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發(fā)現(xiàn)《社會報》上刊載了廬隱早期佚文《碎荷》《母親的愛》《假面具》以及佚詩《雪夜雜感》。這些佚文佚詩均系廬隱的早期創(chuàng)作，因此對于深入了解廬隱早期創(chuàng)作活動及其創(chuàng)作理念有著重要的史料價值。

關(guān)鍵詞：廬隱;佚文;佚詩;考釋

1921年3月1日，《新社會報》在北京創(chuàng)辦，起初為單張4版，容納的篇幅有限且以時事新聞為主。1921年10月1日，《新社會報》開始擴張篇幅，每日增刊半張，合計一張半共有6版，“并于星期之日特出星期號，除當(dāng)日緊要新聞?wù)绽d外，增刊星期大事記及教育、經(jīng)濟、婦女、文藝等門以資休沐之消遣”①，1921年10月31日又將五六版改為“社會新聲”欄②，由是開始大量刊載文藝作品?！吧鐣侣暋睓谒d內(nèi)容為“介紹、論壇、小說、文藝、游記、調(diào)查、劇評、浪漫談，等等”，在啟事中特意聲明“要之隨時辟欄，不拘一定，取絕對公開態(tài)度，為青年墨舞之場，無論何項著作，均一律表示歡迎，望我同志，勇躍投玉”。③1921年11月3日，廬隱的《碎荷》即在“社會新聲·浪漫談”欄內(nèi)刊載;11月8日—10日，《母親的愛》分三次在“社會新聲·小說”欄內(nèi)連載;12月13日，《假面具》在“社會新聲·浪漫談”欄內(nèi)刊載;1922年1月1日，詩作《雪夜雜感》在“社會新聲·詩”欄內(nèi)刊載。這4則作品均未收入《廬隱全集》及其他廬隱作品集，在《廬隱年譜》《廬隱著作系年目錄》等文獻資料中也未見提及，當(dāng)為佚文佚詩。這些佚文佚詩均系廬隱的早期創(chuàng)作，因此對于深入了解廬隱早期創(chuàng)作活動及其創(chuàng)作理念有著重要的史料價值。

一、碎荷

幾片干枯的碎荷，借著斜陽的余輝依樣發(fā)出閃爍的光彩來！

誰相信她曾受人愛？曾被摧折？鮮艷的色清幽的香，在初夏的那一個月，西湖的荷田里，她是第一個露頭角！

舟子的辛苦，雨神，風(fēng)伯，繼續(xù)地施展他的威力，那時我們正在湖的中心！

白霧罩住了青山？蒸氣充滿了空際蔚藍的天色，在那稀薄的霧氣中，尚能隱約的辨認(rèn)，但是濕潤的氣壓，已使得人們感到一種沉悶。

霧散了！雨收了！青山漸漸地，一排排地露現(xiàn)在眼前？日光的曲折線，使湖面上發(fā)生異樣地，美麗地色采④來！“前面柳浪聞鶯到了！”舟子快意而含疲倦的聲音，從他深深地心田里發(fā)出來，透過水流的沙沙聲，直打進我們的耳朵里來！

腦子下了命令，手，足，一齊準(zhǔn)備了！拿起旅行囊，邁開腳步，向前面岸上去。白煙般的濃云，幻成無數(shù)的怪獸，兇神，美女，武夫，①呵！獅子地②口里，正吐出一個赤血般的火球來，人們說他是“將下山的太陽”;但無定憑的物象，我何妨說他是一個赤火球，大約人們不至斥我為狂！

赤火球的光，荷葉上的露珠;他們勻稱的，調(diào)和的，發(fā)出幽美莊嚴(yán)的色相來、③

萬綠的荷田里，或者要使人們感到過于寂寞！她盈盈地朱顏，艷色，在一剎那的時間里，射進我的眼廉，把我單調(diào)的情緒，調(diào)和得勻稱，甜美！

沒有滿足的人心！可憐她不幸的命運，現(xiàn)在她是倚在我的臂間，聽著她甜密④地⑤，清幽地氣息：這時我的心為她醉了！我的四肢為她軟了！

黑霧堆積成了黑夜的山，惡魔的汗凝成點點地⑥暴雨，此時我不能護她！也不能愛她！她便一瓣瓣地落了滿地，抖顫的心，震動得我、生出無限的懺悔和怨恨來……既不能護她、⑦又何必愛她？愛他⑧終至于害她！哎殘忍的人類！

現(xiàn)在她的色憔悴了！干枯了！她的香消了！她的氣沉了！但她無限的深情、⑨卻永遠的繼續(xù)著，安慰我，鼓勵我，在我的書頁里，他⑩是伴我的寂寞！

二一八、一九二一北京

（原載《新社會報》1921年11月3日第5版，署名廬隱女士）

該文末尾標(biāo)注的創(chuàng)作完成時間是“二一八、一九二一”也即1921年2月18日。目前已確知廬隱較早游覽西湖的時間是在1921年暑假期間，系與郭夢良、鄭振鐸、徐六幾結(jié)伴同往。1919年秋，廬隱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國文系，是年冬天她在福建同鄉(xiāng)會上結(jié)識了正在北京大學(xué)就讀的郭夢良，自此有了深入交往。1921年暑假，郭夢良“由京回閩，廬隱則寧家上海，因約同道而行。至滬后，鄭君振鐸及徐君六幾，倡游西湖，遂同往焉”。11設(shè)若廬隱在《碎荷》文末標(biāo)注的創(chuàng)作時間無誤，那么她此番游覽西湖的時間當(dāng)在此之前。

1929年廬隱在《文學(xué)家的使命》中回顧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時說過：“將我創(chuàng)作的動機歸納起來，可以說只是為了表現(xiàn)我自己的生命而創(chuàng)作?！?2《碎荷》一文確然融入了廬隱真實的生命體驗，通篇以“碎荷”自喻，其中不僅浸潤著濃郁的個人情感，同時也是她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廬隱17歲那年，家里來了一位訪親的表親林鴻俊，為她的才情打動托人提親。由于林鴻俊父母雙亡且家境貧寒，廬隱母親拒絕了他的提親。林鴻俊并未因此放棄，轉(zhuǎn)而給廬隱寫信，一來坦述自己的凄涼身世，二來表達愛慕之情。廬隱被林鴻俊的真情打動，遂告訴母親“我情愿嫁給他，將來命運如何，我都愿承受”13。廬隱的母親無可奈何，只好同意兩人訂立婚約。林鴻俊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一個糖廠當(dāng)了工程師，經(jīng)濟狀況有所好轉(zhuǎn)，開始要求廬隱與他成婚，且婚后不準(zhǔn)她再拋頭露面。廬隱進入大學(xué)的這年正值五四運動爆發(fā)，她在校期間不僅受到男女平等、個性解放等新思想觀念的熏染，而且還積極投身于社會運動。1919年，在福建福州發(fā)生一起日本人槍殺學(xué)生的事件，鄭振鐸等人聯(lián)絡(luò)在京福建籍學(xué)生成立福建同鄉(xiāng)會以示聲援。廬隱被推舉為女高師福建同鄉(xiāng)會的代表，認(rèn)識了包括鄭振鐸、郭夢良在內(nèi)的許多在京福建籍男學(xué)生，這也是她平生“第一次同男人們合作”①。由于廬隱積極參會且表現(xiàn)突出，她還被推選為福建同鄉(xiāng)會副主席。深受五四新思潮熏染的廬隱不愿屈從林鴻俊的安排，兩人之間產(chǎn)生了尖銳的觀念沖突和情感矛盾，遂不顧家人反對毅然解除了婚約，而這也正是文中所言“誰相信她曾受人愛？曾被摧折？”的本事所在。廬隱與林鴻俊的愛情雖然如同碎荷般干枯了，但她畢竟曾經(jīng)為此付出過真情，愛情破裂之后難免心生無所依戀之感，遂在文中借“碎荷”自艾自憐，發(fā)出“既不能護她，又何必愛她？”的感慨。不過廬隱并未因此自怨自艾、自暴自棄，而是如同文中所言的碎荷那般雖然歷經(jīng)磨難變得憔悴干枯、香消氣沉，但是“無限的深情，卻永遠的繼續(xù)著”，不久之后她便走出愛情的陰霾而喜結(jié)良緣。1921年暑假的一天傍晚，鄭振鐸正與徐六幾在西湖邊憑欄賞月，廬隱則與郭夢良同坐在回廊上閑談。郭夢良忽然問廬隱“吾二人之友誼，當(dāng)?shù)钟诤螘r”。原來早在數(shù)年前郭夢良業(yè)已成婚，他既“不愿欺廬隱，亦不忍苦林女士，明告廬隱已娶，雖愛廬隱，而恐無以處廬隱，然又恐畢業(yè)后，勞燕分飛，不能賡續(xù)友誼，頗用悵悵”。廬隱“感而憐之，因許以精神之戀愛，為彼此之慰安”。②于是，這天傍晚兩人訂立了永不相忘的愛情誓約。

二、母親的愛

如辛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呵！她來到這世界上只不過二十三年，但她已十分覺得厭煩。時光在她眼睛里看來，要比別人特別長，③她看一天好像一④年呢！在去年……月里，這的確的日子我是記不住了，不過我知道那一天的夜里，月亮差不多是滿圓的，那末這個日子大約總是陰歷的十三四、或十六七呢。并且我還記得是夏天，因為那荼薇開得正茂盛！

在北京的南城的城角那邊，有一所私家花園。里頭花草極茂盛。我家的房子，正這在⑤花園的后面，所以開了我書房的后窗子，便能把這花園里的亭臺花草，和那戀香的蛺蝶、采蜜的蜂兒……一切的風(fēng)光都收入我的眼廉里，在我的心幕里印上深深地一個印象。其中靠園的東南邊的荼薇花架——那方尺的□方——更使我永遠不能忘記，⑥因為辛如——花園的小女主人常常坐在這個花架下的一塊石頭上。發(fā)淹□心靈中的無限秘密，很忠實和花兒垂淚。⑦和石兒□吻！

辛如她和我還有點親戚關(guān)系。她的父親是我的表叔——不過是很疏的。我和辛如也可以算是表姐妹呢——所以我和她不能說不熟識。

辛如她的性子，看起來似乎很爽快，心里永遠不存著什么。其實她是最執(zhí)拗而有心思的。這或者便是她母⑧親不愛她的緣故，不過這都是我自己的推測。她從來沒和我說過——也沒和別的人說過，但是她⑨常常和我說：“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是和她⑩沒有一點感情”。這話我或者不能不和她表同情，所以當(dāng)她獨自對著月兒無緣無故流淚的時候，我也要覺得月兒的冷光是太嚴(yán)刻了！她對著花兒嘆息。我也實在覺著花兒的傲氣使她①難堪！她每次坐在這石頭上，她永遠是縐緊了眉峰，愁容滿面的沉沉默想，微微地嘆息——這種現(xiàn)象，我看見了一次兩次……呵！可以說是無數(shù)次了！

光陰過得快極。我住在這所房子里，已經(jīng)是二年了。離著去年夏天看見辛如在這花園里沉思默想的時候，也有一年多了。現(xiàn)在滿院里沙沙地秋聲，半天空孤鴻的哀叫聲，比著去年夏天的景況自然是蕭條得多了。我又何必把這兩個絕不相同的境地連結(jié)到一齊，使我的情緒激變呢……這些還是小事，只是一月以來老不看見辛如到這里來了，大約總是秋深露冷的緣故，所以我也不再往后窗子里的花園癡望了。

今夜的月光真利害，她從碧藍的天空里，放出冷雋的寒光來，直透過玻璃窗，射在我的書案上，和燈光互相輝映。這時燈光的顏色，忽然變成特別紅和黃，使人看著感一種憤怒不可調(diào)和的情緒，我便急忙把燈吹息了，頓時覺得眼前一陣清涼，心緒也就漸漸地平靜下去。

我獨自對著滿屋的寒光，和天際的素月，靜悄深密的情緒，從我心靈里涌出來，和這純潔的空氣，打作一團，更幻成一朵白云，把我圍繞起來，我這時真有“飄飄欲仙”的神氣咧！

忽然窗子底下，發(fā)出一聲幽深悽楚的嘆息聲來，我究竟膽小，坐在椅子上，不敢略動，更不敢向窗子外頭看。這時的我，滿身都起了寒戰(zhàn)，過了一刻，又是依樣的一聲，我真耐不住了，把恐怖的情緒，化為激怒的熱潮，暗想（天地間莫非真有魑魅嗎？ [呀][哀]！平日的見解那②里去了，到底要開了窗子看個明白呢！）我的膽子，被一時的勇氣所激，果然壯起來，很③命把窗子往外一推，呀的一聲開了！月光更是清澈地照在我的屋子里，花園里好似點著一盞琉璃燈，十分明亮，只見荼薇架下坐著一個女子，兩只手蒙住臉，似乎是在那里吞聲飲泣，因為她的兩肩上下聳動。

我十分懷疑！但是不久我明白了！這個女子一定又是辛如，我想到這里，本想叫她一聲，問她為什么傷心，但是我的聲音剛要出喉嚨，便又咽住了！那西北角上小門里，有兩個人影，向園子這邊來，那影子是一大一小，她們來到園子里，坐在葡萄架下一條板凳上，隔著辛如所在的地方只有八九尺遠，但是無數(shù)干黃的荼薇葉，正好遮住了辛如的身子，她們不知道她們可憐的小主人正在肝腸九轉(zhuǎn)呢！

那兩個人，一個小的好像是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那個大的約有四十上下的光景，是個仆婦的模樣，這便是辛如家里的于媽和他④的女兒梅子，來到月光下休息，這時她的工作已經(jīng)是完了。

于媽也是一個奇怪的人，她有一個嗜好，便是喜歡吃葡萄，這時候，她料著沒有什么事情了，到花園里來，享用這個甜美的葡萄;因帶著她的女兒同來——因為她是愛她的，梅子是自生出來到現(xiàn)在未嘗有一天，不在她母親的愛里生活！

現(xiàn)在梅子投在于媽的懷里，輕輕地道：“媽媽愛我”。于媽便用手，撫摩她的頭，用唇吻著她的臉，溫存甜密⑤可親的愛，頓時使這冷淡的花園里，發(fā)出異樣的色采⑥來;我覺得母親的愛，實是唯一興奮人們生趣的妙劑呢！囚獄里的罪犯，若有母親的愛，來調(diào)和他，他便永遠不至變?yōu)榀傋?，用腦過多的學(xué)者——勞苦的工人……他們都要母親的愛溫存他們，他們才不至于自殺呢;真是偉大深密的母親的愛……天下子女們的唯一的生活的源泉呵！

我正在如此的遐想，忽然眼前一閃，辛如已經(jīng)是很快的①站了起來，急急奔到于媽和梅子的面前去，她用著抖顫而冰冷的手，拉著于媽的手;用慘厲失望的聲音，向于媽母女說道：“求你……求你饒了永遠沒得到母親愛過的可憐人……我雖也有母親……但是你……你們不要……過于逼迫她呵……唉！忍心的上帝……不幸干澀的命運加在她身上……她所受的罰已經(jīng)夠了！何苦又遣她們……來剁碎我的心呢……哼！最慘忍的人類！不愛子女的母親……上帝?。∧慵热皇菉Z去灌溉我②生命的源水——母親的愛……你帶了她這受創(chuàng)的靈魂回去吧！回去吧！”

辛如說到這里，便昏倒地上，于媽又是恐懼，又是傷心，現(xiàn)在她心神略定，她明白她的主母對于辛如小主人，是沒有一點溫存的愛的——主母冷淡落漠的待遇，使她不知流了多少淚……傷了多少心……， [呀][哀]，今天夜里，無心中怎么造下了這個罪惡呵……唉！上帝恕我……可憐的小姐恕我……于媽喃喃地自言自語，她抖顫的聲音，使我的心幾乎碎了。③

她們今夜所演的這一出悲劇;月兒呵！我不能不恨她多事，□若深深地躲起來，不使光明射到這世界上，什么罪惡？什么傷心;誰又知道呢！我現(xiàn)在不能不依樣的求告上帝，饒了她吧……

二四，十、一九二一北京

（原載《新社會報》1921年11月8、9、10日第5版，署名廬隱女士）

從故事內(nèi)容來看，《母親的愛》講述的是一出母愛缺失導(dǎo)致辛如長期陷入情感苦痛折磨的泥淖中而痛不欲生的悲劇故事，在結(jié)尾處除了“我”虛無縹緲地“求告上帝，饒了她”外別無出路可尋。然而值得注意的是，1921年7月10日，廬隱在刊載于《小說月報》的《創(chuàng)作的我見》一文中即已明確說過：“當(dāng)苦痛到極點的時候，悲劇描寫的同情固可以慰藉他，但作品之中不可過趨向絕望的一途，因為青年人往往感‘生的苦悶’，極易受示唆，若描寫過于使人喪膽短氣，必弄成唆使人們自殺的結(jié)果，所以必于悲苦之中寓生路——這是我對于創(chuàng)作內(nèi)容傾向的意見?！雹軆上鄬φ詹浑y發(fā)現(xiàn)，時隔4個月后在《新社會報》“社會新聲·小說”欄完成連載的小說《母親的愛》并沒有在“悲苦之中寓生路”。廬隱的創(chuàng)作理念之所以未能落到實處，既與她深受“問題小說”流行風(fēng)潮的影響有關(guān)，同時也與她此時的思想狀況密不可分。問題小說在1919年上半年初露端倪，下半年隨著冰心《兩個家庭》《斯人獨憔悴》等小說的相繼發(fā)表形成創(chuàng)作潮流，1921年文學(xué)研究會成立后更是推波助瀾、蔚然成風(fēng)。身為文學(xué)研究會成員的廬隱也受到這一重在提出問題而并不致力于尋求解決之道的創(chuàng)作潮流的影響，在《母親的愛》中著意展現(xiàn)母女情感喪失所導(dǎo)致的家庭悲劇這一社會問題。加之此時廬隱正處于“悲哀時期”⑤，深受叔本華“人世一苦海也”等思想觀念的影響，以至于“簡直是悲哀的嘆美者”⑥。雖然她也試圖“打破人們的迷夢，揭開歡樂的假面具”，但是“并不想法來解決這悲哀，也不愿意指示人們以新路”。⑦直到進入“轉(zhuǎn)變時期”之后，廬隱方才逐漸跳出極度悲哀的苦海，“向另一方向轉(zhuǎn)變”⑧，始而真正踐行“悲苦之中寓生路”的創(chuàng)作理念。

就表現(xiàn)手法而言，貫穿始終的“月”意象的頻頻出現(xiàn)堪稱獨異之處。雖然故事發(fā)生之夜“月亮差不多是滿圓的”，但傳遞出的卻并非幸福團圓的美好訊息，反而借此來營造一種陰冷凄涼的氛圍?！霸聝旱睦涔馐翘珖?yán)刻”，“今夜的月光真利害，她從碧藍的天空里，放出冷雋的寒光來”，“我”觸目所及也是“滿屋的寒光”，以至于在目睹月夜下發(fā)生的這幕慘劇后不由得恨“月兒”多事，“若深深地躲起來，不使光明射到這世界上，什么罪惡？什么傷心？誰又知道呢！”不惟《母親的愛》如此，“月”意象在廬隱其他早期也即“悲哀時期”的作品中也時常出現(xiàn)，譬如《月夜里簫聲》（刊載于《時事新報·文學(xué)旬刊》1921年7月30日第9號）、《一個月夜里的印象》（《小說匯刊》，商務(wù)印書館1922年5月初版）、《月下的回憶》（《小說月報》1922年10月10第13卷第10號）、《月下》（有同名詩作兩篇，分別刊載于《益世報·女子周刊》1921年10月31日第2版和《時事新報·文學(xué)旬刊》1922年11月11日第55號），等等。此后卻是斷崖式下降，單就目前所見唯有《月夜笛聲》（《平民讀物》1930年11月）。

就人物及故事原型而言，女主人公辛如正是以廬隱本人為原型的（年齡同為23歲），自然融入了廬隱的親身情感體驗。由于廬隱出生時適逢外祖母去世，因此她被母親認(rèn)為是不祥之兆，自嬰兒時代便沒有享受過母愛。廬隱6歲那年父親不幸病逝，她隨母親來到北京寄居在舅舅家里，9歲時她即已感覺到“母親永遠對我是冰霜滿面的，她是從心里憎厭了我，而我也真怕了她，夜里和女仆同睡在一個骯臟的房里，白天呢，就躲在花園里，這時我的心，沒有愛，沒有希望，只有怨恨”。①廬隱白天躲避的那座舅舅家的大花園正可謂《母親的愛》中的故事取景地。9歲這年廬隱便被送進了教會學(xué)校，起初她不信教，雖然每天也被迫到禮拜堂做禮拜，但并不禱告。直到有一天，她在校長朱太太的引導(dǎo)下成為耶穌教徒。廬隱在自傳中說過：“宗教的信仰，解除我不少心靈上的痛苦”，“這時我是不問所以然的虔信宗教——現(xiàn)在雖覺得是一件可笑的事，但也多謝宗教，不然我那童年的殘破的心，必更加殘破了”。②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fā)后，廬隱離開了教會學(xué)校，本不徹底的宗教信仰漸漸被消磨掉，但她的這段信教經(jīng)歷依然不可磨滅，這也正是小說末尾“我現(xiàn)在不能不依樣的求告上帝，饒了她吧”的根由所在。

三、假面具

英國大文學(xué)家③Shakespeare他曾說“世界是一個絕大的戲場，人類是無數(shù)的俳優(yōu)”④，那末這些粉墨登場的人類，那⑤一個不是戴上假面具！

社會運動家說：“你們要起來作社會的運動啊！”而社會運動里又包括了“婦女對男子的運動，⑥工人對資本家的運動，農(nóng)民對地主的運動”，若果這些社會運動家是個平民是個婦女，或者當(dāng)他們上場的時候能被真誠催促得意忘了戴假面具！露出她們的真面目了而她們的真面具到底趕不上假面具來得漂亮容易被人歡迎，所以在這種環(huán)境里，她們不免“自慚形穢”，則一露面便又縮回去了！

所以現(xiàn)在說女權(quán)運動的，必是和女子對立的男子，倡階級平等的，偏是中流以上階級中人;當(dāng)他們唱著高調(diào)的時候，真是痛哭流涕，說不盡其任勞任怨的誠心，也正好像戲子在戲臺上演那些慷慨激昂的悲戲，看戲的人竟忘其所以，也跟著痛哭流涕起來，但是唱戲的是假哭而看戲的可是真哭了，等到他們真哭的時候，那戴假面具的戲子必定在肚子里好笑——“這些看客真癡！我原不過為營業(yè)而作戲呵！戴著假面具呢！”可憐的婦女，和工人農(nóng)民，他們薄弱的腦筋里，那①里夢想到是假的呢！反到②大家受③戴他、親近他，甚至于事事甘心受他的指揮，于是他就藉著這種勢力大出其風(fēng)頭。等到婦女、工人、農(nóng)民真覺悟了他來爭自己的權(quán)利，于是他們便即忙把戴的假面具脫下來了，冷笑道：“婦女們、工人們、農(nóng)民們，咱們的權(quán)利原是沖突的，你們真要爭你們的權(quán)利，那么我們可不能更妝好人了，來啊交戰(zhàn)先我這里始！”那時婦女們、工人們、農(nóng)民們才覺悟：“原來他們戴的是假面具”——他們明白了，但是已經(jīng)被騙得很不值了！ [呀][哀]！人類原是俳優(yōu)??！自己的存亡還是求決于自己吧！人是靠不住的呢！

假面具的形式多得很呢！婦女們更是受欺得可憐！婦女們，農(nóng)民不看見你們的男朋友第一次給你們通信的時候，不是十分的說得“冠冕堂皇”嗎？什么文字之交咧！什么道義之友咧！反正什么好聽說什么！什么使你們易受誘惑便說什么，和《紅樓夢》上的賈寶玉“你死了我便作和尚去，她死了我也作和尚去”，一個人能作幾個和尚呢！反正不過騙人相信他的話罷了！而婦女意見不及此，輕易便把真誠的赤心完全交給他們了，一點也不顧慮;一點也不遲徊。不久“文字之交”也吹了，“道義之友”也不說了！只一味的“甜言密④語”謀達到他的野心，易受嘆的女子不久果真嫁了他，但是過了一年半載，他們稱贊你們從前色如玫瑰的雙頰，現(xiàn)在竟變成了枯臘了！可愛的種種，也變成可憎的種種了。漸漸地拿出他們的架子來，你們受得了，便得屈服在他威權(quán)之下，一輩子不許翻身，若果不能屈服他們便要和你離婚，于是把他們的真面目露出來說：“我從前愛你，只是一時的情欲沖動，而現(xiàn)在我不能再愛你了！所謂‘道義之友’‘文字之交’那不過投你們沒有覃思的虛榮心罷了！”這時你們才明白他們戴了假面具，⑤于是懊恨吧！痛哭吧！甚而至于自殺吧！磙！與其如此，何不早點覺悟，自己奮免⑥不受那沒真情人類——戴假面具的誘惑呢！

但是要識增這種假面具，本不是容易的事，⑦第一不可不先求“充分的知識”“獨立的能力”和“正確的思想”，⑧而這種能力是在自求，不在求人，求人便要為人所利用、所犧牲了！

所以婦女要真覺悟了去爭她們的地位，工人農(nóng)民要真覺悟了去求他們的地位，那末應(yīng)當(dāng)希望與自己隊中——同病者——相結(jié)合起來才有成功的希望！若果再為假面具所欺，便要求劫不回了！唉！可怕的假面具呵！

（原載《新社會報》1921年12月13日第5版，署名廬隱）

廬隱對于虛偽作態(tài)的“假面具”現(xiàn)象可謂深惡痛絕，在眾多作品中都有所顯現(xiàn)，其目的是為了“打破人們的迷夢，揭開歡樂的假面具”⑨。擇其要者，譬如“一切的事情，都不過像演戲一般，誰不是涂著粉墨;戴著假面具上場呢”（《或人的悲哀》）;“教員戴上道德的假面具，像俳優(yōu)般舞著唱著，我們更像傻子般看著聽著”（《麗石的日記》）等。然而相較而言，上述作品中對于“假面具”現(xiàn)象的揭示和批判均為只言片語，遠不如《假面具》一文集中和深刻。

廬隱在《假面具》中透過表象看到本質(zhì)，揭開隱藏在“假面具”背后的虛偽本相，從而有助于讓人們尤其是婦女識破所謂“社會運動家”們刻意營造的假相。誠如廬隱文中所言，當(dāng)時社會上倡導(dǎo)女權(quán)運動的“必是和女子對立的男子”，他們像戲子在臺上演出那樣慷慨激昂，然而等到婦女真正覺悟了要爭取自己的權(quán)利時卻又露出真實面目，正如同后來廬隱在自傳中概括的那樣：“一個人平日多半是戴著假面具，唯有在利害關(guān)頭的時候，那些假面具往往失掉效用”①。廬隱在文末強調(diào)處于弱勢地位的婦女、工人和農(nóng)民只有自身真正覺悟了，并且聯(lián)合起來進行斗爭，才有成功的希望。

值得一提的是，編者吳天放在刊發(fā)廬隱的《假面具》時還配發(fā)了一首同名詩作（署名霸），其內(nèi)容為：“假面具！/真可怕！/你有偉大的魔力，/戴著你就會說出許多假話。/純潔的戀愛??！/為什么卻要潛伏著肉欲的獸性？/自從有了你們底口供，/婦女解放聲中又添了一個障礙物。/講人道的鳥先生們，/天天坐著自用人力車。/雇車夫和租馬一般，/人道又往那里去了？/車背上刻了□□兩個字，/卻叫我想起了那游街犯人背上插的標(biāo)上底名字。/犯人卻來叫人們別犯罪，/也許自己忘記了自己犯罪的事。/有了你底生存，/造就了社會底黑暗。/但愿你壽命不長，/盼望著那‘真理’早誕。十，十二，五?！痹撛娮饔?921年12月5日，從內(nèi)容來看既與廬隱的《假面具》有著明顯的呼應(yīng)關(guān)系，也有新的生發(fā)，正可謂相得益彰。廬隱的《假面具》在刊發(fā)之后也引起了讀者的共鳴，12月18日也即時隔5天之后“社會新聲·雜感”欄便刊出了癡琴的讀后感《看了廬隱的〈假面具〉以后》。癡琴在文章開頭對廬隱的《假面具》給予充分肯定，認(rèn)為她“把那變‘戴假面具的’戲法者，說了個干干脆脆、痛痛快快;真可算是從那戴假面具臉上把他那‘假面具’給摘下來了?！庇绕涫堑?段關(guān)于“婦女的男朋友惑人”的描述讓她欽佩不已，“不覺得也就把我心里所想的、所痛恨的，那些戴著假面具惑人的事實鉤起來”②，其讀后感也主要圍繞這一點展開論述。

四、雪夜雜感

一片寒光，③

疑是月上東窗。

疏影橫斜，

梅蕊送暗香。

細凝昵，

深院中松柯綴銀花。

彤云如潑墨，

白雪紛飄揚。

沿街乞兒嘶聲喚，

聲聲透盡悽涼。

無奈、無奈，

未語已慘傷。

二十，十二，一九二一。

（原載《新社會報》1922年1月1日第5版，署名廬隱）

《新社會報》的“社會新聲·詩”欄目不僅除舊布新、以新為尚，在其上只刊G5gcnHXJ60LGDwZMNj9Q9BKIQ21uPM8w8EAe//KCT+g=發(fā)白話新詩，而且還傾力扶持女詩人，除了廬隱這篇詩作外，自1921年11月14日起還發(fā)表了詠梅、袁瑛、月影、詠雪、鶴賢、憐我、憤儂、醒錢、H.m.、霓裳、幻夢等眾多女士的詩作，其中詠梅、袁瑛、鶴賢等女士還不止一首。

廬隱將詩視為“真情流露的場所”④，這在《雪夜雜感》中也有著十分鮮明的體現(xiàn)。沿街乞兒的嘶喚聲本就惹人同情，在白雪紛飛之夜的映襯下更是平添了幾分凄涼，從而自然流露出無奈而又感傷的情緒。這首詩還帶有從古詩中汲取營養(yǎng)的痕跡，首句“一片寒光，疑是月上東窗”明顯化自李白的《靜夜思》，而次句“疏影橫斜，梅蕊送暗香”則是化自宋代詩人林逋《山園小梅》中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① 《本報特別啟事一》，《新社會報》1921年10月1日第1版。

② 欄目編輯為吳天放（又名吳南如），江蘇宜興人，該欄目自成立之初便由他主持，直到1922年1月16日因事南返才交由金君度代理（詳見《天放啟事》和《君度啟事》，《新社會報》1922年1月16日第6版）。

③ 《啟事第一號》，《新社會報》1921年11月2日第5版。

④ 應(yīng)為“彩”。

① 應(yīng)為句號。

② 應(yīng)為“的”。

③ 應(yīng)為句號。

④ 應(yīng)為“蜜”。

⑤ 應(yīng)為“的”，下同。

⑥ 應(yīng)為“的”。

⑦ 應(yīng)為逗號。

⑧ 應(yīng)為“她”。

⑨ 應(yīng)為逗號。

⑩ 應(yīng)為“她”。

11 廬隱：《郭君夢良行狀》，《廬隱全集》第2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48頁。

12 廬隱：《文學(xué)家的使命》，《廬隱全集》第3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3-24頁。

13 廬隱：《廬隱自傳》，《廬隱全集》第6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53頁。

① 廬隱：《廬隱自傳》，《廬隱全集》第6卷，第62頁。

② 廬隱：《郭君夢良行狀》，《廬隱全集》第2卷，第148-149頁。

③ 原文中大量使用頓號，現(xiàn)根據(jù)具體情形刪去或者轉(zhuǎn)換為相應(yīng)的標(biāo)點符號，不再一一贅述。

④ 原文此處空白，“一”字為筆者所加。

⑤ 應(yīng)為“在這”。

⑥ 原文此處空白，逗號為筆者所加。

⑦ 原文中大量使用句號，現(xiàn)根據(jù)具體情形刪去或者轉(zhuǎn)換為相應(yīng)的標(biāo)點符號，不再一一贅述。

⑧ 原文此處空白，“母”字為筆者所加。

⑨ 原文此處空白，“她”字為筆者所加。

⑩ 原文此處空白，“她”字為筆者所加。

① 原文此處空白，“她”字為筆者所加。

② 應(yīng)為“哪”。

③ 應(yīng)為“狠”。

④ 應(yīng)為“她”。

⑤ 應(yīng)為“蜜”。

⑥ 應(yīng)為“彩”。

① 應(yīng)為“地”。

② 原文此處模糊不清，“我”字為筆者所加。

③ 原文此處空白，句號為筆者所加。

④ 廬隱：《創(chuàng)作的我見》，《小說月報》1921年第12卷第7號。

⑤ 廬隱在《廬隱自傳》（第一出版社1934年出版）中根據(jù)自身的思想轉(zhuǎn)變狀況將十余年來的著作生活劃分為三個時期：“悲哀時期”“轉(zhuǎn)變時期”“開拓時期”。

⑥ 廬隱：《廬隱自傳》，《廬隱全集》第6卷，第76頁。

⑦ 同上。

⑧ 廬隱：《廬隱自傳》，《廬隱全集》第6卷，第80頁。

① 廬隱：《廬隱自傳》，《廬隱全集》第6卷，第38頁。

② 同上，第45-46頁。

③ 原文中大量使用頓號，現(xiàn)根據(jù)具體情形刪去或者轉(zhuǎn)換為相應(yīng)的標(biāo)點符號，不再一一贅述。

④ 出自莎士比亞的喜劇《皆大歡喜》，原文為“All the world’s a stage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

⑤ 應(yīng)為“哪”。

⑥ 原文中大量使用句號，現(xiàn)根據(jù)具體情形刪去或者轉(zhuǎn)換為相應(yīng)的標(biāo)點符號，不再一一贅述。

① 應(yīng)為“哪”。

② 應(yīng)為“倒”。

③ 應(yīng)為“愛”。

④ 應(yīng)為“蜜”。

⑤ 原文此處無標(biāo)點，逗號為筆者所加。

⑥ 應(yīng)為“勉”。

⑦ 原文此處無標(biāo)點，逗號為筆者所加。

⑧ 原文此處無標(biāo)點，逗號為筆者所加。

⑨ 廬隱：《廬隱自傳》，《廬隱全集》第6卷，第76頁。

① 廬隱：《廬隱自傳》，《廬隱全集》第6卷，第90頁。

② 癡琴：《看了廬隱的〈假面具〉以后》，《新社會報》1921年12月18日第6版。

③ 原文中標(biāo)點符號均為頓號，現(xiàn)均為筆者所加。

④ 廬隱：《〈夜的奇跡〉出版預(yù)告》，《華嚴(yán)月刊》1929年1月刊。

作者簡介：田豐，河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現(xiàn)代作家文獻資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