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葉燮在其詩論著作《原詩》中提出“冥漠恍惚之境”意境論思想。本文研究這一理論產(chǎn)生的思想淵源,通過文獻綜合的研究方法,分析葉燮《原詩》中“冥漠恍惚之境”的意境論內(nèi)涵,并從語義與內(nèi)涵兩方面對其進行含義闡釋,研究發(fā)現(xiàn)“冥漠恍惚之境”有儒釋道三方面思想淵源。討論葉燮《原詩》“冥漠恍惚之境”思想淵源,旨在為中國古典詩學意境論的研究添磚加瓦。
【關(guān)鍵詞】葉燮;《原詩》;意境論;冥漠恍惚之境;思想淵源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3-003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3.010
作為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經(jīng)典著作,《原詩》具有鮮明的理論意識、開闊的史詩視野、較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犀利的批評視角以及雄于論辯的特點。呂智敏稱“這是我國第一部具有較為嚴密的邏輯體系、集中論述詩源、詩美、詩法的詩學專著”qDpKsKDbGrxxzcrbuBRjWg==。近些年與葉燮《原詩》相關(guān)的研究成果層出不窮,顯示出原典自身備受重視。
一、研究背景及現(xiàn)狀
(一)研究背景
作為繼《文心雕龍》之后又一部系統(tǒng)的詩論著作,葉燮《原詩》批判明末清初時期不良詩風,尤其是以前后七子為代表的復古派和以公安派、竟陵派為代表的性靈派詩論主張。它系統(tǒng)闡述了文藝的創(chuàng)作論、審美特征論、發(fā)展論、風格論等問題,在中國意境理論發(fā)展研究史上占有重要地位。[6]118
《原詩》具有完備理論體系、思辨化話語模式和圓通運思方式,為中國古代文論研究提供參考,同時,它也在詩學歷史流變、理性化對詩學歷史進行分期建構(gòu)、建立詩的批評標準等方面有全新突破。[10]在《原詩·內(nèi)篇下》中,葉燮提出“冥漠恍惚之境”一語,并對其基于“理、事、情”的實踐基礎(chǔ)進行闡發(fā),這使其在中國古代意境論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并具有可研究與挖掘的廣闊空間。
黨的二十大報告闡明要“繁榮發(fā)展文化事業(yè)和文化產(chǎn)業(yè)”“增強文化自信”“增強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精神力量”,《原詩》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典范著作,它所具有的思辨性與體系性使其在中國文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書中更是“凝聚了傳統(tǒng)詩學的諸多精義”[1]15,我們應(yīng)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深入研究挖掘傳統(tǒng)典籍中的價值,為增強全民文化自信貢獻力量。
(二)意境論的發(fā)展
“意境”作為一個美學概念已有千年歷史。學界普遍認為最早描寫意境這一詞語的典籍為王昌齡的《詩格》,他認為“詩有三境”,第一個是“情境”,第二個是“物境”,而第三個就是“意境”,此“意境”主要指人內(nèi)在的心靈意識世界,并非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概念。至中唐時期,劉禹錫為意境正言,曰:“詩者,其文章之蘊邪?義得而言喪,故微而難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痹娙怂浴熬场鄙跋笸狻币彩恰跋笸庵蟆?,前者之“象”是實寫的“實境”,第二個“象”為虛寫即“虛境”,由“手中之竹”而及“胸中之竹”,虛實相生,韻味無窮。[7]唐代司空圖提出“三外說”闡釋意境的特征;明末清初王夫之提出“情景”說,未言意境卻處處散發(fā)意境;至清代葉燮《原詩》提出“冥漠恍惚之境”,“強調(diào)詩歌的藝術(shù)思維具有非理性和非邏輯性的特征”[1]199。
清代神韻學式微,強調(diào)建構(gòu)“清遠”的意境特征有不重現(xiàn)實的流弊,葉燮的詩學理論因反復古而與之互補,并為促進清代中葉性靈派的興盛發(fā)揮重要作用?!对姟分械摹摆つ秀敝场笔且浴袄?、事、情”為創(chuàng)作客體的論述,具有理論支撐與實踐基礎(chǔ),促進了當時詩歌及詩論的健康發(fā)展。
(三)《原詩》意境論研究現(xiàn)狀
王向榮和連麗麗在《“冥漠恍惚之境”:葉燮對詩歌最高審美理想的建構(gòu)和闡釋》一文中認為,葉燮《原詩》建構(gòu)了一種處于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相互運動中的“含蓄無垠,思致微渺”之最高審美理想,作者闡釋了《原詩》中審美主客體參與審美活動時的獨特性,認為生成審美客體的思維介質(zhì)是“默會”,而審美主體能夠表現(xiàn)出能動性和靈活性也是由于具有“神明”的獨特品質(zhì)。[5]李曉峰的文章:《葉燮“理、事、情”理論對中國意境論的貢獻》,探究葉燮《原詩》對中國詩學意境論所做貢獻,作者梳理“境”與“理、事、情”之間的關(guān)系,他首先從“情”的理論切入,將它放入自然景物與社會事物場域中研究,認為《原詩》中物之“情”理論與中國人體物、觀物的審美體驗過程相吻合,使詩歌意境中的人情與物情得到升華。[4]王向榮在《“觸”與“衡” ——葉燮審美創(chuàng)作新論》一文中認為,“含蓄無垠,思致微渺”的“冥漠恍惚之境”產(chǎn)生于主客體之間、展現(xiàn)不受限制交融性的、具有高尚精神性的最高審美理想,“觸”即為心物交融的狀態(tài),“衡”即為審美主客體之間的互動,由“觸”與“衡”構(gòu)成的是葉燮《原詩》的“審美范式和標準”。
綜觀以上與葉燮《原詩》意境相關(guān)的研究發(fā)現(xiàn),研究者多集中于意境與審美互動和審美體驗的研究,解析意境與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闡釋葉燮“冥漠恍惚之境”的最高審美理想。由現(xiàn)有研究發(fā)現(xiàn),學界對于《原詩》意境的研究方向不夠豐富,可將意境與《原詩》原文進行縱向鏈接闡釋,挖掘“冥漠恍惚之境”的內(nèi)在美學含義是有待相關(guān)學者開墾的沃土。
葉燮的《原詩》向來被學界視為中國古代詩話中理論色彩最濃厚、最有系統(tǒng)的著作。①進入21世紀后,學界對其研究日益深入,有關(guān)學者已在中國知網(wǎng)發(fā)表相關(guān)文章二百余篇,足見學界對其著作及相關(guān)理論的重視?,F(xiàn)有文獻對葉燮《原詩》意境論的研究多集中于意境本體及影響意境生成的主客觀因素方面,而對意境生成的背景及思想淵源進行縱向追溯式研究的文章較少。本文呼應(yīng)學術(shù)語境中對典籍尤其是對詩學理論進行深入研究的要求,呼應(yīng)二十大報告“增強文化自信”的時代要求,研究“冥漠恍惚之境”的思想淵源,旨在為中國古代意境論的研究添磚加瓦。
二、“冥漠恍惚之境”含義闡釋
杜甫在詩作《春宿左省》中寫道:“月傍九霄多”,《原詩》論之認為這是一種唯有杜甫才能表達的獨特意境之景,尋常人看見不過是普通的月色而已??梢娖渲幸弧岸唷弊直M可概括杜甫眼前所見宮殿之前的月夜景象?!霸掳畔龆唷卑娜籼撊魧嵉膶徝荔w驗便是葉燮所言“冥漠恍惚之境”。
(一)《原詩》中的意境理論
“冥漠恍惚之境”出現(xiàn)在《原詩·內(nèi)篇(下)》中,內(nèi)篇主要探討詩文創(chuàng)作理論,在內(nèi)篇中提到“境”的亦有以下幾處:
“故有境必能造,有造必能成?!?②
“然設(shè)身而處當時之境會,覺此五字之情景,恍如天造地設(shè),呈于象、感于目、會于心?!?③
“今日‘多’,不知月本來多乎? 抑傍九霄而始多乎?不知月多乎?月所照之境多乎?” ④
“意境”一詞在中國詩學理論中是一個含義深厚的詞語,由意境而及高遠的格調(diào)、濃郁的氣氛、無盡的遐想,最終達到只可意會的審美藝術(shù)精神之境況中。在葉燮的《原詩》之中,所論“境”之處并不多,結(jié)合語境可知這些“境”的含義似有模糊,可做優(yōu)美無盡的“意境”解讀,亦可做此情此景的情境解析,而唯有“冥漠恍惚之境”一語有更深刻的美學內(nèi)涵,它不僅體現(xiàn)了意境賦予詩歌的精神美,也表現(xiàn)了審美理論中獨有的理念與范疇。
(二)“冥漠恍惚之境”語義闡釋
葉燮以“冥漠恍惚之境”為詩之“至”境,此處“冥漠”蔣寅注為“玄妙莫測”,即“境”具有不可捉摸的特征?!对姟窂娬{(diào)意境之妙處在于具有“含蓄無垠,思致微渺”的審美效果,為達到“至境”需調(diào)動人的多種感官,包含“可言不可言”“可解不可解”的精神感受和“泯端倪”“離形象”“絕議論”“窮思維”的情感理解過程,詩中的形式是能夠被窮盡的,而形式之上深厚廣闊的意義與旨趣是無法估量的?!对姟芬浴熬场睘橹行牡脑娭畬徝烙^幾乎包含了“境”的全部效果、特征、手段和形成過程,“言淺”而“意深”是“境”的至妙所在。
葉燮所言“冥漠恍惚之境”針對“詩”所提出,最好的詩句在葉燮眼中是微妙而委婉、深厚而隱約的,不能夠輕易被讀者所琢磨。為使讀者深入理解詩中之“境”的“冥漠恍惚”之美,葉燮列舉杜甫集中四句詩“晰而剖之,以見其概”(蔣寅《原詩箋注》),即:一曰“碧瓦初寒外”,二曰“月傍九霄多”,三曰“晨鐘云外濕”,四曰“高城秋自落”,詩句中以虛為實的擬物手法表現(xiàn)了作者具有的獨特美感經(jīng)驗和在想象之中呈現(xiàn)的心理表象,“呈于象,感于目,會于心”的意境感受方式只能“劃然示我以默會想象之表”(蔣寅《原詩箋注》),杜甫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和藝術(shù)思維為讀者理解“冥漠恍惚之境”提供諸多啟發(fā)。
(三)基于“理、事、情”的含義闡釋
葉燮所言意境論之通達與深刻在于他將“境”與“理、事、情”相結(jié)合,用詩之“境”論證其中的“理、事、情”。[4]47在“詩之至處”之“冥漠恍惚之境”后,葉燮又云:“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會意象之表,而理與事無不燦然于前者也?!保ㄊY寅《原詩箋注》)
葉燮“理、事、情”理論之獨特在于:他能夠用深妙的語言描繪日常之中無法用簡單語言將其描繪的“理”和“事”,詩家之理與人們熟知的常理截然不同,既不能夠用富有邏輯的表達闡釋,也不能簡單附和之,只能夠通過“默會”的形式理解其中的奧義,說明詩中的藝術(shù)思維特征不具有邏輯性與理性。⑤“冥漠恍惚之境”是“理、事、情”相統(tǒng)一的想象性境界[7]35,杜甫四句詩的例子在于將超越常理的若虛若實的審美意象以詩人之理述之,使之只能“默會”,詩中意境并非寫實,而是“得此意而通之”(蔣寅《原詩箋注》)的想象性描寫。
意境于詩需是“幽渺以為理,想象以為事,倘恍以為情,方知理至、事至、情至之語”(蔣寅《原詩箋注》)。葉燮著重與表達“理”之深刻內(nèi)蘊,不是“理學”亦不是常理,而是在超越常理之上的具有詩歌獨到趣味的“理”,是一種想象之中的富于藝術(shù)性表達的美學之原則。而在葉燮所舉杜甫四句詩中也可見這“理”是不能用邏輯語言言明,也不能用理性思維去驗證的“非常之理”。⑥而這正是葉燮筆下“冥漠恍惚之境”的根本特征所在,葉燮以“境”作為詩歌的藝術(shù)批評標準,實現(xiàn)了非理性思維中事物關(guān)系的重建,使得尋常事物具有了超越現(xiàn)實的藝術(shù)美,而美感也正是來源于詩人造境過程所形成的審美體驗。[10]113
三、“冥漠恍惚之境”淵源追溯
葉燮在《原詩》中提出“冥漠恍惚之境”有其淵源所在。《原詩·內(nèi)篇(上)》開篇曰:“而要之,詩有源必有流,有本必達末;又有因流而溯源,循末以返本。其學無窮,其理日出。乃知詩之為道,未有一日不相續(xù)相禪而或息者也。”葉燮始終循著歷史的路徑構(gòu)建他的意境論體系。
葉燮所生活的清朝時代背景使得他的思想中有著濃厚的儒家氣息。葉燮與其父葉紹袁一樣以儒者自居,常曰:“吾儒”,其中的理學氛圍也十分深厚。[9]168明朝中葉后期,隨著儒學的發(fā)展而呈現(xiàn)宋出明理學的衰敗與“心學”的禪化,社會出現(xiàn)一股革新的實學思潮。在這一時期,葉燮的美學觀承接了儒學發(fā)展的時代烙印,“理、事、情”中的“理”亦如朱熹的“理”,但更具體地包含了“事”與“情”在內(nèi),是“理”的實學化。由“冥漠恍惚之境”而及“理、事、情”,乃至所舉宋詩四句,論述了詩人所造之境非“俗儒之作”,亦包含儒家思想的印記。
“葉燮學行宗宋人,講理學,兼通佛老,工詩文,對創(chuàng)作、批評與自己的才能有清楚的意識?!?⑦佛教華嚴宗在明清之際較為流行,德國學者在卜松山述原詩時曾論及“理”和“事”兩個概念,認為這兩個概念具有相對關(guān)系,并且影響到了理學,在華嚴宗的體系里,“理”和“事”與“體”和“用”具有相同意義,都意味著“本體與事物”“真心與現(xiàn)象”“本體與現(xiàn)象”“自性與緣起”,形成兩個彼此之間不可分割的整體概念,葉燮在《原詩》中論及的“事”具有較高的哲學意味,將“事”和“理”相關(guān)聯(lián)而對比華嚴宗中的詞匯用法,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極其相似。葉燮在敘述與意境有關(guān)“理、事、情”時,確與華嚴宗“理事無礙觀”有所關(guān)聯(lián)。
葉燮將“境”與“理、事、情”相關(guān)聯(lián),突出無盡微妙的“詩家之理”,這種只能在“意象之表”“默會”的審美體驗,只有在莊子所言“官知止而神遇行”的狀態(tài)下才能被領(lǐng)悟[1]。從文本的行文特點也可見老子對葉燮的影響,如“然子但知可言可執(zhí)之理之為理,而抑知名言所絕之理之為至理乎?子但知有是事之為事,而抑知無是事之為凡事之所出乎?”(蔣寅《原詩箋注》)兩句,“以名言所絕之理為至理,以無是事為凡事之所出” ⑧,與老子的名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相合。而葉燮筆下由詩人以物而造的“冥漠恍惚之境”,似乎也是老莊審美觀念展現(xiàn)的迷離倘恍、深邃奧秘、多樣繁復、廣漠混沌的宇宙萬物形態(tài)的一種投射,老莊美學的“天人合一”審美意識無意中滲透進葉燮的詩論創(chuàng)作之中。[3]211
四、結(jié)語
出自《原詩·內(nèi)篇下》的“冥漠恍惚之境”是葉燮提出的意境論觀點,其中幾乎包含了全部的詩歌藝術(shù)審美精神,作者通過強調(diào)詩歌為達到“至境”而調(diào)動人體的全部感官系統(tǒng),在“可言與不可言”及“可解與不可解之會”的想象之境中感受意境的美妙。葉燮的意境理論建基于自身“理、事、情”的客觀創(chuàng)作條件,并具有儒釋道的思想淵源基礎(chǔ),在詩論創(chuàng)作上葉燮也遵循歷史演變的詩學創(chuàng)作史觀?!对姟芳袊缹W之大成,它獨特的美學體系、深妙的思維方式、富有邏輯的表達方式,使其成為中國詩論美學發(fā)展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清)葉燮:《原詩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3頁,第174頁,第200頁,第205頁,第199頁,第199-212頁,第5頁,第19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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