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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祜之名的訛誤與名字解詁

2024-10-04 00:00陳冠明
博覽群書 2024年8期

古人名、字與名字解詁

從西周以來,男子有名有字。出生有名,20歲行冠禮有字。《禮記·檀弓上》:“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謚,周道也。”《冊府元龜》卷八二四《總錄部·名字序》:“古稱孩而名之,冠而字之。蓋以名者,義之制;字者,名之飾。先民之論,其亦多矣。故吐情自紀,名以示謙;均體相稱,字以為重?!泵灾谱?,字以飾名;名以自稱,字以稱人。

古人的名與字之間,有密切的聯(lián)系。從詞義上來說,大致有四種規(guī)則:或相同,或相近,或相反,或相聯(lián)。相同者,如諸葛亮字孔明(明亮),孫亮字子明(明亮),陶淵明字符亮(明亮),張衡字平子(平衡),岳飛字鵬舉(飛舉),這些是同義詞;相近者,如司馬耕字子牛(牛耕),公西赤字子華(赤華),司馬相如字長卿(相為六卿之長),這些是近義詞;相反者,如曾點(點,黑)字子皙(白)(黑白),韓愈(進)字退之(進退),管同字異之(異同),陶淵明在晉禪宋后始更名潛字符亮(明暗),這些是反義詞;相聯(lián)者,一般都有出處,如:唐陸羽字鴻漸,出自《周易·漸》:“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吉?!碧祈n偓字致堯,劉向《列仙傳》說,堯曾向偓佺問道。宋趙葵《行營雜錄》:“有王過者,蜀人,上殿,孝宗驟問曰:‘李融字若川,謂何?’過即對曰:‘天地之氣,融而為川,結而為山。李融之字若川,如元結之字次山也?!泵c字之間的詞義關系都是有規(guī)律可循,都是可以解說。解說名與字之間的詞義關系的訓詁方法,稱為“名字解詁”。

“名字解詁”起源于皇帝避諱,根據其名諱即“諱字”之義,確定其避諱“相代”之字。這是最早的“名字解詁”形式。

皇帝名諱“諱字”的“名字解詁”,最早見于成書于東漢桓帝(146-167在位)時伏無忌《古今注》?!豆沤褡ⅰ芬沿?,清黃奭《黃氏逸書考》有輯本。輯本《古今注·帝號》有自光武帝至質帝九位皇帝,注明其名諱即“諱字”,以及避諱“相代”之字?!逗鬂h書·本紀》李賢注,于光武帝等九位皇帝之下皆引其說。如:《后漢書·光武帝紀上》:“世祖光武皇帝諱秀,字文叔?!崩钯t注引伏侯《古今注》曰:“秀之字曰茂。伯、仲、叔、季,兄弟之次。長兄伯升,次仲,故字文叔焉?!?/p>

《明帝紀》:“顯宗孝明皇帝諱莊,光武第四子也?!崩钯t注引伏侯《古今注》曰:“莊之字曰嚴?!?/p>

《章帝紀》:“肅宗孝章皇帝諱炟,顯宗第五子也?!崩钯t注引伏侯《古今注》曰:“炟之字曰著,音丁達反?!?/p>

《和帝紀》:“孝和皇帝諱肈,肅宗第四子也?!崩钯t注:“伏侯《古今注》曰:‘肈之字曰始。肈音兆。’臣賢案:許慎《說文》‘肈音大可反,上諱也”。但伏侯、許慎并漢時人,而帝諱不同,蓋應別有所據?!?/p>

《殤帝紀》:“孝殤皇帝諱隆,和帝少子也?!崩钯t注引《古今注》曰:“隆之字曰盛。”

《安帝紀》:“恭宗孝安皇帝諱祜,肅宗孫也?!崩钯t注引漢伏侯《古今注》曰:“祜之字曰福。”

《順帝紀》:“孝順皇帝諱保,安帝之子也?!崩钯t注引伏侯《古今注》曰:“保之字曰守?!?/p>

《沖帝紀》:“孝沖皇帝諱炳,順帝之子也?!崩钯t注引《古今注》曰:“炳之字曰明?!?/p>

《質帝紀》:“孝質皇帝諱纘,肅宗玄孫?!崩钯t注引《古今注》曰:“纘之字曰繼?!?/p>

伏侯《古今注·帝號》記載至漢質帝止,東漢末桓帝、靈帝、獻帝三帝“諱字”,以及避諱“相代”之字,皆為李賢注所補,當取材于眾家《后漢書》。如:

《桓帝紀》:“孝桓皇帝諱志,肅宗曾孫也?!崩钯t注:“志之字曰意。”

《靈帝紀》:“孝靈皇帝諱宏,肅宗玄孫也?!崩钯t注曰:“宏之字曰大?!?/p>

《獻帝紀》:“孝獻皇帝諱協(xié),靈帝中子也?!崩钯t注曰:“協(xié)之字曰合?!?/p>

與伏無忌同時代稍后的荀悅(148-209),在獻帝建安三年(198)受命著西漢一代編年體史書《漢紀》三十卷,又有《申鑒》四篇。顏師古《漢書注》引“荀悅曰”,不見于今本《漢紀》,不知出于何處。如:

《漢書·高帝紀上》:“高祖,姓劉氏。”顏師古注:“荀悅曰:‘諱邦,字季。邦之字曰國?!瓗煿旁唬骸钪衷粐撸枷滤芤韵啻??!?/p>

又《惠帝紀》:“孝惠皇帝,高祖太子也,母曰呂皇后。”顏師古注:“荀悅曰:‘諱盈之字曰滿。’……臣下以‘滿’字代‘盈’者,則知帝諱‘盈’也。他皆類此?!?/p>

又《文帝紀》顏師古注引荀悅曰:“諱恒之字曰常?!?/p>

又《景帝紀》顏師古注引荀悅曰:“諱啟之字曰開?!?/p>

又《武帝紀》顏師古注引荀悅曰:“諱徹之字曰通。”

又《昭帝紀》顏師古注引荀悅曰:“諱弗之字曰不。”

又《宣帝紀》顏師古注引荀悅曰:“諱詢,字次卿。詢之字曰謀?!?/p>

又《元帝紀》顏師古注引荀悅曰:“諱奭之字曰盛?!?/p>

又《成帝紀》顏師古注引荀悅曰:“諱驁,字太孫。驁之字曰俊?!?/p>

又《哀帝紀》顏師古注引荀悅曰:“諱欣之字曰喜?!?/p>

又《平帝紀》顏師古注引荀悅曰:“諱衎之字曰樂?!?/p>

上文所說“諱字”,出《三國志·魏書·三少帝·高貴鄉(xiāng)公紀》:甘露五年,“六月癸丑,詔曰:‘古者人君之為名字,難犯而易諱。今常道鄉(xiāng)公諱字甚難避,其朝臣博議改易,列奏?!北苤M“相代”之字,據《冊府元龜》卷三:“昌邑王諱賀?!弊ⅲ骸俺細J若等曰:史氏不載其諱字?!贝怂^“諱字”,即“賀之字曰某”。則避諱“相代”之字也稱“諱字”,概念混淆,似非。

從以上諸多實例可以看出,“諱字”與避諱“相代”之字,幾乎都是同義詞?;蛘哒f,避諱“相代”之字,是“諱字”的本義或常用義。如“祜之字曰?!?,“福”是“祜”的唯一義項。正因為如此,我們將避諱“相代”之字之于“諱字”,視為“名字解詁”。宋洪邁《容齋三筆》卷十五《之字訓變》:“漢高祖諱邦,荀悅云:‘之字曰國?;莸壑M盈,之字曰滿?!^臣下所避以相代也。蓋‘之’字之義訓變,《左傳》:‘周史以《周易》見陳侯者,陳侯使筮之,遇觀之否?!^觀六四變而為否也。他皆仿此。”所說正是這個意思。《宋史·禮志十一》:

又緣漢法,“邦”之字曰“國”,“盈”之字曰“滿”,止是讀曰“國”、曰“滿”,其本字見于經傳者未嘗改易。司馬遷,漢人也,作《史記》,曰:“先王之制,邦內畿服,邦外侯服?!庇衷唬骸坝怀謩t傾?!庇凇鞍睢弊帧ⅰ坝弊忠嗖桓囊?。

此是說在讀到“邦”“盈”時,直接讀作“國”“滿”,以免觸犯“諱字”。此與訓詁學術語“讀曰”表示同音假借字完全不同。清段玉裁《周禮漢讀考序》說:“讀如、讀若者,擬其音也,古無反語,故為比方之詞;讀為、讀曰者,易其字也,易之以音相近之字,故為變化之詞?!彼?,《宋史》所說,既與“名字解詁”不合,又與訓詁名詞不同。歷代避諱,無此實例。

皇帝“諱字”與避諱“相代”之字的“名字解詁”形式,盡管出現(xiàn)的年代稍早,但由于關涉皇帝,而且僅僅是東漢、西漢皇帝“諱字”避諱采用(《冊府元龜》卷三《帝王部·名諱》載錄)。所以,沒有典型意義。

民俗最早開創(chuàng)名、字解說的,是北宋初的古文革新家柳開。柳開《河東集》卷一有《名系》《字說》。后來多固定作《某某字說》,如宋宋祁《景文集》卷四八有《王杲卿字說》,宋蘇頌《蘇魏公文集》卷七二有《李惟幾改字說》,宋呂陶《凈德集》卷十九有《呂希述字說》,宋蘇軾《東坡全集》卷九二有《文與可字說》,等等。都是對當時的后輩的命字說解。

系統(tǒng)研究古人名與字詞義聯(lián)系的學者是清代干、嘉時期學者高郵王引之。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二二、卷二三有《春秋名字解詁》,后改為單行本《周秦名字解詁》二卷。如《經義述聞》卷二二:

魯冉求字子有(《仲尼弟子傳》)

《邶風·谷風篇》:“何有何亡,黽勉求之?!惫{曰:“有求多,亡求有?!?/p>

衛(wèi)端木賜字子貢(《仲尼弟子傳》)

《爾雅》:“貢,賜也?!弊忠嘧髭M,《說文》:“贛,賜也?!薄痘茨稀ぞ衿罚骸敖褛M人敖倉,予人河水?!薄兑云罚骸耙怀萌х娳M?!备咦⒉⒃唬骸摆M,賜也。”

我們可以通過名字解詁,來解決古人名、字中出現(xiàn)的讀音錯誤、字形錯誤等問題。如:宋秦少游名觀,陸游字務觀,“觀”字讀平聲,還是去聲?不僅現(xiàn)代人弄不清,連古代人,甚至同時代人都弄不清楚。如陸游就抱怨當時人把自己“字”的讀音搞錯了。為此,我們撰寫了《秦觀、陸游名字解詁》(載《中華文史論叢》1982年第2輯)。

唐韓偓字致堯,各本或形訛作“致光”;進而二次形訛,誤作“致元”。我們通過名字解詁的方式,撰寫《韓偓字甄辨》(載《安徽師大學報》1982年第3期),校正其訛誤。

春秋曾參、漢曹參、唐岑參等,“參”字有六個音讀,中央電視臺也讀錯。為此我們撰寫了《“參”字的人名讀音》(載《學語文》1994年第5期)。之后,又加以擴充,撰成《“參”字的歷代人名讀音》(載《漢語大詞典》聯(lián)合辦公室《〈漢語大詞典〉(第二版)工作簡報》2016年第1期)。

漢司馬相如字長卿,唐代著名詩人劉長卿,“長卿”的音讀,存在著非常普遍的誤讀,我們有《司馬長卿、劉長卿、徐長卿“長”字音讀考釋》(載《行止再探集——張志烈教授八秩紀念》,四川辭書出版社2017年版)。

可以看出,對于歷代名人的名、字的文字訛誤,讀音錯誤,用“名字解詁”方法,一般都能夠得到辯正。

張祜之名的訛誤

事物往往有個案,有特殊、例外。中唐著名詩人張祜,古籍大多訛作張祐,在大多數情況下,卻一直得不到改正。

唐代詩人,群星璀璨。除非特別耀眼,否則就會黯然失色,甚至暗淡無光。

從傳播成名的概率來說,如同金字塔,頂尖的,只有極少數一流、二流詩人,一流十數人,二流數十而已;三流詩人,嚴則百十,寬則數百人;絕大多數,三流以下。

本文主人公張祜,當時名聲很大,爭議同樣很大。毀譽參半,譽不抵毀,處士終生,郁郁而沒。

對于張祜在全唐詩人中的排位,依照當時的呼聲,可以進入二流;但后世的影響,只能三流。兩相折衷,二三流之間。

后世的影響,有一個可以視作負面的事實,是其“名”字的訛誤,以及訛誤之后的爭議:名人怎么可能連得名字都出現(xiàn)差錯?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張祜”的名字,大概率都錯了。

《四庫全書》檢索系統(tǒng)檢索“張祜”,“檢索結果”,“張祜(祐)”共845卷,1195個匹配;檢索“張祐”,“檢索結果”,“張祐(祜)”共845卷,1195個匹配。由此可見,至少是《四庫全書》檢索系統(tǒng)是將“祜”“祐”混為同一字。

《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影印本)一書,“張祜”“檢索結果”有五個,顯示的字形是,全部都是“張祐”。

檢索版《四庫全書》本元辛文房《唐才子傳》,目錄作“張祐”,卷四《李涉》作“張祐”,《張祐》則“祐”“祜”錯雜互見,屬于訛誤中的“互訛”。由此又可見,檢索版《四庫全書》本對于“祐”“祜”二字,處理較為隨意,主體偏重于“祐”。

“祐”“祜”互訛,最早見《后漢書》?!逗鬂h書·宦者·呂強傳》:“因上疏陳事曰:‘……節(jié)等宦官祐薄,品卑人賤,讒諂媚主,佞邪徼寵,放毒人物,疾妒忠良,有趙高之禍,未被轘裂之誅,掩朝廷之明,成私樹之黨?!薄缎?庇洝罚骸岸宥隧撐逍泄?jié)等宦官祐薄按:集解引周壽昌說,謂‘祐薄’之‘祐’,恐應作‘祜’,蓋呂強原疏避安帝諱也?!?安帝,東漢安帝劉祜。

從人物年代來說,尚有更早的朱祜?!逗鬂h書·朱祐傳》:“朱祐字仲先,南陽宛人也。少孤,歸外家復陽劉氏,往來舂陵,世祖與伯升皆親愛之?!崩钯t注:“《東觀記》‘祐’作‘福’,避安帝諱?!睗h安帝諱祜,可見《后漢書》作“朱祐”誤。中華書局點校本《??庇洝罚骸捌吡彭撊兄斓v 按:刊誤謂案注引《東觀漢記》安帝諱,則此人當名祜?!都狻芬锻ㄨb考異》,謂當作‘示’旁‘古’之‘祜’,不當作‘示’旁‘右’之‘祐’?!缎Qa》謂范書凡‘祐’字皆實‘祜’字,當由范氏別有所避耳,否則以宋人述漢事,不應并安帝名亦改之也。”《校補》指黃山《后漢書校補》。其所說似并無依據,用“祐”“祜”互訛之說,似乎更符合實際情況。后世以訛傳訛,綿綿不絕?!赌淆R書·褚淵傳》:“上大宴集,酒后謂群臣曰:‘卿等并宋時公卿,亦當不言我應得天子。’王儉等未及答,淵斂板曰:‘陛下不得言臣不早識龍顏?!闲υ唬骸嵊欣⑽氖?,知公為朱(祐)[祜]久矣?!薄缎?庇洝罚骸爸珵橹欤ǖv)[祜]久矣 據局本改。按今本《后漢書·朱祐傳》章懷注云:‘《東觀記》祐作福,避安帝諱。’劉攽《刊誤》云:‘案注引《東觀記》安帝諱,則此人當名祜。’”《南史·褚彥回傳》作:“上笑曰:‘吾有愧文叔,知公為朱祐久矣?!薄缎?庇洝罚骸爸珵橹斓v久矣 ‘朱祐’,《南齊書》作‘朱祜’。按《后漢書·朱祐傳》李賢注引《東觀記》曰:‘祐作福。避安帝諱。’宋劉攽《漢書刊誤》:‘案注引《東觀記》安帝諱,則此人當名祜。’祜訛為祐,沿誤已久,不知所自始?!薄顿Y治通鑒》卷三九漢濮陽王更始二年:“護軍宛人朱祜言于秀曰:‘長安政亂,公有日角之相,此天命也!’秀曰:‘召刺奸收護軍!’祜乃不敢復言?!彼抉R光《通鑒考異》曰:“范書、袁紀‘朱祜’皆作‘祐’。按《東觀記》,‘祐’皆作‘?!?,避安帝諱。許慎《說文》‘祜’字無解,云‘上諱’。然則‘祐’名當作‘示’旁‘古今’之‘古’,不當作‘左右’之‘右’也?!闭芦k校勘記:“十二行本正作‘祜’;乙十一行本同;孔本同;張校同;云廿九葉前三行同。”3-39-1267《資治通鑒》流傳時間長,版本多,故或正或誤,各本不一。即使有《后漢書》在,也因為《朱祐傳》本身作“祐”作“祜”混亂,而難以作為依據。

歷代詩話對于張祜、張祐,互訛嚴重,基本不作分辨;同一種詩話的不同版本,也是同樣情況。即使是人物傳記類,也有類似的錯誤。一般來說,作者的錯誤會相對少一些,但在流傳過程中,由于傳抄、刊刻的錯誤,形成了后世的錯誤。《唐詩紀事》卷五二《張祜》:“皮日休云:“祜,字長吉,元和中,作宮體小詩,辭曲艷發(fā),當時輕薄之流能其才,合噪得譽。”按,這段話有兩個錯誤:其一,此非皮日休語,作皮日休誤,當作陸龜蒙。《松陵集》卷九載錄陸龜蒙《和過張祜處士丹陽故居并序》,緊接著又載錄皮日休《魯望憫承吉之孤為詩序邀予屬和欲用予道振其孤而利之噫承吉之困身后乎魯望視予困與承吉生前孰若哉未有己困而能振人者抑為之辭用塞良友》,于是抄錯。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初編》本陸龜蒙《甫里先生文集》借江南圖書館藏黃丕烈校明鈔本影印本,張祜全部錯成張祐。其二,張祜字承吉,非長吉;長吉是李賀之字。

《松陵集》,《新唐書·藝文志四》“總集類”著錄十卷,本注:“皮日休、陸龜蒙唱和?!笔瞧と招?、陸龜蒙等在唐懿宗咸通年間在蘇州與吳中詩人的唱和集,完整流傳至今,宋代以來,版本較多。其中應該張祜之名,大多訛作張祐。《松陵集》卷九顏萱《過張祜處士丹陽故居有序》:

萱與故張?zhí)幨快?,世家通舊,尚憶孩稚之歲,與伯氏嘗承處士撫抱之仁。目管輅為神童,期孔融于偉器。光陰徂謝,二紀于茲。適經其故居,已易他主。訪遺孤之所止,則距故居之右二十余步,荊榛之下,蓽門啟焉。處士有四男一女,男曰椿兒、桂子、椅兒、杞兒,問之,三已物故,唯杞為遺孕,與其女尚存。欲揖杞與言,則又求食于汝墳矣。但有霜鬢而黃冠者,杖策迎門,乃昔時愛姬崔氏也。

王錫九《松陵集校注》校記:“‘祜’,弘治本、汲古閣本、詩瘦閣本、四庫本、章校本、類苑本作‘祐’?!?/p>

陸龜蒙《和張?zhí)幨吭姴⑿颉罚骸皬堨?,字承吉。元和中,作宮體小詩,辭曲艷發(fā)。當時輕薄之流,能其才,合噪得譽。及老大,稍窺建安風格,誦樂府錄,知作者本意,短章大篇,往往間出,諫諷怨譎,時與六義相左右,善題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別處,此為才子之最也?!?《松陵集校注》校記:“‘祜’,弘治本、汲古閣本、詩瘦閣本、四庫本、章校本、陸詩甲本、陸詩乙本作‘祐’?!?/p>

傅璇琮、張忱石、許逸民《唐五代人物傳記資料綜合索引》收列張祜傳記資料七種,第一種“7新志5/50/1612”下腳注說:“按,《新志》之張祐,據《新表》為瑛子,其他不詳,當與晚唐詩人張祜(字承吉)者非同一人。又詩人張祜亦有作張祐者,今統(tǒng)作張祜,另出張祐作參見條目?!苯癜矗_注有四個錯誤。一,“7新志5/50/1612”,即《新唐書·藝文志四》:“張祜詩一卷(字承吉,為處士,大中中卒。)”,索引作張祐,誤,原書作張祜;二,張祜與《新表》瑛子并非一人;三,張祜主體為中唐詩人,非晚唐;四,《新志》明確注明“字承吉,為處士”,謂“非同一人”,誤。又,第三種“18才子6/107”、第四種“27郡齋4中/12B”下腳注說:“《才子》《郡齋》作‘張祐’,今從《新志》?!苯癜?,此二書別本,張祐均作張祜?!吨饼S書錄解題》卷十八《別集類下》:“張祜詩十卷,唐處士張祜承吉撰?!?71明明是在辨正,卻反而錯了。張祜、張祐之混亂,可見一斑。

張祜字承吉的“名字解詁”以及輔證

張祜、張祐之混亂,其中原因,主要是“祜”“祐”二字字形相近,容易互訛。其次,與歷代以“祐”“祜”為名的狀況不無關系。東漢以來,以“祐”“祜”為名的,“祐”多“祜”少,總體都不多。以下皆以單名為例:

一,以“祐”為名:

《后漢書·吳祐傳》:“吳祐,字季英,陳留長垣人?!?/p>

又《黨錮·劉祐傳:“劉祐字伯祖,中山安國人也。安國后別屬博陵。祐初察孝廉,補尚書侍郎,閑練故事,文札強辨,每有奏議,應對無滯,為僚類所歸?!?/p>

《晉書·司馬祐傳》:“祐字永猷。永安中,從惠帝北征?!?/p>

《魏書·文成五王·齊郡王簡傳》:“子祐,字伯授,襲。母常氏,高祖以納不以禮,不許其為妃?!?/p>

又《高祐傳》:“高祐,字子集,小名次奴,勃海人也。本名禧,以與咸陽王同名,高祖賜名祐。”《北史·高祐傳》:“祐字子集,允之從祖弟也。本名禧,以與咸陽王同名,孝文賜名焉。”

又《李順傳》附《李冏傳》:“子祐,字長禧。篤穆友于,見稱于世。歷位給事中、尚書祠部郎、相州撫軍府長史、司空從事中郎、博陵太守。所在亦以清干著稱?!庇忠姟侗笔贰だ钤賯鳌犯健独顑讉鳌罚骸白拥v,字長禧,篤穆友于,見稱于世。歷位給事中,累遷博陵太守,所在亦以清干著?!?/p>

又《閹官·張祐傳》:“張祐,字安福,安定石唐人。”又見《北史·恩幸·張祐傳》。

《周書·蔡祐傳》:“蔡祐字承先,其先陳留圉人也?!⑾亩荽淌?,卒。贈原州刺史?!庇忠姟侗笔贰げ痰v傳》?!秲愿敗肪砣奈澹骸安痰v字承先,為都督?!?/p>

《周書·韋祐傳》:“韋祐字法保,京兆山北人也。少以字行于世。世為州郡著姓?!庇忠姟侗笔贰ろf祐傳》?!秲愿敗肪戆恕鹚模骸绊f祐,字法寶。少好任俠,人有急難投之,皆保存之。”作法寶誤。

《新唐書·宗室世系表下》《十一宗諸子傳》有嘉王祜、蔡王祐,皆為昭宗之子。

二,以“祜”為名:

《后漢書·安帝紀》:“恭宗孝安皇帝諱祜,肅宗孫也。”

《晉書·羊祜傳》:“羊祜,字叔子,泰山南城人也?!薄秲愿敗肪砣査模骸皶x羊祜字叔子,景獻皇后同產弟?!?/p>

《舊唐書·經籍志下》:“《王祜集》二卷。”《新唐書·藝文志四》:“《王祜集》三卷?!蔽鲿x人。

《新唐書·宗室世系表下》《十一宗諸子傳》有嘉王祜、蔡王祐,皆為昭宗之子。

東漢安帝之前未有以“祜”為名者,安帝之后,終東漢之世,因避諱,也不可能有以“祜”為名者,故名“祜”者,比名“祐”者更少。

從“名”與“字”的用字,來檢測一下其中內在聯(lián)系。

“祐”有三義:①保祐,神明保祐?!墩f文解字·示部》:“祐,助也。從示,右聲?!毙鞛⒐{:“右、祐,古今字?!敝祢E聲《說文通訓定聲》:“據許書,凡助為右,神助為祐,其實祐即右之變體,加示耳?!薄吨芤住ご笥小罚骸白蕴斓v之,吉無不利?!睗h趙曄《吳越春秋·勾踐伐吳外傳》:“大夫種進祝酒,其辭曰:‘皇天祐助,我王受福?!雹谳o助;幫助。唐玄應《一切經音義》卷一:“祐,助也。謂眾德相助成也?!薄冻o·天問》:“驚女采薇,鹿何祐?”漢王符《潛夫論·論榮》:“管蔡為戮,周公祐王?!雹鄹?。《史記·孝武本紀》:“神靈之休,祐福兆祥?!薄稘h書·韋玄成傳》:“皇帝至孝肅慎,宜蒙祐福?!?漢王充《論衡·福虛》:“埋一蛇獲二福,如埋十蛇得幾祐乎?”《后漢書·陳龜傳》:“則善吏知奉公之祐,惡者覺營私之禍。”

“祜”為單義項:福,大福?!墩f文解字·示部》:“祜,上諱?!毙煦C校錄:“此漢安帝名也。福也。當從示,古聲?!薄稜栄拧め屧b下》:“祜,福也?!庇帧办?,厚也。”邢昺疏:“祜者,福厚也?!?《詩·小雅·信南山》:“曾孫壽考,受天之祜。”鄭玄箋:“祜,福也。”《詩經·商頌·烈祖》:“嗟嗟烈祖,有秩斯祜?!薄抖Y記·禮運》:“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齊上下,夫婦有所,是謂承天之祜?!睗h賈誼《新書·禮》:“《詩》曰:‘君子樂胥,受天之祜?!阏撸嘁病l?,大福也?!薄稘h書·禮樂志》:“垂惠恩,鴻祜休?!鳖亷煿抛ⅲ骸办?,福也;休,美也?!?/p>

以上所列名“祐”者之“字”是:吳祐字季英,劉祐字伯祖,司馬祐字永猷,元祐字伯授,高祐字子集,李祐字長禧,張祐字安福,蔡祐字承先,韋祐字法保。與“祐”的三個義項相吻合,只有張祐字安福。這種違背名字解詁規(guī)則的現(xiàn)象,歷代比較少見。

“祜”之“字”僅羊祜“字叔子”一例,“叔”為排行,“子”與“祜”,看不出有任何內在聯(lián)系。好在《后漢書·安帝紀》“恭宗孝安皇帝諱祜”以及《古今注》“祜之字曰?!鄙陨詮浹a了以“祜”為名的“名字解詁”的闕失。“祜之字曰?!?,張祜字承吉,“吉”亦福也?!段倪x》卷三漢張衡《東京賦》:“神歆馨而顧德,祚靈主以元吉?!毖C注:“元,大也。吉,福也。言天神睹人主之明肅,顧饗其馨香之祭,故報之以大福。”按,《周易·既濟》:“實受其福,吉大來也?!毖C注依據在此。

按照常規(guī),張祜字承吉的“名字解詁”已經成立,毋庸贅言。例外的是,張祐字承吉,同樣符合“名字解詁”,這就是張祜、張祐長期互訛,得不到諟正的一個重要原因。即使沒有人從“名字解詁”去論證,“祜”“祐”形近義同的實際情況,非常明顯。所以,除了“名字解詁”驗證之外,還需要其他輔證,才能牢不可破,打造定讞。

好在天祐張祜,確有輔證。

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五二《張祜》:

陸龜蒙云:“先生清骨葬煙霞,業(yè)破孤存孰為嗟。幾篋詩編分貴位,一林石筍散豪家。兒過舊宅啼楓影,姬繞荒田泣稗花。唯我共君堪便戒,莫將交譽作生涯。”杞兒后名望虔,嘉興監(jiān)裴洪慶以為冬瓜堰官。

陸龜蒙詩見《松陵集》卷九《和過張祜處士丹陽故居并序》。據此,張祜之子杞兒任嘉興冬瓜堰官。冬瓜為堰名。堰為水利設施,用以調節(jié)水位。

唐馮翊《桂苑叢談·崔張自稱俠》:

進士崔涯、張祜下第后,多游江淮,常嗜酒,侮謔時輩,或乘飲興,即自稱俠。二子好尚既同,相與甚洽,崔因醉作《俠士》詩云:“太行嶺上三尺雪,崔涯袖中三尺鐵。一朝若遇有心人,出門便與妻兒別?!庇墒峭ピ谌丝冢骸按蕖堈?zhèn)b士也?!币源巳硕嘣O酒饌待之,得以互相推許。一旦,張以詩上牢盆使,出其子授漕渠小職,得堰,俗號“冬瓜”。張二子,一椿兒,一桂子,有詩曰:“椿兒繞樹春園里,桂子尋花夜月中?!比嘶驊蛑唬骸百t郎不宜作此等職?!睆堅唬骸岸虾铣鲮镒??!睉蛘呦嗯c大哂。

“冬瓜合出祜子”乃張祜自嘲,是說冬瓜堰官應該是張祜兒子擔任?!办镒印睉鳌梆印?,冬瓜、瓠子,皆為同類蔬果,故用以比類,諧音“祜子”。作“祜子”則不類。明胡震亨《唐音癸籖》卷二九《談叢五》:

張祜之“祜”,人多作“祐”字者。小說:“張子小名冬瓜,或以譏之,答云:‘冬瓜合出瓠子?!眲t張之名“祜”不名“祐”可知矣。

明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四亦說:

張祜字承吉,刻本大半作“祐”,覽者莫辨。緣承吉字,“祐”“祜”俱通耳。一日偶閱雜說,張子小名冬瓜,或以譏之,答云:“冬瓜合出瓠子?!眲t張之名“祜”審矣。

“冬瓜合出瓠子”所說甚是,而以冬瓜為張祜之子杞兒小名,則又大誤。

(作者系魯東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