多人,我卻如此孤立無援。楚王其實應該把我一起接上啊。他是楚留香的堂哥、王惠的丈夫,如果他真的揭發(fā)了王惠,不是已經(jīng)跟被王惠傷害的我成為戰(zhàn)友?他卻撇下我,而曹大慶也不肯把我?guī)稀?/p>
接下去幾天我都不怎么理曹大慶——事實上我也幾乎見不到他,他越來越經(jīng)常不在,偶爾出現(xiàn)一下,眨眼又沒了蹤影。在缺了王惠之后,又缺了曹大慶,連楊光明也有兩天沒露面,整個雜志社于是前所未有地空寂,我們互相瞥幾眼,慌得就像群喪母的小雛。
后來楊光明終于來了,不說話,直接進自己辦公室,趴在桌上長久地看著什么。我沒事找事,故意進去找他,這不是我以前的作派,總之我也起變化了。我說:“楊老師,這一期的稿子初審都收齊了,要等王惠老師二審嗎?”
他用雙手快速把紛亂得像一團洗鍋鋼絲的卷發(fā)捋捋。我注意到他刻意把左臉朝向我,但右臉我仍看得到,他的右臉頰分明又多了兩道清晰的血痕。愣片刻,他急促笑起:“二審?噢,按上次說的,王惠的活你先替她做吧?!鳖D一下,他又說:“王惠有麻煩了,她家鋼鐵廠做假賬,弄走錢……”
我喉嚨咕嚕兩聲,不敢往下問。走出楊光明辦公室我馬上給曹大慶發(fā)微信,他沒回,我就下了樓,站在辦公樓前空地上直接打電話。通了,我說:“曹主任……”他馬上說:“我不是主任了,辭職信已經(jīng)遞上去。”我吃一驚,大聲問:“為什么?”是啊為什么,這一陣他上躥下跳,不就是不滿王惠越過他,進入班子嗎?現(xiàn)在王惠顯然已當不上助理,他卻辭職?
他笑兩聲,說:“不跟他們玩了,我還是開個工作室好好做設(shè)計。你以后有空過來喝茶啊。”
“王惠老師……”我的意思本來是想把從楊光明那里聽到的消息告訴他,話卻被他打斷了。他說:“王惠啊,說好她出三百萬,讓楚王配合一下,暫不離婚,等她當上助理后再說。你看,她官癮多大。結(jié)果公示快結(jié)束時,楚王討錢,王惠以為已萬無一失了,竟翻臉不認賬。兩人大吵,楚王就把王惠告了……其實他早就留一手,賬目一清二楚。夫妻啊,只要一方有心,你做的那些破事哪能都瞞得???”
我把手機從耳邊取下。曹大慶還在說著什么,我不想聽了,摁掉通話鍵。但手機又鳴叫起來,是兩條短信,一條提示銀行賬號有人轉(zhuǎn)入二十萬元,另一條是陌生號碼發(fā)來的:“你刪了我手機號,我沒刪你的。轉(zhuǎn)點錢表達我歉意,請讓我心安,謝謝?!睕]有落款,我腦子嗡的響幾秒,馬上就回過神了。我回撥過去,那邊很快接起,果然是楚留香。
我說:“這是干什么?”
她說:“不干什么?!?/p>
我問:“你怎么知道我銀行卡號?”
她說:“想知道很難嗎?”
我說:“這不可以。”
她說:“當然可以,你以后反正也見不到我了?!?/p>
我問:“你去哪里?”
她說:“美國。我當年是在那邊出生的,父母也以我名字買有房子。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是美國籍?!?/p>
我心里又猛地絞了一下,嚷道:“你一個人去?”
她靜默了兩秒,緩緩說:“是,這有什么?一切都會過去的,多大個事?。繉Σ黄鹦〈?,再見?!?/p>
通話到這里就斷了。我手機仍按在耳朵上,愣愣地站著,有熟人經(jīng)過,揚揚手打招呼,我也揚手,但根本沒看清對方是誰。這一刻真實的想法是想再打過去,我還有很多話要說,但我不敢。
去工作室
王惠再也沒看到,關(guān)于她的傳言很多,進去了,出來了,逃了,抓到了,諸如此類,真假莫辨。有一天楚王給我電話,我盯著屏幕看半天,沒有接起。活了三十多年我從來沒跟會舉報的人打過交道,他可能確實委屈,也有理,但我還是害怕。
這一陣我最明顯的變化就是膽子越來越小。
雜志社人少了,事情自然就多。楊光明把一堆事壓給我,我躡手躡腳總擔心出錯,又開不了口拒絕,只好每天加班,把自己弄得三頓混亂,晝夜模糊。即使這么無怨地干活,楊光明還總是不滿意。他也變了,情緒在亢奮與沮喪間反復起落,經(jīng)常訓人,稿子有一個錯別字被他發(fā)現(xiàn),都要暴吼半天,轉(zhuǎn)眼又拿“隨便隨便,你自己定就行”這樣的話打發(fā)我們。男人也有更年期,這我知道。另外王惠的事讓雜志社在文聯(lián)機關(guān)名譽掃地,我們倒還好,楊光明卻無法好,畢竟領(lǐng)導不好當。
曹大慶把朋友弄不下去的一間工作室盤過去,據(jù)說當初這間工作室的室內(nèi)裝潢就是他設(shè)計的,內(nèi)部物件還很新,所以暫不改變,只是把工作室的門面換了,幾天就搞定了。他已經(jīng)幾次喊我去喝茶,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連喝茶的力氣都沒有了,一直沒動身。
但有一天他還是擅自給我叫了網(wǎng)約車,讓我一定得去,馬上。
沒想到那么遠,十五六公里,郊外,農(nóng)舍,純木構(gòu)的老建筑,屋頂居然覆著最古樸的瓦片。環(huán)境非常好,屋后的山上種著望不到頭的竹子,前面則是一片大池塘,波光粼粼。車還未抵近,遠遠就看到大門口掛著“大慶工作室”的大木牌,紅底黑字,非常醒目。里頭也是屏風、天井、廳堂、廂房的結(jié)構(gòu),看著既熟悉又陌生。我是在類似的老房子里長大的,但老家村子里哪戶人家會如此整潔,并且擺這么多花、掛這么雅的畫?
廳堂上擺一張至少三米長的花梨木大茶臺,十幾公分厚,富人的生活總是讓我瞠目結(jié)舌。一坐下曹大慶并沒有馬上燒水遞茶,我又不嗜茶,他不可能真需要這么煞有介事地把我拉來,但我沒想到他竟讓我看楚留香的微信朋友圈。我掏出手機,很快記起已刪掉她微信,哪還有她朋友圈?曹大慶提醒我回憶一下,當初在加了楚留香微信后,是否翻看過她以前的朋友圈?
我點頭,這個不用回憶,肯定翻過,內(nèi)容基本都跟跳舞有關(guān),上課,排練,還有各種舞姿翩翩的街拍,舉手、抬腿、蹬腳,各種造型。女孩子都喜歡把青春美貌定格下來,力求老去時安慰自己,這個我能理解。跳舞的女孩更愛顯擺,她確實也有顯擺的資本。
曹大慶問:“有幾張照片是在野外拍的,記得嗎?”
我想了想,點頭。樹下、江邊、草叢里,都是大自然常見的風景,有什么可奇怪的?
曹大慶又問:“你從來沒起過疑心?”
我搖頭。這至于嗎?
曹大慶指節(jié)在茶臺上連敲幾下,就如同老師在黑板上敲粉筆擦強調(diào)重點,他說:“總得有人給她拍吧,是誰?誰給她拍這些照片?”
這我不能認可,老一輩還停留在只能由外人拍照這層面,架個自拍桿延時拍攝不是很容易嗎?不過還不待我嘲笑,曹大慶冒出來的話就像一道雷迎面劈來了。他說:“你猜,她跟誰一起外出?楊光明!”
說到這里曹大慶身子前探,整個人幾乎壓在茶臺上,仰著頭,詭異地笑,說:“楊光明帶楚留香去釣魚,結(jié)果魚和楚留香一起被他釣上了?!闭f著他把雙臂展翅般張大,問:“你不信?”
我太陽穴卟卟跳,腦子全木了。也就是說,楚留香懷的可能是楊光明的孩子?之前三十二年我過得庸常寡淡,沒想到突然間竟一下子把自己活進如此波濤洶涌之中了。
曹大慶問:“你平時看老楊朋友圈嗎?”
我擰起眉頭,長呼長吸幾口,快速平復一下心情,我說:“偶爾?!贝_實只是偶爾,我自己沒什么可在朋友圈曬的,老看別人秀也沒意思,但單位要求我們每個人得轉(zhuǎn)發(fā)雜志社公眾號上新刊推介和作者創(chuàng)作談之類,所以也不得不上一上圈。主編當然自己得帶頭,他跟我不一樣的是平時會發(fā)些經(jīng)過美顏的風景照,也會發(fā)些被他從水里騙上來的魚,有時多有時少,有時大有時小,一條條都被拍得興高采烈仿佛剛飽飲過美酒的樣子。新時代已經(jīng)誕生了很多手機拍照藝術(shù)家,他是之一。我不太明白曹大慶為什么會把話題轉(zhuǎn)到這上面。
曹大慶拿起手機,手指撥幾下,“這幾張是楚留香曬的,這幾張是楊光明曬的,能看出是同一個地方嗎?”
我身子也伸前,看了一會兒,老實搖頭。
曹大慶說:“其實我也看不出,但有專業(yè)人士幫我比對過了。老楊的照片雖然修過,但這草這樹這河都跑不了,跟楚留香照片里的是同一個地點,時間也對得上,都在今年夏天到冬天之間。也就是說楊光明帶楚留香出去玩不僅一次,而每次出去,都恰好是老楊老婆出差的日子,分別去揚州、深圳、北京、上海等地。”
我驚得頭皮麻,問:“這你也查得到?”
“當然,”曹大慶頭一仰,頗為得意,“我三教九流朋友那么多,關(guān)鍵時候就是有用。沒想到現(xiàn)在寫詩仍然是泡妞神器啊,我以為那是八十年代的舊潮流了。你也是學中文的,還是研究生,怎么不學學寫詩?老楊的老婆也知道這事了,大打出手,老楊就徹底 了,要楚留香打掉胎兒。楚留香不肯,王惠這時候就有機可趁了。小崔啊,你不過是一個棋子,王惠把+32cNd73dXkOakUSl7l6bzldrBZ9G8fa+fCyI13G5ok=你祭出,楊光明就誓死要給她弄個職務。結(jié)果怎么樣?雞飛蛋打?!?/p>
我不清楚曹大慶是否知道楚留香要去美國,話正要說出口,馬上又咽住了。曹大慶留我吃晚飯,我站起,堅決離去。曹大慶要再幫我叫車,我也拒絕了。有點冷,倒春寒,我緊了緊羽絨衣。暮色已經(jīng)起來,所有的樹木池塘都罩在一層渾濁的灰色中,這讓我想起老家。好久沒回去了,當初為了離開那里,拿命讀書,可如今這一切是我要的嗎?
我一直走,往燈光多的地方走,無論如何我不能停下來。
當天回到宿舍已是下半夜三點多。四周黑且靜,大家都在床上,至少整個中國十幾億人此時都以整齊劃一的姿勢橫躺著,呼呼入眠。我沒洗漱,直接躺下,一下子也睡過去,居然夢到王惠,似乎在野外,四周樹木茂密,江水蜿蜒,有竿橫出,她在釣魚。我急步上前,殺了她,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血像煙花一樣綻開,天地殷紅。
然后我被自己嚇醒了。
原載《作家》2024年第8期
原刊責編 王禹琪
本刊特約編輯 朱旻鳶
創(chuàng)作談
愿天下無釣
林那北
三十年前流行過垂釣活動,周末幾個朋友一起赴郊區(qū),那里的池塘剛被村民承包,配齊釣具,沿岸鋪展出眾多舒適的釣位。上誘餌,垂鉤入水。水一如既往地平靜,偶爾泛點漣漪,意味著魚兒并不知危險已至,它們正為突如其來的美食雀躍。主人說這里的魚特別傻,與大江大河里不一樣,江河有風有浪有險惡,這里卻沒有,飼料撒下,盡情吃飽,它們活著,就能讓主人活得更好。歲月似乎非常靜好,魚在安逸中度日,春去秋來,體量徒長,腦容量卻沒有同步壯大。但世事萬變,我們來了。漂在池面上的白色浮標隨波抖動,間斷性抽搐,魚上鉤了,誘餌被吞進嘴,還不等嘗到滋味,就猛地被拉離水面,吊到空中。這個過程太驚悚了,從竊喜到蒙圈再到恐懼絕望,不過電光石火間,就是以再大的力氣拼命扭動身子,也無法逃脫。而在岸上的我們,從等待咬鉤的專注,到抖腕提竿的緊張,再到略有收獲的愉悅,情感也密集起伏。
但某一瞬腦門一震,我默默放下了竿。這是我第一次垂釣,也是最后一次。
終有一死,魚兒不會思考比泰山重還是比鴻毛輕。直接來捕吧,在光天化日下一條命與另一條命正面交鋒,逃不出網(wǎng),遍體鱗傷,都痛快認了,而這樣猝不及防地死在被騙上,無邊的恥辱遠比被刀直接插進身體更疼痛百倍吧。
那天,朋友們都有所收獲。魚的單純,襯托了我們的機智。被釣的魚躺在桶里,嘴無助地翕動,小圓眼可憐巴巴地盯著天空。據(jù)說它們的記憶只有七秒,就是重回水中,下次還會重蹈覆轍嗎?但單純有什么錯呢?與單純相關(guān)聯(lián)的是干凈、純粹,這是世界該有的模樣,而“釣”則意味著欺騙、狡詐、歹毒、殘酷。沽名釣譽、鬻聲釣世、釣名欺世……這個“釣”字如此不光彩。
《釣魚者》寫的不是釣魚,而是關(guān)于生命間傷害與被傷害的故事。借一個雜志社、幾個編輯來表達,無非因為我熟悉這一行。相比較,這肯定是平和的職業(yè),人人各自埋頭耕耘,日復一日。這個職業(yè)之外,更多的摩擦、糾紛、傾軋、損害正次第上演,連綿不絕。
有一次見江邊有人放生,受困多時的魚重新回到水里,立即搖頭晃尾生機重現(xiàn)。這是生命間另一維度的關(guān)系,愛在每一寸空氣里彌漫。我不是佛教徒,只是希冀生活中任何幽深處不會奸機密布,任何拐彎口沒有利鉤暗藏。
愿天下無釣。
林那北,已出版長篇小說《每天挖地不止》、小說集《燕式平衡》、長篇散文《宣傳隊運動隊》等四十部著作及九卷本《林那北文集》。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獲《收獲》《小說選刊》《人民文學》《上海文學》《作家》《芳草》等刊物小說獎,多部作品入選權(quán)威年選?,F(xiàn)居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