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十年前的一場洪水讓迷虎村消逝于世,幸存者背井離鄉(xiāng)遷居外省,不久之后爺爺離奇被害,成為孤兒的父親負(fù)氣出走,獨自在荒灘辟田謀生,自稱“小虎村”。多年過去,仇恨不僅并未消失,反而被父親喂養(yǎng)得日益壯大——他有一本記滿了“殺父嫌犯”名字的手冊,總在燈下獨自翻看,似乎在醞釀著什么?!拔摇睙o意間泄露了手冊的秘密,一時間,那本子上的人竟一一現(xiàn)身,敲響了“我”家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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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上的河流基本都是親戚,血脈相連不說,最終還會相聚到同一個地方。文谷河是這個河流家族中最平凡的一條河流,它時而爬行時而直立行走,從陽關(guān)山的峰頂慢慢溜達(dá)到了平川上。雖說路途遙遠(yuǎn),但它一路上也沒閑著,收留了無數(shù)條小河,像什么葫蘆河、西冶河、中西河、峪道河、禹門河、董門河、向陽河、孝河,這些小河又收留了無數(shù)條無名澗溪和泉水。最后,這張河網(wǎng)就像一片巨大的樹葉懸掛在了陽關(guān)山上。
逛著逛著,從文谷河就逛到了龍門口,這是一個狹窄的谷口,一出谷口,就進(jìn)入了截岔。
所謂截岔其實就是一個端坐在山谷中的盆地,是文谷河、中西河和西冶河三河交匯的地方,故名截岔。山中其他地方只能種植莜麥、土豆和南瓜,而截岔地區(qū)則因為氣候溫暖潮濕,再加上水源豐富,不僅可以種植小麥、玉米、豆類和谷子,竟然還可以種植水稻,且一年兩熟,所以那時候截岔經(jīng)常以“山上江南”自居,且面無愧色。如果一個人本來正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走著,走著走著,穿過一個山谷,忽然看到前方臥著一處巨大的盆地,盆地內(nèi)不僅裝著大片碧綠招搖的水稻和麥田,還裝滿了蘋果、葡萄、梨、西瓜、香瓜之類的瓜果,心里不免還是會有一點恐懼的,就像誤入了由山鬼變幻出來的深宅大院,雖雕梁畫棟,卻多少散發(fā)著一種陰森感。
事實上,這截岔盆地是整座陽關(guān)山上最富庶的地方,沒有之一。平川上的人們說起我們截岔的時候,稱呼為“截岔上”,這是一種略帶歧視性的稱呼,以示作為山區(qū)的截岔始終無法和平川處在同一個空間里。而當(dāng)住在深山里的山民要去截岔趕集的時候,則會說“下截岔去呀”,“呀”這個感嘆詞里兜著一種撒嬌式的歡喜,因為河流下游代表著文明和富庶,何況截岔盆地里不僅裝著七個村莊,還裝著一個武元城,武元城里逢月趕集,還有一年一度的廟會,是所有山民期待的盛大節(jié)日。
武元城也是文谷河的出山口,從這里出去,文谷河就緩步進(jìn)入平川地帶了。從唐朝開始,陽關(guān)山上砍下的木材都是通過編木筏的形式,順著文谷河漂下來,一直漂到武元城的響泉灘上岸,久而久之,這里便形成了一個木集,木材商和方圓十幾個縣的老百姓都要上這里來買木料。雍正年間,這里成了一個稅口,開始征收木稅,成為稅關(guān)之后,人煙也隨之稠密了起來,慢慢有了寺廟、道觀和戲臺,壽寧寺里有一座七層白塔,還有一座四圣宮,里面供奉著堯、舜、禹、湯。圣人扎堆,很是熱鬧。兩條街上也有了飯店、車馬店、駱駝店、理發(fā)店、中藥鋪、染坊、旅店,因為用木材方便,所以很多店鋪都是用木材搭建起來的,后來又有了城墻和城門,隨之孕育出集市和廟會。這里儼然是一座藏在深山中的袖珍木城,木城里最多的就是木料,一層摞一層,木塔一般林立在城中,小孩子們最喜歡在那兒玩捉迷藏,和迷宮一樣。那時候無論是民間還是廟堂,建筑的靈魂都是土木,對木材的需求量很大,直到民國年間,稅卡廢除了,武元城不似從前那般熱鬧,但新中國成立后成立了木材公司,而木材公司的中轉(zhuǎn)站就設(shè)在了武元城,所以林場的木材還是要編筏送到武元城。
截岔的性格和平川不同,和深山老林也不同,平川有點“滑”,深山老林有點“愣”,而截岔的性格是豪爽、慷慨,還有點好斗。比如在平川上,你只能看到包在最外面的一層泥土是什么顏色的,土的下面埋著什么就不知道了,但在截岔不同,它會肝膽相照地讓你看到,埋在下面的地層依次是,元古界長城系,下古生界寒武系、奧陶系,上古生界石炭系、二疊系,中生界三疊系及新生界第四系,甚至讓你看到它的基底,是太古界河口的古老變質(zhì)巖系。這些多少億年前的古老巖層就袒露在盆地的盆沿上,這是拜侏羅紀(jì)時期的燕山運動所賜,當(dāng)時巖層發(fā)生了劇烈的擠壓和斷裂,從而形成了這個盆地。我小時候在截岔盆地里游蕩的時候,無論往哪個方向走,迎面碰到的都是這些古老的時間巨獸,你不得不去仰視它們,敬畏它們,然后在它們的威嚴(yán)下屏息而行。
我出生的那個村莊是個獨家村,像顆堅硬的牙齒,孤零零地長在河灘上,村里只住著我們一家三口以及一頭牛、一只狗和十只雞。后來我才知道,這里原本是荒灘上的一塊空地,我父親當(dāng)初離開截岔盆地之后,便來到這空地上蓋了兩間房,墾了幾畝地,養(yǎng)了一頭牛,收留了一只流浪狗,后來又娶了個媳婦,就變成了一個迷你村。雖是獨家村,父親還是鄭重地為它起了個名字,叫小虎村,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小巧玲瓏的村莊了,而在我出生之后,我的小名也叫小虎,這小小的村莊倒像是父親送給我的禮物。
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給我講過,他本是出生在迷虎村的,曾經(jīng)的截岔七村之首,到我出生的時候,迷虎村已經(jīng)是一片廢墟。我試圖去想象過它曾經(jīng)的樣子,一個多自信的山村才會被這樣認(rèn)為,連老虎都能在此迷路。而小虎村聽上去更像是迷虎村留在世上的一個孩子。
截岔七村皆是沿文谷河而建,隨河蜿蜒,像排列在截岔盆地里的北斗七星,又似被文谷河穿起來的七顆珍珠。據(jù)父親說,當(dāng)年每個村的村口都有一座水磨坊,一半身子站在河岸,一半身子跨在河中,每座水磨坊都有自己的名字,像什么豐盛磨、三義磨、永豐磨、大興磨、和盛磨。水磨坊曾是一個村里最熱鬧的地方,商量婚喪嫁娶之類的大事都要坐到里面,小孩子們則歡呼著跑出跑進(jìn)。因為面粉飛揚,水磨坊里終年像在下雪,所以從水磨坊出來的男女老少個個是白頭發(fā)白胡子白眉毛,倒像是圣誕老人存儲盒,從里面取出來的全是型號不一的圣誕老人。即使出了截岔,再往河的上游走,只要河邊有村莊,就一定有水磨坊,從截岔到陽關(guān)山頂峰,這一路簡直就是一個水磨坊博物館,陳列著各種款式的水磨。
父親小的時候,還是典型的農(nóng)業(yè)社會,對農(nóng)民來說,沒有比土地更寶貴的東西了。截岔盆地因為四面環(huán)山,種莊稼的又只能在河流兩岸的河灘地,所以土地就分外金貴,可以算得上是寸土寸金。山民們把那些旱澇保收的水澆地稱為是“刮金板”,可見對其的珍視程度。父親說,那時候截岔盆地里流行一句話:“生是本村的人,死是外村的鬼?!本褪钦f,人死了以后因為舍不得埋在本村的水澆地里,只能埋到荒僻的山林野地里,做個山林中的游魂。
為了引水澆地,截岔七村專門開了一條引水渠,因為共用一條水渠,截岔七村不僅多結(jié)為水親,還時常打水仗,甚至還打出過人命,也是在打水仗的過程中立起了“截岔王”這樣的彪悍人物。水親以水結(jié)緣,幾個村往來密切,常結(jié)為兒女親家,每年農(nóng)歷的七月初二,截岔七村的人會集體前往武元城趕廟會,白天踩街,看高蹺看旱船,晚上坐在戲臺下面聽大戲。
但一到了枯水期,七個村把臉一翻,誰都不認(rèn)誰了,扛起鐵鍬和鋤頭隨時準(zhǔn)備打水仗,甚至還會通過“油鍋里夾銅錢”這樣的險招來分水,夾起幾枚銅錢,就能分到幾股水,據(jù)說,為了能給曲里村分到更多的水,截岔王在油鍋里夾銅錢的時候,把自己的兩根手指都炸熟了。
分水的前提是,每個村都在村口建了座攔水壩,如果最上游的迷虎村把水?dāng)r住,那下面的幾個村子就無法澆地,莊稼就可能要旱死,所以上游的村子一澆完地就得趕緊開閘放水。但在枯水期,每個村子都想把水?dāng)r住,先把自己村的地澆足再說。于是后來,各村達(dá)成一個協(xié)議,就是輪著澆水,輪到下游的村莊澆水的時候,上游的幾個村莊都得把壩打開,好讓河水通過。
即使達(dá)成了協(xié)議,還時常有人在半夜偷水,就是悄悄把河水又?jǐn)r截住,或是把別的村的水壩打開,所以當(dāng)時有一種職業(yè)應(yīng)運而生,就是看水人。看水人一般都是兼職,且身份琳瑯滿目,曲里村是截岔王親自出馬鎮(zhèn)守,塔上村派出了截岔有名的中醫(yī)郝樹志,因為他醫(yī)術(shù)醫(yī)德俱佳,截岔人看病都得有求于他,誰還好意思從他眼皮子底下偷水,柏林村則是放出幾個黑皮,就是小賴皮,南堡村派出的張有德身上背著自制的炸藥包,往河邊那么一杵,頗有水王的氣勢,恐怕截岔王要不服氣了。
每年的七八月份,河水到了汛期的時候,就是沿河的那串村莊喜憂參半的日子。喜的是,汛期的文谷河不僅特別肥,還很仁慈慷慨,像圣誕老人一樣,總是會從上游捎下來很多禮物,上好的松木,胳膊腿兒還囫圇的家具,成捆成捆的柴火,牛羊的尸體,還沒來得及刷漆的空棺材(反正最后誰都要死的,省得再雇人割棺材了),磨盤大的南瓜像童話里的南瓜馬車一樣從上游駛下來,大葫蘆也跟著漂了下來,上面騎兩個人不成問題,有時候還會漂下來一座完整的水磨坊,當(dāng)然里面沒有磨盤,還有的時候,會漂下來個把死人,臉朝下,靜悄悄地浮在河面上,狀如一段陰森的浮木。
每到這個時候,截岔七村的人便傾巢而出,都在河邊守著,等著收文谷河捎來的禮物。位于上游的迷虎村自然最占便宜,可以挑揀些稱心的禮物,比如木料啊,柴火啊,大南瓜啊,空棺材留著也不錯,誰家還沒個老人,至于那些破爛家具,死牛死羊和死人就留給下游的那幾個村莊。但文谷河向來是有公心的,喜歡盡量做到不偏不倚,它在經(jīng)過迷虎村和大塔村的時候,盡管捎來了不少禮物,卻也會順便把河灘地里長著的那些南瓜、金瓜、西瓜、香瓜、葡萄、蘋果當(dāng)作禮物捎走,帶給下游的那幾個村莊。
所以下游的南堡村和柏林村都懶得種西瓜,因為即使不種西瓜,每年夏天照樣可以吃到又沙又甜的大西瓜。等河水開始變肥變寬的時候,下游的村民們就蹲在河邊,手搭涼棚,翹首等待著西瓜隊伍的到來,等著等著,就看到碧綠滾圓的大西瓜排著隊下來了,趕緊伸出捕魚的家伙,西瓜可比魚好撈多了,傻呆呆的,一撈一個準(zhǔn),如果在這里漏b8hQ4xW8HYarKIFFWemsjQ==了網(wǎng),那西瓜就跟著河水趕往武元城了。偶爾,在撈西瓜的時候會撈起一個光屁股小孩,就好像在西瓜里長出了一個小孩,原來是在河里耍水的小孩,頭上戴了半只西瓜皮,本是為了遮陽,卻被當(dāng)西瓜撈了起來。
不過,如果你以為文谷河總是這么慈眉善目得像個圣誕老人,那你就錯了。它可是一條河,有著河流難以被馴服的野性。一到雨季,如果連日下雨,就可能釀成洪災(zāi),洪水從山上奔騰而下的時候,狀如饑餓的猛獸,會張開血盆大口,見什么吃什么,直至吞噬掉河流兩岸的一切,房屋、田地、村莊、樹木、動物、人。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因為屯田墾殖和冶鐵的需要,陽關(guān)山的林木被過度采伐,最終導(dǎo)致了一九七五年的那場大洪水,而迷虎村就消失于那場大洪水。在截岔七村里,迷虎村是離文谷河最近的,所以淤田最多最肥沃,但也最容易受災(zāi),那場大洪水不是卷走兩座房屋幾畝淤田就作罷了,而是,它輕而易舉地把整座迷虎村給端走了。洪水撤退后,迷虎村已被夷為平地,河岸的肥田也被厚厚的淤泥覆蓋,多年被馴化和養(yǎng)護(hù)出來的良田,眨眼之間又返回蠻荒了。往年也有大大小小的洪災(zāi),都是在洪水過后開始修補房屋,重新墾田,但那一次的洪水實在是太兇猛了,卷走村莊不說,還卷走了十幾個人,而迷虎村已經(jīng)不是修補的問題了,是整座村莊都得重建,淤田也全部需要重新開墾,而最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洪水是年年都要來的,今年重建了村莊,開墾了淤田,到明年發(fā)洪水的時候,又得一切從頭開始,年復(fù)一年,永無盡頭。所以,在那次洪水之后,上面就作出了一個決定,那就是,迷虎村整村遷移。
后來偶然的一次機會,我從柜子深處翻出了一些爺爺留下來的遺物,那些遺物是被父親藏在那里的。遺物中有一些紙質(zhì)的資料,已經(jīng)發(fā)黃了,我看了看,大概是那次大洪水之后整村遷移留下的資料。當(dāng)時的安置原則是“上山不出口,東西兩葫蘆,分散不集中”,就是說,不打算再集中建村,而是要把迷虎村的村民分散到不同的村莊去,且不許下平川,只許村民們?nèi)ネ0胃邨l件更艱苦的中西川和葫蘆川。大概是在遷移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不少問題,發(fā)現(xiàn)實際難度遠(yuǎn)比想象得要大,所以后來松了些口子,又允許少部分村民下山,遷徙到了平川上。我在那堆資料中發(fā)現(xiàn)了一張“迷虎村移民遷居錄”,在那份名單里,迷虎村的三百多號村民被分散到了山上山下的五十多個村莊里,有的去了平川上的義望、洪相、廣興,有的去了西社、橫嶺,有的去了條件艱苦的古洞道、蘇家?guī)r,還有的去了陽關(guān)山海拔最高的龐泉溝,那里的積雪終年不化,一年有八個月需要在屋里生火爐,六月份的時候還在穿皮襖。在那名單里,居然還有幾戶遷到了河北、山東,甚至有一戶遷去了遙遠(yuǎn)的江蘇。
那張遷居錄令我久久難忘。有的村莊只遷過去一戶人家兩口人,甚至有個叫代家莊的村子,已經(jīng)快到古交的地盤上了,只遷過去一口人,八成是個老光棍或老寡婦,這樣一個老人背井離鄉(xiāng),遷往一個人生地不熟的村莊是如何生活下去的,實在難以想象。還有那遷往外省的幾戶人家,對于幾乎沒出過山的山民,又是怎么一路千里迢迢尋過去的?在這份遷居錄里,還有少數(shù)幸運的村民就近留在了截岔盆地里,被分散到了其他六村,其中就包括我爺爺一家,僅僅是從迷虎村遷到了曲里村,而曲里村的淤田數(shù)量僅次于迷虎村。
我出生的時候,我爺爺已經(jīng)死了。那是在洪災(zāi)之后,我爺爺帶著奶奶和我父親兄妹三人遷到了曲里村,開始在曲里村蓋房墾田。一天,都到黑夜飯時了還不見他回來,父親便趕緊提著手電筒出去尋找,事實上并不難找,他就光明正大地躺在剛墾了一半的水田里,后腦勺上被砸了個大窟窿,流出來的血已經(jīng)凝固成豬肝色,估計死了最少也有半日了。也就是說,他是大白天被人打死在水田里的。我奶奶從此一病不起,兩個月后也匆匆離世。
這段往事父親只是偶爾提起,他和我說起最多的并不是這個,而是爺爺如何吃苦能干又聰明,能打一手好算盤,還會嫁接葡萄,他嫁接的葡萄樹上能同時結(jié)出綠色、紫色和粉色的葡萄。奶奶身體不好,常年吃藥,爺爺從地里回來還要做飯洗碗洗衣服,一手把他們兄妹三人拉扯大。一九六〇年的時候糧食不夠吃,他把僅有的一點白面摻上高粱面給他們兄妹吃,自己則日日吃用榆樹皮和土豆干磨的面,他總能在山里找到榆樹,所以,多余出來的榆樹皮還拿到供銷社去賣。又常說起爺爺如何節(jié)儉,一支百草牙膏用光了也不舍得扔,還要用搟面杖反復(fù)地?fù){牙膏皮,直到把牙膏皮搟得像紙一樣薄。
這些話反反復(fù)復(fù)地說,以至于我覺得爺爺還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只是,他不用吃飯不用睡覺,每天就住在墻上的黑白照片里。
那是他的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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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都去世后,父親便從截岔盆地搬了出來,獨自在截岔七村(包括迷虎村的尸?。┥嫌蔚幕臑┥祥_墾了幾畝地,蓋了兩間房。他的兩個妹妹均已遠(yuǎn)嫁,一個嫁到方山,一個嫁到古交。父親一開始娶不到老婆,后來終于娶到了一個文谷河上游的瘸腿姑娘做老婆,這瘸腿姑娘就是我的母親。
那時,父親已經(jīng)在文谷河上做起了放筏工。當(dāng)時,陽關(guān)山林場砍下的木材主要還是通過筏運的方式被送到武元城的中轉(zhuǎn)站,方圓百里各個煤礦用的坑木、道木,火車用的枕木,火柴廠用的木頭,幾乎都出自武元城,而筏運木材只能在夏秋兩季水肥的時候進(jìn)行,所以每到夏秋兩季,放筏工便格外辛苦。
木筏一般都是把細(xì)木料編在前面,越往后的木料越粗越長,所以當(dāng)木筏從河面上漂流而過的時候,既像一只正在開屏的水上孔雀,又像一塊從河流上游漂下來的木頭島嶼,大點的島嶼上還有小房子,一般是用油布搭成的帳篷,還有冒著炊煙的爐子和一堆鍋碗瓢盆,木筏在水流湍急的地方會泡進(jìn)水里,有點像木質(zhì)的潛水艇,這時候,那些鍋碗瓢盆便都盛開在了水面上,像朵朵睡蓮,隨時都會漂走,得有一個放筏工專門來采摘這些鍋碗瓢盆。木筏上往往還搭有一個木架,上面繁復(fù)臃腫,不是一般的擁擠,掛著蔬菜、莜面口袋、鹽袋子、油瓶、衣服、被褥、酒葫蘆,還會站一只和放筏工做伴的八哥,因為能講幾句人話,時常被放筏工當(dāng)作半個人來交談,“吃了沒”“吃啦吃啦”“再叫喚把你的舌頭割掉”。一聽這話,它便很高興地威脅道“把你的舌頭割掉,把你的舌頭割掉”。
因為架子上沾不到水,所以成了放筏工們共用的一只水上儲物柜,只不過這柜子是透明的,里面的東西看得清清楚楚。筏子上往往還會支起一塊長長的木板,大約只有一掌寬,既當(dāng)?shù)首佑之?dāng)床,放筏工想休息的時候,需要像耍雜技一樣,穩(wěn)穩(wěn)地把自己擱在木板上,然后抱著兩只肩膀酣睡。睡不著?困得實在厲害的時候,站著都能睡著。
從林場的下油坊木場到武元城,走水路需走半個月,這半個月里,放筏工們吃住都在筏子上。因為漂在水上寒氣很大,到了深夜,放筏工們就在木筏上生一只火盆,然后幾個人圍著火盆喝酒。每個放筏工都帶著大葫蘆,裝滿高度白酒,用來抵御寒氣。這時候如果你站在岸邊,就能看到一簇一簇的鬼火從文谷河上游漂了下來,好像那些木筏是搭滿鬼魂的幽靈船,要趕到河流下游往生似的,鬼火在濃稠的黑暗中跳動著,安詳寧靜,并不恐怖。
木筏是由筏頭來掌舵的,立在筏艄,看準(zhǔn)水路,后面的二排和三排緊密配合筏頭,小心避開水中的大磧石,也不能讓木筏上了淺灘,否則會擱淺,碼尾的人手里拿著一根長木桿,把木桿拖在水中,按水流的緩急來掌握速度。放筏最怕的是疊排,就是后面的木筏把前面的頂了起來,頂成人字形,再跌進(jìn)水里就容易散排,有的筏工在疊排時直接被拍成了肉餅。
父親后來當(dāng)上了筏頭,總是立在木筏的最前面引路。每次他放筏經(jīng)過家門口的時候,我和母親總是早早就在河邊等著,眼看漂下來一片木頭島,再一看立在筏艄的人,并不是我父親,又漂過去一片,又一片,這些木頭島在水中行走的姿勢飄逸極了,身形雖龐大,卻似一根根輕若無骨的羽毛漂浮在河面上,并不向往遠(yuǎn)處的那些大江大湖,只是在陽光中和水波里逍遙地漂著,至于漂到哪里,它們似乎并不在意。
又漂下來一片木頭島,我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父親的身影正立在筏頭,長長的木筏正馴順地跟在他身后,只見父親把手里的長桿使勁往河里一撐,整片木頭島便減速了,等到筏子靠了岸,我和母親就背著炒面和面豆上了筏子。炒面和面豆都是放筏工常吃的干糧,炒面是把白面、豆面、玉米面放在鐵鍋里炒熟了,有的人家還在炒面里加些紅棗,吃的時候可以加白糖,也可以加咸菜,可以干著吃,也可以用水拌了吃。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每天都有同學(xué)帶一種零食,就是用紙疊成信封,在信封里裝滿炒面,吃的時候同學(xué)之間會互換信封,雖然信封里不過是司空見慣的炒面,卻好像收到了遠(yuǎn)方給自己寄來的信一樣,吃的時候竟有種異樣的滿足感。我也在信封里帶過炒面,但從來沒有同學(xué)和我換過信封,我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是獨家村長大的小孩。
如果家里碰巧剛吃過油糕,就給父親帶一罐瘦糕,瘦糕就是沒炸過的糕,還保留著糜子的清香,父親喜歡吃瘦糕。但瘦糕冷卻之后會變得像鐵一樣硬,身上裝兩塊冷糕倒像背著兩塊磚頭,不過只要在火上一烤,那磚頭就會化為繞指柔,且糜子的彈性極好,有時候能扯到一米多長,繞幾圈,都能當(dāng)圍脖用了。
等上了筏子一看,除了放筏工,筏子上已經(jīng)站了十來個人了,有的帶了一頭牛,有的領(lǐng)著一頭豬。這都是住在河流上游的山民,他們經(jīng)常搭著筏子去下游辦事,或是走親戚,或是去給自己的豬配種,還或者是去武元城趕集,他們把搭木筏子叫“捎足足”。行到河水湍急處,木筏整個潛進(jìn)水里的時候,他們會集體驚起,然后又并排棲息在那條窄窄的木板上,很像一群落在天線上的麻雀,還爭相把腳蹺得高高的,生怕鞋子被打濕了。放筏工則赤足立在水中,再冰冷的水也是如此,所以放筏工上了年紀(jì)之后個個腿腳變形,不是里羅圈就是外羅圈,甚至連路都走不了。
父親對沿河這些想搭筏子的山民有求必應(yīng),別的木筏早就漂走了,他卻不急著趕進(jìn)程,一個村一個村地靠岸,人們一般都在水磨坊那里等筏子過來,父親捎人,捎牲畜,捎?xùn)|西,捎話,且分文不收。去看墳的風(fēng)水先生要搭他的筏子,去布道的牧師要搭他的筏子,去親戚家吃席的老人要搭他的筏子,被大樹拍死的伐木工尸體也要搭他的筏子回家。他的筏子簡直就是一輛游蕩在文谷河上的公共汽車,每個村都是一個站點,他恪盡職守,一站都不肯落下。
一過龍門口,木筏就開始漂進(jìn)截岔盆地了,一旦進(jìn)入截岔盆地,即使當(dāng)時還是個少年的我,也會忽然之間感到一陣微微的緊張。這種緊張可能是因為,我從小就知道我們是截岔人卻回不了截岔,還知道我爺爺當(dāng)年就是被打死在截岔盆地里的。因為這個緣故,我從小雖然也經(jīng)常在盆地里晃蕩,但是和盆地里的那些小孩卻很難成為朋友,我會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他們,而他們也不愛和我玩,好像他們是裝在盆地里的孩子,而我是孤零零地掛在盆沿上的孩子,不是同一物種。
每年到了臘八那一天,截岔的家家戶戶半夜就會起來做餾米,我家雖然孤懸在盆地外,但餾米也是要做的,過年的時候扁食也是要包的,不然真是覺得自己被逐出人寰了。吃過餾米,我會溜進(jìn)截岔盆地里,把自己藏在一個隱蔽的角落里,等著觀看截岔的小孩出來做一種游戲。終于有兩個小孩出來了,一個端著一盆餾米,一個拿著一把斧頭,他們會用餾米喂自己家門口的石磨、石碾、石獅,在石磨和石獅上各放一小團(tuán)餾米,就表示喂過它們了。然后,他們還要喂棗樹和杏樹。只見兩個小孩走到自家的棗樹底下,拿斧頭的那個小孩邊砍樹根邊嚇唬樹,把這棗樹砍了吧,連棗兒都不結(jié),要它做甚。端餾米的小孩連忙制止道,別砍啦,喂上它一點餾米,明年就會好好結(jié)的。說著就把餾米抹到剛砍過的斧痕上。這兩個小孩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配合得天衣無縫。還有的小孩在給棗樹喂餾米之前要先問一句,今年結(jié)不結(jié)果?然后馬上替棗樹回答道,結(jié)呀,還要多結(jié)哩。那時,我對這種小孩們自編自導(dǎo)的游戲十分迷戀,多年以后我在劇場里看小話劇的時候,總是會想起當(dāng)年截岔小孩們玩的那種游戲。覺得那些小孩就像站在舞臺上一樣,天、地、神、樹都成了這舞臺上的演員,有一種人神共慶的歡愉氣質(zhì)。有那么一刻,我真想走過去,和他們成為朋友,一起來玩這種游戲,但我心里又充滿畏懼,生怕被他們拒絕。
每次漂進(jìn)截岔盆地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站在我旁邊的母親甚至比我還要緊張。她因為一條腿有點瘸,站在木筏上的時候,會把我當(dāng)拐棍拄著,牢牢抓著我的肩膀。因為緊張,她手里會不由得用力,以至于差點把指甲掐進(jìn)我的肉里。我知道,她總是找各種借口搭父親的木筏,比如要去武元城趕集,去賣雞蛋賣木耳,要上筏子給父親送干糧,其實是想看住父親。尤其當(dāng)截岔人開始陸陸續(xù)續(xù)登上木筏的時候,就是母親最緊張的時候。她總是過度熱情地與上了筏子的村民們寒暄著,臉上掛著一副大大的假笑,目光卻總是偷偷地系在父親身上。每次父親揮動起手里的長桿的時候,她的目光就被那長桿釣起來,拋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又重重跌入水中。有一次筏子在水流湍急處又潛入了水中,她忽然拖著一條瘸腿,驚恐地朝眾人大喊起來,快跑,快跑啊。眾人有些迷惑地看著她,還有人在偷偷地笑,在那一刻,我覺得好丟人,真想把自己的頭埋進(jìn)筏子上的鋸末口袋里。
但我知道,連筏子帶人一起沉沒,或者,干脆發(fā)生疊排,把筏子上的人齊齊削進(jìn)河里,這樣的場景已經(jīng)在母親腦子里演習(xí)了成百上千次了。
這是因為,我和母親都知道父親的一個秘密。他藏有一個小本子,上面寫著幾十個人的名字,估計是他猜測出來的殺害爺爺兇手的候選人名單,頗有點像陰間的生死簿。其實,所謂秘密也是他自以為的,趁他不在家的時候,母親時常把那小本子找出來翻看,每次都把上面的名字?jǐn)?shù)一遍,像數(shù)綿羊一樣,看看是多了還是少了。有時候,有的名字會被父親用筆重重劃掉,像被放生的嫌疑人,與此同時,另一個新的名字會被捉進(jìn)本子里。有時候我會湊上去和母親一起看,她也默許了。大約是母親知道我很孤獨,連個玩的伙伴都沒有,所以不管做什么都帶上我一起,并不大把我當(dāng)小孩子。她還告訴我,本子上的這些名字,她已經(jīng)悄悄打聽了一遍,有的就是迷虎村原來的村民,有的是截岔另外六個村的,這些人有的還住在截岔盆地里,有的則已經(jīng)逆流而上,遷到文谷河上游去了,還有的下山去了平川地帶。我心想,如果那兇手真的已經(jīng)進(jìn)了深山或去了平川了,哪里還能找得到,記也是白記。
看的次數(shù)多了,我都能把本子里的那些名字背下來了。但不管名字如何增減,穩(wěn)穩(wěn)坐在頭把交椅上的永遠(yuǎn)是截岔王。這可能與截岔王的威名有關(guān),據(jù)說此人身高八尺,豹頭環(huán)眼,兩只拳頭握起來的時候就像左右各拎著一只銅錘,最擅長打架,且根本不打算要命的那種,“截岔王”得以被封王,還是因為分水的事。以截岔王的身手,在人后腦勺上砸一個大窟窿是不費吹灰之力的,況且爺爺當(dāng)初就死在了曲里村,所以他的嫌疑無疑最大。把截岔王放在榜首,連我都贊同。
在生死簿上穩(wěn)坐第二把交椅的是柏林村的著名黑皮游家明,此人還有個外號叫“滾刀肉”,其身手之黏軟不爛可見一斑。據(jù)說當(dāng)年一到了年根,文谷河沿岸要債的買賣基本都要雇游家明,而他也十分具有職業(yè)操守,絕不會輕易讓雇主失望。去討債的時候,他自帶著被褥和碗筷,還有他那只大花貓,像頂皮帽子一樣蹲在他頭上。去了人家家里,他二話不說,先笑瞇瞇地把被褥鋪在炕上最熱乎的地方,擺出一副后半生打算就在此安居樂業(yè)的架勢。鍋里的面熟了,他第一個先撈上來吃,還說自己不是什么講究人,有什么吃什么,不挑。還要翻箱倒柜地找人家家里藏著什么酒,有什么喝什么,真是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如果主人賭氣不做飯,他便笑瞇瞇地自己動手,和面、炒酸菜、做臊子,做好了他一個人坐在炕頭吃,全家人圍在炕下看著他吃,他有條不紊地吃面、喝湯,還不忘在面里放兩瓣臘八蒜,待吃飽喝足便歪在炕頭剔牙、打嗝、放屁、撩貓逗狗。兩天下來,那家人都餓得奄奄一息了,只有他一人生龍活虎,像太歲一樣穩(wěn)坐在炕頭,抬都抬不出去。臘月二十三日的晚上,連灶王爺都被打發(fā)到天上說好話去了,這貨照樣躺在炕上打呼嚕磨牙,巋然不動,就差主人跪下來給他磕頭了,你是大爺,大爺快家去吧,再過幾天就是年主(除夕)了。他很高興地說,那正好在你家里過年嘛,有油糕吃油糕,有扁食吃扁食,我這個人,最好交代。說罷,還很疼惜地替自己搖了搖頭。果然,除夕炸油糕的時候,炸一個他往嘴里塞一個,等油糕終于炸完了,卻一個都不見了,全裝在他肚子里了。他就這樣,坦然地在別人家一住數(shù)日或數(shù)月,據(jù)說最長的一次住過半年,直至主人像送灶神一樣把他送走。
生死簿上的三號人物是南堡村的張有德,張有德并不是截岔人,是年幼的時候,隨其母從陜北逃荒過來的,母子二人被南堡村的一條老光棍收留了下來。不幾年,老光棍去世,又過了幾年,其母也去世了,他便被遺棄在這大山的盆地里,也不知道是怎么長大的。大約因為這幼年被遺棄的經(jīng)歷,在成年之后,他對集體便有一種過于濃烈的嗜好,簡直上癮,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像南堡村的人。為了證明自己是地道的南堡村人,也為了報答當(dāng)年老光棍的收留之恩,他把村里一個外號叫“四洋人”的老光棍接到自己家里,認(rèn)四洋人為干爹,自己能省一口是一口,每天只是好吃好喝地供著四洋人。但老光棍并不甘心被供著,一有空就跑回自己家里,回家的時候還從不空著手,每次都要搬走一件張有德家里的東西,從鍋碗瓢盆到被褥涼席,甚至家具都一件一件地搬到了自己家里。他就像螞蟻搬家一樣,漸漸把張有德家里搬空了。而張有德每次發(fā)現(xiàn)四洋人又不見了,便哭著去四洋人家里求他,直到把他求回來。睡了一夜,四洋人又跑回去了,歪在炕上架著二郎腿,專心等著張有德來求他,他已經(jīng)盤算好了這回的要價,他要吃雞,吃羊肉也行,還是雞吧,這個季節(jié)的羊肉難免有膻味。
不光是四洋人,南堡村的每一個人都可以躺在張有德家的炕上白吃白住,都可以支使張有德去他家地里白干活,連小孩子都可以支使他。張有德就像一座微型的城邦,誰都可以來他身體里和心里借宿,甚至長住不走,唯獨沒有他自己的容身之地,當(dāng)然,他也并不需要他自己。多年之后,當(dāng)我再次回想起張有德這個人物的時候,忽然覺得,其實他最終還是獲得了一種巨大的勝利,一種自己消滅自己的勝利,一種精神打敗物質(zhì)的勝利。對于這樣一個連自身都不存在的人來說,派他去給集體搶水真是再合適不過了。果然,張有德不負(fù)眾望,在看水的過程中,曾做出了把自制的炸藥包背在身上的壯舉,以至成功為南堡村搶到了幾股水。他并不在乎自己,大概是因為,早在還年幼的時候,他的一部分已經(jīng)先他隕落和消亡了,從某種角度上講,正是這種殘缺讓他變得無敵。
幾十個名字常年休眠在這生死簿里,使這小小的本子似墳?zāi)?,又似火山,不知道哪天忽然就噴發(fā)出什么來了。本子的封面已經(jīng)被摩挲得破爛不堪,可以想見,在只身離開截岔盆地后的這些年里,這小本子大概成了父親的貼身陪伴,經(jīng)常出入于他的兩只手掌之間和枕下。他不在家的時候,它還會輪流出沒于母親和我的手中。那些名字,一個個被父親捉住并養(yǎng)在本子里,一養(yǎng)就是十幾年,竟被養(yǎng)成了一群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所以,我家雖然只有三口人,但有時候又會覺得家里熙熙攘攘的,到處都是人影,到處都是目光,除了墻上的爺爺,還有那些養(yǎng)在本子02fe5edd902b6a9cab2a0a213786128f里的名字,他們不時會溜達(dá)出來放風(fēng),會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然而,最恐怖的是,在這些名字當(dāng)中,有一個名字終究會在某一天長出臉和手腳來,變成一個真正的殺人兇手。也就是說,這殺人兇手也日日夜夜陪伴著我們,在十幾年里須臾不曾離去。
這天,我和母親上了筏子一看,筏子上已經(jīng)有十來個人了,一看就是從文谷河上游的龐泉溝下來的,因為大夏天他們身上照樣裹著棉襖,龐泉溝那地方,好像一年四季都在過冬天。再者,從龐泉溝下來,要乘著筏子走好多天的水路,山中的河流多來自深山,水中的寒氣利如刀劍,直刺骨髓,所以筏工們大夏天也要穿棉襖。除了十來個人,筏子上還堆著幾麻袋飼料,看樣子也是要送到下游去。幾麻袋飼料堆在木頭島上,構(gòu)成了島中島。飼料島上盤踞著兩個老人,其中一個裹著皮襖,護(hù)著兩只雪白的樺皮桶,桶里裝著金黃色的沙棘醬。這沙棘醬是用山里采摘來的沙棘果榨成的,只是,那沙棘果只有米粒大小,枝上又長滿刺,采摘十分費勁,熬這兩桶沙棘醬怕是要費不少時日??礃幼樱臣u是帶給下游的親戚家的,也說不來是要和親家走動,沿文谷河結(jié)為水親是常事。
老頭一見到有人上了筏子就大聲打招呼,上來啦?吃了沒?每次都把這句話重復(fù)一遍,就像一只大號的八哥落在筏子上。即使上來的是張生面孔,但左不過大家喝的都是同一條河里的水,生又能生到哪里去。見無人理會他,母親忙道,大爺穿得這么厚,是從龐泉溝下來的?老頭笑瞇瞇地說,早先俺行(家)就在截岔的迷虎村,后來迷虎村被沖跑了,俺渾家(全家)才被貶發(fā)到龐泉溝,那地方,冷得害怕了,三伏天就能下起雪來。
聽到迷虎村三個字,母親的臉色變得稍微有些不自在起來,只答對了一句,那可要穿戴得厚些,尤其是腿上,最怕受涼了。然后便把臉扭向了飼料島上的另一個老人。
這是個老太太,干癟如老絲瓜,沒牙的嘴唇塌陷下去,張開嘴的時候,倒像臉上有個黑洞洞的窟窿,滿頭白發(fā),像頂著一腦袋雪花,老太太坐在島上,像孫悟空一樣手搭涼棚,打量著每一個剛上筏子的人。她手邊還蹲著一只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袋子上扎了兩個窟窿,兩條頎長雪白的鵝脖子從里面伸了出來,一邊眼花繚亂地?fù)]舞著一邊嘎嘎亂叫,乍一看,倒像是那編織袋長出了兩只脖子兩個腦袋,挺嚇人。母親說,嬢嬢,這是要去賣鵝?都養(yǎng)這來大了,可是不下蛋了?老太太咧開黑洞洞的嘴巴,戳著鵝的腦袋笑罵道,太能吃了,和養(yǎng)一頭豬差不多,又愛打架,打起架來,十只雞都進(jìn)(比)不上它,狗都進(jìn)不上它,下的蛋大倒是大,就是有股土腥氣,不想養(yǎng)了,拿到武元城賣了它們換狗兒。她看到我站在一邊,便像變魔術(shù)一樣,從懷里掏出一只碩大的鵝蛋遞給我,那鵝蛋若是放到雞蛋里,絕對算個巨人,我用雙手才能抱住,鵝蛋是煮熟的,摸上去還是溫?zé)岬摹?/p>
每逢武元城趕集或趕廟會,都會有一些老人從深山老林的各道縫隙間分泌出來,牽著一只羊,抱著一只大公雞,或者扛著半袋土豆,聚到河邊等木筏漂下來,好讓木筏把他們捎到武元城去賣掉東西。坐筏子的次數(shù)多了,我慢慢發(fā)現(xiàn),很多從文谷河上游漂下來的老人其實從前都住在迷虎村。是那次洪災(zāi)之后被分流到深山里的迷虎村人,如今他們都已經(jīng)凋謝成老人了。
旁邊的老頭突然插話進(jìn)來,她呀,就好養(yǎng)鵝,以前住在迷虎村的時候,她行(家)就養(yǎng)著幾只大鵝,像看門狗一樣,賴得呀,見人就上來咬,還特別能吃,見甚吃甚,俺行(家)就在她房后嘛,那幾只鵝動不動就跑到俺院子里偷吃舀喝,把豬食搶了吃,把雞飼料也偷吃光,還要把院子里剛紅眼圈的西紅柿也偷吃掉,人家還曉得紅的比綠的好吃,你說厲害不厲害,和霸王一個樣,賣了好,快些賣了吧。
老太太不高興地說,怎么不說說你兀會兒(那時候)養(yǎng)的那幾只羊,那也能叫羊?跑到俺西瓜地里偷吃西瓜,專挑熟的吃,和人一個樣,最后吃得走都走不動道,全躺在了俺西瓜地里,不曉得的還以為是俺給你家的羊下了毒藥呢。
老頭的興致倒越發(fā)好了,大概是難得有人和他敘舊。他不依不饒地說,迷虎村誰家沒有塊西瓜地,就你行(家)有啊,羊又不曉得那是誰家的西瓜,上面又沒做記號。說起這做記號啊,俺就想起兀會兒(那時候)在俺西瓜地里,趁著西瓜還是娃娃的時候,俺就在上面刻好名字,把大塔、塔上、西落、柏林、曲里、南堡幾個村的老伙計的名字都刻上去,等到西瓜熟了,上面刻的名字也長樹式(端正)了,就像是專門為他們結(jié)出來的西瓜。等到文谷河的水肥起來的時候,俺就把那些有名字的西瓜挨個扔進(jìn)河里,它們跟著河就漂走了,俺那些個老伙計,每年到了西瓜熟的時候,都在水磨坊邊等著呢,看見有西瓜漂下來了,抱起來一看,不是自家的名字,又放回去,再抱起一個,這個正是自家的名字,便樂呵呵地抱回家去。俺每年伏天寄給他們的西瓜,他們總能收到,基本上沒落下過。
老太太揪起筏子縫隙間的水草,一邊喂鵝一邊撇嘴,又賣諞你識字,俺倒是一天學(xué)都沒上過,不也能認(rèn)得自己的名字?在截岔的時候俺還種著幾畝稻田,還能吃上好大米,不比那晉祠大米差,俺種點硬大米種點軟大米,把軟大米磨了,正月十五的時候還能滾幾個元宵吃。這陽關(guān)山上,也就截岔這一帶能長得了水稻,貶到龐泉溝那種地方,還種水稻?逮著喝兩口西北風(fēng)就不賴?yán)病?/p>
老頭嘆道,人家不讓咱們留在截岔,咱們又有甚辦法,人就是哪里住慣哪里好啊。
說著說著兩個老鄰居忽然都陷入了沉默,因為,筏子已經(jīng)過了龍門口,開始漂進(jìn)截岔盆地了。
3
一進(jìn)截岔盆地,眼前霍地就明亮起來,不僅因為山勢在這里變緩,更重要的是,盆地里一下多出了很多植物,搞得這盆地真像個聚寶盆一樣。沿著河岸可以看到高海拔處看不到的大火草、鐵線蓮、草芍藥、唐松草和鳳凰草,樹木則除了青杄和油松,還多了紅樺、白樺、青楊、烏柳、遼東櫟,還出現(xiàn)了大片的棗林、蘋果園、梨園、葡萄園,色彩斑斕的果實如寶石點綴其間。河岸的淤田則拼成了七巧板,只見一大塊濃烈蠻橫的綠色,連根針都插不進(jìn)去,那肯定是玉米地;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好像把莊稼種在了鏡子上,那是稻田;正在放紫色煙花的是土豆地;紅肥綠瘦的是西紅柿地;綠葉間掛滿金色星辰的是黃瓜地。西紅柿和黃瓜有腳,能自己爬到架子上去,西瓜、金瓜、南瓜則沒有腳,又都是圓胖子,只能在地上滾來滾去。
筏子在截岔經(jīng)過的第一個村莊就是曾經(jīng)的迷虎村,如今只剩下一堆被洪水淹過后的殘垣碎瓦,其中還有一座幸存的房屋,只是連窗戶和門都沒有了,里面黑洞洞的,狀如鬼屋。從迷虎村的尸骸旁邊經(jīng)過的時候,筏子上的人忽然全都沉默下來,集體注視著那岸上的村莊尸骸,很像葬禮上的默哀,除了父親,他故意避開了目光。坐在飼料島上的老頭和老太太也一言不發(fā)地注視著曾經(jīng)的家園,神情很是凄愴,鵝大概餓了,伸過頭來咬老太太的手,她都渾然不覺。筏子一旦漂過去了,他們又堅決不肯回頭去看,似乎鐵了心地要把那夢境一般的家園留在過去。
接下來是大塔村,已經(jīng)有兩個老人和一個帶孩子的女人等在水磨坊邊了,水磨坊成了父親每站必停的放筏驛站。每逢有水磨坊,他就指揮筏工們讓木筏靠岸,再恭恭敬敬地把水磨坊邊等著的人一一扶上木筏,上了木筏,還要照顧老人和小孩,把他們安置在穩(wěn)妥干燥的地方。這次因為筏子上有飼料島,父親便把兩個剛上來的老人安置到了飼料島上,加上已經(jīng)盤踞在上面的那兩個老人,飼料島變成了老人島。只見父親笑容滿面,忙前忙后,對眾人噓寒問暖,活像一個蹩腳的司儀,生怕對客人們照顧不周一樣。與父親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些剛從截岔上筏子的人,尤其是年齡大些的人,都是一副別別扭扭的樣子。似乎想上筏子又不好意思上,但因為別的筏子為了趕時間都不肯停下捎人,他們只能上父親的筏子。上來之后,臉上又多少掛著些惶恐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父親伸手去扶他們的胳膊的時候,他們會下意識地躲閃一下,好像怕被燙著一樣,回過頭來,F5P3nptECJhxeEJChSIZd0K231TJzjf2786GIqtLvyw=又略帶諂媚地對父親笑笑,笑完便匆忙把目光挪到他處,并不敢與父親對視。
他們在筏子上說話的時候也是輕聲細(xì)語,好像周圍全是睡覺的人,生怕把別人吵醒了,只是把耳朵遞過去,或把眼神送過來。與上游下來的那些山民形成了鮮明對比,那些山民說話的時候都像是喊山,明明只有一步之遙,他們還是要拎著對方的耳朵,把話使勁扔進(jìn)去,好像生怕別人是聾子,而且個個像話癆,只要張開嘴,那根本就停不下來。不知是不是在深山里都是牛羊卻人跡罕至的緣故,被憋壞了。若是四個人一起上筏子,他們還會抬一張方桌上來,四個人圍著方桌打麻將,麻將摔得震山響,身上裹著皮襖,為了防止鞋子被河水浸濕,干脆脫下來,把鞋帶一系,把鞋掛在了脖子里,光著腳打麻將。筏子在每個村口都要停留,他們也覺得煩,但沒辦法,人家筏子是運送木材的,又不是自己包下來的。這筏頭也是,寧愿誤了工期少掙點錢,也要把每個村的人都捎上,有時候捎的不是人也不是牲畜,就是一句話,也一定要捎上再上路。他們對父親又是欽佩又是惱火,背地里說他是個滕子(傻子)。
后來我才慢慢想明白,在截岔盆地里,但凡上點年齡的人,都知道我爺爺當(dāng)年的事,他大白天被人打死在水田里,又因為同村人的相互包庇,找不到任何線索,導(dǎo)致成了樁破不了的無頭案。雖說這已經(jīng)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但因為沒有了結(jié),所以一直就懸在那里。雖有時間的暈染和沖刷,但這樁舊事顯然并沒有被時間消化掉,相反,它變成了一根尖尖細(xì)細(xì)的刺,始終扎在截岔盆地里。
而父親的那個名單可以說網(wǎng)羅了整個截岔盆地,甚至連早已遷出截岔盆地的迷虎村人都被網(wǎng)羅了進(jìn)來。也就是說,對于父親來說,沿河上筏子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當(dāng)年殺爺爺?shù)膬词郑@也是母親感到不安的原因,只要父親把長桿插進(jìn)河底稍微一拖,就可能發(fā)生疊排。然而,父親掌舵的每一只木筏,慢雖慢了些,卻都還算順利,從沒有什么意外發(fā)生。而且父親對每一個乘客都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客氣和殷勤,臉上漆著一層厚厚的笑容,但他越是這樣,母親就越發(fā)感到害怕。
因為父親一開始放筏的時候并不是這樣的。開始的時候他對截岔人冷冷淡淡,放筏也恨不得能繞過截岔盆地,但人家文谷河才不管呢,人有人道,河有河道,截岔是放筏的必經(jīng)之地。每次硬著頭皮漂過截岔盆地的時候,他幾乎一路上都不做任何停留,徑直就把筏子漂到武元城了。
他在家里休息的時候,也從不會說起他的復(fù)仇計劃,只是白天去地里干活,傍晚撿些樹枝回來劈成柴火,我家有一面墻整個就是用柴火垛成的,十分雄偉。他不光喜歡屯柴火,還喜歡屯面屯土豆,我家簡直就像倉鼠的窩,到處屯滿東西。再不然就是修補家什,東西用壞他也不肯扔掉,一張嘴就說自己當(dāng)年從截岔出來的時候,除了光人一條,什么都沒有。我和母親都害怕聽他憶舊,他一旦開始憶舊,我和母親立刻抱頭鼠竄。因為他說起那段苦日子的時候,臉上并沒有多少傷感,反而還有點興奮,好像有一種受虐的快感,簡直瘆人。
到了晚上,他便雷打不動地給自己倒一壺白酒,擺一盤花生,開始獨自喝小酒,經(jīng)常是喝了好半天了,才想起該往嘴里扔一?;ㄉ琢?。喝了酒的父親時常會靈魂出竅,他會虛虛地盯著一個地方一看半天,眼神邈遠(yuǎn)空洞,卻又像是什么都沒看到,不過那里本來就什么都沒有。此時如果叫他一聲,他好像也聽不見,過半天了才終于答應(yīng)一聲,聲音好像是從很遙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的。有時候,待著待著,他會忽然朝對面陰森森地冷笑一聲,就好像對面正坐著他的仇人,而他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去懲罰這個仇人,只能報之以一聲冷笑,以表示他極度的憤怒和蔑視。更多的時候,他連憤怒和冷笑都沒有,只是木著一張臉,整個人看起來疲憊渙散,連目光也如游魂一般,不知道該躲到哪里才好,偶爾會落在我身上,像只怯怯的小飛蟲一樣,大概是怕被我發(fā)現(xiàn),倏地又飛走了。更可怕的是,每次喝完酒之后,他都會把他那本生死簿拿出來,從頭到尾又欣賞一遍,然后像個判官一樣在上面勾勾畫畫,把某個名字慷慨逐出陰間,又毫不留情地把另一個名字從陽間拖進(jìn)來。
我猜測,對于父親來說,酒具有招魂的功能,在那些年里,只要喝點酒,父親便可以為自己召喚來一個福爾摩斯,那福爾摩斯在他腦子里縱橫馳騁,拼命破案。酒精變幻成的福爾摩斯把這些嫌疑人一個個拎出來分析,再一個個排除,排除完的重新又分析,覺得還是有嫌疑,于是有些名字寫上了又劃掉,劃掉了又寫上,都不知道在他那本子里生生死死多少回了。而母親擔(dān)心的是,父親從不向任何人說起這個本子,包括她,如果他能像訴苦一樣正大光明地把這小本子擺出來給她看,說他多么想找到這個仇人,她倒也放心了。除了酒后津津有味地擺弄小本子,父親還會偶爾在夢中吐出一兩句內(nèi)容不清晰的夢話,因為沒頭沒尾,就那么孤零零的一截橫在黑暗里,所以更顯得恐怖。
我開始時覺得,他不肯向任何人講述這個小本子的原因是,他每向人講述一遍,就意味著把自己心里的仇恨又喂養(yǎng)得肥大了一點,語言的創(chuàng)造力有時候是驚人的,說的次數(shù)多了,假的也會變成真的,反之,真的也可以變成假的。但后來,我在爺爺?shù)倪z物里發(fā)現(xiàn)了那張“迷虎村移民遷居錄”之后,我開始意識到,父親的不愿講述,可能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也發(fā)現(xiàn)了爺爺留下來的那張“迷虎村移民遷居錄”,那張遷居錄應(yīng)該讓父親感到了一種更為復(fù)雜的痛苦。因為,就連我無意中看到那張遷居錄之后,我心里都難受了好幾天,尤其是名單上那個獨自遷往代家莊的老人,雖然并不認(rèn)識,卻令我久久難忘。
母親一心只想讓父親和截岔人和解,后來她打聽到在文谷河上游的呼家村有一座小教堂,教堂里住著一個老牧師。從河流上游到下游可以搭乘筏子,從下游到上游則要靠走路、騎自行車,或者搭乘林場的東風(fēng)大卡車。因為常年幫林場運輸木料,和林場比較熟,就說好了搭乘林場的大卡車。天還沒有亮,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就聽到門外傳來汽車的喇叭聲,接著就聽到父親和母親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生怕汽車走了,那時候開汽車的可都是大爺。那天,父親和母親去了更深的山里,只留下我和一個獨家村相依為命,我的食物是炒面,滿滿一大甕立在墻角,只要不受潮,炒面放幾年都壞不了。平時我如果得了什么不想被父母發(fā)現(xiàn)的好東西,比如撿到截岔小孩玩丟的玻璃球,再比如舅舅給我的一塊錢,我就會把它們藏到炒面里。我很喜歡藏東西時的那種感覺,把手埋進(jìn)炒面里,甚至可以把整條手臂都埋進(jìn)去,那種柔軟的旋渦能把你整個人都吸附進(jìn)去,把一顆玻璃球或一塊錢藏在炒面深處,就像把一粒種子埋在黃土中,過不了多久,炒面里就會長出更多的玻璃球和一塊錢。
那天,父母親走后,我一個人站在盆沿上望著盆地里的那幾個村莊,就像一個人坐在熱氣球上俯視著腳下的地球,熟悉的孤獨感變得前所未有的龐大,那一刻,我如此渴望能擁有一個朋友,不管他是誰,也不管他是老人還是小孩。后來我想,父親當(dāng)初離開截岔盆地,只身來到荒灘上蓋房墾地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過與我類似的感受,在那么一兩個瞬間里,我?guī)缀蹙鸵荒欠N巨大的孤獨感完全吞噬掉了,連點骨頭渣都不留。而那時候的父親還買不起牛,也還沒來得及收留那只流浪狗,唯一陪伴他的就是那本生死簿,生死簿里的幾十個名字日日夜夜陪伴著他,從某種程度上講,這種非同尋常的陪伴是不是也減少了他的孤獨感?就像一個流落到荒島上的人,也許會把自己的影子都當(dāng)成朋友。
天快黑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又搭乘林場下山的車回來了,下山的大卡車車廂里裝滿木料,父親和母親被堆在了木料的最頂端,大概是怕車開得快了把他們甩出去,兩個人還用繩子把自己綁在木料上,倒像兩個被押送的囚犯。好不容易解開繩子下了車,我一看,兩個人都變成了雷震子,頭發(fā)向上豎起,直指天空,大概是被山風(fēng)雕刻成這個樣子了。他們并沒有給我講見到牧師后的情形,但過了些時日,母親又帶著父親去了趟呼家村,還是去拜訪那牧師。
后來我在父親的筏子上也見過那牧師幾次,他搭乘筏子去武元城布道,看上去和普通人也沒什么區(qū)別,就是一個瘦小的老頭,戴著副巨大的眼鏡,上了筏子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就說,主與你同在。有人要給他讓地方坐,他就不客氣地坐下,然后對那人說,主保佑你。有一次,筏子上的兩個男人因為搶一塊干燥的坐處而打了起來,牧師走過去正色道,主不喜歡你們罵人,主喜歡你們寬恕人,愛人,要去愛別人,愛,這是主所喜悅的。打架的兩個人竟真的偃旗息鼓下來。我猜測,牧師當(dāng)時在呼家村的教堂里向父親布道的時候,大概也是這么說的,要去愛,要去寬恕。因為,父親去了兩次呼家村之后,忽然就作出了一個決定,當(dāng)木筏從下油坊木場漂下來的時候,他要在每個沿河的村口都停留一下,好讓需要去下游的人們搭上筏子。為此,有好幾個筏工都不愿跟他干了,因為這么做實在太浪費時間,人家別的筏子都跑兩趟了,他們才跑一趟。他也不勉強,辭了就辭了,他另找了幾個新手做筏工。只要筏頭沒換就好,因為筏頭是一條筏子上的定心丸。
從此,父親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牧師的劣質(zhì)仿制品,不過他不是出現(xiàn)在教堂里,而是漂流在文谷河上。即使隔著二里地,都能看到他臉上堆著一層厚厚的笑容,這笑容太過豐盛肥厚,以至于溢得到處都是,簡直有些觸目驚心。這笑容可不是隨手安裝在臉上的,是父親對著鏡子苦練出來的。有了這個打算之后,又生怕人家不敢上他的筏子,他便開始對著鏡子苦練笑容,白天練,晚上練,連夢里都在練。微笑,大笑,冷笑,狂笑,慈祥地笑,豪邁地笑,不屑一顧地笑,不露齒地笑,三十二顆牙齒全露在外面地笑。他對著鏡子笑,對著墻笑,對著狗笑,對著空氣笑,吃飯時在笑,睡覺時在笑,罵人時也在笑。他把所有笑的品種演習(xí)了成百上千次,然后摩拳擦掌,只等著在筏子上投入實踐了。
筏子再經(jīng)過截岔盆地的時候,父親一改往日的冷淡,一反常態(tài)地?zé)崆檎泻羧藗兩纤姆ぷ?,但人人都覺得其中有詐,哪敢上他的筏子,誰不知道他父親當(dāng)年就是被打死在截岔盆地里的。如果遇到有老人帶著個小孩正等在岸邊,他會像個狼外婆一樣,掏出一塊他自己舍不得吃的紅薯糕,笑瞇瞇地引誘那小孩,小兒快上來,上來給你個好吃吃。小孩樂呵呵地被紅薯糕釣到了筏子上,后面的老人急得直跳腳,但孩子不能不要,只好也跟了上去。再則是因為愿意停留下來捎人的筏子越來越少了,誰都不傻,筏工們都想著多跑一趟就多掙點錢,想去武元城的人們,如果不想步行,就只能搭乘父親的筏子。畢竟有些好漢不怕死,坐就坐了,爺又不是被嚇大的。果然,坐就坐了。不光是坐了,他們還發(fā)現(xiàn),筏頭的態(tài)度好得嚇人,像孫子一樣。
既然筏頭像孫子,有些人上了筏子便像大爺一樣橫,要求把最干燥舒適的地方讓出來給他坐,換了別的筏頭,早一桿子把他挑進(jìn)河里去了,你他媽誰啊,敢跑到我筏子上橫?但父親不但不生氣,還笑瞇瞇地幫這大爺找地方坐,甚至還殷勤地給人家遞過去一根煙。他顯然在效仿呼家村的老牧師,但那老牧師,不管別人信不信,他自己總歸是信的,這種信仰使他變成了一種更純粹更堅硬的存在,戳在人群里,卻又比誰都虛無輕盈,好像只是一團(tuán)氣體。而父親不同,他更像是在扮演那老牧師,他只是一個演員,但并沒有真正理解角色,光是得了些皮毛,所以他是滯重的,混沌的,有時候難免還會顯得有些滑稽,倒更接近于一個喜劇演員。
4
既然坐過的人也沒見少了胳膊少了腿,囫圇著下了武元城,又囫圇著回來了。一來二去,敢坐父親筏子的截岔人就慢慢多了起來。雖然不乏個別黑皮敢在筏子上稱大爺,但多數(shù)上了筏子的截岔人,還是有些神情緊張,不敢不笑,也不敢使勁笑,更不敢大聲說話,只是相互交頭接耳,倒像個秘密組織。有的大人帶著小孩,在上筏子前,還要特意在小孩身上綁個葫蘆,以作為掉進(jìn)河里之后的救生工具,看來是隨時準(zhǔn)備著要跳河逃走的。主要是父親突如其來的熱情委實把他們驚著了,只覺得是不是有什么陰謀在里面。
其實連母親也是這樣想的。當(dāng)父親在放筏的間隙里回家休息的時候,母親并沒有看到一個煥然一新的寬恕者,還是那個舊的父親,白天下地,晚上悶聲不響地喝半天酒,喝下去半壺了才想起來要往嘴里扔一?;ㄉ?,好像他根本就不是在喝酒,他只是為了迎接酒后被召喚出來的福爾摩斯。更恐怖的是,因為他在筏子上笑得太多太用力了些,以至于把臉都笑癱了,不笑的時候臉上也不由自主地掛著一層笑殼,連發(fā)怒的時候也像在笑,活像戴了個小丑面具。母親明白,呼家村怕是白去了,父親還是沒有學(xué)會寬恕。她一邊偷偷觀察著父親臉上的笑容,一邊卻又好像不忍心多看,只是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對我說,小虎,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是班上的好學(xué)生,不是瘸了一條腿興許還能考上大學(xué),在城里有份好工作,你曉得我這條腿是怎么瘸的?十四歲那年放暑假的時候,我去山上采藥材,摔下山摔斷了一條腿,父母怕花錢,由它自己長好了,結(jié)果長好后就瘸了。和你說吧,其實我都不止一次地尋過死,覺得活得沒意思,一個瘸子這輩子還能干什么,結(jié)個婚都被人挑三揀四,不過我后來想明白了,我得先放過自己,不然,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仇人。
我知道這話不是對我說的,便假裝聽不見,父親也假裝聽不見,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兩只嘴角還控制不住地上揚,喝酒的時候也像是笑著喝的,真是嚇人。一壺酒喝得差不多見底了,他照舊又翻出那個破舊的小本子,笑容可掬地研究著上面的那些名字。那可怖的笑容真的是癱在臉上了,連做噩夢的時候都是笑著做的。
母親忽然罕見地爆發(fā)了,她一把奪過那個本子扔到了地上,滿臉是淚,她沖父親說,我曉得你要不是當(dāng)初被趕出截岔你也不會找我,可我要不是因為十四歲時摔斷一條腿落下殘疾,我也不會找你,既然走到一起過日子了,我就不會丟下你,你也不要早早死在我前面,你要是真殺了你的仇人,你不用償命嗎?你有幾條命?父親有些吃驚地看著母親,可是,他連吃驚都是笑著吃驚的。我真想把舅舅送我的那副墨鏡翻出來戴上,不要再看到父親臉上可怕的笑容。
他慢慢撿起本子揣在懷里,只說了一句,誰說我要殺仇人了。然后便披了一件衣服,走到屋外,又出了院子。我跟出去的時候,父親正坐在河邊抽煙。大山里的夜晚,初看是一種純凈的毫無雜質(zhì)的黑暗,看久了才發(fā)現(xiàn),黑暗其實也有很多層次,層層疊疊,如一幅在山河間鋪開的水墨畫卷,夜空里掛著一彎上弦月和幾點寒星,文谷河在黑暗中長出了銀色的鱗片,散發(fā)著一種溫柔的明亮。我們的小虎村在黑暗中變身為一盞孤零零的燈光,異常瘦小微弱,前面的截岔盆地里也亮著燈光,像是裝了一盆星星。無論如何,這些年里,那些燈光都是我們的陪伴,尤其是除夕的晚上。
除夕晚上,整個截岔盆地都在放鞭炮,主要是二響炮和麻鞭,有的人家把麻鞭掛在棗樹上,有的是小孩子提在手里,一邊跑一邊到處噼里啪啦地響。這家的剛放完,那家的又接上了,好像一條火龍在截岔盆地里亂竄,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總有二響炮飛到半空中大吼一聲,看嚇到別人了,便滿意地消隱而去。還有的小孩放起火和甩炮,起火是綁在竹扦上的,起火躥上去的時候就像一顆流星從人間飛到了夜空里,再盛開成一朵金色的菊花。拿著甩炮的小孩子則專門往人多的地方甩,甩炮像五光十色的老鼠一樣在人們腳下亂竄。若是去了武元城,還能看到煙火,像什么炮打燈、濃車火、城兒壁子、海底撈月、平火。平火是煙火里最威武的,一般用來壓場,平火分大、中、小三組,分別稱為“大將軍、二將軍、三將軍”,大將軍個頭最大,笨重異常,需要十幾個年輕后生才能搬起來。放大將軍的時候,開始噴出來的是金色的小星星,像金色的噴泉一般,但這噴泉還在不停地往高里長,最后,它居然長到了三層樓那么高,真正是煙火中的大將軍,幾里地之外都能被看到,它還慷慨地掏出更多的星星撒向截岔盆地。
而我們小虎村,最多就放一串麻鞭兩只二響炮,但那點聲音太微弱了,還來不及變成動靜就被黑暗全吸進(jìn)去了。所以我經(jīng)常想,如果父親和截岔人和好了,我們一家人是不是就可以搬回到截岔盆地了。
那晚,父親在河邊坐了很久,直到我催他回去,他才朝著河水說,小虎,你說人們怎么都不相信,連你媽都不相信,我就是想為人們做點好事,尤其想為截岔人做點好事。很多年之后我才想明白,父親所謂的“想為人們做點好事”,大約就是從看到那張“迷虎村移民遷居錄”開始的??稍诋?dāng)時連我都不信,只要想想他那生死簿,想想他有事沒事就翻開那陰森森的小本子數(shù)人頭,就沒人敢相信“他是想做點好事”。
此后,只要父親的筏子經(jīng)過小虎村,母親早早就在岸邊等著。正好我也放暑假了,母親便把我也一道拉上,等父親的筏子漂過來。而這簡直是我巴不得的事情,對于一個在獨家村長大的小孩來說,對人群有一種奇異的迷戀,而一旦真的掉到人堆里,則又是興奮又是害怕,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后來我回想起那些坐木筏的經(jīng)歷,覺得一只木筏其實就是一場臨時性的聚會。整個夏天,有無數(shù)場千奇百怪的聚會從文谷河上漂過,而這本身又是木筏之間的盛大聚會。木筏上的人主要有兩類,一類是串門走親戚的,一類是去武元城買東西或賣東西的。除了截岔地帶,山村多數(shù)都很閉塞,見縫插針地鑲嵌在大山的某一道縫隙里,因此,走親戚和串門對于山民們來說是頭等大事。為了走個親戚,背上干糧走兩天盤山路是常有的事。到了親戚家里,主人和客人都很興奮,那是一種由衷的歡喜,主人連忙把客人讓上炕,擺上炕桌,倒上茶,老婆則忙著生火、架鍋、炸油糕,或蒸一大鍋莜面栲栳土豆片。主人和客人都像八輩子沒說過話一樣,好不容易逮到了說話的機會,從見面就開始不停地說,說得口干舌燥了,喝口水繼續(xù)說,連上廁所都是跑著去的。吃飯的時候,甩著腮幫子邊吃邊說,吃完了繼續(xù)說,說到高興處便哈哈大笑,說到不高興處便抱頭痛哭,哭完接著又說。一直說到天黑了,月亮爬上來了,一家老小都在炕上躺成一長排了,兩個人還杵在被褥當(dāng)中不停地說,一個聽著聽著都要睡著了,另一個把他叫醒,拎著他的耳朵繼續(xù)把話灌進(jìn)去,他為了禮貌,只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防止自己再睡著,一邊胡亂應(yīng)承著,應(yīng)承著應(yīng)承著,眼睛又悄悄閉上了。這樣一直說到半夜,說著說著,終于連最后一點聲音都熄滅了,連那個說話的人都睡著了。
有些深山里的山民上了筏子也是這樣,八輩子沒說過話一樣,從頭說到尾,從天上說到地下,從古代說到未來,把一筏子的人煩得都要跳河了,他卻渾然不覺,只管在那里滔滔不絕地演講,唾沫四濺,站在離他兩尺開外的地方都會被噴一臉。若是有人膽敢抗議,少聒噪兩句吧。演講者便憤然反擊,你怎么不在文谷河上蓋個蓋子?管天管地還管起人說話來了?
有的山民上筏子是為了去武元城做點小買賣,這在當(dāng)時叫“副業(yè)”。有個老頭,我每次在筏子上見到他的時候,他都抱著一只木盒子,盒子里養(yǎng)著一大塊雪白的豆腐。原來他每天半夜就爬起來做豆腐,做好豆腐便拿去武元城賣,所以總是搭父親的筏子。他每次見到我,都要割下一小塊豆腐給我吃,母親連忙推辭,說,大爺快不要割,割開賣相就不好了。老頭不高興地說,都是迷虎村的人,娃娃吃塊豆腐就咋滴啦?原來老頭也是當(dāng)年洪災(zāi)之后被迫從迷虎村遷到葫蘆川的。
還有一個中年女人,說她打小就是在迷虎村長大的,大洪水之后跟著父母遷到米家莊了,那時候她也就二十來歲。我每次在筏子上見到她的時候,她都挑著兩只壇子,壇子里裝著酒棗。原來是這女人家里種的棗樹多,每年秋天打了棗,她便釀上十幾壇酒棗,埋在地里,讓酒棗在冬天的時候吸收雪的精魂,待到第二年夏天再挖出來,此時的酒棗已經(jīng)酒香撲鼻,還夾著一縷雪花的清香,吃幾顆人就醉了。每到這個時候,她就搭父親的筏子去武元城賣酒棗。若是在筏子上碰到從前的熟人,她會拿出酒棗來分給熟人吃,賣不賣倒成了次要的事情,我也被她列入了熟人的范圍,每次都會塞給我一把酒棗。有一個老人貪嘴,吃了一把酒棗不過癮,又從壇子里舀了一大把,吃完不一會兒就醉了,如醉羅漢一般在筏子上東倒西歪地打拳,時而又跑到筏子邊,哭著喊著要往河里跳,還說誰也不要拽住他,別人告訴他,根本沒人拽他,盡管跳。他便又就近轟走一個筏工,說是自己來掌筏,一直開到它東海去。結(jié)果,筏子還沒來得及掌,他就盤坐在筏沿上打起呼嚕來了。
還有一次,一個在那次洪水之后,從迷虎村遷到水裕貫的老人客死在那里了,老人臨死前的愿望是把他送回迷虎村,魂歸故里。但從水裕貫到截岔盆地路途遙遠(yuǎn),步行的話,至少需要兩天兩夜,況且還抬著一口柏木棺材。于是,老人的子女便想搭父親的筏子,帶著棺材漂回到曾經(jīng)的迷虎村去。父親連猶豫都沒猶豫,一口答應(yīng),于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送喪隊伍便上了父親的筏子。
那天,我和母親上了筏子的時候,不禁嚇了一跳,筏子上白花花一片,像是哪里都沒下雪,就這筏子上下了一場大雪。再一看,原來是一片穿孝衣的男女,戴著白帽,白帽上還有白簾子垂下遮住面孔,有的手里挑著白燈籠,有的舉著白色的花圈。在這一片浩瀚的、純凈的白色正中間,卻極安靜地棲息著一口黑色的棺材,上面還畫著艷麗詭異的花卉和鳥獸,一看就不是這個世界上的花卉和鳥獸,面目陰森。幾個女人撫著棺材,垂下的白色簾子擋住臉,正發(fā)出低低的啜泣聲。忽然之間,一陣狂暴的山風(fēng)疾步掠過文谷河,送喪隊伍白衣飄飄,幾欲集體成仙,兩只最大的花圈被吹到了半空中,拿花圈的人怕花圈被吹跑,死不撒手,于是便被山風(fēng)一起帶到了空中。兩個白衣人像乘著氣球飛到了空中,筏子上的人齊齊仰起臉觀看他們的飛行,連哭也忘了。但好景不長,山風(fēng)的脾氣向來琢磨不定,轉(zhuǎn)瞬又撤走了,兩個攀著花圈的白衣人沒有了依托,直直墜入了河中,花圈上的白花散落,像蓮花一樣盛開在河面上。
我發(fā)現(xiàn)連送喪隊伍也認(rèn)識我,一個司儀模樣的人摸摸我的頭,遞給我一個白布包,我打開一看,里面是花生、瓜子和糖塊。后來一想,這送喪隊伍里的人基本都是迷虎村的人嘛,顯然,他們都把我當(dāng)作了一個小迷虎村人。但我一想到父親的那個本子上記的好多名字都是迷虎村的,便又有些不寒而栗,也就是說,父親一直想找到的那個兇手,可能就藏在這些人中間,只不過他早已易形,也已經(jīng)變老,可能就是那個賣豆腐的老頭,或是那個拎著沙棘醬走親戚的老頭,還或者,是那個正躺在棺材里的老人。
筏子漂過龍門口,終于漂進(jìn)了截岔盆地,靜靜地漂到了迷虎村的尸骸前。
一具棺材漂進(jìn)來的消息早已傳遍了截岔盆地,截岔六村的人都跑過來圍觀,一時間人頭攢動人山人海,小孩子從縫隙里插進(jìn)來,后面看不見的跳起來往里看,簡直像趕廟會。這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那沒有了窗戶和門的鬼屋里居然鉆出一個老頭來,好像里面真的住了鬼。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是洪災(zāi)之后遷到了平川上的李順老漢,因為在平川上實在住不慣,加上老伴去世了,兒女們又各自成家,他便一個人偷偷又跑回了迷虎村,在一堆廢墟里硬是撿出一間還算囫圇的房子,起碼還有個屋頂,從此便住了進(jìn)去,加上衣衫襤褸,乍一看到他,還真分不清是人是鬼。
人們都圍觀著父親的筏子和那具棺材。倒不是因為亡靈執(zhí)意要歸鄉(xiāng)有多稀奇,人老了都講個葉落歸根嘛,而是因為,在水上放筏本來就是件風(fēng)險很大的事情,所以筏工們都是很忌諱觸霉頭的,連不吉利的話都不許在筏子上說,更不可能幫人送一具棺材,任是天王老子的爹娘沒了都不行。但父親不但把棺材安然無恙地送回來了,還分文不收。人們用半是敬佩半是狐疑的目光看著父親。還有些更為復(fù)雜的目光明明滅滅地閃爍在人群當(dāng)中。不待送喪隊伍把感激的話說完,父親已經(jīng)長桿一點,立在筏頭飄然遠(yuǎn)去。
除了死人,父親的筏子上還坐過孕婦、新娘、病牛、駱駝、拖拉機,乘客的品種之繁多,令人眼花繚亂,真是應(yīng)有盡有。而父親的放筏技術(shù)一流,即使在漲洪水的時候,他也能保全筏子囫圇漂進(jìn)武元城,從沒有散排疊排的情況出現(xiàn)。但母親顯然還是放心不下,因此,還是一有空就帶著我搭上父親的筏子,像一大一小兩個保鏢一樣護(hù)送著筏子去武元城。生怕哪天父親忽然一翻臉,來個疊排,把一筏子的人全抖落到河里去。她可能覺得,父親知道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在筏子上,就絕不至于做出這種事來。母親把我和她當(dāng)成兩枚人質(zhì)押在了筏上。
自從送完那棺材之后,在截岔的岸邊等父親筏子的人就越來越多了,人們似乎是得到了一個承諾,連最不吉利的死人都能搭筏子,活人怕什么。父親仍然是每村必停,有求必應(yīng),癱在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驚心動魄,幾乎要刻進(jìn)肉里了。我后來想,那時候的父親,在對“寬恕”的訓(xùn)練上,已經(jīng)開始漸入佳境了,以至于連他自己都搞不清那寬恕的真假。
雖然上筏子的截岔人越來越多,但我發(fā)現(xiàn),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上了筏子以后,除了神情緊張,不敢大聲說話,手里還或多或少會拎著點禮物,幾個土豆,一袋銀盤,一串柿餅,一包油糕。當(dāng)他們在筏子上看到我的時候,簡直像見了救星,忙不迭地跑到我面前,夸張地笑著,摸著我的頭說這小兒一看就很機明(聰明),跟了他爺爺了。又趕緊把手里的禮物塞到我懷里,然后如釋重負(fù)地做一回乘客。若是我不在筏子上,他們便會在下筏前把禮物悄悄留在筏子上。那些禮物,父親從來不拿,統(tǒng)統(tǒng)留給其他筏工。而母親卻在背地里囑咐我,截岔人給你東西的時候,你就收下,這樣他們也坐得心安一點。
這一點,她不說我也明白,所以,別人給我什么我都不推辭,像個大號儲錢罐,往里面塞什么都可以。于是他們又驚嘆道,嘖嘖,看這小兒懂事得嘞,還真是他爺爺?shù)膶O子。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這話不大像是夸人的。
這天,筏子在經(jīng)過截岔的時候,我忽然看到一只胖大的莜面口袋晃晃悠悠地上了筏子,口袋下面還長著兩截瘦骨嶙峋的腿。我嚇了一跳,難道是莜面口袋自己長出腿來了?這時候,莜面口袋被重重摔在了筏子上,一個異常干瘦的老人降落在了我面前,好像是從莜面口袋里孵出來的。其實剛才是老人扛著那口袋上來的,只是那口袋足足比他肥大了兩三圈,所以把他淹沒了,只剩下兩條腿。老人的表情比任何人都要惶恐,上了筏子他誰都不瞅,二話不說便從腰間抽出一條褲帶,我以為他要脫褲子,連忙去阻止,卻見褲子上還綁著一根麻繩,一抖落,那褲帶竟是只面口袋,他又把背上背著的葫蘆瓢取下來,便開始從大口袋里往小口袋里舀莜面,舀了半口袋才停下來,然后,又把這半口袋莜面背到了父親面前。還不等父親開口,他就趕緊搶著開口,眼睛卻躲閃到別處,只聽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林宗啊,這,這半口袋莜面你千萬要,要收下,你要是,要是不收下,俺哪里還敢讓你捎俺這對足啊,硬走到武元城去,俺,怕就回不來啦,老啦,腿比人還老得快,林宗啊,這兩年截岔人得了你不少的恩惠,俺曉得截岔人對,對不住你,這半口袋莜面你留,留下了,俺心里頭多多少少也能好受一點。
聽到這番話,日夜癱在父親臉上的笑容似乎有些凍住了,好像下一秒鐘就會坍塌瓦解,眼睛里也忽然變得波光閃閃,但這個過程只持續(xù)了幾秒鐘,片刻之后,我便看到,一團(tuán)更大更濃烈的笑容像烏云一樣從父親臉上升起,遮天蔽日,把他眼睛里的波光,把他的鼻子嘴巴全都擋住了。我后來想,自從搬出截岔之后,也許父親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而這番話提醒了父親,他還有委屈的權(quán)利。于是,感到委屈的父親用一種更歡快的聲音對老人說,叔,你說的這是什么話,怎么是你們對不住我了,要收了你的莜面,倒好像你們真對不住我了,那哪行?
老人的惶恐已經(jīng)接近于懺悔了,好像他此刻正站在教堂里,他仰臉對牧師懺悔道,你爹當(dāng)年被打死在截岔,俺曉得你心里過不去,給了誰也過不去,可是人總要往前瞅,不然還有甚活頭?早都過去的事了,過了就過了,你不要老是擱在心里頭。
而父親臉上的笑容還在升級,還在往寬里和闊里長,以至長成了一團(tuán)巨型烏云,覆蓋住了筏子上所有的人,烏云里還翻滾著閃電一樣的笑容和目光,只聽父親大聲笑著對老人說:“叔,什么擱心里頭,我連記都記不得,只要我林宗還在這文谷河上放筏,我的筏子你隨便坐,但你不要給我什么莜面,我不能要?!?/p>
我后來想,父親大約就是在那一刻意識到的,原來,寬恕也是一種復(fù)仇的武器。
老人用乞求的目光看看父親,又看看我和母親。母親拖著瘸腿走到老人面前,接過莜面口袋說,叔,我最愛吃莜面,莜面給我和給他是一樣的,我們是一家子。老人感激地看著母親,然后,慢慢挪到了那只胖大的莜面口袋前,蜷縮在了上面。這時候,父親周身席卷著笑容走到母親面前,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對她說,不能要人家的莜面。母親也生氣了,回他道,你不吃我吃。父親恐怖地笑著說,不能要。母親使勁瞪了他一眼,轉(zhuǎn)身把半袋莜面扔進(jìn)了河里,然后自己也跟著跳了進(jìn)去。我急得差點要哭出來,卻見母親嗖嗖地向岸邊游去,沒想到,母親居然會游泳。
筏子上的人們都翹首看著母親,直到她游到岸上才松了口氣,只是,筏子上一片死寂,再沒一個人說話了。剛才那老人還坐在莜面口袋上,像個很老很老的小孩守在一座孤島上,又孤獨又惶恐。
5
每年的農(nóng)歷八月初二是河神的生日,這一天晚上,不管是上游還是下游的村莊,都會在文谷河里放河燈。河燈分好幾種,一種是用瓷碗做的,裝上半碗麻油或煤油,再把用棉花搓成的燈芯放進(jìn)碗里點著。另一種是用琉璃咯嘣做的,做琉璃咯嘣需把玻璃燒成玻璃液,然后用玻璃吹管蘸上溶液,吹出球形或葫蘆形,薄如蟬翼,用這樣的玻璃容器做河燈簡直再合適不過了,在里面灌滿麻油,再插一根燈芯就成了。還有一種河燈是紙燈,用紙疊成碗狀或蓮花狀,然后在底部蘸上石蠟防水,在石蠟?zāi)讨斑€要放到沙子上,把沙子黏到河燈底部,一來防止燈被浸濕,二來加重?zé)舻姆至浚灰妆伙L(fēng)吹翻。紙燈上往往會寫一些祝愿的話,還或者,河燈主人會把自己的心愿寫上去,好讓河神幫自己實現(xiàn)。
到了八月初二這一晚,我早早就守在了河邊。隨著夜色逐漸濃重下來,文谷河也被染成了一條漆黑的幽冥之河,散發(fā)著一種隱隱的恐怖氛圍,從山川間爬行而過。突然之間,一片繁星墜落在河面上,幽冥之河竟長出一片金色的鱗片,然后,墜入河里的星星越來越多,不只是多,它們還在河里相互嬉戲追逐,以至于把整條河都點亮了。于是,漆黑的幽冥之河忽然就變得輝煌起來,如一座神廟,好像整條銀河都沉入了文谷河當(dāng)中。
河里的每一顆星星就是一盞河燈,上游村莊放的河燈已經(jīng)快漂進(jìn)截岔盆地了,我攔住兩盞河燈,上面都長著字,一盞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平安是?!?,另一盞是“請母親大人托夢回來”,下面還有落款“野則河村張開禮”,好像是怕自己的母親回來時迷了路。我把兩盞河燈又放回去了,這些河燈,其實就是一個個信使,背著主人的郵件,千里迢迢趕去送信,只是收件人的身份五花八門,可能是人,可能是神,還可能是鬼。所以,這些河燈,看似漂在文谷河上,實則是漂在生與死的界河里,可以從生的世界漂到死的世界里,也許那里的亡靈都在苦苦等待家人的書信,所以萬萬不能把這些書信半路截和了。
我也做了一盞紙河燈,還悄悄在河燈上寫了一個心愿:“我想交到一個朋友,如果那個朋友收到河燈,請把回信放到柏王的樹洞里。”柏王是截岔一帶最古老最雄壯的一棵虎頭柏,據(jù)說它已經(jīng)活了兩千多年了,沒有哪棵植物哪個村莊能陪它這么久,導(dǎo)致它變成了介于樹、神和精怪之間的物種。樹干需要十幾個人才能抱得攏,光是樹杈間的鳥窩便大得像所小房子,至于底下那個樹洞則更是恢宏,夠三四個人在里面吃飯睡覺。三伏天的時候,我經(jīng)常去那樹洞里睡午覺,森林的寂靜清幽自帶一種神性,所以,睡在那樹洞里,經(jīng)常會無端感受到一種莊嚴(yán)感,仿佛自己正在一座世外的廟宇里修行。柏王是截岔一帶的地標(biāo),上自耄耋老人,下至黃毛小兒,無人不曉此樹。所以我才在自己那盞河燈上寫上柏王,這樣不管是誰收到信都知道去哪兒回信。
我把河燈里的蠟燭點亮,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送入文谷河中。只見它先是在水渦中打了兩個旋,然后便如一朵金色的蓮花,靜靜地、安詳?shù)爻恿飨掠纹?。我知道,它將漂過截岔六村連帶迷虎村的尸骸,如果截岔六村沒有人收留它,它將漂進(jìn)武元城,如果武元城也沒有人收留它,那它可能會漂進(jìn)汾河,然后隨汾河進(jìn)入黃河,再隨黃河進(jìn)入大海。如此漫長艱辛的旅途,簡直趕得上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了。又想到這小不點兒的郵差卻背負(fù)著我那么龐大的一個心愿,心里便又有些感動,只是站在河邊,久久目送著它的背影。
自河神節(jié)之后我就有了一個隱秘的盼頭,但又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只是每天都要去看望柏王,順便在它老人家的樹洞里躺一會兒或坐一會兒。其實我是想看看有沒有人把回信放到樹洞里,也不知道河燈最后把我的信捎給了什么人,我勉強按捺著興奮和期待,猜測了無數(shù)次,可能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或許還是個女孩,也或許是個老爺爺,還說不定,最后是大海里的鯨魚收到了我的信,但它也沒法給我回信啊。我去了樹洞幾次,都撲了個空,心里不免失落,又想到河燈也許已經(jīng)沉到河里去了,那就真的被河神收到了,也罷。失落之余,還是每次都在幽寂的樹洞里靜坐一會兒,山風(fēng)從森林里奔跑而過的時候,柏王會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好似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正在和我說悄悄話。
過了幾天,正當(dāng)我灰心之際,卻在柏王的樹洞里撿到一封信,那是一封真正的信,寫在從作業(yè)本撕下來的方格紙上,更重要的是,寄信人還用同樣的紙折了一只信封,把信裝進(jìn)去,用糨糊把口封上,信封上什么都沒寫,卻畫了一張花花綠綠的郵票。我心跳不止,無端覺得這信可能是寄給我的,連忙拆開,果然是寫給我的。信里寫道:“朋友,我收到你的河燈了,既然你的河燈能漂到截岔,說明你肯定在截岔的上游,我猜不到你到底住在哪個村,你有空來截岔耍吧,你見過水稻嗎?截岔還能長水稻呢。我們截岔本來有七個村,有一個村被洪水沖跑了,就剩下六個村了。你說你想有一個朋友,我也想有一個朋友,我收到你的信,又給你回了信,那我們就算朋友了。我有一個秘密,不想告訴別人,但我可以告訴你,因為我不認(rèn)識你。我堂姐放暑假又到截岔來了,她在北京上學(xué),比我大兩歲,一見我就諞她是北京人,我很討厭她,每次都不想看見她。有什么了不起,把你生在山里你就是山里人,把你生在北京你就是北京人,沒什么好賣諞的吧。我要是能考上大學(xué),也考到北京去。小時候玩捉迷藏的時候,她知道我躲進(jìn)了柜子里就故意把柜子從外面鎖上,害我在柜子里被關(guān)了半天,差點尿了褲子,我好討厭她。我在家門口挖了一個陷阱,里面灌了水,上面搭了高粱稈,再鋪上樹葉,結(jié)果她沒踩進(jìn)去,倒是我嬢嬢踩進(jìn)去了,我的復(fù)仇計劃破產(chǎn)了?!?/p>
下面沒有署名,但我還是激動不已,這是我生平收到的第一封信。而且他不知道我就住在截岔上游的小虎村,而我也不知道他究竟住在截岔哪個村,這讓他的來信顯得又神秘又遙遠(yuǎn)。他還在信的結(jié)尾說到自己的復(fù)仇計劃,立刻讓我想到了父親和他的小本子,覺得他就是一個小號的父親,而我對他們這種人簡直太了解了。我立刻隆重地回了信,在信中對他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并勸慰他要放下仇恨,要寬恕他的堂姐。寫完這句,我自己都嚇了一跳,自己什么時候也變成一個小型的牧師了。但我覺得還不夠,他在信中向我吐露了一個秘密,他給他堂姐挖了個陷阱,只是他堂姐沒掉進(jìn)去。我覺得我也必須在信中說出一個關(guān)于自己的秘密,才顯得公平。于是我又在信中寫道,我住的這個村子只有三口人,就是我爸我媽和我,另外還有一頭牛、一只狗、十只雞,便是這個村的全部成員。最后我又補充道,我還養(yǎng)了兩條魚,文谷河里逮到的,也算這個村的成員吧,有時候我會把它們裝在罐頭瓶里,帶著它們出去散步。
我也學(xué)著折了一只信封,也在上面畫了一張花花綠綠的郵票,然后把信裝進(jìn)去,糊住口,放到了柏王的樹洞里。過了兩天,我發(fā)現(xiàn)我的信被取走了,忍不住心中竊喜。又過了兩天,一封嶄新的信出現(xiàn)在了樹洞里。好像這柏王的樹洞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郵局,一個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郵局,藏在這無邊的森林里。
他在第二封信里又向我吐露了一個秘密,說他上小學(xué)的時候,曾偷了同學(xué)一支自動鉛筆,因為大人不給他買,他實在太羨慕那支自動鉛筆了。但這支偷來的自動鉛筆他一次都沒敢用過,只是悄悄藏了起來,藏著藏著后來就找不到了,直到筆丟了他心里才好受了一些,覺得好像又把筆還回去了,但心里面總覺得自己是做過小偷的。
為了公平,我也在第二封信里回給他一個秘密。我說,你知道嗎?瘸子也是能游泳的,我媽就是個瘸子,但她會游泳,因為她從小就在文谷河里游泳,后來上山采藥材的時候摔斷了一條腿,我外公和外婆又不舍得花錢給她治,她那條腿就落下殘疾了,可是盡管腿瘸了,她卻還能游泳,還游得挺好的。
寫完這封信的時候,我心里某個地方隱隱有些不舒服,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是因為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殘忍以及由此帶來的不適。但我太害怕失去這個朋友了,便不敢再猶豫,把寫好的信裝進(jìn)信封,糊了口,又放到了柏王的樹洞里。
到第三封信的時候,他又向我吐露了一個更大的秘密,讓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他在信中說,他得了病,已經(jīng)有大半年不上學(xué)了,他媽不讓他往外跑,他只能趁他媽不在家的時候,偷偷地溜出去,溜到柏王那里。他還去省城看過病,也住過院,但沒治好,現(xiàn)在沒有一個同學(xué)去看他,老師和同學(xué)已經(jīng)把他忘了。他爺爺說他肯定會好起來的,但他堂姐悄悄告訴他,他的病治不好了,他快要死了。他說,人死了不知道會不會疼,看他們村里死了的那些老人,不吃不喝,一動不動地躺在棺材里,就像睡著了一樣,不吃不喝地躺著也不錯,什么都不用干,也不用考試,只是怕將來考不了大學(xué)了,北京也去不成了,也沒法向他堂姐報仇了。
我心里一陣難過,好不容易才交到一個朋友,這從未見過面的朋友卻快要死了。我必須回復(fù)他一封更為隆重的信。為了安慰他,我在回信中和盤托出了一個更大的秘密,我說你不要害怕,我爺爺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了,死了就是睡一個長長的覺,死了的人白天不會和人講話,但晚上會去夢里和家里人講話。我爺爺就時常到我爸的夢里來看他,還會和我爸說會兒話。猶豫了一下,我繼續(xù)往下寫,這時候我已經(jīng)不再是出于安慰了,更多的其實是出于討好,好像生怕對方不理我了,不再給我回信了,我必須留住他。我寫道:“我爺爺是被人從后腦勺打死的,流了好多血,他死的時候我還沒生出來,我只見過他的照片,人死了就住在照片里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許告訴別人,我猜我爸一直想為我爺爺報仇,因為他有一個小本子,專門用來記仇人的名字,那本子上的名字足足記了有幾十個,我都能背下來,頭一個名字是截岔王,第二個名字是游家明,第三個名字是張有德,下面還有一大串,連那個看病先生郝樹志的名字都在上面呢。不過,這個仇他肯定報不了了,因為連他自己都搞不清到底哪個是殺我爺爺?shù)某鹑耍鹑硕嗔说扔谝粋€仇人都沒有。”
此后我這唯一的朋友就再沒給我回過信。我連著去了柏王那里幾次,都沒看到他給我留下只言片語,我不死心,又給他留了一封信,在這封信里我只問了他身體怎么樣了,有沒有好起來。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更大的秘密可以出賣了,在前幾封信里我已經(jīng)把自己抖落得空空蕩蕩了。過了兩天,我又去柏王的樹洞里拜訪,只見里面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封信,我趕緊打開一看,原來是我上次寫的那封信。這次柏王失信了,沒有幫我把信寄出去。我失落地躺在樹洞里,知道自己又返回到從前了,我還是那個掛在截岔盆沿上的孩子,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父親一如既往地每村必停,有求必應(yīng),別的筏子早跑到武元城卸下木料了,他還不慌不忙地漂著,拉著滿滿一筏子的人、豬、雞、馬、牛、羊、蘑菇、木耳、土豆、飼料,簡直就是一只漂在文谷河上的諾亞方舟。遇到腿腳不便的老人要搭筏子,他會跳下筏子,親自把老人背上去,簡直比老人的兒子還孝順。有腿腳不好的老人攢下半口袋干木耳,想拿到武元城去,武元城有專門收木耳的人,父親都不用他們親自跑,在村口接了木耳,去武元城賣給收木耳的人,還要把賣的錢一分不少地再送回去。在這個過程中,父親不僅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愉悅,甚至都有點上癮了,誰不接受他的幫助他就和誰急。他臉上的那層殼越笑越深,但無論怎么笑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陰森,簡直像個出土的青銅面具。就連后來的我都有些搞不清楚,當(dāng)時的父親是真的感受到寬恕所帶來的愉悅了,還是發(fā)現(xiàn)寬恕也可以作為武器,從而把這個武器使用得更加如魚得水?再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
母親賭氣不上父親的筏子了,卻把我派出去,讓我做她的小特務(wù),任務(wù)還是看住父親。這一日,父親的筏子又從文谷河漂下來了,我便一個人上了筏子,父親見母親沒有上來,好像有些失落,但也沒多問,只是撐著筏子繼續(xù)往下漂。
筏子進(jìn)入截岔盆地,先是漂過了迷虎村的尸骸,從那尸骸里忽然跳出一個干枯瘦小的老頭,像是從古老的墳?zāi)估镢@出來的,挽著褲腿,赤腳上套著黃膠鞋,嘴角叼著一桿旱煙袋,手里拎著半袋干木耳,是李順老漢,看樣子是打算去武元城賣木耳的。父親把李老漢捎上,然后繼續(xù)往前漂。接著漂過了大塔村和塔上村,我總覺得起塔上村這個名字是為了和大塔村較勁,你一個小村子敢叫大塔,那我就叫塔上,總能鎮(zhèn)得住你。一進(jìn)截岔,父親臉上的笑容更濃烈了,近乎濃墨重彩的晉劇臉譜。筏子漂到曲里村的時候,上來兩個人,女的年輕些,總試圖扶住自己身邊的那個鐵塔似的老頭,老頭雖然架著一副拐杖,但還是在努力保持一尊鐵塔的威嚴(yán),總是不想讓她扶,仿佛一旦被人扶了,就坐實成殘次品了。但他走路實在是夠費勁的,他的右腿看起來像條假腿,沒法打彎,所以走路的時候,就用全身拖著右腿在地上使勁畫圈,看他走過的痕跡,簡直就是在地上胡亂畫圓圈。
父親遠(yuǎn)遠(yuǎn)看到在岸邊畫圈的老頭,臉上的笑容似乎凝固了一下,但很快,就像反彈一樣,他的臉上又轟然綻放出一種更猛烈的笑容。父親連忙把筏子靠了岸,然后跳下筏子,要親自接那老頭上筏子。老頭雖不情愿,但再怎么畫圈也畫不上去筏子,再加上中過風(fēng)的身軀滯重遲鈍,以致發(fā)酵成了過去雙倍的分量,兩個人都扛不上去,只好又叫來一個筏工,三個人手腳并用,像搬運木頭一樣把老頭搬上了筏子。然后父親又把老頭安頓在一只干燥的麻袋上,麻袋里裝滿了鋸末,是要運到武元城的那家木材加工廠的,這算是筏子上最舒服的椅子了。
等上了筏子我才發(fā)現(xiàn),老頭不光是右腿癱了,連臉都癱了,右嘴角是歪的,使勁向下扯著,口水從里面滴出來,順帶把右邊的一只眼睛也拽了下去,所以兩只眼睛一只吊著一只垂著。老頭的右手嘩嘩抖個不停,其中的食指和中指居然是黑色的,質(zhì)地有點像燒剩的炭渣,這樣兩只手指插在一只肉質(zhì)的手上,使眼前的老頭有點像改裝過的機器人,十分可怖。我懷疑他身上的那些器官,有些是肉質(zhì)的,有些則也是這種炭渣質(zhì)地的。難道他在油鍋里被炸過?
這時那個從迷虎村尸骸里鉆出來的李老漢湊上來,忽然叫了一聲截岔王。我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截岔王,在父親的生死簿上穩(wěn)居頭把交椅的那個嫌疑人。想來那兩根炭渣般的手指就是當(dāng)年從油鍋里夾銅錢的時候被炸熟了,本來可以鋸掉的,一直留著,大約也是一種紀(jì)念,就像把勛章佩戴在身上。只聽李老漢一點不見外地說,截岔王,你老人家這是癱啦?連你都能癱?那俺們還活不活了?截岔王坐在麻袋上一言不發(fā),歪嘴里不停地淌著口水,如果在下面接個盆,估計一會兒就接滿一盆了。
他旁邊的那個女人不時替他擦一下口水,原來是他女兒。只聽他女兒接口道,可不,中了一次風(fēng)就成這樣了。幾個從上游下來的人也圍過來,七嘴八舌道:“癱子還去趕集?”“癱子不好死,在炕上躺七八年不成問題?!薄斑@是半癱,沒瞅見一條腿還能動,全癱了就麻煩了,每天往褲子里尿?!薄斑@嘴都歪成漏斗了,吃飯怕也是個麻煩事吧,吃進(jìn)去的又都灑出來了?!?/p>
這時候父親過來了,人群安靜而不祥地裂開一道縫,把父親裹了進(jìn)去。父親笑容滿面地走到截岔王跟前,人群似乎悄悄往后退了一圈,我想起母親的囑咐,便上前一步,緊緊跟在父親身后。父親親熱地拍了拍截岔王的肩膀,說,叔,有幾年沒見你了,心里還挺惦記你的,怎么,這是要去武元城趕集?截岔王斜著眼,歪著嘴角,還是一言不發(fā)。他女兒忙搶著替他說,不是去趕集,都半癱了還趕甚集,他一個老伙計的小子吃(娶)媳婦,要在武元城里擺一天武元席,人家還專門跑過來送的喜帖,他一輩子就好個面子,不去也不好,走路太累,又是個半癱,想著要是能捎上足,就省得走路了。
我只吃過一次武元席,那是截岔地帶最盛大的一種宴席,得有十分重大的喜事才配得上武元席。辦武元席的時候,武元城的那條主街全部被占滿,從街頭到街尾擺滿桌子,桌子和桌子之間又首尾銜接,組成一條長龍盤踞在主街上。武元席上的菜也是截岔一帶最好的,像傳統(tǒng)的“炸五谷”和“八大碗”自不必說。“炸五谷”就是炸丸子、炸燒肉、炸花生果、炸山藥、炸紅薯,而“八大碗”是指清蒸丸子、八寶飯、紅燒雞、方燒、條燒、喇嘛肉、胡蘿卜蒸羊肉、熗蓮菜。此外,熬魚和豬肘也一定會出現(xiàn)在武元席上,還有平時根本吃不到的過油肉、醬梅肉、琥珀肉、柏籽羊肉、黃酒燜肉、烤羊排等菜肴也會出現(xiàn)在武元席上。吃一次武元席夠截岔人回味一整年,每天在飯市上討論的也多是那頓武元席。一回頭,吃過武元席一個月了,再一看,兩個月了,三個月了,半年了,但還像是昨天剛剛吃過一樣。辦武元席需要不菲的開銷,甚至?xí)ǖ粢患胰艘徽甑氖杖?,所以一般人是不敢辦武元席的,但只要辦一次那就是截岔最隆重的節(jié)日,主人會把所有的親朋好友請到武元城,還有朋友的朋友,親戚的親戚,甚至連正在武元城趕集的陌生人也可以坐上去蹭席。我吃過的唯一一次武元席就是蹭席,可不,截岔誰會請我們一家去赴宴呢?總之,武元席的隆重和熱鬧是絕不亞于元宵花燈會的。
她語速很快,好像急于替自己和父親辯解,又好像急著要掩蓋點什么??磥恚彩侵獣阅嵌谓夭硗碌?。父親一邊笑一邊在身上翻找著什么,人群又無聲地往后退了一圈,我卻離父親更近了,像父親身體里分泌出的一個影子,我生怕父親會摸出一把刀來,或是比刀更可怕的東西。父親扭臉看了我一眼,目光異常明亮,卻什么都沒說。父親最后翻出的是半包皺巴巴的紙煙,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根,又遞給截岔王一根,截岔王沒接,父親寬容地笑了笑,把煙卡在了那兩根炸熟的手指中間,然后掏出火柴,先替截岔王點上,之后才把自己那根也點上。天哪,他連抽煙的時候都是笑著的。
截岔王側(cè)著臉看了父親一眼,因為一只眼睛高一只眼睛低,所以看人的時候不得不側(cè)起臉,好像看得極為專注一樣。他伸出顫顫巍巍的左手,從自己那兩根炭黑色的手指中間把煙拔出來,塞進(jìn)了歪嘴里,我擔(dān)心那歪嘴連根煙都叼不住,結(jié)果他還很體面地把大半根煙都抽完了。父親手里的煙先抽完了,他滅掉煙頭,起身又拍了拍截岔王的肩膀,笑著說,叔,有事就說,咱們可不見外。
父親轉(zhuǎn)身剛要走的時候,截岔王忽然開口了,聲音從一張歪嘴里發(fā)出來,倒像是從一個曲里拐彎的洞穴里鉆出來的,轟隆隆的,含混不清,還帶著些回聲。他叫了一聲,林宗。父親停住了,慢慢把臉扭了過來,笑容還掛在臉上。只聽截岔王又轟隆轟隆地說,聽說你保存著一個小本子,專門用來記仇人的名字,名字記了都有幾十個了,俺在你本子上坐的還是頭把交椅,你倒挺抬舉俺。你不用管俺是怎么曉得的,俺小孫子給俺倒歇的。
他很正大光明地把他的小孫子出賣了,我心虛地往后退了一步,我知道他小孫子是誰了,就是那個和我書信往來卻從未見過面的朋友。父親似乎微微一愣,但沒吭聲,繼續(xù)笑,等著截岔王往下說,截岔王果然又繼續(xù)道,幾十個人,你自家能弄機明(清楚)到底哪個是你的仇人?怕是你自家也弄不機明吧。聽說在你那本子上坐二把交椅的是游家明,你和截岔不來往,可能還不曉得,游家明得了食道癌,兩年前就歿啦。哦,對了,坐三把交椅的是張有德,是吧?你去看看張有德這會兒活得還像不像個人,身子垮了,什么營生也干不了,剛過五十滿嘴的牙就掉光了,有人看見他在垃圾堆上撿吃的,送一碗飯擺到他家門口,他還假裝看不見,有骨氣呢。他還用你當(dāng)仇人對付?說不來哪天就餓死了。這來多的人,你能分機明到底是誰殺了你爹?怕你也沒那個本事吧。你也不用再找了,俺今兒就是來告訴你的,殺你爹的仇人就是俺,你把俺排到頭把交椅上算你有眼光,趕緊把其他名字都勾掉吧,就留下俺截岔王。俺這半條老命你隨便拿去,甚時候想拿甚時候拿,俺要是和你哼哼半聲,就不是人養(yǎng)出來的。你也看到了,俺現(xiàn)今就是個癱子了,走路都走不利索,能活幾天可不好說,你要報仇就趁早,俺死了你找誰報?你要覺得不夠,俺再把俺小孫子一起拉上給你墊背,他得了白血病,怕活不了幾天了,俺就這么一個孫子,俺們爺倆抵你爹一條命夠不夠?
他女兒大聲打斷了他,說甚呢,越說越不像話。一邊呵斥一邊俯下身幫他擦口水,在他剛才講話的當(dāng)兒,從歪嘴里淌出的口水竟把他的衣服打濕了一片。他掙扎著不想讓他女兒幫他擦,嘴里還含混不清地喊著,俺就是你那仇人,快不要再找了,以后也不要見人就笑了,怪瘆人的,你去問問哪個截岔人不怕看見你笑?你要不笑,誰都能好受點。這不,仇人就在你對面,以后不想笑就不要硬笑了,對自己的老婆娃娃好一點,你這娃娃,自小俺就見他在截岔里一個人晃悠,連個和他耍的娃娃都沒有,也是恓惶。老人們講求仁得仁,你爹一輩子貪的是好處,俺一輩子要的是個名聲,俺死了,這名聲正好歸俺。
父親的臉還是笑著的,我卻好像看到,他的笑容后面還藏著一個人,那是另外一個父親,兩個父親交疊在了一起。他特意返回去,其中一個父親拍了拍截岔王的肩膀,很大度地說,叔,那些過去的事提它做甚,你也上歲數(shù)了,把自己的身體保護(hù)好才要緊。他剛要轉(zhuǎn)身,截岔王又大聲喝住了他,因為右手不聽使喚,他只好拼命揮舞自己那只左手,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截岔王整個右半邊都癱了,右手右腿,右邊那只眼睛,還有右邊那個嘴角,只有左半邊還能動,所以左邊得費力地拖著右邊,好像一頭牛正拖著身后笨重的牛車。他的歪嘴轟鳴著,俺就是你那個仇人,誰也別和俺搶,俺說是就是,你記下,等俺死了你就沒有仇人了。另一個父親則淡定地笑著說,叔,你弄錯了,我根本就沒有仇人。說罷轉(zhuǎn)身走開了。截岔王聽聞此話,把左手哆哆嗦嗦地伸進(jìn)了褲腰里,不知道褲襠里藏著什么,等抽出來的時候,手里卻多了一把水果刀,看來是出門之前就有準(zhǔn)備的。
眾人以為他要用刀傷人,不愧是當(dāng)年的截岔王,便紛紛向后退去,不料,截岔王舉起水果刀向自己的小腹刺去,把刀刺進(jìn)去的時候,嘴里還吼道,俺這條命你不拿是吧,不拿俺給你。眾人蒙住了,周圍一時鴉雀無聲,卻見截岔王把刀拔出來,哆哆嗦嗦地還要刺,眾人這時候清醒過來了,呼啦撲上去把刀奪掉,和一個癱子奪刀太容易了。只見他小腹上雖然被捅了個窟窿,但因為手上沒勁,扎得不深,并沒有大礙,只是流了些血。有人脫下自己的褲子做繃帶,眾人七手八腳地幫他把傷口包扎起來了,截岔王四腳朝天地任人擺布,歪嘴里還大喊著,俺就是你那仇人,俺就是,殺了俺你就沒有仇人了,你也好過些,你老婆和娃娃也好過些。
說自己根本就沒有仇人比把刀架在仇人脖子上更有殺傷力??磥?,父親還是敗給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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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我又搭上父親的筏子的時候,聽到坐在筏子上的人正在小聲議論著什么,看到我過來,還故意把聲音放大了一點,看來是想讓我,準(zhǔn)確地說,是想讓父親聽到。原來,截岔王的小孫子昨天夜里走了,白血病,到底沒救過來。我心里明白,是我那個唯一的朋友走了,我還連他的面都沒見過。想起那天截岔王在筏子上說過的話,把俺小孫子的命也抵給你。又想起那游家明兩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卻至今還躺在父親的生死簿上。心里忍不住替父親感到愧疚,還有一種隱隱的恐懼感,好像那個從沒有見過面的朋友,還有游家明,真的把命都抵給我爺爺了。于是,他們和我爺爺變成了一個人,或者,同一個鬼魂?;氐郊依镆院螅矣行┪窇值乜粗鴫ι蠣敔?shù)恼掌?,他坐在那里,看起來更龐大更陰森了些?/p>
為了與墻上的爺爺對抗,我偷偷做了一件事情,我把父親的小本子藏到了柏王的樹洞里,無論我把什么藏進(jìn)去,包括我自己,它都會保管得好好的。令我感到意外的是,父親并沒有到處找他的那個小本子,甚至好像都忘記了它的存在,他喝完一壺酒之后,便坐到河邊抽煙去了,他久久坐在河邊,不知道在想什么。母親很不放心,派我出去跟著父親,我只好也坐到了河邊。月亮爬上來了,月光點亮了河水,河水又照亮了我和父親,我自己和自己做游戲,猜測現(xiàn)在父親的臉上是笑還是不笑。我賭他不笑,因為他實在沒有必要大晚上對著一條河笑,況且,他白天笑,晚上笑,也該笑累了。然后我悄悄扭過頭,看著父親的臉。他真的正對著一條河笑。我賭輸了。
就這樣又過了幾日,這天,母親說她新曬了些羊肚菌,要拿到武元城去賣,便又帶著我上了父親的筏子,我知道她是找個借口上筏子。父親見母親上來了,雖然什么話都沒說,還是那副笑臉,但我能看得出他由衷地高興。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知不覺練就了一種本事,那就是,能辨別出父親臉上的千百種笑容,高興的笑,仇恨的笑,寬恕的笑,恐懼的笑,刀光劍影的笑,淚如雨下的笑。
筏子漂進(jìn)截岔,漂到南堡村的時候,上來一個人。此人極瘦,骨架外面包著一層皮,還是個禿子,頭上沒有一根頭發(fā),光著腳,連鞋都不穿,他張開嘴說話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嘴里沒有一顆牙,但他的年齡看上去還不足以要把牙齒都掉光??傊?,他身上有一種強大的荒蕪感,強大到不僅不需要鞋,甚至連頭發(fā)和牙齒這樣的點綴他也不需要了,這又使他周身散發(fā)著一種奇異的潔凈,雖然他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接近于襤褸了。他上來的時候一手拎一只木桶,蓋了蓋子,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我當(dāng)時還不知道,此人就是生死簿上的三號人物張有德。
張有德上了筏子以后,放下兩只木桶,目不斜視地走到了父親面前。父親忙笑著和他打招呼,有陣子沒見了,這是要下武元城去哪?張有德平平靜靜地看著父親,忽然就開口了,聲音從沒牙的嘴里發(fā)出來,像風(fēng)掠過石灘,帶著些枯肅和蒼冷,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連他的聲音里都帶有一種潔凈之氣,像個參禪得道的僧人。他的話很簡單,他說,聽說你在找殺你爹的仇人,我是來告訴你,仇人不是截岔王,也不是游家明,是我。截岔王不過是為了留名,我才是你那個仇人,把我的命抵給你爹,你就可以安生了,以后切勿再找了。
說罷他走回到兩只木桶前,眾人以為他要從桶里拿什么武器,嚇得往后退了一圈,只有母親臉色一變,拖著一條瘸腿朝張有德走去,在她還沒有走到張有德跟前的時候,張有德已經(jīng)一手拎一只木桶來到了筏子邊。在眾人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之前,他提著木桶輕輕一躍,跳進(jìn)了河水中。那兩只木桶里裝的竟然是石頭,所以掉到河里之后,兩只木桶拖著他迅速向河底墜去。母親趴在筏沿上大喊,快撒手,快些撒手。但眨眼之間,張有德已經(jīng)從文谷河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回想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張有德的情形,那情形如同達(dá)利的畫一樣,漸漸扭曲幻化,甚至飛翔,他在畫中變成了一個騎士,但他騎的不是馬,不是鯨,也不是風(fēng),而是兩只桶,他騎桶前往的地方,忽而是水草蓊郁陰森的河底,忽而又是白云疾馳而過的天空,而去往這兩個地方,本身又是一回事,都是無盡處,都是生死消弭之處,對于他來說,那確實是最好的去處。人要是都無法死亡,很多事情就失去了意義。他其實是把自己獻(xiàn)祭給了一個概念,比如集體,而概念對人殘酷的戲弄,又被獻(xiàn)祭這種行為的莊嚴(yán)性弱化了,以至于像他騎桶這樣的行為都顯得不那么滑稽了。
他們在河底找到他的時候,他的兩只手還死死焊在木桶上,撬都撬不開,最后只好連人帶桶一起撈了上來,最后把他放到一口薄棺材里的時候,那兩只桶依然陪著他,變成了他身上異常忠實的一部分。
我一口氣跑到了柏王的樹洞里,那個小本子還在,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它盡管被我封存在這里,它里面的那些人卻一個接一個地走了出來,走到了父親面前,又從陽間走到了陰間,它真的成了一本可怖的生死簿。我數(shù)了數(shù),除了勾劃掉的,本子里還有三十九個名字,我擔(dān)心這三十九個名字會一個接一個地從本子里走出來,一個接一個地搭上父親的筏子,然后每一個名字都鄭重告訴父親,我就是那個你要找的仇人。三十九個仇人,你不知道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只是感覺這三十九個人組成的空間,像極了一個擺滿鏡子的密室,你無論朝哪個方向看去,都能看到人影。到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這間密室里其實堆疊著無數(shù)個人影,在鏡子里,鏡子懷抱的鏡子里,鏡子對面的鏡子里,一個又一個的人影像種子一樣破土而出。
為了不讓更多的人發(fā)現(xiàn)小本子里的秘密,我決定把它藏得更隱蔽一點。于是我順著柏王的樹干往上爬,后來在樹干上找到一道裂縫,我把本子塞了進(jìn)去,又在外面?zhèn)窝b了些樹葉和青苔,從外面一點都看不出來,我這才放心地從樹上下來,回了家。
快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我站在山坡上看著前面那點孤獨寒瘦的燈光,那就是小虎村,它像是一切村莊甚至城市的起點,都是從一盞燈光開始的,又像是世界的盡頭,那盡頭處大概也是這樣一盞孤燈吧。進(jìn)了家門看到父親又在喝酒,與往日不同的是,桌上連碟花生都沒有,只光禿禿地擺著一壺酒和一只酒杯。我怕他問我有沒有看到他的小本子,但他沒有,甚至都沒有和我說話,他只是對著酒杯微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墻上還是爺爺?shù)哪菑埮f照片,黑白色天生的肅殺搭起了一座陰森的小廟,爺爺端坐其中,俯視著我和父親。
我也抬頭注視著他。我發(fā)現(xiàn)他變得更龐大了,大概是因為,張有德也被他吸附過去了,也成了他的一部分。到最后,那本子里的三十九個人會不會都被他吸附過去,而他將變成一個巨人,住在那黑白的廟宇里。這時候,只聽父親問我,小虎,你的作業(yè)本有沒有沒用完的,給我一本。我剛要回答,忽然聽到傳來一陣敲門聲。對于一個獨家村來說,聽到敲門聲是一件稀有而不安的事情,這么多年里,除了外公和舅舅偶爾來敲過門,我還從沒有見過別的客人登門。
開門一看,門外站著的不是外公也不是舅舅,而是一個真正的客人,這真正的客人出現(xiàn)在小虎村,簡直如同天外來客。來人是那個住在迷虎村廢墟里的李順老漢,他從一個村莊的尸骸里走到一個如孤墳一般的獨家村,氣質(zhì)上倒還是一致的,都是一些被世界拋棄和遺忘的角落,所以看到他也不應(yīng)該太驚奇。父親忙把李老漢讓進(jìn)屋里,說,順叔,你怎么敢走黑夜路?不怕遇上麻虎(狼)?我低頭一看,他的膠鞋都濕了,估計是被山間的夜露打濕的,他也不坐,很不見外地操起桌上的酒壺,給自己灌了兩口,似乎是在給自己壯膽,壯完膽之后,如小雞般瘦小的李老漢大義凜然地對父親宣布道,林宗,俺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仇人。
我趕緊想了想生死簿里有沒有李老漢的名字,好像是有的。我既恐懼又興奮地想,完了,本子里的三十九個名字排著隊來找父親了,每一個名字都會告訴父親一句同樣的話,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仇人。三十九個仇人站在面前,父親估計都要應(yīng)接不暇了,想不到,有一天連仇人都能大豐收。
這時候母親從廚房出來了,端出小米稀飯和蔥花烙餅,請李老漢坐下吃飯,但李老漢不吃不喝也不坐,只是凜然站著,果然是個仇人的樣子。以往在翻看父親那個小本子的時候,我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那個仇人究竟長著一張什么樣的臉,現(xiàn)在,截岔王、游家明、張有德、李順的面孔都重疊在了一起,然而,還有更多看不清的面孔重疊進(jìn)來,當(dāng)三十九張面孔重疊在一起的時候,我究竟會看到一張怎樣的面孔?
只見李老漢不但不吃飯,還干脆把脖子往父親面前一橫,說,快些拿去,來給你送人頭你還不要?俺就是你要找的那仇人,仇人給你送人頭來了。父親臉上依然堆著笑,他看著那顆花白的頭,后退了兩步,連哄帶騙地對李老漢說,順叔,要是不吃飯就早點回吧,夜深了怕麻虎(狼)都出來了,我家就一張炕,多個人也睡不下。李老漢繼續(xù)梗著脖子說,半截子進(jìn)棺材的人了,還怕它個麻虎(狼)?有本事讓它把俺吃嘍,有本事讓它連骨頭也不要吐。母親也過來勸慰道,順叔,林宗他胡寫亂畫了幾個名字,就是閑得沒事干,都是一個村出來的,有話好好說。
李老漢收起脖子,目光正好與墻上的爺爺相遇,他忽然就跳起腳來對著爺爺說,還能活幾年,老子誰也不怕了,林宗,你曉得你有多少個仇人?就你本子上記下的那三四十個名字?你說得不差,截岔王必不住(可能)是你仇人,游家明、張有德也必不?。赡埽┦悄愠鹑耍墒?,迷虎村下游的大塔村、塔上村、曲里村、柏林村、西落村、南堡村,哪個村沒有你的仇人?告訴你句實話吧,那幾個村哪個村都有想殺你爹的人。那時候,你爹仗著迷虎村在截岔的最上游,總是把水壩攔住為難下游,先把本村的地澆飽,就是本村的地澆飽了,他還是不讓壩痛快地打開,下游幾個村的地就旱著,最后旱得實在不行了,就有人來偷水,就打起水仗。你曉得他為甚要這么做?因為在文谷河沿岸,控制了水就控制了人,其他六村就都得聽他的,水拿在手里就是權(quán)力啊,他要的就是那點權(quán)力。那時候迷虎村的人還都挺吃興(得意),誰讓俺們村排在截岔最上游呢,老天爺賞飯,后來報應(yīng)就來了。不過最吃興(得意)的還是你爹,誰讓人家是村長呢,人家能把迷虎村的地澆得飽飽的,糧食長得最多,村里人誰敢不聽他的?人家還把上面也哄得好,上面可信得過人家呢。還有件舊事,俺不曉得你記不記得,以前迷虎村有個叫林三為的人,這人愣,就不服你爹,時常在半夜的時候偷偷打開水閘,給下游的幾個村放水,你爹罵他吃里爬外,后來,這個人忽然就沒了,哪里都找不到,他爹媽一直在等他回來,他爹直到咽氣都沒等到。那年大洪水把迷虎村都沖跑了,林三為家的房子也被洪水端走了,洪水過后,房子底下露出一具尸首,爛得就剩下骨架了,也認(rèn)不出是誰,草草就埋了,可俺估摸著,那骨架就是林三為的,誰能想得到林三為就在自家的房子底下躺著?就是沒人能想得到,才把他埋在那里吧。俺說句公道話吧,愛不愛聽是你的事,你爹當(dāng)年就是文谷河上的一個水霸。
父親沒說話,只是扭過臉,笑著看著爺爺?shù)恼掌?,似乎想把爺爺從墻上叫下來對質(zhì)。李老漢也看著爺爺?shù)恼掌?,于是兩個人的對話變成了三個人的,只是其中兩個人都不說話罷了。李老漢對著爺爺?shù)恼掌f,這只是截岔六村,你以為迷虎村的地澆飽了你就沒有仇人了?告訴你吧,你在迷虎村的仇人更多。迷虎村后來不是被文谷河收回去了嗎?人家是條河,是爺,俺們不過是些受苦人。迷虎村被收回去以后,上頭說不就地建村了,再建還是要淹,干脆把村民們都安置到別的村去,那安置村民的名單就交給你爹來定,人家是村主任嘛,對迷虎村的情況最熟悉,這就又成了他手里的權(quán)力。
我發(fā)現(xiàn)父親臉上的笑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薄薄地浮在臉上,倒更像是一層遮擋自己的面紗,仿佛在半夢半醒中一樣。他站在那里,還是一句話都沒說。而李老漢已經(jīng)說上癮了,根本不管父親接不接話,他住在廢墟里,大概很久沒有好好和人說過話了,他還在往下說,迷虎村的三百多號人被分散到了五十多個村子里,有的被貶到了平川上的義望、洪相、廣興,俺們一家就被貶到了廣興村。說起來還是去了平川呢,結(jié)果呢,俺們的口音和人家不一樣,吃食習(xí)慣也和人家不一樣,人家叫俺們“山斗子”,看不起俺們,笑話俺們的口音,俺們還嫌他們寡淡,又寡淡又精,人太精了就沒意思了,連個串門的地方都沒有,說起來是去了平川上了,平川上生活比山上好,那和貶犯人有什么區(qū)別?俺是一天都不想在那里待,連做夢都夢見回了山里了,夢里把俺高興的呀,可算是回去了。后來,俺的幾個兒女該娶的娶,該嫁的嫁,俺老伴兒也走了,就剩下俺孤人一條,俺還待在那里做甚?俺就趕緊跑回來了,回來了連電也沒有了,但心里舒坦,俺自家種點菜種點山藥蛋就夠吃了,文谷河的水隨便吃,又沒蓋蓋子,平川上吃個水還要掏水費。有的被貶到了深山里,像那些老雕都去不了的村子,什么大草坪、金沿,除了牛羊,一年到頭看不見個人影。有些村不靠河不靠路,去哪里都要靠兩條肉棍棍腿,從截岔走到蘇家?guī)r還不走他個四五天?餓了吃口干炒面,黑夜了就睡在樹上。還有的去了龐泉溝,那里的雪就沒停過,七八月還在下雪,冬天下的雪能把人埋掉。這都算近的啦,還有的被貶到了什么河北、山東,李五金一家還被貶到了南方,那去了南方可怎么活?連說話都聽不懂。李五金后來就報銷在南方了。
父親的臉色開始發(fā)白,似乎呼吸也有些艱難了,很像一個掉到河里正在溺水的人,但他臉上還艱難地殘留著一點笑容。我看著他殘留在臉上的那點笑容,希望連這點笑容也消失掉,似乎只有這笑容全部消失掉,父親才算痊愈了。這段時日里,笑已經(jīng)成了父親的一種疾病。李老漢并沒有因此停下來,相反,他的演講已經(jīng)逼近高潮了,只聽他大聲說,你爹把村里人貶發(fā)到無遠(yuǎn)可近(遙遠(yuǎn))的地方,他把自己安排得倒齊全,帶著你們?nèi)野岬搅饲铮沁€用搬?你說說看,除了那幾家和他關(guān)系好的留在了截岔,迷虎村的人哪個不該是他的仇人?所以,你以為你在本子上記上那三四十個名字就夠了?那哪夠,每個截岔人都有幾個親戚吧,還有親戚的親戚,哪個截岔人的親戚實在看不過眼了,跑到截岔來給你爹一榔頭,然后往深山老林里一鉆,也不是沒可能吧,那哪還能尋得見?你曉得你為甚一直尋不見那個仇人了吧,因為那個仇人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我和母親一起看向父親,不知什么時候,他臉上的最后一點笑容也消失了,我很久沒有看過父親不笑的樣子,一時竟有點不認(rèn)識他了。但漸漸地他臉上重又有了光亮,好像他已經(jīng)從溺水中把自己解救出來了,然后,他朝著一個虛空的地方,再次慢慢笑了起來,他無聲地微笑著,整個人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輕盈和自由。
我后來想,也許,父親就是從聽到爺爺把文谷河的水當(dāng)作權(quán)力的一瞬間明白了他自己,他把寬恕當(dāng)成了一種權(quán)力。他們其實如此相似,不愧是父子。我想,也是從那一刻起,父親真正放過了自己。
7
父親問我要了一個沒用過的作業(yè)本,把里面的方格紙一張一張地撕了下來當(dāng)作信紙。他寫了很多封信,又專門下了一趟山,在縣城找到郵局,按照爺爺留下的那張“迷虎村移民遷居錄”上的地址和名字,把那些信一封一封地寄了出去。沿文谷河的那串村莊,包括截岔七村,他捎的則是口信。所有的書信和口信都是同樣的內(nèi)容,八月十五的晚上他要在武元城擺武元席,請所有的截岔人包括早年遷出去的截岔老人們都來赴宴,一來是為截岔人能過個團(tuán)圓節(jié),二來是,這可能是最后一次擺武元席了,因為要在武元城這里建文谷河水庫了,等水庫建起來的時候,武元城就整個沉到水庫底下去了。
他還給我爺爺寫了一封信,但寫好之后就燒了,他說只有燒掉,死人才能收到。我想起我那寫在河燈上的信,是河燈做郵差,把它送給了收件人,后來又是柏王做郵差,傳遞著我和我那唯一的朋友之間的書信往來。現(xiàn)在,是火做了郵差。只見這個郵差伸出藍(lán)色的舌頭,舔著那封薄薄的信,那信轉(zhuǎn)瞬之間就變成了黑色的羽毛,在火光里安靜而詭異地翻飛著,帶著幽靈的氣質(zhì),大約那個世界里的亡人已經(jīng)收到了。而信里的那些字,我還一個都沒看到就被燒成了灰,這樣也好,畢竟是寫給爺爺一個人的信,那就只應(yīng)該讓他一個人看到。每封書信都是長有心臟的,都抱著一個秘密,書信若是人人都可以看,那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暗影和角落了,該多無趣。
為了籌辦這次武元席,父親拿出了這幾年他放筏攢下的全部積蓄,母親不僅支持他,還拿出了自己賣雞蛋和木耳攢下的一點錢。父親下了兩趟山,去平川上置辦各種食材,然后請林場的卡車把食材拉到武元城,還拜訪了幾個紅白宴功夫最好的大師傅。因為擺武元席那天是八月十五,準(zhǔn)備些月餅自然是必要的,所以母親也開始前后忙碌起來。她拉著我,漫山遍野地找核桃,找山杏,采野玫瑰花和銀盤。山杏和野玫瑰采到后要用白糖腌起來,腌好后可以做月餅餡里的青紅絲。我爬上核桃樹摘核桃,母親在樹下?lián)旌颂遥赣H采野玫瑰的時候,我把花瓣謝去后露出的玫瑰瓶兒放進(jìn)嘴里嚼,清甜中帶著一縷玫瑰的花香。母親在松樹下采銀盤的時候,我爬上樹摘松果,里面的松子也是做月餅餡的原料之一。還采了些野果,刺李和蛇莓可以釀果酒,茅莓可以做醋,沙棘則可以做成沙棘醬,用沙棘醬可以做一道美食叫“開口笑”,做的時候先把黃米蒸熟,紅棗去掉棗核,再把蒸熟的黃米塞進(jìn)紅棗里,然后把南瓜掏空,里面塞上紅豆、玉米、松子,再上鍋和紅棗一起蒸熟,最后把熬好的沙棘醬澆在上面就成了。順手還采了些草藥,比如黃芪和黨參,黃芪可以做一道菜叫黃芪煨羊肉,大補。金露梅和銀露梅的花瓣則可以泡茶喝,還有些野菜的嫩芽,比如鐵掃帚、野葵、小苜蓿什么的,開水一焯再涼拌一下就很可口了。
山杏和野玫瑰花腌好了,分別切開做了青紅絲,再把核桃、花生、芝麻、松子搗碎,加入黑糖攪拌均勻,從廣寒宮的模子里摳出來的月餅要放到泥爐里慢慢焙上兩個小時,烤好的月餅是金黃色的,咬一口,滿嘴都是玫瑰花香。除了月餅,還要做油糕和餾米,這都是陽關(guān)山上過節(jié)必備的吃食。油糕是把糜子磨成面粉,蒸熟了揉成面團(tuán),里面可以包紅豆棗泥餡,也可以包蘿卜黃豆餡,還可以什么都不包,那就是素糕,油糕不炸也可以吃,那就叫瘦糕,把包好的油糕一層一層地碼到甕里,可以放很長時間。做餾米的時候則要選用一口最大的鍋,足夠一個人在里面洗澡的那種,一層黃米一層紅棗地鋪在籠屜上,再在最上面撒上一層五顏六色的果干,像什么杏干、蛇莓干、山葡萄干、山楂干、金瓜干、栒子干,大火蒸幾個小時,每隔一個小時要往米里淋一次水,等到米香四溢的時候就可以出鍋了。
父親則在武元城忙宴席的籌備,很多菜都是需要事先準(zhǔn)備好的,像丸子、燒肉、小酥肉、方肉、喇嘛肉、花生果都是需要事先炸好的,紅薯和山藥也需要事先炸好,沙棘紅薯和拔絲山藥是小孩子們特別喜歡吃的菜。另外一些菜,比如蒸肉、蛋卷和皮凍也是需要事先做好的,蒸肉需要把豬肉餡和土豆泥和在一起,再上鍋蒸熟。買回來的豬、羊、雞、鵪鶉先后都派上了用場,雞變成了香酥雞,鵪鶉變成了鵪鶉茄子,豬頭肉、豬蹄和豬耳朵已經(jīng)鹵上了,豬血還做了豬血腸,從文谷河里捕的魚養(yǎng)在盆里,是準(zhǔn)備做熬魚的。
終于等到了八月十五那天,武元席自然要在晚上擺,順便可以賞月。我下午就和母親抬著月餅和油糕去了武元城,只見那條主街上已經(jīng)擺滿了桌子,長桌子、方桌子、圓桌子,各式各樣的桌子毫無縫隙地連接在了一起,像條瘦骨嶙峋的龍臥在那里。我眼巴巴地等著,終于等到天黑了,然后,我看到東邊的那排山巒上忽然鑲了一道銀邊,便知道月亮要升起了,心里一陣歡喜。等著等著,終于等到一輪巨大的滿月從山巒后面慢慢爬了出來,隨著月亮的升起,銀色的月光像大雪一樣覆蓋了山谷里的武元城。響泉灘上的那些積水像大大小小的鏡子散落在那里,每一面鏡子里都住著一輪月亮,甚至連碗口大的小水坑里也住著一輪幼小的月亮,好像全世界的月亮都在這一晚跑出來團(tuán)聚了。城里那些廟宇、道觀、戲臺、店鋪全都被鍍上了一層銀光,連主街上的那些桌子都閃著銀光。而武元城周圍的那圈山峰在月光的反襯下更顯黢黑森然,像威嚴(yán)的眾神站立于四周,慈悲地俯視著這座小小的木城,大約它們也知道吧,知道這木城即將結(jié)束自己的使命,知道今晚的武元席便是最后的盛宴。
祭過月明爺之后,終于開始上菜了,一道接一道的菜被端上了桌子,相同的菜每隔兩張桌子就上一盤?!罢ㄎ骞取焙汀鞍舜笸搿鄙蟻砹?,過油肉、醬梅肉、鵪鶉茄子、黃芪羊肉、扣肉、熬魚、香酥雞、銀盤炒肉、蝦醬豆腐、羊雜割、拔絲山藥、開口笑、豬頭肉糕、虎皮肘子、佛手卷、燒花油、小燒肉、大燴菜也都上來了?;㈩^虎腦的銅火鍋也擺上來了,里面翻滾著燒肉、丸子、豆腐、土豆、白菜、木耳、粉條。每張桌子還上了一盆頭腦,頭腦是把羊肉、黃芪、良姜、煨面、蓮藕、山藥、黃酒糟、羊尾油燉在一起做成的湯食,最好的頭腦用的都是雁北羊。只見湯色潔白如玉,每一盆玉白色的湯里都臥著一輪金色的月亮,酒也擺上來了,有黃米釀的黃酒,還有刺李釀的果酒,是專門給小孩子喝的,每只酒碗里也沉著一輪月亮,月餅擺上來了,也是縮小版的月亮。一眼望過去,這長龍身上竟然棲息著無數(shù)個月亮,連小孩子的瞳孔里都升起了月亮。到處都是月亮,像是天上那輪月亮的子嗣們都來到了人間。
母親一直提心吊膽地等著,她生怕宴席擺好了卻沒有人來赴宴。但隨著月上中天,前來赴宴的客人們?nèi)齼蓛傻卦谠鹿庀鲁霈F(xiàn)了。他們有的是從山上步行幾天下來的,有的是搭乘筏子下來的,有的是騎馬過來的,有的是從平川上騎自行車上來的,有的是被林場的卡車捎過來的,有的是從外省坐火車再坐汽車、拖拉機再步行過來的。無論乘坐的是何種交通工具,當(dāng)他們一個接一個在月光下出現(xiàn)的時候,又好像,他們是集體乘著月光來赴宴的,今晚的宴席應(yīng)該叫月光宴才對。
菜上齊了,酒斟好了,月餅也擺上了,那條瘦骨嶙峋的長龍忽然變得五光十色,近于華美??腿藗兗娂娙胱?,多年不見的故人們相互問候,有的還抱頭痛哭,宴席就要開始了。父親也在月光下出現(xiàn)了,他端著酒碗站在龍頭處,聲音洪亮地對著整條長龍說,截岔七村的父老們,我代我爹向你們賠個不是,這碗酒就算是我爹敬你們的了。說罷一仰脖子,一碗酒一飲而盡,然后他放下酒碗,后退幾步,鄭重地跪在了地上。父親在月光下朝著眾人磕了三個頭。整條街上鴉雀無聲,只有大雪一樣的月光紛紛揚揚地將一切覆蓋。
在來年春天到來之前,住在武元城里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搬了出來,因為開春的時候水庫就要開始動工了。幾年之后,水庫建好了,整座武元城就要沉到水底了。水庫放水的那天,幾乎截岔七村的人都涌到了水庫邊,來和武元城告別。隨著水位的慢慢升高,孝文廟、觀音廟、崇真觀、四圣宮、壽隆寺、古戲臺漸漸從人們視野中消失了,店鋪林立的兩條街道也消失了,到最后,只剩下了白塔的塔尖還露在水面之外,所有人都依依不舍地注視那個塔尖,直到它也消失在了茫茫水面上。最終,山谷間長出了一面碧波粼粼的大湖,從唐朝始有的武元城葬身于其中。
又過了兩年,陽關(guān)山里的盤山公路也修起來了,是順著文谷河修的,河到哪里路就到哪里,看起來更像文谷河的一道影子。公路從山頂?shù)凝嬋獪向暄讯拢缫粭l絲帶般一直蜿蜒到水庫邊,又擦著水庫的邊過去,一直伸展到平川上,與平川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公路交會在了一起。它也找到了自己的歸處,就像河流最終會匯入大海一樣。
隨著公路修好,還有人們在生活上對木材的需求量大大減少,木筏也漸漸從文谷河上消失了,隨之一起從文谷河上消失的,還有放筏工。自從林場不再放筏之后,父親就在家里專心種地,閑時采采木耳和蘑菇,我家沒有再搬進(jìn)截岔盆地,我們的獨家村依舊掛在盆沿上。再后來,截岔的孩子們紛紛離開家鄉(xiāng),都去平川讀高中去了,開始了住校生活,這其中也包括我。大約是得益于從小習(xí)慣的孤獨,在學(xué)習(xí)上倒頗能耐住性子,導(dǎo)致我讀高中的時候?qū)W習(xí)成績還不錯。
但每年夏天一到了汛期,文谷河開始漲水的時候,父親都會自制一只木筏,從文谷河的上游往下漂,仍是在每個沿河的村口都要停留一下,把那些想去下游走親戚甚至想去水庫釣魚的人們都捎上。筏子依然要走半個月的水路,漂過龍門口,漂進(jìn)截岔盆地,最后漂進(jìn)文谷河水庫。漂進(jìn)水庫的筏子上已經(jīng)只剩下了父親一個人了,他會放下長桿,靜靜立在筏頭,任由筏子隨水飄零。煙波浩渺的水面上映著翠峰的倒影和父親的一葉扁舟,遠(yuǎn)處的蘆葦蕩里蘆花如雪,不時有幾只體態(tài)優(yōu)美的水鳥從蘆葦蕩中飛出,從水面上滑翔而過的時候,總是會留下一道絲綢般的水痕。
我考上大學(xué)的那年,他腿上的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以致腿都變形了,走路的時候也開始一瘸一拐。不過母親寬慰他道,兩個瘸子一共還剩下幾條腿?三條。他說,能剩三條也不錯。
也是在每年的這個時節(jié),都有很多大南瓜和大冬瓜從文谷河的上游漂下來,有的南瓜和冬瓜大如一座小房子,在上面掏個門,直接就能住進(jìn)去。每個南瓜和冬瓜上都刻著父親的名字“林宗”,而且不是剛剛刻上去的,應(yīng)該是在它們很小的時候就刻上去了,隨著它們漸漸長大,那名字便也牢牢長進(jìn)了肉里,像人身上的文身一樣,洗都洗不掉,直至變成了肉身的一部分。父親不忙的時候會蹲在河邊,樂呵呵地收他的郵件,不過,即使父親沒有及時收到那些南瓜和冬瓜,它們順著河水漂進(jìn)了截岔盆地,也總有人會把它們送回來,端端正正地擺在我家門口。
因為,那上面是寫了收件人的名字的,那是寄給我父親一個人的郵件。
原載《十月》2024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宗永平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什么是真正的寬恕
孫 頻
河流是大地上一個太過重要的角色,在我的很多小說中出現(xiàn)過黃河、汾河、文谷河、西冶河、黑河、塔賴河、塔莎水、布渾河、珠江等大大小小的河流,這些河流基本都是配角,在這篇《截岔往事》中,可以說,河流不再是配角,而是升級為這篇小說的主角。
這篇小說中的文谷河是我家鄉(xiāng)的母親河,所以它讓我覺得格外親切,又覺得把河流比作母親實在是再貼切不過。這條河流從孝文山的最高處發(fā)源,一路收留了無數(shù)條小河小澗,漸漸長成為一個北方小城的母親河。我曾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進(jìn)山去看望這條河,就像去探望一個很久不見的親戚。在春天的時候,我就是因為這條河流,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春水”,那是一種綠如翡翠的美麗色彩,閃爍著寶石的光澤,與岸邊的青草完全融為一體,而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桃花正像煙花一樣在大山里綻放,無聲無息又轟轟烈烈,這是屬于大山的節(jié)日,與人類并沒有太多的關(guān)系,人類在其中只是點綴,一陣山風(fēng)吹過,粉色的花瓣落滿綠色的河面,美到驚心動魄。夏天是文谷河最肥的時候,山民習(xí)慣說水肥水瘦,聽起來河流和人是平等的,小說中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個季節(jié)的文谷河上。文谷河在歷史上有放筏的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始于唐朝,早在唐朝,人們就想到了利用編筏的方式把山中砍下的木料運往平川地帶,這是最省時省力的一種辦法,也是最有道家氣質(zhì)的一種勞作方式,把艱辛與逍遙完美結(jié)合,以至于艱辛的勞作不再像勞作,而只是順天時順?biāo)畡莸臒o為。編筏運送木料的方式一直持續(xù)到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也就是說,對于我這個年齡的人來說,并沒有機會親眼見到木筏漂在文谷河上的輕盈與魔幻,但在文史資料中讀到放筏這段歷史后,我就再也忘不了了,站在文谷河邊的時候,眼前總會出現(xiàn)當(dāng)年那些木筏的影子,放筏工從上游的木場出發(fā),要走十五天的水路,才能把木料運到下游的木料中轉(zhuǎn)站。后來偶爾聽到一段趣事,在過去的文谷河,山村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凋敝,每到夏天河水變肥帶來汛期的時候,上游的那些南瓜或冬瓜就會順著流水漂下來,漂到哪個村被誰撿到了就是誰的。這個小小的故事讓我萬般著迷,我能想象到那些肥碩的大南瓜順著文谷河漂下,被一個山民喜滋滋地?fù)炱饋聿⒈г趹牙锘丶业母杏X,好像文谷河是一個郵差,專門給山民們送信,這種歡喜與溫情多么美好啊。
于是就順著這個文谷河做郵差的想象,我虛構(gòu)出了《截岔往事》這篇小說,自然,小說中的主人公,基本是虛構(gòu)出來的,但關(guān)于復(fù)仇和寬恕卻是不需要虛構(gòu)的,因為活在這個世上,每個人也許或多或少都受過程度不同的傷害、羞辱和欺凌,至于怎樣去面對和消解這些傷害與仇恨,則算是人生中一個永恒且沒有確切答案的重要命題。
究竟怎樣才是真正的寬恕與和解,究竟怎樣才能更好更清澈地面對自己?這是我寫下這篇小說的動機之一。
孫頻,小說家,出版有小說集《以鳥獸之名》《海邊魔術(shù)師》及《疼》《鹽》《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