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磨礪、積淀了人生的閱歷,也填充了我對一只鳥的認(rèn)識,就像一道弧光,既劃過天際,又劃過腦際,在空中盤旋,寫就生命的浩浩蕩蕩和逸興遄飛。鄉(xiāng)村的生活經(jīng)歷,讓我對一只麻雀情意繾綣,感情跌宕起伏。
童年蟄居鄉(xiāng)村,鄉(xiāng)村的房屋都是低矮的平房,麻雀從曠野中飛來,棲息于屋旁的樹木枝丫間,成為人世間的另類蝸居者。每天清晨,當(dāng)?shù)谝豢|晨曦在天際中出現(xiàn),麻雀便會聚集在家居的屋檐下嘰嘰喳喳地鳴叫,奏響“一日之計在于晨”的樂章,把熟睡的鄉(xiāng)親們從美夢中喚醒。這些從不偷懶又十分熱愛生活的小麻雀,此時就成為一個個小號手,吹奏起鄉(xiāng)親們奔向田間地頭勞作的激情序曲。而當(dāng)晚霞漸退,暮色四起之時,小麻雀又會扮演相同的角色,聚集在屋檐的桁料上,嘰嘰喳喳地抒情,既分享了自己一天勞動收獲的喜悅,又向鄉(xiāng)親們彈奏起一曲祥和柔美的小夜曲,放縱自己泛濫的幽情,勸鄉(xiāng)親們回家歇息,享受夜的溫柔和生活的甜美。這些麻雀猶如一個個美麗的天使,由不得人們不喜歡。
但它們畢竟是禽類,沒有是非觀念。為了生存,它們也做出了很多令鄉(xiāng)親們傷腦筋的事情,主要是它們與鄉(xiāng)親們爭搶稻谷。每年仲夏和初秋,正是稻谷生長成熟期,成群的麻雀便會“聞香下馬、知味停車”,不約而至,鋪天蓋地地來到田間,撲棱棱地飛停在黃澄澄的稻穗上。它們鋒利的嘴喙猶如高速運(yùn)轉(zhuǎn)的脫粒機(jī),金燦燦的谷粒瞬間便會成為它們腹中之物?!俺燥柡茸恪钡穆槿高€會意猶未盡地在稻稈上歌之舞之,炫耀它們的戰(zhàn)績。鄉(xiāng)親們望著沉甸甸金燦燦的稻禾瞬間變成了稀疏的稻稈,那種傷痛無以復(fù)加,從此與麻雀結(jié)下世仇。麻雀成了禍患一方的劊子手,被“除四害”運(yùn)動列入“罪犯”行列,被人們限制了活動的范圍。
人們買來農(nóng)藥,將毒霧噴灑在穗頭上,以期阻擋它們貪心的喙頭,甚至有人買來大大的棉紗網(wǎng),罩在稻田上空,裝上機(jī)關(guān),以圖活捉這些搗蛋鬼。還有的農(nóng)戶為了節(jié)省成本,將稻草人“請”進(jìn)田中,以便驅(qū)趕麻雀。于是一場人與麻雀斗智斗勇的游戲便無休無止地演繹下去。鄉(xiāng)親們與麻雀結(jié)下的“梁子”從此成了死結(jié),永遠(yuǎn)無法解開。我沒有更多的切身體會,但作為農(nóng)民的兒子,卻也感同身受,于是,我對麻雀的感情大不如昨。但最令我對麻雀產(chǎn)生不滿的還是我在老家建房以后發(fā)生的事情。
前幾年,我在老家建了一棟房子,因為距離不遠(yuǎn),雙休日總會回去看看??粗约业男路浚簿涂吹搅俗约涸诩亦l(xiāng)的根,覺得自己又是家鄉(xiāng)的一分子,那種從心間溢出的情愫自是妙不可言。詩人艾青就用“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表達(dá)對家鄉(xiāng)的深愛。不過,最近自家新房被“鳩占鵲巢”,變成了麻雀窩,尤其是在頂樓,都快成了麻雀國。鳥鳴啁啾、喧嘩嬉鬧尚可忍受,但一坨坨的鳥糞“吧嗒”在臺階上、扶手上,斑駁陸離,不堪入目。我不是一個純粹的環(huán)保主義者,看到自家嶄新的愛居成了鳥窩,自然是氣不打一處來。按照“冤有頭債有主”的傳統(tǒng)“復(fù)仇”方式,我只能找那些麻雀來“快意恩仇”。
秋日的一天,天高云淡,惠風(fēng)和暢,我和妻驅(qū)車趕往鄉(xiāng)下的愛居,去收獲春天播種結(jié)下的果實(shí)。剛推開愛居的大門,一地的鳥毛隨風(fēng)舞起,有幾片羽毛直往我和妻子的臉上撞,差點(diǎn)吸進(jìn)鼻腔。我們忙擺著雙手,護(hù)著鼻腔,不讓羽毛“乘虛而入”。我們閃身進(jìn)屋,坐下,看著一地鳥毛,心里也“一地鳥毛”,心情頓時陰郁起來。妻子暗嘆一聲,起身忙去了。我則默默地拿著掃把,清掃這一地鳥毛。清掃鳥毛并非重體力活,卻是一件煩心事。鳥毛猶如灰塵,很輕,無孔不入,掃把必須“惠及”每個角落才能將它“請”出。我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將掃把伸到每個能到達(dá)的地方,力圖除“污”務(wù)盡。
掃盡一樓的“一地鳥毛”,我以為大功告成,便沿著扶梯上到二樓。但見二樓以上的扶手和地面都是斑斑點(diǎn)點(diǎn),七彩相間,干硬的鳥糞黏附在上面。此時,我的心里已經(jīng)暗罵“鳥笨蛋”。無奈之下,我只得重又拿來拖把和抹布,又開始了簡單而復(fù)雜的勞動——擦拭鳥糞。掃鳥毛是輕拂,擦鳥糞卻要重重地擦拭,即便如此,還會留下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痕跡。本來對這些“鳥笨蛋”占居還在找理由原諒它們的我,此時不禁罵聲頓起:“這些東西真不是東西!”罵,只能解氣,不可能解決任何問題,我還得匍匐于地,不遺余力地擦拭“鳥東西”恩賜給我的“寶貝”。
擦拭完二樓三樓的鳥糞,待到四樓,我簡直要翻白眼了,感情上再也不能接受這些與人類共同居住的“鳥東西”,簡直可以用義憤填膺來形容?!笆强扇?,孰不可忍?!”那時倘若手里有一桿沖鋒槍,我會對著它們橫掃一遍。因為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大坨一大坨的鳥糞,扶手、臺階、地面被鳥糞覆蓋住,看不到一丁點(diǎn)扶手、臺階、地面的本色。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拿著拖把沖到四樓,對著那些嘰喳歡叫向我示威的麻雀一頓狂掃。麻雀們驚詫于我近乎瘋狂的動作,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它們慌不擇路,驚叫著從瓦縫、墻縫迅速逃竄。
有一只健碩的麻雀仿佛和我玩著一場奪命游戲,抑或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暈了,迷失了方向,不停在屋中飛來飛去,任我怎么打也不能命中目標(biāo)。十多個來回后,它似乎從風(fēng)向或光線中找到了突圍的方向,迅速地從四樓飛下,沿著階梯飛向三樓。我緊追其后,追到三樓,它又在三樓和我上演奪命追逃大戰(zhàn)。正當(dāng)我累得氣喘吁吁準(zhǔn)備放棄時,只聽“砰”的一聲,麻雀撞向窗玻璃,“啪”地掉在地上,一動不動。我緊隨其后迅速抓住它。按當(dāng)時的怒氣,想著麻雀以往的“劣跡”和在我家的“惡行”,真想用力猛掐一下,把它活生生地掐死掌中。但此時我竟玩起了貓捉老鼠的游戲,將它抓在手中,震之魂、懾之魄。只見它渾身哆嗦,“唧唧”地呻吟著,兩只水汪汪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向我,光滑羽毛裹著的身軀在我手中柔軟無比。我的內(nèi)心復(fù)雜起來,這種小巧又有著色彩斑斕的動物,若不是我對它有新仇舊恨,豈不是人間尤物?我寵愛它還來不及,哪里會去加害它?
正當(dāng)我在掌控著它的生死命運(yùn),矛盾是放“雀”歸山還是結(jié)果卿卿性命時,妻及時提醒我:“人間有大愛,處處有真情。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那也是一條生命?!蔽覍λm生憐憫,但對它的為害鄉(xiāng)親仍是耿耿于懷,便說:“它壞事做得太多,吃稻谷只圖飽食終日!”妻子便替它解釋:“你犯得著跟它較真,它是低等動物,無思想無情欲,再說它那么做也是為了求生存?!笔前。媸堑谝恍枨?,人類為了生存也要講求生態(tài)平衡,也要發(fā)揮飛禽類的作用,人與其他物種也要和諧共存。
我心里重又泛起一絲憐憫之情,收起了殺生之心。我滿懷柔情地望著它,仔細(xì)查看它的周身,研判它的傷情。我端來水喂給它喝,試圖緩解它的傷勢。妻子也湊過來滿眼愛憐地檢查它的身體,見完好無損,便道:“應(yīng)該沒有大礙,可能是撞迷糊了。要不我們把它送到縣城,讓動物醫(yī)院的醫(yī)生看看。”聽了妻子的勸言,我動了惻隱之心,火急火燎地將它帶到了縣城。
在動物協(xié)會會長的幫助下,我很快在縣城復(fù)雜的地理環(huán)境中找到了動物醫(yī)院。正在排隊等候時,一位抱著肥貓的中年婦女忙湊到我身邊,笑著對我說:“這位大哥,人說麻雀頭上三兩參,我最近患頭痛,這只麻雀能賣給我藥用嗎?”我不知道藥用是何用法,忙問她。她笑著說:“燉湯喝啊,我給你一百元錢可以嗎?”我心情又開始復(fù)雜起來,一只麻雀竟能醫(yī)病給人類做貢獻(xiàn),那也是死得其所。我對麻雀本來就有宿怨,我不親手宰了它,就算心懷慈悲了?,F(xiàn)在別人要買去做藥,也怪不得我“借刀殺鳥”,何樂而不為呢?我臉上露出一絲猙獰,站在一旁的妻子看出了我的心思,忙笑著對中年婦女說:“這只麻雀,我們還要養(yǎng)的。”說完竟瞪了我一眼。我不禁臉熱起來,忙將冒頭的“惡”念按了下去。原來善惡就在一瞬之間,麻雀的生死也在我一念之間。區(qū)區(qū)小生命,就在我的把控間,我不禁為弱小者悲憫。
做不成“屠夫”,不如虔誠度人,將麻雀度到它那自由歡樂的境地。動物醫(yī)生認(rèn)真地對麻雀“望聞問切”,開了藥并囑我小心呵護(hù),不出幾日便可痊愈。我買來鳥籠將它小心翼翼置于其中,帶回家中。我和妻子輪流給它喂藥喂食,待到第二日,麻雀便可在地上行走。見麻雀行走自如,我試探著問妻子:“麻雀頭上真有三兩參?”妻子狠狠瞪著我說:“少打歪主意!”見妻子義正詞嚴(yán),神色凜然,我只得收起殺心,可麻雀哪里知道,它又躲過一劫!強(qiáng)者與弱者是何等的界線分明,強(qiáng)者完全可以隨性為弱者唱著挽歌,我不禁為人性的惡驚出一身冷汗。第三日,麻雀便躍躍欲飛。第四日清晨,它便在廊檐的鳥籠中啁啾鳴叫,當(dāng)起了號手,催我起床,引來外面大小鳥們的一片唱和,把寂靜的清晨唱得熱熱鬧鬧。我和妻子起床后站在鳥籠底下,我深知有妻子監(jiān)督,不可能再有機(jī)會“為非作歹”,便和麻雀和好相處,真正做起“麻友”來。如此一來二往,這感情油然而生,心里便也平和多了。望著生龍活虎動作敏捷的麻雀,我笑著征求妻子的意見:“把它留下來吧,讓它做我們的吹號手。”妻子怕我日后再生惡念,忙正顏說:“讓它從來處來,到去處去。明天我們到老家把它放生了?!币娖拮右荒樥J(rèn)真,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麻雀生于大自然,長于大自然,把它困在籠中,限制它的自由,遏制它的天性,反而會讓它生不如死。既要救它,就讓它快樂。
次日傍晚,我和妻子驅(qū)車將它帶回老家。打開鳥籠,我將它捧出,仿佛捧著一尊神明,只見妻子神態(tài)肅穆地注視著麻雀。我雙手托舉著它,將它舉過頭頂,然后雙手用力往前一送,便見麻雀展開雙翅,輕鳴一聲,仿若說著“大恩不言謝,青山不老,綠水長流,后會有期”的別語,一縱身,撲棱棱輕盈地飛向空中。我明顯感覺到,我的同情弱者的善念、與萬物相生相依的理念正搭乘著麻雀靈巧的雙翅,飛向遠(yuǎn)方,在空中放大、彌散,匯入晚霞,折射出七彩光芒,扮靚太空。我被這多彩的天空迷醉了,更為自己的行為感動了。正當(dāng)我和妻子即將離去時,倏忽間,我的眼睛為之一亮,只見那只小麻雀在我家屋頂盤旋幾圈后,又飛回來站在我家圍墻上眺望著我們,振動雙翅,啁啾鳴叫,似有不舍。妻子佇立良久,抹著泛紅的眼圈對我說:“莫非這麻雀還有靈性?”
我笑看妻子,對妻子的話未置可否,只是想著我的愛心行動抑或能感動麻雀??梢婙B雀也通人性,你給它一分溫暖,它也會回報你一個小小的敬意。叢林法則、弱肉強(qiáng)食,那是動物世界殘忍的物競天擇規(guī)律、生存之道,和睦共存、和諧共處才是人類追求的美好境界。那日我面對麻雀,放下惡念,以慈悲善良為懷,想起了它的好,想起了人與大自然的共存法則,生命的意義便即時顯現(xiàn)。為它療傷,也是為己療愈。它療的是身,我療的是心。
《詩經(jīng)·鄭風(fēng)·風(fēng)雨》云:“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喜。”人所寄予的生命向往,總是與生生不息的人性勾連。普天大愛所創(chuàng)建的天地總是那樣蔚藍(lán),那樣絢麗多彩,那樣如詩如畫。舍去惡念,將偽善的外衣脫去,人也許就開始觸及大化之境了。從這一點(diǎn)發(fā)散思維,在與一只麻雀遭逢的心路歷程后,何不拓展空間,在自己的生活中成全自己也成全他人?給別人一條生路,也就是給自己的人生境界開辟一條無極之路。
(作者單位:江西省南昌市新建區(qū)教育體育局)
(插圖:珈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