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特德·姜為代表的美華推想小說家近年來積累了巨大的文化資本并獲得了全球性的關注。在他們的作品中既有奇妙的寓言、深刻的隱喻,也有對人與技術之間的關系的沉思。其中最為獨特且精彩之處在于這些作品試圖從帝國主義感覺結構的內(nèi)部顛覆業(yè)已根深蒂固的帝國主義敘事。借由在空間維度上揭露帝國主義敘事所預謀的地理暴力,在時間維度上痛斥帝國主義敘事中的種族政治,以及積極構建非帝國主義式的未來愿景,美華推想小說展現(xiàn)了自身獨特的敘述聲音與政治立場。
關鍵詞:美華推想小說;地理暴力;種族政治;反帝國主義敘事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4)4-0016-08
以特德·姜(Ted Chiang)、游朝凱(Charles Yu)、劉宇昆(Ken Liu)、匡靈秀(R·F·Kuang)等人為代表的美華推想小說家近年來頻頻斬獲許多重要的科幻獎和文學獎的提名和獎項。在他們的作品中既有奇妙的寓言、復雜的隱喻、也有對人與技術之間關系的沉思。他們的寫作不僅涉及到對于未來世界的想象,也包括對于平行世界的、異世界的甚至過去世界的構想。無論是從寫作內(nèi)容還是寫作視角來看,這些作品都偏離了西方傳統(tǒng)科幻小說的范疇,而更接近于日漸興起的推想小說(Speculative Fiction)。馬雷克·奧齊維奇(Marek Oziewicz)認為推想小說與科幻小說最大的差異就在于科幻小說通常帶有帝國主義的精神或技術征服的愿景,而推想小說“不僅肯定了科學和精神的民族傳統(tǒng)的存在,而且肯定了從后殖民主義或少數(shù)族裔的角度構建關于世界的推想式愿景的認知價值?!雹俅送?,推想小說直接地誕生于現(xiàn)代多元文化世界,它也囊括了從少數(shù)群體視角展開敘述的文學,并在人類從地方想象過渡到全球想象的關鍵時期,努力地構想著屬于人類共同體的可能未來。美華推想小說最為獨特且精彩之處就在于這些作品試圖從帝國主義感覺結構的內(nèi)部解構業(yè)已根深蒂固的帝國主義敘事,并嘗試建構一種真正的反帝國主義敘事。
一、帝國主義敘事與反帝國主義敘事
眾所周知,過去五個世紀,歐洲的經(jīng)濟文化持續(xù)滲透并改造著非歐洲世界。這個過程包括對于資源的勘探和開采,對于土地的征用和定居,對于人口的奴役和販賣。薩義德曾言,“帝國主義的一大功績是把世界縮小了”②。傳統(tǒng)的歐洲帝國主義勢力在19世紀及20世紀初業(yè)已擴張到全球,甚至依舊影響著當下的世界格局。帝國主義在19世紀末的狂熱擴張時期正是西方科幻小說出現(xiàn)的關鍵時間節(jié)點,彼時科幻小說相繼在英國、法國、美國、德國和俄國這些積極進行了帝國主義擴張的國家之中流行。早期科幻小說中的主題和情節(jié)往往是以殖民地的歷史和狀況作為參考的,這也導致了科幻小說與帝國主義敘事之間盤根錯節(jié)的緊密關聯(lián)。
我們在這里所談論的帝國主義敘事,并不單單是在敘述學意義上去提煉一個抽象的、符號化的帝國主義敘述形式。它指的是有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參與其中的,為征服和殖民行為進行辯護,或者進行合法化處理,美化處理甚至是神化處理的敘述行為。當我們說帝國主義敘事時,它意指帝國主義的某些形式在一定程度上與敘事直接相關。這里存在三種形式的關聯(lián)方式:其一,帝國主義的進程在某種意義上是通過敘事來推進的;其次,敘事自身、敘事的生產(chǎn)與傳播使其成為帝國主義建設與維護中的必需品;最后,有許多無意識的敘述行為被認為是在維護帝國主義。
例如,1915年,查爾斯·盧卡斯(Charles Lucas)爵士在鼓勵英國工人支持帝國主義的時候就將帝國的擴張與英國的民族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他說“因為他們是人,他們發(fā)現(xiàn)擴張是有回報的,因為他們在成長,而且注定要成長,因為他們是英國人,而且喜歡這樣的生活”③。而約翰·里德(John Rieder)發(fā)現(xiàn)帝國主義敘事可以滿足“讀者對殖民地戰(zhàn)利品的代入式享受”④,進而實現(xiàn)對于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進一步維護。薩義德用奧斯汀等作家作品的無意識細節(jié)指出,“文學時常表明,它以某種方式參與了歐洲在海外的擴張,因而制造出威廉姆斯所說的‘感覺的結構’。這個‘感覺的結構’支持、表現(xiàn)和鞏固了帝國的實踐?!雹菀虼?,我們決不能孤立地去閱讀奧斯汀的作品而忽略法農(nóng)和卡布拉爾的作品,否則我們就是在割裂作品與其根基之間的聯(lián)系。
羅伯特·H·麥克唐納(Robert H. MacDonald)將這一感覺結構稱作“大眾帝國主義詩學(a poetics of popular imperialism)”,它意味著“構成大眾帝國倫理社會意義的一系列錯綜復雜的套語、符號、代碼、話語、情節(jié)和神話”⑥,它們作為一個隱喻系統(tǒng)構成了個人將自己與更大的身份類別聯(lián)系起來的現(xiàn)實。西方早期科幻小說實際上就建立了這樣一個囊括了殖民凝視、財富掠奪、處女地開拓的隱喻系統(tǒng)。里德指出,“英語科幻小說的興起闡明了殖民主義歷史上某一時刻的知識和權力分配。如果說維多利亞時代對探險小說的追捧似乎是順應了帝國擴張的浪潮,尤其是向非洲和太平洋地區(qū)的擴張,那么19世紀末20世紀初越來越流行的外太空或地下之旅,則反映了地球上未經(jīng)開發(fā)的土地已幾近枯竭”⑦。此后,作家們更是補償性地在地球以外的世界開辟了新的殖民地,讓帝國的疆界向著宇宙深處蔓延。無論是阿西莫夫的銀河帝國系列科幻小說所開啟的星際殖民,還是喬治·盧卡斯的《星球大戰(zhàn)》系列所展現(xiàn)的新疆域,都是典型的帝國主義敘事在科幻作品中的延伸。
當代敘事學研究中最為活躍且極具理論創(chuàng)新意識的敘事學家瑪麗—勞爾·瑞安認為“敘事乃認知建構,具有不變的意義內(nèi)核,但能表現(xiàn)為各種形態(tài)”⑧。西方科幻小說作為帝國主義敘事的諸多形態(tài)之一,以其單樸、天真與浪漫的特質成為了更加有力的意識形態(tài)載體,它直接面向大眾市場,從而完成了更為廣泛的社會灌輸(social indoctrination)。然而,敘事不僅可以支持帝國主義,也可以實現(xiàn)為對帝國主義的抵抗。一方面,有法農(nóng)、葛蘭西、薩義德這樣的理論家以反帝國主義的理論敘事在警醒我們;另一方面,虛構作品也可以借由在隱喻層面證偽帝國主義敘事的正當性從而完成自己的反帝國主義敘事。
不難發(fā)現(xiàn),承擔著反帝國主義敘事的虛構敘述者往往是具有族裔身份標識的敘述者,這或許是因為他們是最直接地感受到帝國主義敘事所帶來的否定性力量的族裔主體。著名后殖民理論家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在其編纂的《族裔與敘事》論文集的導言中指出:“族裔就如同敘事一樣在神話的時代往往失去自己的源頭,只有在心靈的目光中才能全然意識到自己的視野?!雹嵩凇恫ト觯簳r間、敘述和現(xiàn)代族裔的邊緣性》這篇文章中他進一步說到:“現(xiàn)代性疆界的或然性就在族裔—空間矛盾的時間性中展示了出來。文化和社群的語言在當下的裂隙中蓄勢待發(fā),成為族裔歷史的修辭符號?!雹饷廊A推想小說正是生成于當代文化和社群語言的裂隙之中,而洞察到帝國主義的時空暴力。借由在空間維度上揭露帝國主義敘事的地理暴力,在時間維度上痛斥帝國主義敘事中的種族政治,以及積極構建非帝國式的未來愿景,美華推想小說展現(xiàn)了自身獨特的敘事聲音與政治立場。
二、敘述視角轉換:揭露地理暴力
帝國主義首先表現(xiàn)為一種空間上的地理暴力——對于土地的勘探、開采、規(guī)劃與控制。薩義德告訴我們:“帝國主義意味著對不屬于你的、遙遠的、被別人居住了和占有了的土地的謀劃、占領和控制。由于各種原因,它吸引一些人而時常引起另一些人不可名狀的苦難?!眥11}與帝國主義相伴而生的就是殖民主義。如果說帝國主義是一種理論,那么殖民主義就是這理論的實踐。無數(shù)的傳教士、人類學家、官員、旅行家、探險家、商人、小說家、詩人還有流浪漢和被放逐者都在帝國的邊疆漫游,從而構筑了宗主國的中心地位。
帝國主義并非一種簡單的積累和獲得行為,而是被一種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所支持并驅動起來的。薩義德一再強調:“敘事,或者阻止他人敘事的形成,對文化和帝國主義的概念是非常重要的?!眥12}通常,帝國主義敘事是從殖民者的敘述視角展開的,而讀者也更容易代入到殖民者的角色之中,跟隨作品的敘事完成一次幻想性的占有。賈立元在研究中國晚清科幻小說的時候也發(fā)現(xiàn),當時中國的某些科幻想象中也出現(xiàn)了對于帝國主義敘事邏輯的認同,并將殖民的目光投向了暹羅,“作為現(xiàn)代進程的遲到者,近代中國為種族競爭的焦慮所催迫,也渴望能夠尋找到自己的殖民地以完成原始的資本積累”{13}。
在科幻小說帝國主義敘事中,地理暴力被常規(guī)化、制度化。美華推想小說通過將敘述視角從殖民者向被殖民者進行轉換,從而實現(xiàn)了對帝國主義敘事中地理暴力的抨擊。薩義德曾經(jīng)追問為何西方的人道主義思想體系可以和帝國主義并存,為何帝國主義內(nèi)部少有對帝國主義的重大反對和阻撓。美華推想小說將這樣一種追問場景化,感性化,讓讀者跟隨著被殖民者的視角去感受帝國主義敘事之中的殘酷。
特德·姜的《雙面真相》中就蘊含著一個從土著少年吉金基的視角觀察到的被殖民敘事。故事開始于歐洲人首次來到蒂夫這樣一個地方。蒂夫當?shù)氐拇迕駛冏畛跖c歐洲人的接觸是因為歐洲人常來村子里收取“筑路稅”。接著,敘述者輕描淡寫地提到:“某些家族他們?nèi)サ妙l繁一些,因為那里的人拒絕繳稅”。{14}起初,蒂夫人都以為這些歐洲人很快就會離開,生活也會回到從前。沒想到,緊接著傳教士、人類學家、政府官員也來到了村里,村民們更加戒備,卻不明白這些歐洲人到底想要做什么。路在這個故事里具有象征性的意味,它是帝國主義的地理暴力的直接實踐。道路的建設是以帝國主義對于土地的勘探、開采為前期的,又直接實現(xiàn)為對于土地的規(guī)劃與控制。而這樣一種制度化的地理暴力顯然是違背當?shù)厝说囊庠傅?。歐洲人在蒂夫以路權為名而收稅,這樣一種行為的合法性是在帝國主義敘事之中得到維護的。作者在作品中不僅揭露了這一敘事的運作,更重要的是他同時展現(xiàn)了當?shù)厝藢τ谶@一敘事的反抗。
同樣的,在劉宇昆的《狩獵愉快》里,捉妖人的兒子小良與狐貍精的女兒艷兒也處于被殖民者的視角上。故事中有一個場景是小良與艷兒躲在廢棄的古寺中,窺見了英國人湯普森先生對中國官員頤指氣使。他斷然拒絕中國官員提出的鐵道改線的建議。官員委婉地告訴湯普森,鐵路的鋪設影響了大地的氣脈。在鐵路鋪設的地方,神靈失去法力,人們家破人亡,甚至動物也不能幸免。湯普森卻順勢走到佛像前,用他的手杖打斷了神像的雙手,然后宣稱:“這只是一個用泥巴塑成、內(nèi)里塞滿稻草、外面覆蓋著廉價涂料的人造神像而已。這就是你們這些人在戰(zhàn)爭中輸給英國的原因。在你們應該考慮用鐵建造道路、用鋼鑄造武器的時候,你們卻還在崇拜泥塑的雕像”{15}。
涵蓋了道路建設、宗教傳播、文字教化的殖民行為在帝國主義敘事的包裝下成為帝國主義贈予世界的禮物。而對于被殖民者而言,它意味著淪喪主權,失去土地,居民變成流民。無論帝國主義敘事如何將土地侵略美化成文明征服野蠻的壯舉,對于吉金基、小良或者艷兒而言,都意味著過去的生活方式被徹底剝奪。尤為特別的是,這三個角色都并非頑固不化的傳統(tǒng)文化衛(wèi)道士,而是充滿了可塑性的少年少女。他們在見證了帝國主義的暴力行徑以后都主動進行了技能學習,并為自己的命運做出了抉擇。
當吉金基選擇銷毀從征服駐地帶回村子里的證明文件時,他并非蒙昧無知而是深刻意識到運作在其中的權力更迭。在吉金基的村子里,引起爭端最多的原因就是歐洲人所帶來的貨幣系統(tǒng)。曾經(jīng)的以物易物被如今的英鎊交易所取代。蒂夫首領之間就家族譜系問題產(chǎn)生的爭論也是源于“歐洲人不愿與如此多首領打交道,所以要求把蒂夫族人分成八個部落”{16}。吉金基為了分辨首領的意見,遂請傳教士帶他去政府駐地的行政部門查找文獻。由歐洲人引起的爭端最后在歐洲的行政體系下得到了一個權威的解決方案。就這樣,歐洲人通過介入爭端而獲得了權力。但是吉金基否認了此種模式的合理性——相信記錄而不是相信自己的首領、自己的人民,這便意味著一種古老生活方式的消逝。吉金基以銷毀文件的方式表達了自己對于帝國主義敘事的反抗,以及對于蒂夫文化的重新皈依。
《狩獵愉快》演繹了古老生活方式消逝以后的世界。無力再適應新世界的小良父親選擇了懸梁自盡。小良和艷兒則決定南下香港去謀生。流落香港以后,他們一方面成為社會的底層,另一方面從未忘記自己的血脈。他們所遭遇的壓迫與歧視是對帝國主義地理暴力的進一步揭露。羅伯特·J·C·揚在《后殖民主義簡介》中稱這樣的流離失所為“無地狀態(tài)(landlessness)”:“在許多先前被殖民過的國家,殖民者把居住在某一土地上的人們趕出家園,建立起了大農(nóng)場和自己的住房。其中一些被掠奪了土地的人們的子孫,時至今日還處在手無寸土、貧窮無助、居無定所的狀態(tài)之中?!眥17}當敘述視角轉換到被殖民者這里,帝國主義敘事再無榮光。
在帝國主義敘事之中,甚至戰(zhàn)爭也成為恢復秩序的手段,“首先是商人和傳教士的到來;當?shù)厝朔纯够蚺褋y;然后是軍隊征服和平定騷亂”{18}。帝國主義敘事往往將敘述主體所進入的異族社會描述成內(nèi)部沖突不斷的社會,而往往忽略造成社會沖突的首要原因往往是帝國主義本身。敘述主體通過在幫助解決這些沖突的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而獲得權力和財富。這樣一種敘事策略就將侵略轉化成結盟與救援,從而隱藏了敘述主體對于土地和財富貫穿始終的覬覦。而當我們將視角轉換到被殖民者處,與他們共同感受侵略、戰(zhàn)亂和流散,才能夠體會到何謂真正的帝國主義,才能理解反帝國主義敘事本身的合法性。
三、敘述邏輯重構:痛斥種族政治
說到底,種族政治是一種時間邏輯上的暴力,它借由將非西方種族視作時間上在先的、未進化完全的種族來為帝國主義敘事做辯護。隨著歐洲帝國在19世紀的擴張,地球上十分之九的陸地都被源于歐洲的勢力控制。地圖、人種志和標本采集也貫穿于這一時期的冒險小說和科幻小說之中。在這些通俗讀物之中,科學家敘述者的普遍存在使其能夠“合法地”將異族人定位為人種學研究對象。吉金基的故事里也有這樣一個尚未發(fā)揮其全部功能的人類學家:
后來的一個夏天,一個名為賴斯的歐洲女人來村里拜訪。莫斯比說“她是研究別人的人”,可是又沒法解釋那是什么意思,只是說她想研究蒂夫。她問每個人問題,不僅是老人,還有年輕人,甚至連婦女和孩子都問。她記下自己聽到的一切,卻沒有打算讓任何人適應歐洲人的習慣。莫斯比堅持認為詛咒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所有的一dCy7S/x9lKDVMRJvNyweYQ==切都是上帝的旨意,可賴斯卻詢問詛咒如何起作用……{19}
吉金基敏感地意識到傳教士莫斯比與人類學家賴斯之間的分歧。一方面,傳教士莫斯比在聽過蒂夫當?shù)氐膫髡f以后,便宣稱上帝是他們祖先的祖先;另一方面,人類學家卻急于挖掘出所有蒂夫族群的特異性。無論是傳教士,或是人類學家,都沒有打算在文化上與他們進行真正的交流。人類學在帝國主義敘事中起到的關鍵作用在于,通過將地理空間上與西方并存的種族轉化成在時間進度上比西方落后的種族,它論證了以一種文明尺度較高的種族取代文明尺度較低的種族的合法性。
在帝國主義的不斷擴張之中,至關重要的一點就是使其國民相信遙遠的領地上的人民應該被征服。甚至對于這些不先進種族的統(tǒng)治是帝國長期的,形而上的義務。羅伯特·J·C·揚在《后殖民主義簡介》中指出:“人類學理論不斷地把殖民地地區(qū)的人民描繪成低等的、幼稚的和軟弱的,沒有能力進行自我管理的(盡管數(shù)千年來他們都能很好地照顧自己),因此為了他們自身的利益而需要西方的父權統(tǒng)治(如今,他們被認為需要的是“發(fā)展”)。這種人類學理論的基礎是種族概念。簡單地說,西方與非西方的關系被認為是白人與非白人種族的關系。”{20}1900年,倫敦皇后學院的J·A·克蘭布教授在一系列演講中宣稱帝國是英國的命運,是英國送給世界的禮物;英國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人類征服世界?,F(xiàn)代世界的帝國主義不同于早期的暴政或仁慈的專制主義,它的“目的是更大的自由”,是“更高的正義,其根源不在于統(tǒng)治者的靈魂,而在于種族的靈魂”{21}。通過將自身造成的貧弱歸根于種族的劣根性,帝國主義以此種強盜邏輯維持著自身的運轉。
匡靈秀的《巴別塔》則補充性地提供了身處帝國主義上游的羅賓所感受到的帝國主義敘事邏輯。羅賓不同于艷兒或者小良,他自少年時期起就被英國教授洛弗爾帶到倫敦撫養(yǎng)。我們可以猜想,羅賓的家道中落與小農(nóng)經(jīng)濟被帝國主義系統(tǒng)的蔓延所摧毀之間的直接聯(lián)系,以及奪走羅賓家人生命的瘟疫與突然加速的商品貿(mào)易與人口貿(mào)易之間的隱秘關系。羅賓的位置和立場也十分接近許多美華推想小說作者本身的生命經(jīng)驗——在西方文化中學習成長,結識了許多來自多元文化的伙伴,面對著不知從何而起的種族政治。羅賓和小良的相似之處在于,他們都在無形中背負上了證偽種族劣根性的使命。小良如饑似渴地學習他所能接觸到的關于蒸汽機的一切,而羅賓在學習洛弗爾教授為他安排的課程時也從不懈怠。然而小良的英國主管一度懷疑他是從某個英國人那里剽竊了技術;洛弗爾教授也習慣性地將自己與羅賓的分歧歸因于羅賓無可救藥的中國血統(tǒng)。
面對這樣荒謬的帝國主義敘事邏輯,羅賓直接質問洛弗爾教授為何他們從世界各地招募在巴別塔工作的翻譯,而他們的祖國卻得不到任何回報?他對于帝國所謂的開放邊界、自由貿(mào)易的理論與產(chǎn)生了懷疑,他不明白為何所有的利潤都集中在英國,難道英國人真的更聰明更勤奮從而平等地贏得了這場帝國游戲嗎?對于這些與正義相關問題,羅賓從未得到一個官方且正面的答復。而當羅賓與來自第三世界的少年們聚集在一起分享他們的生命經(jīng)驗時,帝國的種族邏輯才會被暴露出來。在帝國政治勢力的威脅之下,孟買與孟加拉的軍隊入侵阿富汗,產(chǎn)自印度的毒品銷往中國。少年們意識到帝國不僅建立了等級體系還將他們的祖國彼此分散,讓他們相互對立,彼此分化。
在《巴別塔》之中存在一個名為“銀術”的設定——在一塊銀條的兩面刻上不同的文字并且念出來就能召喚翻譯之中丟失的意義。這樣一種將語言的差異具象化的魔法是故事里大英帝國能夠高效運轉的主要原因。在這樣的設定下,來自帝國的文化研究及文化調查就是在竊取每個隱喻、每個神的名字背后的信仰力量。這樣一種設定以形象化的方式關聯(lián)起每一種文化,也迫使身處帝國中心的少年們重新思考自己的身份與責任——是維護帝國主義的敘事邏輯,還是去顛覆它?小說中來自第三世界國家的少年們不約而同地以在帝國里發(fā)展的前途為代價選擇了后者。
故事里,羅賓以生命為代價摧毀了巴別塔,小良幫助艷兒完成了機械化改造,使其成為了一只可以變形的機械狐貍精。新的技術喚回了舊日的法力,也在推想小說的世界里暗示了一個種族重獲新生的未來。無論小良,還是羅賓,以及羅賓的同學們,都以自己的勤勉與聰慧在技術世界里證明了自己種族的韌性。然而無論他們借由自身的技術知識在帝國主義系統(tǒng)之中抵達怎樣的優(yōu)勢地位,他們都被反復告知自己在種族政治之中是次等的存在。而如何重構這一帝國主義敘述邏輯,也成為了他們生命的主旋律。帝國主義敘事借由種族話語將自身與科學話語捆綁,從而塑造了偽科學的生物決定論,亦即所謂的科學種族主義??茖W種族主義的根本問題在于它將文化問題視作生物問題,混淆了人類文化與自然現(xiàn)象。
回過頭再看這些作品,我們會驚訝于在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主導下,責任是如何輕易地被推卸,正義是如何被傲慢地罔顧。在殖民者自詡為饋贈者、救世主的態(tài)度之中,他們一再無視文化碰撞過程所造成的災難性后果,并將之輕松地歸因于種族問題。美華推想小說能夠讓讀者動容的正在于,在這樣一種另類的歷史書寫之中,帝國主義的敘述邏輯被徹底重構了。在這種被重構的感覺結構里,華裔青年們不屈不撓的心性與昂揚向上的斗志閃耀著璀璨的光輝。在沉默的憤怒之中,是聯(lián)合抵抗的開始,是摧毀帝國主義系統(tǒng)的火種被點燃。
四、敘述時空更迭:建構非帝國愿景
如果以構建帝國為未來愿景,地理暴力與種族政治幾乎無法避免。晚清科幻小說中也曾出現(xiàn)對于西方帝國主義邏輯的認同,進而想象壓縮式重演西方進程從而實現(xiàn)民族復興的未來。賈立元老師精準地指出,“這個強盛的‘未來’中國,只不過是‘當下’西方的仿制品,證明了‘時間黑洞’引力之強大,足以捕獲那些穿越黑洞的努力,令其跌入歷史的‘陷阱’。”{22}另一方面,以公正為基本理念的中國世界秩序觀也難以兼容帝國主義體系。要從根源上阻斷帝國主義敘事的蔓延,就需要為世界提供非帝國化的人類未來想象。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美華推想小說展現(xiàn)了其獨特的價值。借由更迭敘述時空的方式,美華推想小說以繞開帝國主義的方式構建了各種非帝國想象,為我們呈現(xiàn)了別樣的可能未來。
當然,并非所有的西方冒險小說或科幻小說都是支持種族政治或者地理暴力的。倒不如說,在虛構文本所提供的想象空間里,那些以疏離且批判性的視角審視自身文化的作品給人們留下了更深的印象。H·G·威爾斯的《世界大戰(zhàn)》就是一例。在這部科幻作品中,地球遭遇了火星人的入侵,人類成為了被殖民者以及火星科學的研究對象。通過扭轉凝視方向,威爾斯迫使他的西方白人讀者重新審視他們對于科學真理,道德信仰以及文化霸權框架的固有觀念。在那些可怕的火星人身上,歐洲人不難發(fā)現(xiàn)處處都是自己的倒影。在當代,科幻小說及電影的一大分支就是災難敘事。西方科幻對于災難的幻想——環(huán)境危機、物種滅絕、奴役制度、瘟疫爆發(fā)、種族滅絕——乍看之下是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對立面,而這些災難實際上也是15世紀至今非歐洲人被歐洲所“發(fā)現(xiàn)”的歷史記錄。正是帝國的愿景引發(fā)了帝國的焦慮。在技術業(yè)已擴散的當下,這種焦慮更表現(xiàn)為對于東方國家崛起的隱憂。
19世紀后期,“黃禍論”不時出現(xiàn)在大眾帝國主義詩學的想象之中。同樣也是美華推想小說作者的伍家球在其博士論文《黃禍:美國小說中的華裔美國人1850-1940》中探討了1850-1940年代美國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的華裔形象。他發(fā)現(xiàn)在這個時期內(nèi),“‘黃禍’是美國關于華裔的小說中占壓倒性優(yōu)勢的主題”{23}。莫利和羅賓斯率先在《認同的空間》一書中提出“技術東方主義”這個概念,并詳細解釋了為何會有“黃禍論”的隱憂:“技術在西方認同里的功用和重要性對于理解這一點至關重要。西方失去了它自吹的技術優(yōu)勢會是什么樣子呢?技術一直是其神威現(xiàn)代性的核心。而現(xiàn)在,西方擔心失去自己的技術霸權會影響到‘閹割’自己的文化。”{24}東方的崛起將從事實層面破壞了大眾帝國主義詩學賴以建立的感覺結構:西方(中心的,優(yōu)勢種族,男性化的,先進的)——東方(邊緣的,劣勢種族,女性化的,落后的)。在這種焦慮的驅使下,又有了提前毀滅、預先打擊東方的敘事。杰克·倫敦在1914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無與倫比的入侵》(The Unparalleled Invasion)中就想象了一場向沒有做出任何威脅性舉動的中國大地投放生化武器的單方面屠殺。無論是這樣基于帝國焦慮的敘事,還是扭轉殖民凝視的敘事,都是在帝國主義的感覺結構下進行的。他們無法擺脫殖民主義或者技術征服的愿景,急于將敘事推向你死我活的極端。而這種基于技術東方主義的敘事也是流俗科幻小說最常見的敘述模式之一。
美華推想小說卻借由建構非帝國愿景為我們提供了重建命運共同體的想象。在劉宇昆的作品《思維的形狀》中,來自地球人類的移民團來到卡拉桑尼人的星球。在近距離接觸以前,主角薩拉的父親就說這個外星種族長得像四腳鴕鳥。將異族畜禽化是父親殖民思想的無意識流露。他時常強調要時刻準備戰(zhàn)斗,并宣稱戰(zhàn)斗是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徑。他很快就覺察出卡拉桑尼人在技術上要落后于他們的殖民飛船,且虛偽地稱技術上領先的種族往往因為浪漫化對方而獲得糟糕的結果。在地球人類的世界里,語言早已被帝國統(tǒng)一。薩拉的母親告訴她語言塑造了講述者的世界觀,而每一種語言都是一種基因,以其講述者為載體進行生存競爭。只有最具啟發(fā)性,最高效的語言留了下來,并“賦予它的講述者最好的機會去開發(fā)先進技術和收斂財富”{25}。由父母所帶來的帝國主義的感覺結構卻沒能在薩拉身上延續(xù)。薩拉在和她的卡拉桑尼小伙伴敦羅基的交往中漸漸理解了另一種拒絕分類,沒有區(qū)分的思維方式,并從中感受到超越感官的親密性。在兩族的戰(zhàn)爭爆發(fā)之時,薩拉以生命為威脅迫使父親宣布了停戰(zhàn)。薩拉最終選擇了她的卡拉桑尼伴侶而不是父母。她相信人類星散在群星之間也給了他們重新差異化的時間與空間。
《思維的形狀》中有一個重要的設定,即卡拉桑尼人是通過揮動他們發(fā)光的手指來交流的。因此,這就讓人類的文字失去了中介化他們不斷流動的語言的機會。類似的設定我們也可以在特德·姜的《你一生的故事》中看到。隨著外星人七肢桶一起降臨地球的還有名為“視鏡”的儀器。當有人走近時,它會點亮,并展現(xiàn)出有縱深感的一個空間。視鏡本質上是一種通信設施,七肢桶們就是停留在太空軌道上借由視鏡與人類進行交流的。當這些七肢桶離開的時候,世界范圍的視鏡瞬間全部變?yōu)橥该?。?jīng)檢查發(fā)現(xiàn)它們只是熱熔硅,而沒有給人類留下任何技術指引。視鏡的存在阻止了可能發(fā)生的暴力行為,從而將交流維持在形式上平等的平面之中。視鏡也很容易讓讀者想到以屏幕為媒介的交流在當今世界越來越普遍。而這樣的交往形式是否可以作為建立非帝國式的文化交互方式的起點呢?即使是在小說之中,七肢桶也小心翼翼地絕不給人類提供除了語言以外的任何信息,以維護這一可供平等交流的時空片段。
在時空更迭上走得最大膽的非帝國愿景當屬劉宇昆的《人之濤》。故事開始于一個名叫麥琪·趙的女人給孩子們講女媧造人的故事。然后敘述視角拉開,我們知道這個家庭在駛向室女座的太空船海洋泡沫號上。他們有規(guī)律的繁衍子嗣,希望能夠將人類的記憶與文化帶到新的家園。直到有一天,他們收到來自地球的信息,把永生的秘密分享給了他們。有的人選擇了永生,有的人選擇了把資源留給后代,有的人選擇讓自己的生命永駐在童年。麥琪·趙不斷地給孩子們分享不同人類文明的起源故事,她也試圖去理解自己每個家庭成員的選擇。麥琪選擇了永生,而她的丈夫選擇了自然死亡。當他們終于抵達室女座之后,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存在擺脫了有機身體的機械化人類。他們告訴海洋泡沫號上的居民,他們出發(fā)得更晚,但是速度更快,所以在此等候。他們讓眼前的古老人類自行選擇是加入他們還是按照原來的方式生存。在維持了漫長的有機體生命以后,麥琪最終選擇了意識上傳,進入機械身軀中去探索更大的宇宙。在漫游之中,他們遭遇了已經(jīng)轉化成能量形態(tài)的同伴,還有再次出現(xiàn)的“我們出發(fā)在你們之后,卻走在你們之前”{26}的語句。選擇了化身為光的麥琪自由地穿梭在宇宙之間。故事的最后是這樣的,麥琪遇到一個美麗的星球,忍不住在水邊以丈夫的模樣塑了一個泥偶。她又微調了一群生物的遺傳物質,然后離開:
在她離開很久以后,這一改變會繼續(xù)突變,而突變會積累下來。幾百代以后,這些改變將足以引發(fā)一個火花。這個火花會不斷壯大,直到這些生物開始想到在夜晚有發(fā)光的太陽,想到取名字,想到對彼此講述萬物起源的故事。他們將有機會選擇。{27}
時空的循環(huán)在這個故事里被一個說故事的女性溫柔地完成。在劉宇昆所構建的非帝國愿景之中,走在后面的人總是有選擇的機會。以為自己走在前面的人也常常在前方再見到自己的同胞。這樣更迭了敘述時空的想象顛覆了西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預設的文明與野蠻、現(xiàn)代與過去的關系,同時也是對于帝國焦慮的安撫——給其他文明以選擇的機會,我們自己也能有選擇。給對方以選擇,意味著既不是強行將對方納入到帝國主義體系之中,也不是將其作為古老文化的標本加以保護,并人為設立一些觀察規(guī)則。在浩瀚無垠的時空中,我們可以尊重對方的文化,尊重對方的意愿,給彼此以發(fā)展的空間。惟其如此,非帝國愿景才能夠得以實現(xiàn)。
五、結語
美華推想小說作為一種在現(xiàn)代多元文化中產(chǎn)生的文學現(xiàn)象,對以西方為中心的帝國主義敘事非常敏感。不同于受到大眾帝國主義詩學浸潤的科幻小說及探險小說,美華推想小說表現(xiàn)出對于“科學屬于西方,神話屬于其他世界”的思維方式的反思;它們不僅接受科學精神,也包容民族傳統(tǒng),且肯定了從后殖民主義或少數(shù)族裔的角度建構世界的推想性愿景的認知價值。美華推想小說向我們證明了其作為想象種族與歷史是如何交織的場域的獨特價值。
在這樣一個多元共生的時代里,我們見證了非洲未來主義、海灣未來主義、印度未來主義、全球南方未來主義的相繼興起。每一個種族都渴望擁有自己的未來想象與未來發(fā)展。在這樣一種未來主義的全球浪潮之中,美華推想小說為我們近距離地揭露了帝國主義的地理暴力、種族政治,并為構建非帝國化的未來提供了獨特的想象思路。
① Marek Oziewicz. Speculative Fiction[EB/OL]. https://doi.org/10.1093/acrefore/9780190201098.013.78, 2017-03-29/
2022-11-14.
②⑤{11}{12} [美]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李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16頁,第16頁,第6頁,第3頁。
③⑥ Robert H. MacDonald. The Language of Empire——Myths and Metaphors of Popular Imperialism, 1880-1918.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4, p.5, p.19.
④⑦{18} John Rieder. Colonialism and the emergence of science fiction.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6-27, p.3-4, p.41.
⑧ [美]瑞安:《故事的變身》,張新軍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0頁。
⑨⑩ Homi K. Bhabha. Nation and Narration. Routledge, 1990, p.1, p.294.
{13}{22} 賈立元:《“現(xiàn)代”與“未知”:晚清科幻小說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37頁,第170頁。
{14}{16}{19} [美]特德·姜:《呼吸》,耿輝等譯,譯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189頁,第216頁,第201頁。
{15} [美]劉宇昆:《狩獵愉快》,薛白等譯,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22年版,第15頁。
{20}{17} Robert J. C. Young. Postcolonialism: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Inc, 2003, p.2, p.45.
{21} J. A. Cramb, The Origins and Destiny of Imperial Britain, E. P. BUTTON & COMPANY, 1915, p.20.
{23} William F. Wu. The yellow peril. The Shoe String Press, 1982, p.1.
{24} [英]莫利,[英]羅賓斯:《認同的空間:全球媒介、電子世界景觀和文化邊界》,司艷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28頁。
{25} [美]劉宇昆:《思維的形狀》,耿輝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2頁。
{26}{27} [美]劉宇昆:《轉生接口》,面團等譯,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21年版,第316頁,第319頁。
(特約編輯:江濤)
The Anti-Imperialist Narrative in
Chinese American Speculative Fiction
Liu Xiao
Abstract: Chinese American speculative fictionists, represented by Ted Chiang, have, in recent years, accumulated a huge cultural capital and gained global attention. In their works, there are wonderful fables and profound metaphors but also deep thought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technology, the most unique and brilliant parts being that these works seek to subvert the entrenched imperialist narrative from within the structure of sensibilities of imperialism. Chinese American speculative fiction demonstrates its own unique narrative voice and political position by exposing the geographical violence premediated by the imperialist narrative in the dimension of space, sharply criticising the racial politics in the imperialist narrative in the dimension of time and actively constructing the future vision in a non-imperialist manner.
Keywords: Chinese American speculative fiction, geographical violence, racial politics, anti-imperialist narrat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