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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風里的紅柳

2024-10-02 00:00:00熊紅久
綠洲 2024年5期

1

手機震動,“曹鳳英”三個字在屏幕上跳動,輕輕按掉,微信回復:娘,在開會。幾秒鐘后:方便了回電話,有事。

來烏魯木齊工作十多年了,母親一直生活在千里之外的縣城。幾年前,她來首府看腿疾,在家住了一段時間。一次母親出去買藥,很晚了還沒回來。我打電話給她,她沒帶手機,手機在房間充電。我有點著急,在小區(qū)周圍找了半個小時,沒有找到。我不得不擴大尋找范圍,終于在相隔兩條街的路邊找到了她,她在人群中左顧右盼,滿頭大汗,一副惶恐無助的樣子。

在經歷此事之后,母親的態(tài)度變得異常堅決,她明確表達了要返回小城的意愿。她說那里有她住慣的房子,熟悉的道路,還有相處了幾十年的鄰居;說這個城市太大了,那么多的人,卻沒一個能說話的,那么寬的路,沒一條好走的。她感覺自己像一粒浮塵,飄忽不定,只有回到她熟悉的地方,才會自由自在,才能心情舒暢。半個月是她留居烏魯木齊最長的時間。

電話響了兩聲就通了。電話里傳來母親高亢的聲音,問我工作忙不忙、孩子好不好、身體怎么樣之后,聲調突降了八度,有些遲疑和滯重。母親說兩條腿越來越不行了,特別是右腿,髕骨磨損厲害,已經彎不下去了。她自己在網上查了不少更換骨骼的病例,又詢問了身邊做過換骨手術的人,都說這恐怕是目前唯一能解決問題的辦法。她的話語里有著明顯的無奈和期許。我趕緊允諾,說下周端午小長假,我開車回去,接她到首府,找家條件好的醫(yī)院,做一個全面檢查,一旦條件允許,就立即做手術。母親急切地說,不用不用,你工作忙,不用來接,聯系好醫(yī)院就行,我和你大姐坐火車來。

一周之后,在烏魯木齊火車站出站口,我等了許久才看到母親,她一頭白發(fā)、舉步維艱地拄著拐杖跟在大姐后面。大半年沒見,母親看上去蒼老了許多,病痛的折磨讓她的背也佝僂了。母親看見我,朝我揮了揮手,臉上漾著笑意,背也直了些。

我趕緊接過拐杖,說停車場有些遠,我背她過去。母親先是難為情地推辭,在我的堅持下,她同意了。我蹲到她前面,她小心翼翼地趴到我的背上。

我剎那間感到一絲酸楚。從小到大,母親不知背了我多少次,而我,卻第一次背她。起身時,我有些意外,八十歲的老人,體重輕得像個十來歲的孩子。記憶里,母親是個既堅強又高大的人,承載了歲月的艱難和生活的苦澀,是我們一家人堅如磐石的依靠。而我背上的身體,竟如此之輕,當年她又是如何承擔起了那么沉重的負擔的?

上次背人是十余年前的事了。上中學的女兒突發(fā)疾病,我連夜背著她去醫(yī)院。相近的重量,相同的醫(yī)院,相似的情形,讓我恍惚覺得,讓我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往昔的記憶之中,仿佛女兒依舊趴在我的背上。與這兩個和自己有著血脈關系的人靠得如此之近,能相互感受到對方的體溫,能嗅得到彼此的體味,心里生出了久違的踏實和莫名的感動。這讓我覺得,背上的人并不是被歲月磨礪而顯得蒼老的母親,而是需要我們細心呵護的孩子。

背著他們行走,仿佛每一步都走在時光的回望里。六十多年前,母親第一次踏上新疆大地時,還不滿十八歲,無論從生理還是心理來說,當時她其實都還是個孩子。然而,她卻勇敢地迎接了那個時代賦予兵團人的所有艱辛與挑戰(zhàn),以及那份沉甸甸的責任。

2

母親的家鄉(xiāng)是山清水秀的瀟湘大地??谷掌陂g,長沙為了抵抗日寇入侵,進行了長達三年的長沙保衛(wèi)戰(zhàn)。

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前夕,瀕臨失敗的日軍進行了最后的瘋狂反撲,又一次對長沙展開了圍困與攻擊。身懷六甲的外婆,隨眾人逃往鄉(xiāng)下避難。行至半途,忽聞人群中驚恐之聲四起,傳言日寇已從后方逼近,見人便欲行兇。一時間,人心惶惶,眾人紛紛四散,各自奔命以求自保。外公攙扶著外婆跑了幾里路,外婆說跑不動了,不被鬼子殺掉也會累死。剛尋得一棵大樹在樹下休息,外婆的肚子就開始劇烈疼痛,緊接著羊水破裂。外公環(huán)顧周圍,附近有一間破廟。外公只好將外婆安頓在四壁漏風的廟里,找來一些稻草墊在地上,在稻草上鋪了兩件衣服。廟外是逃難者慌張的腳步,廟里是外婆痛苦的呻吟。或許有廟神的護佑,沒多大工夫,外婆竟順利地產下一個女嬰。她撿起地上的衣服,裹著嬰兒,繼續(xù)逃難了。

日本人投降了。此后,生活逐漸恢復了平靜與安定,外婆便為母親添了兩個弟妹。

初中畢業(yè)后,母親在外婆工作的街道火柴廠打零工,斷斷續(xù)續(xù)做了兩年。國家號召城市青年到廣闊的農村去,那里大有作為。街道對曹家也做了詳細登記。

就在這時,外婆的鄰居帶著一個小伙子走進了曹家,并介紹道,這是鄰居家的遠房侄子,在新疆工作。小伙子顯得有些靦腆,他操著一口地道的耒陽方言,這立刻贏得了同樣身為耒陽人的外公的好感。外公是船員,走南闖北數十年,唯有鄉(xiāng)音始終縈繞在心頭。這份鄉(xiāng)音與鄉(xiāng)情,讓他對這個年輕人的態(tài)度變得溫和起來,更何況他還是醫(yī)專畢業(yè)的大學生,是一名在醫(yī)院工作的干部。這些出眾的條件,足以讓新疆的偏遠之感煙消云散。在當時多數人的觀念中,新疆只是一個遙遠的地名,只能在地圖上尋覓其所在。

只要在祖國的版圖內,遠一點怕什么!去了不但能吃飽飯,還有正式工作,每月有工資。我養(yǎng)了你十八年,你是時候為家庭分擔一些責任了。外公的話語剛落,目光便溫柔地落在了仍在上小學的弟弟妹妹身上,這一幕使得他的勸導更添了幾分現實的溫情與說服力。

對于這樁婚事,母親始終持反對立場。一方面,她認為父親缺乏高大挺拔的身形,一米六五的身高難以彰顯男子漢的威嚴;另一方面,父親在新疆工作的五年間,飽受風沙摧殘,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二十四歲的年齡卻有著三十歲的面容。再者,新疆的遙遠距離讓母親心生畏懼,她問了所有認識的人,卻無人有過前往的經歷。僅僅是想象那四天四夜的長途跋涉,便足以讓她心力交瘁。或許,還有第四個不為人知的原因,母親能歌善舞長得漂亮,自然不乏班上男生的傾慕,甚至可能已有情投意合之人。此番遠赴新疆,對她而言,或許便是與過往生活的永別。

父親對母親一見鐘情。他恰好住在與母親家僅一墻之隔的父親的姑媽家中,利用近一個月的時間,他挑水、掃地、制作蜂窩煤,嘴甜,行動迅速,且善于察言觀色。他的體力與智慧逐漸贏得了外婆的青睞。

在父母的苦口婆心和要獨自到農村去的雙重壓力下,這位十七歲少女的心態(tài)悄然發(fā)生了轉變,由最初的堅決抗拒逐漸轉變?yōu)橹斏鞫氈碌挠^察。

重大轉機出現在那次食物中毒之后。

由于家中的幾個孩子正處于生長發(fā)育階段,糧本上的定量糧食顯得捉襟見肘,難以滿足日常所需。因此,挖掘野菜作為食物補充,成為我們解決溫飽問題的手段。

那天,母親從岳麓山上采回了一大筐野菜,還有不少野蘑菇。由于味道鮮美,母親吃了兩大碗。不久之后,一家人都相繼出現了頭暈和嘔吐的不適癥狀。外公吃得少,癥狀最輕。他跌跌撞撞敲開鄰居家的門,讓父親趕緊去看看。父親沖到屋子里時,母親已經昏厥了,外婆趴在床邊,慟哭不已。父親號了號脈說,人還活著。他從兜里掏出針灸包,拔出三角針,在額頭和手指關節(jié)處放血,在太陽穴和人中扎入三根銀針。父親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母親的臉龐,那慘白色的肌膚漸漸染上了紅暈。約莫過了十分鐘,母親的嘴唇輕輕顫抖了數下,隨后緩緩地睜開了雙眼。外婆帶著哭腔說,鳳英啊,你可嚇死我了!父親讓外公趕緊煮一鍋綠豆湯,自己則操起竹筐,說得上岳麓山采一些化瘀解毒的草藥,否則會留下后遺癥。

一周時間,父親親自熬藥,親自喂服,即使母親手腳恢復父親也不讓動??瓷先ィ赣H也很享受公主般的待遇。喂完藥,兩位老人把父親叫到院子,小聲說,看樣子,女兒有點意思了,多待些日子,我們再勸勸,這事能成。父親為難地掏出車票,探親假到期了,已買了明天回烏魯木齊的火車票。外公說,就差最后一把火了,頂多半個月,就能把婚結了,你倆一起回新疆。現在給單位拍個電報,再請半個月的假。父親咬著牙,去了郵電局。

可能是被父親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以及他那卓越的醫(yī)術所深深打動,又或許是為了能早日自立,回饋家庭,她終于點頭答應了父親的求婚,兩人攜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3

車輛駛入醫(yī)院,我小心翼翼地背著母親,來到十樓的骨關節(jié)外科。在護士站前,已有三四位患者或家屬在等候。經過一番等待,終于輪到我們?yōu)槟赣H辦理手續(xù)。從登記信息到辦理入院,再到抽血化驗,這一系列繁瑣的流程逐一進行,耗時長達兩個小時。最終,母親得以安心地躺在33號病床上。病房的墻壁上安裝著一臺電視,此刻正播放著骨關節(jié)手術的全過程以及康復訓練中的關鍵動作要領的動畫演示。母親有些驚恐地盯著畫面,下意識地攥緊我的手,喘著粗氣說,要把壞骨頭鋸掉,再安裝一個鐵的,那得有多疼??!兒子,要不……咱們……不換了?

我摩挲著母親的手笑著說,有麻藥呢,不疼。上次你的腿做了手術,管用了二十年。這次做完,還會管用二十年的。母親聽后,嘴角不禁上揚,露出那兩顆缺失的門牙,笑容純真得如同嬰兒。

二十年前,母親六十歲,她的靜脈曲張癥狀已十分嚴重。這無疑是年輕時辛勤付出的代價。作為第一代兵團軍墾戰(zhàn)士,她曾不辭辛勞地開荒造田,雙腿長時間浸泡在冰冷的雪山融水中。她將青春的身體視為高強度勞動的堅實盾牌,內心充滿了自豪與堅定。在那場人與自然的較量中,青春以它獨有的方式贏得了勝利。

然而,歲月如梭,當那些激情燃燒的日子逐漸褪去色彩,只留下一根根彎曲的骨骼。此時,被時間滋養(yǎng)出的病魔仿佛一頭沉睡的惡犬,猛然間蘇醒,開始無情地侵蝕著這些曾經堅韌不拔的身軀。

在推進醫(yī)院手術的過程中,母親的腿部血管扭曲凸顯,將表皮緊繃至極致,猶如雨后即將破土而出的蘑菇。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對她的血管進行了重塑,去彎取直,隨后將其細心地嵌入肌膚之中,再經過縝密的縫合,仿佛一切未曾發(fā)生。然而,那道細長的刀疤雖默不作聲,卻以隱隱的疼痛向母親訴說著它的存在。床頭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藥瓶,藥物緩緩滴入她的血管,這一幕,悄然揭示了老年生活中不得不面對的種種挑戰(zhàn)與堅韌。

在母親生活的大院內,我目睹了眾多彎腰駝背、手拄拐杖蹣跚而行的身影,他們大多是我昔日熟稔的鄰里?;叵胪陼r期,我曾以仰望的姿態(tài)視他們?yōu)閳詮姸叽蟮拇嬖?!然而,時光荏苒,他們竟一寸一寸地矮縮,仿佛被歲月的巨錘緩緩嵌入了大地之中。我不禁疑惑,為何在往昔,他們未曾為自己保留一絲元氣,以應對余生可能遭遇的困苦與挑戰(zhàn)?如今,他們的身體似乎耗盡了所有的精華,宛如被鑿空的樹干,外皮龜裂,內里則如同糟糠般脆弱不堪。

術后,母親的身體恢復得很快,僅過了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她便迫不及待地走進了廚房,再次展現出她精湛的湘菜烹飪技藝。

一個周末,吃完飯,母親斜靠在沙發(fā)上,忽然談起了我出生的連隊。退休之后的母親有了更多閑暇的時間,就像當年她用一瓢瓢井水育活菜苗一樣,如今她用一天天閑散的時光,潤活那些沉寂已久的往事。許多我都記不清的細節(jié),她竟然能夠描述得細致入微,其狀態(tài)之精準,已近乎業(yè)務嫻熟的倉管員在細致清點積壓存品的程度。這讓我常常覺得,她只是把身體移到了縣城,而魂魄卻被很多故事羈絆住了,滯留在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團場和連隊。沿著母親的回憶之路,我便能迅速追趕上那些即將消逝的曲折篇章。

母親說,新婚三天后,她就跟隨父親前往新疆。他們倆坐綠皮火車回來,沒買上坐票只能站著,站了四天四夜,到烏魯木齊時腳都腫了。

由于博樂縣尚未開通班車,我們費盡周折才搭乘了一輛貨車。這趟旅程穿越了長達一千多里的砂石路,沿途塵土飛揚,路面坑洼不平。在顛簸的車廂中,我們歷經了三天的煎熬,仿佛腸胃都要被顛得支離破碎,最終才抵達了縣城。

縣城的景象更是令人心生凄涼:塵土彌漫的土路上,有幾排低矮的平房,顯得格外簡陋。偶爾有驢車駛過,上面載著幾張黝黑而滄桑的面孔,更添了幾分荒涼之感。面對如此貧瘠的環(huán)境,母親當場淚如雨下。父親局促地搓著手,愧疚地說,這里是縣城,離咱生活的八十九團還有六十多里地呢!

第二天,父親找了一輛馬車,迎著朝陽,越過一個個堿包和沙丘,在蘆葦和梭梭間穿行。粗糲的漠風吹干了母親的淚水。此時的母親還不知道,父親揣在口袋的手里,正攥著一張措辭嚴厲的電報單,那是單位催他立即返回的命令,若再拖延,將按逃兵追責。電報紙早就被汗水浸透了,父親知道自己違反了紀律,處分是少不了的。因為婚姻而背了處分,他認為是值得的。這個情況,父親沒敢告知母親,父親不想讓她還沒踏上荒漠之地就背上了精神的負擔。他握緊愛人的手,忐忑的心情,似乎平緩了許多。

下午,馬車將一對新人送到團部一排簡陋的土屋前。父親卸下行李說,這是他的宿舍,父親讓母親先休息一下,他去找院長銷假。一個多小時后,父親面色凝重地回來,猶豫再三,從口袋里掏出一封公函遞給妻子,說,我超假二十天,背了處分,被降職到六連當赤腳醫(yī)生,要求明天就報到。母親把每一個字都看完,愣了許久,站起,指著這間舊屋子說,還有比這更差的環(huán)境嗎?都走了八千里地了,不差這點路程。母親將方才精心整理好的衣物,又逐一細心地塞回皮箱之中。

父親找了根木棍,挑起兩只皮箱,母親背著背筐,裝滿零散物品,朝著十幾里外的六連,步行而去。在穿越一片鹽堿地時,突然間,眼前涌現出一大片絢爛的植物,它們呈現出紫紅色的光澤,一簇簇緊密相依,仿佛是大自然特意為這片貧瘠而蒼黃的大地撒下了一把絢麗的糖果,瞬間點亮了這片荒蕪之地。母親沉郁的臉上立刻泛起了笑顏,跑到近前,輕輕撫摸又小又細的花穗。父親說,這是紅柳花,是荒漠中最耐旱耐寒的植物。母親折了一枝紅柳花,邊走邊嗅。父親說,紅柳花沒有香味,能在逆境中頑強生存已屬不易,又何來余力去醞釀那縷縷香韻呢?母親看了一眼父親,說,是花都會有香味的,有的在外表,有的在內心。

中午到了連隊,連長看完公函,興奮地握著父親的手說,太好了!太好了!連隊一直沒有配醫(yī)生,到團部看病,來回就得一天。職工有個感冒發(fā)燒,只能硬扛著。說完又搓著手,愧疚地說,熊醫(yī)生,目前只留了一間醫(yī)務室,擺了張小床,是給職工看病的。整個連隊再沒有空房了,連地窩子都不夠住。說完連長沉吟下來,低頭轉了半圈,突然抬起頭,笑著拍了一下父親的肩膀,對了,還有一間地窩子豬圈,上個月墾荒大會戰(zhàn),豬殺了,豬圈就空著,收拾一下,可以住。我馬上安排幾個職工,幫助你清理一下,做新房的確委屈你們了。放心,明年咱們要蓋平房,絕對讓你們搬到地面生活。

所謂的地窩子,就是在鹽堿地上挖個四方形的大坑,一人多深,地面再筑起一米高的土墻,用蘆葦紅柳封頂,頂部留一個透亮的窗子。

這個地窩子,喂了一年豬,方形墻面已被拱成多邊形,地面還有幾十公分厚的糞便,頂棚塌了一大半,幾根枯木斜插出來。母親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的“新房”,顫顫地問,這里真能住人?

放心,很快就能收拾好。父親脫掉鞋子,操起鐵鍬,順著斜坡走進圈里。

四五個人清理了一下午,拉出十幾車豬糞,拉回十幾車沙土,地上鋪了厚厚一層,又將損壞的墻壁,基本抹平。屋子一角盤了一個土灶,再把破爛的柵欄門釘了幾根木條。站在地面,滿臉泥漿的父親看著腳下落成的新房,百感交集。

十七歲的新娘,摟了一抱梭梭柴,走下地窩子,點燃了灶膛,開始了人生的第一縷煙火,也開始了泛著豬糞味的新婚生活。

4

曾見過母親十六歲時的一張照片,兩寸的黑白照片,夾在一個紅色日記本里,照片里母親的眼睛明亮,笑容青澀,一條又黑又粗的長辮子從腦后擺到胸前,即使單調的兩色,也掩藏不住五彩的憧憬。落款是1960年9月,長沙光明照相館。那時的她,對愛情和未來,應該有一些朦朧的期待。在人生的規(guī)劃里,還裝不下面積很大的戈壁荒漠,當然,也不會有一個赤腳醫(yī)生。這讓我覺得,命運是個大導演,站在六十年后的看臺上,凝望著蕓蕓眾生,讓每一個人都生活在出人意料的劇本里,活成導演想要的樣子。

比如,現在的母親。

稀疏的白發(fā)間,透露出紫紅色的頭皮。原來的滿頭秀發(fā),只能在相片里看到?,F在她的臉上布滿皺紋,每一條都能抵達十六歲的青春。

我用寬大的兩只手,將母親瘦骨嶙峋的右手包裹起來,像餃子皮包裹著餡兒。這曾是多么有力的手?。?chuàng)造著微薄的收入,操持著全家的吃穿。

通過這雙手,我見證了一只只飽滿圓潤的辣椒,變成一壇壇剁椒咸菜的全過程。被洗凈的一盆辣椒,一切四瓣,丟進鐵桶里。桶的底部,放了一塊圓形木板。切開的辣椒,裝了大半桶。母親會離開案板,操起一把裝了木把的直刀,在桶里上下飛舞,一下一下,將辣椒剁碎。童年的餐桌上,一年有大半的時間,都在吃咸菜。所以,經常能看到兩只細小而粗糙的手,緊握刀柄,一下一下,沉重而有力。一桶剁椒,要揮動上成千上萬下,母親沒工夫數。右手酸痛了,就換到左手。喘口氣,歇息片刻,低下頭,擦擦汗珠。一些汗珠,跌進了剁椒里,成為鹽的一部分。有些辣椒太沖,熏得她淚流滿面,一些淚珠,也會落入桶里,成為滋味的一部分。累極了,就停下手,休息幾分鐘,回頭看看擠在床上午睡的孩子們,眼里透露出母性的慈柔。床頭排放著幾只黑色的空甕,張開大口,等待一雙艱辛的手,把一冬的咸菜儲存腹中。一次得剁五六桶,這是必須完成的工作。她會蘸一下鹽水,在舌尖上嘗一下,而后把戈壁灘上撿來的卵石,慢慢壓在泡菜上。她抱起幾十斤重的咸菜缸,擺放到屋角,與另外幾個已經腌好的大缸并列一起。一家人大半年的餐佐,就這樣被提前儲存起來。

腌制完咸菜,再揭開鍋蓋,看看熬制的糨糊,已經黏稠。她用清水沖掉手上的鹽漬,再將糨糊盛入大碗里,端到屋前的柳樹下。整個夏日的午后,母親都會蹲坐在陰涼里,把一片片破舊的碎布,或者從裁縫鋪收來的邊角料,歸結到一起,用糨糊一層層粘起來,制成一張結實的鞋坯料。等坯料曬干后,她比照鞋碼的大小,為孩子們趕制冬天的棉鞋。在我們夏天午睡時,只有母親醒著,她用尖銳的鋼錐,把修剪好的千層底扎出一個個小孔,再穿針引線慢慢通過,每一個針腳都會用力拉緊,一如修筑高樓時,漿砌的每一塊磚,絕不能松動。錐尖生澀,母親會把錐子伸進秀發(fā)里,蹭幾下頭皮,再咬緊牙,繼續(xù)費力扎進鞋底,一針一針將夏日的陽光縫綴進自己的艱辛里,成為抵御嚴寒的塹壕。為了保暖,鞋底得做厚些,常常會把針崩斷,斷針輕易就能刺破母親的手指。即使用嘴吸吮過,依然有斑斑血跡留在鞋底上。年少的我們,并不珍惜這些辛苦,穿著新棉鞋去溜冰,去踩積雪,去翻越大大小小的溝渠。因為我們堅信,每年都會有一雙新棉鞋。但是我從沒計算過,多少碎布和午后,才能做成一雙鞋。冬夏兩季,全家五雙腳,雷打不動地都能等來十雙鞋。

初一那年,連隊開始鼓勵養(yǎng)豬。家庭有了生活的動力。雖然拔豬草是每天都必須面對的繁重任務,但一想到入冬就可以持續(xù)吃肉了,勞動便變得愉悅起來,空氣中似乎都彌漫著誘人的肉香。更何況,一群同齡的孩子,同去同歸,同玩同樂。

隨著豬越長越大,食量也倍增。草的生長總趕不上豬的胃口,連隊附近的草已被拔光,尋草的路越走越遠。

一次,我們扛著滿滿一袋豬草返回,行到獨木橋時,已精疲力竭。從橋上過,路程要比不走橋近一半,可節(jié)省大量體力。放下麻袋,面對七八米長的枯樹搭成的橋,橋下又是湍急的渠水,心中充滿了猶豫。負重而過,具有極大的危險性每年都有跌入渠中溺亡的案例。大部分同伴知難而退,選擇了走大道,多繞行二里路,過水泥橋,平坦,安全。只剩一個同伴,等著我先過。斗爭了半分鐘,憋住一口氣,扛起豬草,慢步向前。來時,幾步就跨過的橋,突然長了許多。眼看就要過去了,一松懈,腳沒踩實,身體即刻傾斜,我趕緊往對面沖,連人帶草摔在岸上。正慶幸時,卻發(fā)現右腳的鞋不見了,順著渠水追趕,幾十米之后,看到了我的黑色布鞋在激流中起伏。大渠又深又滑,不敢靠近,只得找根枯枝,在岸上邊追邊撈。幾次挑起,幾次跌落,心臟也在歡喜和失落間上下跳動。眼看就追上繞道的同伴了,既怕被大家笑話,又怕弄丟后面的豬草,不能雞飛蛋打。只好停下腳步,把枯枝狠狠丟進水渠里。

面對流水,我有著和孔夫子一樣的憂傷,只不過,他的悲愴在天上,我的痛苦在水里。

我把另一只鞋塞進麻袋,赤足背草回家。第二天上學,可不能光著腳。只好拎著一只鞋,來找母親。她愣了片刻,摸摸我的頭讓我趕緊吃飯,轉身走向藍色的大木箱。

晚上,我做作業(yè)時,借故喝水,偷看一眼母親。她在另外的屋子,開始納鞋底了,我心生歡喜。半夜小解,見房燈亮著,透過門簾,我又看見母親還在用錐子,扎著鞋底。清晨,母親叫醒我們吃早飯,看見她疲倦的眼睛里,布滿血絲。而我的床下,端放著兩只鞋,一新一舊。

出門時,總覺得腳下不對勁。舊鞋子僅僅穿了一個月,與新鞋放置在一起時顏色差異明顯。怕引起大家的注意,我只得躲開同伴,獨自行走,快進校門時,思想斗爭更為激烈。我索性脫下兩只鞋,揉進土里,再相互拍打,抖落掉灰塵,果然兩只鞋的色差果然縮小了很多。

有很多年沒見過納鞋底的人了,很多場合,有意識地往別人腳上看,想發(fā)現一雙手制的布鞋,卻沒有。看到的,都是機器生產的鞋。我常?;孟耄绻幸浑p新的手工布鞋擺在面前,我一定會當作珍品來收藏的。那蘊含著親人溫度的一針一線,時隔再久,都不會彌散。曾問過母親,納一只鞋子需要多少針腳?她惶惑地愣了半天,搖搖頭,含混地說,五百多針或者六百多針吧!或許,在母親的認知里,數字是不具備生活意義的。她一生,從沒有計算過,納了多少鞋子,做了多少衣服,縫了多少被褥,掛了多少窗簾。數字是用于總結的,母親的艱辛,不用總結,她不會統計,我們也無法匯總。

在孩子視野里,一直強大的母親竟如此地矮小而瘦弱,她終于耗干了所有的養(yǎng)分,像一罐藥渣,傾倒在病床上。是那些菜刀、針線和帶血的午后,搶走了她的青春。甚至,sRE+iVsmCiguEvmLNCOqY9GM4PDUUQcz+x38rWDHXeU=都沒有給自己留出一點抱怨的時間,命運就把她送到了老年,一個被小小的連隊綁定了一生的老年。

5

第二天,我在醫(yī)院租了一個輪椅,推著母親去做各項檢查。輕易就看到了頭頂靠后腦一側,有一條明顯的疤痕。這條傷口,記錄了母親學車的細節(jié)。

按照配額,連隊終于獲得一輛自行車購置票。為了方便給群眾看病,連部會議決定,指標分配給連部衛(wèi)生室,赤腳醫(yī)生獲得了自行車購置票。當父親推著嶄新的紅旗牌自行車走進連隊的時候,幾十個大人和孩子,簇擁著參觀,嘖嘖稱贊,這可是全連隊的第一輛自行車。那個年代,出行都是靠腳,到團部商店買包鹽,來回一趟就得半天。有一輛自行車,省時省力,絕不亞于現在的小轎車。出診前,父親把標有紅十字的醫(yī)療箱,掛在自行車的后支架上,叮鈴鈴,按一串鈴聲,給家人和鄰居炫耀一下,揚長而去。望著走遠的自行車,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學會騎。終于等到父親回來,迅速吃完飯,跑出去,想偷偷學騎自行車,和我一般高的自行車卻怎么也推不動,原來后輪被鎖住了。我硬著頭皮回屋,向父親表達了迫切的學車愿望,赤腳醫(yī)生揮舞著筷子,學什么車!趕緊寫作業(yè)去!父親態(tài)度粗暴,完全沒有對待病人的那份耐心。待母親收拾停當,父親收起醫(yī)療箱,馱著母親出門了。連續(xù)兩天都這樣,引起了我的好奇,想學車的念想攪得我毫無心思做作業(yè)。第三天黃昏,他們再出門時,我尾隨而去。自行車走得快,我只好沿著他們消失的方向奮力追趕,跑了兩里路,果然遠遠看見,空曠的沙石路上,有人在學騎車。

父親緊抓后支架,防止車輛摔倒,母親騎在車上,車把來回轉動,嘴里高喊著,不行了!不行了!要倒了!母親應聲倒在地上,沾了一身土。看到我,母親說,我休息一會,讓兒子也學一下。我急切地扶起車子。由于個子太矮,腿上不了橫梁,就把兩腿斜插在三腳架里,身體懸在左側,每次踏半圈。父親扶著騎了幾趟,父親松開手后,我居然就能歪歪斜斜地騎行幾十米。父母都驚詫于我對機械的悟性。后面幾天,父親教母親學車都會帶著我。只用了三四天,我就能熟練地騎車亂跑了。離開父親的雙手,母親也能曲曲折折地騎行,關鍵問題是,她不會下車,不能自如地讓車子停下來。

由于整個連隊就父親一個醫(yī)生,外科、內科、兒科、婦產科都是他。一次深夜,有人敲門,是幾公里外的一戶牧民,妻子早產。父親騎車,馱著母親出發(fā)了。凡生孩子,父親都會讓母親做助手。接生過程中,酒精、棉紗和相關器械不夠了,父親讓母親趕緊回醫(yī)務室去取。才學會騎車的母親,顧不得許多,一路飛快地往回蹬。下橋是一個大坡,車子越跑越快,月光下的路面本身就很模糊,該拐彎的時候,沒有轉彎,車子直沖了下去,母親大叫著,掉進一個石料大坑里,摔得頭昏眼花。清醒之后,她顧不上自己的傷,趕緊爬起來,矯正一下車把,繼續(xù)往醫(yī)務室趕。

經過大半夜的忙碌,孩子終于順利出生。父親收拾東西時,發(fā)現母親渾身是血,趕緊查看,后腦部竟有一道三公分的傷口,父親立即做了緊急包扎?;氐结t(yī)務室,沒有麻藥,父親咬著牙,做縫合手術。母親不停地呻吟,父親不停地道歉。

本想讓母親多休息幾天,但她不同意,堅持要練習上下車,說萬一再有緊急情況,還得陪著出診,母親不想再摔了。于是,荒原上出現了一個頭裹繃帶的女人,她頻繁地上下車,起初,她的腿不慎被橫杠卡住,屢次跌倒在地,但每次都迅速且堅韌地爬起。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摔倒的次數逐漸減少,而下車的技巧卻日益純熟,顯得愈發(fā)從容不迫。

一個月后,我坐在自行車的后支架上——母親可以帶著我騎行了。兩個月后,我坐在前梁橫杠上,姐姐坐在后支架上。母親可以一邊騎車,一邊和我們說話。

沒過兩年,連隊的自行車多了起來,會騎車的人也越來越多。尤其是有重要活動需要出門時,總能看到很壯觀的場面,比如到團部看電影。

一輛自行車,就可以滿載全家人。我坐在橫杠前端,姐姐坐在我身后,父親騎車,后支架坐著母親,懷里抱著妹妹。全家的笑聲,比鈴聲更加悅耳,看一場電影,堪比過一個節(jié)日。

從連隊通往團部的十幾里路,坑洼不平,這并不會影響我們的心情。夕陽收去了白日的堅硬,柔軟起來。路兩邊是一排筆直的白楊,后面是綠油油的寬闊條田,還能看到一些人影,扛著鐵鍬,行走在田野里。車子的起伏,使得夕陽在不停跳動——從一個樹杈輕輕一躍,就蹦到了另一個樹杈。車子上坡時,能聽到父親粗重的喘氣聲,轉回頭,我看見汗水順著父親的鬢角流下來,眉宇間卻洋溢著歡喜和滿足。他臉上灑滿橘色的霞光,讓他看上去神采奕奕。不停地有車子超過我們,有三個人的,也有四個人的。并排追逐一段距離后,終于超過我們,得勝方總會發(fā)出勝利的歡呼,每一張臉上都充滿朝氣。這是一個時代的標識,清貧并不能扼殺不屈不撓的精神,或者說,正是因為物資的匱乏,才磨礪出了那一代人,吃苦耐勞的精神。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個多么彌足珍貴的時代?。∫驗槲镔Y稀少,學會了格外珍惜;因為玩具不足,學會了發(fā)明創(chuàng)造;因為空間開放,學會了與人交往;因為無需補課,才享受了歡樂成長。每個孩子的童年,都獨具特色。

這讓我覺得,人生的每一次經歷,都不會憑空彌散,都會被世界所留存。只不過隱匿在不同的物象里,一道傷疤,一條河流,一棵樹,一陣風,甚至一個黃昏,都是容器。我們把這些細節(jié)融進了時間里,時間又把它交給了容器。這些只屬于我們的記憶,是每個人最寶貴的財富,是無法模仿和復制的。

個體記憶的匯聚,最終形成了集體意識,就像一滴滴的水,匯集成遼闊的大海。但不能因為氣勢的磅礴,就否定一滴水的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母親的傷疤和病痛,既是自己的,也是時代的。

母親在進核磁共振的機床上,被緩緩送進機器里。相信醫(yī)生有這個能力,清晰地檢測出骨骼的病灶,看到器官的衰老,甚至發(fā)現后續(xù)可能出現的變化,這是科技的偉大之處,它能判斷現在,預測未來。而我的父母,卻沒有這個能力,他們耗盡所有的青春和汗水,也畫不出一個清晰的未來。所以,活到了新時代的母親,才會發(fā)出感慨,做夢都想不到,生活會發(fā)生這么大的變化,可惜你父親,沒有這份福氣。

6

關于父親的身世,是在我和母親閑聊時,斷斷續(xù)續(xù)知道的。由于英年早逝,父親沒有留給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了解他的機會。

你爸爸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大學生。說這個話時,母親是自豪的,就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考上大學后,母親以同樣的自豪,向別人談起那樣。

為什么會到新疆來?那個年代,新疆與湖南相比,是一個蠻荒之地,氣候、物產、環(huán)境、交通,沒有一樣是令人向往的。小時候填表,在籍貫一欄里,總有些自豪地填上“湖南”,從沒去過,僅憑名字,也能氤氳幾縷山清水秀。

是活著,它能讓你父親活下來。母親的口氣里,有著很深的無奈。有不少人來到這里,是為了生存。與生存相比,其他的,還重要嗎?

母親的講述是碎片化的,像考古出土的破陶爛罐,好在細節(jié)的拼湊,依然能還原歷史的真相。

爺爺家世代行醫(yī),到父親一輩,已是第四代了。父親自小聰慧,受家傳影響,對中醫(yī)悟性極高,小學就能辨識幾十種藥材和藥效。爺爺十分疼愛,給父親傾心傳道。父親十七歲,考取了湖南中醫(yī)??茖W校。

祖上幾代人,懸壺濟世,勤勉行醫(yī),攢了些積蓄,購置了幾十畝田產。成分劃分時,爺爺被定為地主,遭到批斗。父親暑假回來,恰好看到了爺爺被五花大綁,剃著陰陽頭,掛著牌子,押上主席臺,受到村書記的百般羞辱。父親一氣之下當晚就點了村書記的屋子。后來村委會連夜召開會議,將父親定為反革命,要立即抓捕,報送政府。那個時代,反革命是要槍斃的。幸虧有一個參會的村委,被爺爺救過命,借故拉肚子,通知了爺爺,父親不得不連夜逃命。本著越遠越安全的想法,一口氣跑到了新疆。剛好兵團各師都在車站招人,聽說父親懂醫(yī)術,還是大學生,雖然差一年沒畢業(yè),已是高學歷了,當場就被農五師招走,成為兵團干部。那一年,父親不到二十歲。

五年后,已成為八十九團醫(yī)院內科主任的父親,收到了來自家鄉(xiāng)幾經輾轉的一封信。說爺爺平反了,父親也被撤消了反革命罪,希望父親能回來工作,一家人好好團圓,好好過日子。父親淚流不止。他思念親人,也牽掛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然而,五年的兵團生涯已經深刻地培養(yǎng)出父親的組織紀律觀念,使父親告別了往昔的青澀與稚嫩,蛻變得更加成熟穩(wěn)重。父親給家人回信,說明了工作情況,也談了目前的生活困境,新疆女人太少,無法解決婚姻問題。家里很快回信,讓他抓緊時間回鄉(xiāng)探親,已經確定了合適的相親人選。

這才有了父親和母親的相遇。

父親曾經歷了人生的至暗時刻,給他的身體造成了永久性的損傷,后來,受傷處又發(fā)生癌變,還不滿四十二歲,就辭世了。

得了病的父親,一直保持著與健康時一樣的習慣,不但堅持上班,還隨時診治找上家門的各地患者。只是下班之后,他不再動用體力,制作新的家具了。開始捧起一冊冊的醫(yī)藥書本,一字一句地教母親學醫(yī)。那時,母親還是一個農工,需要照看她分管的三十畝玉米地,從站在冰涼的井水里澆地,到播種除草,撒肥噴藥,收割入倉,都得全流程負責。母親只能在種地之余,抽出時間學習醫(yī)術。父親也會提著馬燈,陪母親下地,晚上多掰幾麻袋玉米,白天就能多幾小時學習。

講述針灸時,父親把自己的身體當教材,讓母親把銀針一遍遍扎進他的體內,直到找準穴位。半年多,高小文化的母親就基本掌握了一般實用的醫(yī)療知識。在父親推薦下,連隊也適時調整了母親的崗位,讓她在醫(yī)務室跟隨父親實習。一年后,母親可以獨立出診了。這是特殊環(huán)境下培養(yǎng)人才的機制。其實,父親知道,他是在和病魔賽跑,要趕在自己倒下之前,將所學的知識盡量多地傳授給妻子。從母親身上,我看到了一個人在毫無退路情況下發(fā)揮潛能的典范。那一段時間,半夜小解,常常會看見母親在昏暗的燈下孜孜不倦,她在厚厚的日記本上,記著一些藥方和治療說明,她會咀嚼不同的藥材感受特征,也會拿自己的身體來針灸尋找手感。

父親走后,母親做了15年的連隊醫(yī)生,用中藥和針灸治愈了不少患者。在越來越多醫(yī)專出身的年輕醫(yī)生面前,她總有一種惶恐感,覺得自己不是科班出身,水平不夠。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從縣城回連隊探家,總看見母親抱著厚厚的醫(yī)學專著,一頁一頁認真翻閱。問起原因,才知道,整個醫(yī)療單位要走職稱了,必須考取醫(yī)師資格才能繼續(xù)行醫(yī),否則就得轉崗。如果醫(yī)生干不成了,到地下見到你爸,咋向他交代??!母親的眼里,有著很深的憂慮。望著頭發(fā)花白的母親,我心里一陣酸楚,就像看著一匹年老體衰的瘦馬,在勉為其難地負重攀登,但我知道,那山峰是她心里仰望了多少年的歸宿?。?/p>

不知道最終是什么力量支撐著母親,硬是將十幾本磚塊一樣諸如《解剖學》《藥理學》《臨床醫(yī)學》等醫(yī)學專著,一頁一頁,一行一行,一句一句讀懂、記錄,再解答到職稱考卷上的。經過五年堅持不懈的學習,一門一門攻克,最終,考取了她這一生中,最為珍貴的醫(yī)師職稱。在第一時間,母親打電話告訴了我,可以明顯感受到她嗓音里包含的激動和自豪。后來回連隊,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開緊鎖的大木箱子,拿出一個紅布包裹,一層層打開,最后將一個小紅本舉到我面前。整個農五師參加考試的有六十多人,你媽五十多了,是當中年紀最大的。那次考試通過的只有八人,我是其中之一。自豪的語氣里有著皺紋舒展的微笑。

拿上執(zhí)業(yè)醫(yī)師資格證,工作了不到兩年,母親就退休了。這小本,是對母親十幾年行醫(yī)能力和水準的認可,對于師出無門的她,太需要這種認可了,是行業(yè)對她的價值認定,也是社會對她的心理認同。

母親睡醒了,手一下攥得很緊,把我從往事里拽了回來。兒子,我有事要交代。我趕緊俯下身子,把耳朵靠近母親。母親指著床下的箱子,說有兩件事要說:第一,娘這幾十年省吃儉用,在卡里存了九萬塊錢,原本準備給你、你姐和你妹各三萬塊的,娘沒有重男輕女思想??蛇@一住院,也不知要花多少。等醫(yī)保報銷完,不管剩多少,你們兄妹各分三分之一??ǖ拿艽a是你們三個的出生年份,從大到小排的。第二,如果這次娘不行了,一定要把娘的醫(yī)師證放進棺材里。證書我?guī)砹耍谙渥永?,紅綢子包著的,給你爸也算有了交代。

說完,母親長舒一口氣,閉上眼睛,完全躺平。整個世界,一片寧靜。

7

我約好了醫(yī)生,周二動手術。周一下班,我趕到醫(yī)院,33床沒人,大姐也不在。之前空著的32床,住進了一位中年男子。他妻子告訴我,33床去找主治醫(yī)生了,要求裝國產的骨關節(jié),比進口的便宜兩萬多呢。

醫(yī)生辦公室,母親和大姐都在。李醫(yī)生說尊重患者的意見,國產的質量也很好,用上十年八年沒問題。我勸母親,還是用進口的吧,能質保二十年。

哪能活那么久?國產的管十年,我都九十了,夠本了,別糟踐錢。如果年輕點,六十多歲,換個進口的還差不多。母親態(tài)度很堅決,我們只好聽她的。

周二上午,母親被推進了手術室。等候區(qū)的十幾條椅子上坐滿了人,墻角還支了幾張簡易床。原以為特殊的病灶,在這里卻顯得稀松平常。

手術室門口的燈亮了起來,顯示正在手術中。

母親這一代的兵團人,他們的一生堪稱艱辛非凡。從青春洋溢的十八歲,到歷經滄桑的八十歲;從風景如畫的瀟湘湖濱,到荒涼無垠的荒漠之境。在物質層面,他們飽經風霜遍嘗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在精神層面,他們始終心系家人,那份深切的思念之情如影隨形,令人動容。

二十多年前,母親剛退休不久,老家打來電話,母親慟哭著告訴我,她的父親——我的外公,去世了。消息是湖南的姨媽剛通知她的。我極力勸慰母親,卻久久不見她情緒好轉。

從市區(qū)到團場,也就半個小時。當時我是警察,警察的工作非常忙,經常好幾天回不了自己的家。對母親的關心,頂多是通個電話,問候一下身體。對面永遠都是開朗的聲音,我好著呢,有工資、有醫(yī)保。你是公家的人,要好好工作,不用擔心我。

我依然記得第一次見外公外婆的情景。當時,單位安排我去湖南出差,我告知母親后,她讓我一定要去看看外公外婆,他們就住在岳麓山腳下。我只見過你的照片,這下可以看到真人了。

在此之前,跟他們最親近的接觸,就是通電話。那天,母親興奮地告訴我,外婆家裝電話了。而后,母親翻開日記本,小心翼翼地背著數字,還是撥錯了號。接通之后,母親脫口而出的長沙方言,讓我大為驚嘆。在她所有工作和生活的用語中,都是標準的普通話。我甚至都忘了,她是在湖南長大的。在兵團幾十年的日子里,方言一直在舌根之下冬眠,就像把家鄉(xiāng)藏在了夢境里??梢坏┙油斯枢l(xiāng)的脈絡,一切都即刻活了過來,仿佛從未離開。

寒暄之后,母親將話筒遞給我。耳邊響起沙啞而滯重的湘音,滄桑且陌生。我能感到外公的聲音在萬里之外的顫動。除了喚我乳名之外,濃厚的方言口音,我雖未能完全理解,但這并未成為我們交流的阻礙。其實,我能講的,也只是保重身體之類的無用之語。感覺外公的話還沒說完,忽然換成了女聲。話筒一定被急不可耐的外婆搶了。她的長沙普通話我勉強聽得半懂。好像怕電話再被搶走似的,外婆的語速又快又急,我也只好哼哈著應對,趕緊把話筒交給母親,她們繼續(xù)用熟悉的方言交流。很久,母親才戀戀不舍地掛了電話。吃飯時母親告訴我,兩個老人不高興我用“外公外婆”稱呼他們,說以后你就叫爺爺奶奶吧。他們堅定地認為,一個“外”字,把親緣關系拉遠了。之后,逢年過節(jié),又通了幾次電話,我改稱“爺爺奶奶”,明顯感到他們應答時的愉快。

對于外公外婆,我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很多年,我一直代表家里與他們通信。直到現在,我都能清晰地記得最初的地址:長沙市五一路樊西巷150號,也是十塊錢匯款單的地址。那時母親每月工資三十二元,三分之一要寄給她的親人。大部分時間,匯款單都讓我寫,雖然字跡歪歪扭扭,母親說,外公外婆一定會高興的,因為單子上,有他們孫子的氣味。相距萬里從沒見過面的親人,只能通過文字和氣味辨識對方。而陌生是因為我們從未謀面,我甚至猜不出他們的長相,更談不上了解了。他們一直生活在我的想象里,對南方老人共同的想象:瘦小,精明,臉色蒼白,布滿斑痕。

上中學的時候,特別流行一首臺灣校園歌曲《外婆的澎湖灣》,把外婆和水灣聯系起來,親切而溫馨。母親告訴我,外公外婆也住在湘江邊上,一個叫溁灣鎮(zhèn)的地方,外公還真是一名船員。之后,再唱這首歌,覺得是在唱給自己的親人,情感與歌詞有了某些內在的聯系,每每唱到:“還有一位老船長”時,就會情不自禁地生出許多感動,這一定源于我對外公的遐想——親自掌舵,或叼一支煙斗,在波濤洶涌的江里自由馳騁。

母親也曾簡單談到過外公外婆。外公少年喪父,十五歲時為生活所迫,當了一名船員,開始用瘦小的軀體測量生活的艱辛。由于吃苦耐勞,加之本身聰慧,深受雇主的喜愛。十九歲時,雇主將自己的十七歲的大女兒——我的外婆——許配給外公。外婆一共生了六個子女,但最后長大成人的,只有母親和姨媽。

當我拖著一只行李箱,靠近一條巷道時,遠遠就看到兩位老人朝路口張望。還沒看清面容我就斷定,一定是我的外公外婆。這或許是血緣的感應。他們也在仔細觀察我??拷?,我即刻在外公的眉宇與五官間捕捉到了那些熟悉的細微之處。這些細微之處,宛如家族血脈的印記,被母親攜帶著并傳給了我。因此,外公外婆看清了我的面容,便毫不猶豫地確認了親情的紐帶與方向。外婆沖上來,抱住我的頭,叫著我的乳名大哭起來。外公拍著我的肩膀,也有些哽咽地說,你奶奶站在這里,等了兩個多小時了。

外公外婆和姨媽一家住在一起。五年前,下崗的姨父想開一家餐廳,資金不夠,外公外婆就把住了一輩子的樊西巷150號小院子賣了,籌措了五萬塊錢。由于經營不善,不到三年就歇業(yè)關門了。一家五口人,擠在六十平米的筒子樓里。

晚飯的每一道菜,外婆都親自下廚,一張小方桌,擺滿了菜hQC3Y18qsPGtAAy8V4vozeDyhhbna/M+cJc3R2dEKxo=肴。兩位老人輪番給我夾菜,飯碗堆成了小山。外婆一直微笑著盯著我,很少動筷子。

長沙的冬天沒暖氣,天黑之后,屋里只有二三攝氏度。習慣了新疆室內二十多攝氏度的溫暖,猛然一來,還無法適應南方的濕冷。老人早就料到了我的需求,外婆收拾完桌子,鋪一張大毯子,我們圍坐在四周,腿和手都伸到桌子下面,毯子蓋住腿。桌下有一只燒炭的小鐵爐,烤著幾雙手,毯子圍住了一方溫熱的空間。

外婆告訴我,他們也不想讓母親去那么遠的地方,但當時家里太困難了??锤赣H踏實,能吃苦,又有文化,才同意了這門婚事??烧l知,母親沒福,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外婆邊說邊掉淚,說自己經常在夢中哭醒。每天都要點一炷香,為鳳英祈福。

外婆還告訴我,女兒出嫁后,有一個喜歡她的男同學,經常到家里來,打聽她在新疆的地址,想給她寫信,還不停詢問母親過得好不好。他們沒有理會。這個同學直到四十多歲才結婚。

那次出差,在外婆家住了兩天,她一日三餐都要親自做,說母親最喜歡吃她做的菜。她給我做,就是給女兒做了。外婆說自己一輩子都圍著家庭轉,連周邊的省份都沒去過,更別說新疆了。我當場承諾,過兩年一定接二老去新疆看看。他倆都笑了,外公說,和水打了一輩子交道,就想看看沙漠是什么樣子。

回到單位工作一忙,聯系就少了。其間給外婆打過電話,商談來疆事宜,外婆說,外公得了胰腺炎,得天天打針,要臥床休息。此事只得暫緩。一晃已五六年過去,卻接到了老人離世的噩耗。

到了八十九團。推開房門,母親在沙發(fā)上獨自垂淚,說自己來疆四十多年了,也僅探親了三次。說年輕的時候特別想家人,可路途太遠,生活貧困,沒錢出行。生下三個孩子之后,她考慮更多的是吃飯、穿衣和學費,又舍不得探親。由于父親過早離世,所有的重擔都沉重地壓在了她的肩上,使得原本對家鄉(xiāng)的深深眷戀與歸鄉(xiāng)的想法逐漸枯萎,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等我們都工作了,她才終于回去了一次,在父母家待了月余,假期未滿,就匆匆返疆。作為醫(yī)生,母親已習慣行走在病人之間,說等退休了再好好陪伴老人。真等退下來,又開始操勞兒孫的生活……對未盡的孝道,母親自責不已。

外公和外婆的婚姻應該不算和諧,母親告訴我,打記事起,印象最深的就是兩人的爭吵。只有外公出船了,家里才有難得的平靜。回來沒兩天,又風起云涌。主要原因應該在外婆這邊,她在長沙長大,又有文化。外公卻是目不識丁的農村孩子,受雇于外婆家,地位存在明顯差距。對婚姻不滿的情緒,她無法與父母對抗,只能發(fā)泄到丈夫身上。令人奇怪的是,幾十年的生活碰撞,再激烈的言語交鋒,都沒有提過“散伙”一詞,兩人都秉持著“斗而不破”的底線。母親說,前次去看他們,都八十歲了,還像孩子一樣爭吵,為了一些毫無意義的生活瑣事。

人這一生,沒有多少大是大非,生命的價值,大多都淹沒在生活的細節(jié)里了。外公外婆的爭吵,既是強調自身的存在,也是維持生態(tài)的平衡。他們沒有傳統觀念上的相敬如賓,卻是現實世界里的相濡以沫。外公辭世前的三年,已癱瘓在床,八十歲的外婆,一直守在床邊端屎倒尿,擦拭身體,嘴在千刀萬剮地痛罵,手卻在馬不停蹄地打掃。

母親讓我打個電話,安慰一下外婆。撥通后,剛喊了聲奶奶,那邊早已泣不成聲。我慌亂地找了一堆安慰的話,似乎起了些效果。停頓幾秒,電話那邊外婆開始用湖南普通話痛罵外公了,說他沒良心,丟下她不管了,說剩下的日子一個人怎么過,說他一走了之去享清福了,卻讓留下自己在人間受苦……

放下電話,母親久久沒出聲。我知道,兩個人的婚姻,耗費六十多年構筑起來的生命和諧,在一個人離去之后,坍塌了。

生態(tài)毀壞了,植物就會凋零。十個月之后,外婆追隨外公而去。

手術室的門打開,一個病人被推出來,護士嗓門很高:曹鳳英家屬!接病人回病房!

母親的麻藥效果還沒過,淡藍色帽子罩住了稀疏的頭發(fā),母親蜷縮在病床上,被子微微隆起,單薄得像個小學生。

自小到大,都是母親哄我們入眠。她熟悉孩子們每個階段的睡姿,童年少年和青年。心被猛然扎了一下,疼。我怕母親就這樣睡過去,我怕自己突然就成了孤兒。這種恐懼,我十四歲的時候就曾有過。父親剛去世,愛說話的母親突然沉默了。我不敢睡死,悄悄起來好幾次,隔著門簾,偷聽母親暗夜里的氣息,怕她也離我們而去。半個多月后,母親的話漸漸多了起來,臉上的淚也干了。從那之后的幾十年,任何時候回家,母親都在忙碌,年夜飯、煮湯圓、包粽子。就像陽光和空氣必須和我們在一起一樣,我從沒想過,母親會離開我們。只有確定了不可能失去,才會覺得非常重要。溺水者對空氣的理解,要比岸上的人深刻得多。

8

醫(yī)生說,術后48小時,對腿部要不間斷按摩,可以預防血栓。半天下來,大姐按得腰酸背疼。我請了兩天假,輪值照顧。

一個五六歲男孩,舉著一顆棒棒糖,開心地在病房里跑動,一會兒把糖伸進爸爸的嘴里,舔一下,一會兒躲在媽媽的懷里,偷看我?guī)籽邸?/p>

母親小聲說,是外地來打工的,她男人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要換骨頭,剛四十歲,太可憐了。母親又悄悄叮囑我,明天來的時候,多買一些孩子喜歡的食品,都好幾天了,這孩子只有棒棒糖。

第二天,擁有了兩大包美食的孩子對我們一下親近了,時常圍過來問奶奶疼不疼,還反復給我們背誦他會的兩首兒歌。

兩天之后,母親需要下床活動。32床被推進手術室,女人帶著孩子去守候了,房間一下空落下來。依照護士推薦,大姐購買了一個助行器,有點兒童學步車的樣子。母親扶著慢慢移動,累了還可以當椅子使用,座位是個活動板,抽開后可當坐便器使用。

出差幾天回來,再去醫(yī)院探視,母親扶著助行器已經走得很自信了。她爽朗的笑聲與流利的言談,絲毫看不出病人的樣子,唯有行走時,右腿略顯蹣跚,才暴露她的身體狀況。

男子也推著同樣的方vo9H+mv+/lpxwynQzdeMiw==形框架在病房里緩行,齜牙咧嘴,滿頭是汗。他妻子陪在旁邊,不停地用毛巾擦拭,小男孩一會爬到床上,一會幫父親扶著助行器。母親則經驗老到地指導他,邊示范邊講解,就像協助不會水的人,一步一步游到岸邊。共同的經歷,讓他們交流順暢、融洽。

中午打飯時,大姐讓我多買三個人的飯,她悄悄告訴我是給32床一家買的。又說,男子的助行器是母親送的,說自己沒有多大能力,一兩百的幫助,還是負擔得起的。

這是母親一貫的品格。當年,父親病重時,家里困難,湊不夠治病的錢,連隊的左右鄰居和被父親醫(yī)治過病的好心人,你十元我五元,捐贈了五百多元。父親離去后,每到春節(jié),母親都會打開記事本,寫下一串人名,買上糕點、糖果和酒,讓我和姐姐分別去拜年。四五年的時間,答謝完幾十位幫助過我們的好人。

母親說,咱們雖然沒有什么貴重的東西,但感恩的心絕不能丟。

母親一生很少抱怨,對生活總是充滿了熱忱。年輕時連隊搞文藝活動,她總是主力隊員,沒有化妝品,用紅紙蘸水,把臉頰涂成淡紅色,登臺演出。她用悠揚的歌聲和爽朗的笑聲,勇敢地對抗那單調乏味的日常生活。

母親還經常穿行在田野里,采摘回各種野菜與蘑菇,憑借自己的辛勤勞動與高超廚藝,讓原本貧瘠的餐桌變得豐富多彩。每次去湖南探親,她總會背幾條黑黢黢的臘肉回來,掛在廚房一角,炒菜時,按人頭,切下薄薄的五片,一大鍋的蘿卜白菜,臘肉是菜里的將軍。我分到一片,咀嚼三兩下,就卷入腹中,空留一腔余香和惆悵。妹妹舍不得吃,每次只咬下一點,細嚼慢咽。我咽下口水,暗下決心,等我有了錢,一定煮一大鍋湖南臘肉,讓全家吃個夠,一片菜葉也不放。沒多久,家里僅剩的大半塊臘肉不見了,母親追問幾個孩子,我們都堅決否認偷吃。再細看窗子,最上面一塊玻璃碎了,有人偷走了臘肉。一家人沮喪了好久,今后的鍋里,連這點期待也沒了。母親更是懊惱,埋怨自己的小氣,真該全做給孩子們吃一頓,好好解解饞。她又痛恨地說,抓住小偷,千刀萬剮。幾個月后,案子破了,警察帶著盜竊者指認現場,竟是同連隊人家的孩子。事后,家長來道歉,母親竟寬慰對方,母親說我家不記恨,不就是一塊臘肉嗎?家里確實沒啥好吃的,別說孩子,大人的嘴都很饞。她又認真地叮囑,孩子還是得好好教育,想吃了去要就可以,但千萬不能去偷啊。

手術一周后,護士通知,可以出院了,專門強調了康復訓練的重要性,要求一個月之內扶著助行器鍛煉走路。第二個月起,才可以慢慢獨立活動。第三個月,基本恢復生活自理。其間,不能摔跤,不能干重活,不能做運動。護士還沒講完,母親就著急地問,那我做飯、澆花、洗衣服沒問題吧?護士笑著說,還是盡量少干,你腿里裝了那么大一個鋼制骨頭,要適應很長時間的。大姐說,以后你的活我干,你好好養(yǎng)腿。母親說,臘月三十的年夜飯還是要親自做的,都幾十年了,沒斷過。吃不上娘的味道,那還叫過年嗎?

春節(jié)的年夜飯是母親最開心的勞動了。兄妹三個在不同地區(qū)工作,到春節(jié)才聚在一起,母親早早就開始張羅這桌飯了。后來孩子們都結了婚,生了孩子,人越來越多,桌子越換越大,菜也越來越豐盛,只有味道沒變。不但孫輩們愛吃,連重孫輩過年都要吃太奶奶燉的雞、燒的魚??粗鴿M堂兒孫爭搶著美食,她會停下筷子,滿眼都是欣慰的笑意。笑著笑著,眼淚就涌出來了。她趕緊走進臥室,擦掉淚水,對著丈夫的照片說,老熊啊,我替你把兒孫們都帶大了。和你我一樣,他們都留在新疆了。咱們這輩子吃的苦,值了!

離開病房時,母親加了32床的微信,一再強調讓對方把每天的康復結果發(fā)給她,好隨時讓他調整鍛煉的強度和時長,母親似乎忘了自己也是個病人,儼然恢復到了行醫(yī)的狀態(tài)。

因為半個月之后要復查,母親就住在我家進行康復鍛煉,我與她有了更多的交流的時間。

晚飯后,妻子陪大姐散步去了,母親在看電視。我裝作很隨意的樣子問,這輩子嫁給我爸,后悔了沒?

母親愣住了,側眼看了我?guī)酌?,低下頭沉吟片刻,剛來的時候真的后悔。和長沙相比,兵團連隊的日子太苦了!可人生哪有回頭路?過一段時間,看到周邊的兵團人,不都過著一樣的苦日子?大家都同甘共苦,就不覺得苦了。后來有了你們,再苦再累,一看到你們,就有了奔頭,我們的苦,能換來你們的甜,這才是動力的源泉?,F在多好,連隊的職工,開小車、住樓房。放在以前,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感情上后悔過嗎?我爸是你想嫁的人嗎?我想起了外婆說過的那個四十歲才結婚的男同學。

母親沉默良久,目光停留在屏幕上,電視剛好播放一對年輕戀人在林子里追逐,然后摟在一起,嘴唇慢慢靠近。

那個時代,懂什么愛情,就算有一點,也不是普通百姓能掌控的。都是果子還沒長熟就被摘了。感情都是在苦日子里一天天過出來的。越苦,才越堅定。要說遺憾,就是你爹沒陪我過到老,也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母親沒提初中同學,我也不再問了。十六七歲的年齡,像剛剛綻開的花蕾,或許連香味都不曾飽滿,就被移栽到了新疆大地。回望一生的風雨,到老才發(fā)現,自己竟長成了紅柳的樣子,耐寒、耐旱、頑強、堅韌、不懼風沙、又迎風綻放。

我想起小時候連隊的那些叔叔阿姨們,想起了和我一般大的玩伴們,都或多或少地繼承了紅柳的品格。這種植物遍布天山南北,我們總能從老去的紅柳根脈里發(fā)現它們長出的新枝。

在新疆、在兵團,無論是人還是植物,總能創(chuàng)造出不同的奇跡?;脑谢畹镁昧?,植物就有了靈魂,人就有了精神。

責任編輯去影寧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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