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五行》“不以小道害大道，簡也”“不簡不行”等句入手，可以得出“簡”字指堅持大原則，與“匿”德之“仁親”相對，而在《周易》中，則“簡”“易”二德相對，“易”指平易不爭，“易”有“仁親”的味道，乾卦通過“易”之“仁親”實現(xiàn)對客觀世界之“知”和自身之“德”，而坤卦則通過“簡”之堅守正義以實現(xiàn)功業(yè)，“易”“簡”二德的實質(zhì)是“仁”與“義”，《五行》“匿”“簡”二德的實質(zhì)也是仁義?！昂啞钡摹皥猿执笤瓌t”義能夠適用先秦經(jīng)典的其他“簡”字句，其具體義項是：對于做事方式，“簡”引申指做事簡練或者做事簡陋；對于不重要的人和事，則指怠慢和輕視；對于一個集體，則指訓(xùn)練以建立規(guī)矩；對于集體中的突出個體，則指選拔之；用于形容事物，則指大氣、有力。傳統(tǒng)上把“簡”字解釋為簡易是錯誤的，“簡”在《莊子》“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中指已經(jīng)在堅守大道這個核心，在《尚書》“簡而無傲”中指堅持原則而不傲慢。

關(guān)鍵詞：五行；周易；簡；易；匿

中圖分類號：B221/H131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768（2024）04-0008-07

《周易·系辭傳》說，“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边@說明，“簡”“易”是對應(yīng)的，“簡”和“易”是獲得天下之理的兩個根本手段，那么，“簡”同“易”一樣都是極其重要的。傳統(tǒng)上把“簡”解釋為簡易，抹殺了“易”“簡”二字的區(qū)別，也解釋不通“易”“簡”各自與乾坤的對應(yīng)聯(lián)系，所以“簡易”這個解釋肯定是有問題的，有學(xué)者也提出了這個問題［ 1 ］。而字典也無法拿來解釋《周易》的“簡”字，譬如《漢語大字典》對“簡”的釋義有“簡單”“簡化”“平易”“怠慢”“大”“少”“檢查”“選擇”“操練”等，這么多的釋義支離破碎，難以找出相互的聯(lián)系，也全都無法用于解釋“坤以簡能”。幸運的是，馬王堆帛書《五行》中的“不以小道害大道，簡也”“不簡不行”等說法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思路。因此，本文從《五行》中對“簡”的論述入手，分析得出“簡”與“親（匿）”是相對之德，表示堅持正義，堅持原則，而在《周易》中，則“簡”“易”二德相對，“易”指平易不爭，有“仁親”的味道，乾卦通過“易”之“仁親”實現(xiàn)對客觀世界之“知”和自身之“德”，而坤卦則通過“簡”之堅守正義以實現(xiàn)功業(yè)。從《五行》分析得出的“簡”字的“堅持大原則”義也能夠用于解釋先秦經(jīng)典的其他“簡”字句。

除了《五行》之外，本文用于分析選取的語料來自北京大學(xué)CCL古代漢語語料庫，主要選取先秦經(jīng)典的主要用例進(jìn)行論述，也少量引用了漢代文獻(xiàn)的典型用例。

一、《五行》之“簡”

“簡”是《五行》的一個重要概念，但并不是現(xiàn)代漢語的簡單、簡易之義。帛書《五行》（ 1 ）說：

（1）變不說，不說不戚，不戚不親，不親不愛，不愛不仁。

（2）不直不肆，不肆不果，不果不簡，不簡不行，不行不義。

以上兩句是對應(yīng)的，（1）是說“仁”的，經(jīng)過了“變”“說”“戚”“親”“愛”“仁”的歷程，而（2）是說“義”的，經(jīng)過了“直”“肆”“果”“簡”“行”“義”的歷程，而“簡”是從“直”到“義”變化歷程中的一環(huán)，可以認(rèn)為“簡”有著“直”和“義”的特征，《五行》云：“中心辯然而正行之，直也?！薄爸薄敝咐硇远鵁o私，而“義”指正義，那么“簡”應(yīng)有正義而無私之義，另外，從（1）（2）的位置對應(yīng)關(guān)系來看，“簡”應(yīng)該對應(yīng)于“親”，“義”對應(yīng)于“仁”，對應(yīng)而相反（ 2 ），“親”指親昵、親情，那么與之相反，“簡”就應(yīng)指法不徇私、法不容情，所以“簡”很可能是類似于“法”的一個概念。

雖然根據(jù)上文（1）（2）兩句的位置對應(yīng)關(guān)系推得“簡”“親”對應(yīng)，但在《五行》中卻明確說到“簡”“匿”是兩個相對的德行，如帛書《五行》說，“不簡不行，不匿不辯于道。有大罪而大誅之，簡；有小罪而赦之，匿也。”那么，“匿”應(yīng)與“親”近義。其實，親昵也寫作親暱，這說明“親”“暱”近義，考慮到簡帛文獻(xiàn)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通假異文情況，“匿”字就很可能表示的是“暱”，那么就可以解釋通“簡”與“匿”字的對應(yīng)了。

帛書《五行》說，“不簡（ 3 ）不行，不匿不辯于道。有大罪而大誅之，簡；有小罪而赦之，匿也，有大罪而弗大誅，不行。有小罪而弗赦，不辯于道也。簡之為言也猶賀，大而罕者。匿之為言也猶匿匿，小而軫者。簡，義之方也；匿，仁之方也。剛，義之方也；柔，仁之方也?！边@一段中“賀”“罕”“軫”等文字的準(zhǔn)確含義尚不能確定，但“大”“小”等字的字義是確定的，可以用來分析，“簡之為言也猶賀，大而罕者。匿之為言也猶匿匿，小而軫者。”這一段說明“簡”必然是“大”的，而“匿”必然是小的，“有大罪而大誅之，簡也；有小罪而赦之，匿也?！边@一段能說明“匿”是仁愛的，而“簡”則是威嚴(yán)執(zhí)法的?！段逍小愤€說，“不以小道害大道，簡也?！薄昂喴舱撸灰孕酆Υ髳?，不以小義害大義也。見其生也，不食其死也；祭親執(zhí)誅，簡也。”“簡也者，不以小害大，不以輕害重。”這幾段中也能印證“簡”是“大”的，而對于“小”的事情，“簡”是不理會的，對違反大原則的“小”事情則不會容忍。

綜上，可以認(rèn)為《五行》中的“簡”指堅守大原則、堅守公理，而不在乎普通事情，也不做無原則的仁愛。“簡”堅守的是不多的大原則，所以“簡”是大的，在不違反大原則的情況下，“簡”并不拒絕對于普通小事的寬容，也就是“匿”，“匿”德與“簡”德相輔相成，“簡，義之方也；匿，仁之方也?！边@說明“簡”“匿”二德類似于“仁”“義”二德（ 4 ）。

二、《周易》的“簡”與“易”

其實，“簡”德應(yīng)能對應(yīng)坤卦的“順”德。《系辭傳》說，“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險。夫坤，天下之至順也，德行恒簡，以知阻?！边@里明確說到坤卦之德是“順”，但“順”并不是順從的意思，而指遵從正義而不叛逆，“順”指遵從天時、地理、人倫、公理等大原則。如《國語·周語》“樊仲山父諫曰：不可立也！不順必犯，犯王命必誅，故出令不可不順也。令之不行，政之不立。行而不順，民將棄上。夫下事上，少事長，所以為順也。”這里“順”指遵守尊卑、長幼的秩序；《國語·周語》“度于天地而順于時動”，這里“順”指遵循天時；《國語·晉語》“吾聞國家有大事，必順于典刑，而訪諮于耇老?！边@里“順”指遵循典范。先秦經(jīng)典中沒有“順”于日常小事的說法，也決不會違反公理而“順”于某個人。

《國語·晉語》載：“欒武子、中行獻(xiàn)子圍公于匠麗氏，乃召韓獻(xiàn)子，獻(xiàn)子辭曰：‘弒君以求威，非吾所能為也。威行為不仁，事廢為不智，享一利亦得一惡，非所務(wù)也。昔者吾畜于趙氏，趙孟姬之讒，吾能違兵。人有言曰：殺老牛莫之敢尸。而況君乎？二三子不能事君，安用厥也！’中行偃欲伐之，欒書曰：‘不可。其身果而辭順。順無不行，果無不徹，犯順不祥，伐果不克，夫以果戾順行，民不犯也，吾雖欲攻之，其能乎！’”其中說“順無不行”，相當(dāng)于“不順不行”；《國語·周語》云：“然則長眾使民之道，非精不和，非忠不立，非禮不順，非信不行”，這里又說到“非信不行”，那么，對應(yīng)于《五行》的“不簡不行”，“簡”應(yīng)相當(dāng)于“順”或“信”，考慮到“順”是坤卦的特征，那么“簡”應(yīng)相當(dāng)于“順”，當(dāng)然，“簡”對應(yīng)于“信”也是大致可以的，但沒有對應(yīng)于“順”貼切。這一段中韓獻(xiàn)子拒絕了出兵的要求，但大家都同意韓獻(xiàn)子是“順”的，這也印證了“順”并不指順從某個人，而指遵循公理和秩序，這與前文說到“簡”之法不徇私是能對應(yīng)的。

《周易》中出現(xiàn)的“簡”字句有四處，都在《系辭傳》中，分別是：“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薄皬V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配日月，易簡之善配至德?！薄疤煜轮畡樱懛蛞徽咭?。夫乾，確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簡矣。”“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險。夫坤，天下之至順也，德行恒簡，以知阻?！睆倪@些表述中可以確定“簡”類同于“順”，是坤卦之德，但“簡”之法不徇私的意義似乎很難與坤卦之柔順聯(lián)系起來，其實，可參閱《系辭傳》這一段，“坤作成物……，坤以簡能……，簡則易從……，易從則有功……，有功則可大……，可大則賢人之業(yè)?！崩へ约热豢梢浴坝泄Α薄按蟆薄百t人之業(yè)”，那么，這一定是巨大的能力，而決不可能是柔順懦弱所能達(dá)成的，這與“簡”之堅持守正相合，這說明把坤卦理解為柔順并不合理，為此，繼續(xù)研究《系辭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边@一段說明，乾卦是認(rèn)識上的“知”，而坤卦則是行動上的“作”，通過行動而取得成效，這就是“物”，這與王陽明的“知行合一”理論是一致的。坤卦之“行”要靠乾卦之“知”指導(dǎo)，坤卦之“簡”遵循的是乾卦的公理，這體現(xiàn)了乾卦之尊和坤卦之卑，坤卦之卑使得坤卦不敢違背公理，這反而成了坤卦取得成功的根本動力?！昂啞笨梢杂糜谧约海部捎糜趧e人，用于自己，坤卦之“簡”要克服自己的貪欲和放肆，用于別人，坤卦之“簡”就會堅守大義，嚴(yán)懲大惡。

《系辭傳》說，“易簡之善配至德?！薄耙缀喍煜轮淼靡??！笨梢源_定，“易”和“簡”是兩個并列的大德行，其實“易”和“簡”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在《禮記·樂記》中也有涉及，《禮記·樂記》說，“樂由中出，禮自外作。樂由中出故靜，禮自外作故文。大樂必易，大禮必簡?！彼杂斜匾芯俊耙住迸c“簡”的關(guān)系。

據(jù)相關(guān)研究［ 2 ］ ，“易”表示放手，表示平易不爭，這顯然有“仁”“親”的意味，而且，《系辭傳》“乾以易知……易則易知……易知則有親”中也明確說到“易”與“親”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那么，類似于《五行》中的“簡”“匿”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周易》的“簡”“易”對應(yīng)是說得通的。也可以由此倒推得出，《周易》之“易”義的核心在于仁親，而不是變化，雖然說自身變化以貼近客觀事物也是可以的，但這個貼近也意味著“仁親”，而不是盲目地變化。“乾以易知”說明乾卦的目的是“知”，就是要把握客觀事物，而如果不對客觀對象貼近感受，代之以對客觀事物傲慢無視或踐踏，那么就不可能做到“知”，所以，乾卦要做到“知”就必須“仁親”，這個“仁親”就是“易”，而“易”對應(yīng)的坤卦之“簡”則表示堅持正義，那么，坤卦應(yīng)有著儒家的“義”的思想，并沒有道家的“無為”思想，相反，乾卦的“知”和“親”，倒是有點“無為”味道。

據(jù)相關(guān)研究［ 3 ］，《周易》的“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睉?yīng)斷句為，“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薄皠荨弊值谋玖x指有潛能，引申義為“趨勢”“密實”“慣于”等，這個“勢”字的研究結(jié)論與同為坤之特征的“簡”字是能關(guān)聯(lián)的，“簡”指堅持大原則，堅持公理，進(jìn)而取得成功，形成能力，這與“勢”的“潛能”義相合，也與“厚德載物”的“厚”字對應(yīng)。相反，如果坤卦只懂得柔順，怎可能具有“勢”之能力？

這樣說來，乾坤用“易”“簡”表示了“知”和“行”的關(guān)系，也表示了“尊”和“卑”的關(guān)系?！吨芤住るs卦傳》還說“乾剛坤柔”，說明乾坤還表示著“剛”和“柔”的關(guān)系，“剛”一般表示堅毅果敢，“柔”表示順從，但是從以上“簡”的用法中卻能感知到“簡”之堅定和威嚴(yán)，似乎應(yīng)對應(yīng)“剛”，而作為坤卦的特性，“簡”本應(yīng)對應(yīng)“柔”的，出現(xiàn)這個矛盾的原因是，剛、柔與簡、易并不在同一層面，《系辭傳》說，“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蹦敲矗耙住薄昂啞睂?yīng)于“仁與義”，說的是人道，而“柔與剛”則說的是地道，地道與人道當(dāng)然是不能混為一談的。從另一方面講，“剛”表示的是有力量的主動一方，而“柔”則表示順從的一方，而“簡”之“行”服從于“易”之“知”，“簡”雖是“剛”的，但對于“易”德來說則是“柔”的。并不能把剛?cè)釂渭兝斫鉃樾U力的大小，其實，從根本上講，乾坤的意義還要從尊卑上說起，《系辭傳》說，“天高低卑，乾坤定矣。”而“簡”“易”和“剛”“柔”一樣，只能說是乾坤尊卑的應(yīng)用，而“簡”“易”和“剛”“柔”之間則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

三、“簡”字釋義分析

上文從《五行》《周易》分析得出，“簡”應(yīng)指堅持大原則，而不徇私情，這說明過去把“簡”字解釋為簡易、簡單是錯誤的。以下以“簡”之“堅持大原則”義為基礎(chǔ)，對先秦經(jīng)典中的“簡”字語料（ 5 ）進(jìn)行重新分析，并驗證這個釋義的正確性。

（一）“簡”指“堅持大原則”“做事簡練”

作為行為方式，“簡”指“堅持大原則”“做事簡練”，而不理細(xì)節(jié)，總體上“簡”是褒義的，但偶爾也有貶義，這需要依靠上下文判斷，并沒有確定的標(biāo)準(zhǔn)?！昂啞辈焕頃?xì)節(jié)，一般不會在細(xì)節(jié)上與環(huán)境發(fā)生沖突，所以“簡”是有德的，如《逸周書·謚法解》“壹德不解曰簡。平易不疵曰簡。稱善賦簡曰圣，敬賓厚禮曰圣?！逼渲小耙嫉虏唤庠缓啞闭f明“簡”是堅持德行的，“平易不疵曰簡”說明“簡”是平易不爭的，那么“簡”必然是有德行的，坤卦對應(yīng)德（ 6 ），所以“簡”字對應(yīng)坤卦是有道理的。但是，做具體事情時不理會細(xì)節(jié)，必然會顯得簡陋，如《墨子·修身》“善無主于心者不留。行莫辯于身者不立。名不可簡而成也。譽不可巧而立也。”此處意思是贊譽不可能靠取巧獲得，名聲不可能靠簡約而成就，“簡”字與“巧”對應(yīng)，“巧”指非正道，而“簡”則過于簡陋；《國語·周語中》“夏氏，不亦嬪姓矣乎？陳，我大姬之后也。棄袞冕而南冠以出，不亦簡彝乎？是又犯先王之令也。”此處“簡”指簡陋，“彝”指平常，此段意思是作為尊貴的皇族，不穿高貴的王公服飾，就太簡陋、太平常了；《論語·公冶長》“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此處“簡”指簡陋而不圓滿，不注意細(xì)節(jié)?！昂啞边€有其他貶義用法，但其褒義用法更多，具體如下：

（3）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氏，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敝倌嵩唬骸胺蛎蠈O氏盡之矣，進(jìn)于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保ā肚f子·大宗師》）

此處“簡”指直指核心而放棄細(xì)節(jié)，這是因為孟孫氏在母親喪事上哭泣不流涕，不夠哀傷，給人的感覺是他在喪事上做得不好，而孔子解釋說，孟孫氏在堅持修煉核心，這個核心是生死無別、先后無別的圣人境界，所以孟孫氏并不在意生死哀傷這些細(xì)節(jié)，雖然這是母親的喪事。但是孔子認(rèn)為孟孫氏做得不夠，因為孟孫氏還哭泣了，他“有所簡”，但是“簡”得不夠。李秀芹、黃笑山指出了傳統(tǒng)上把“簡”解釋為選擇和簡化是錯誤的［ 4 ］，但他們卻把“簡”解釋成為了養(yǎng)生而放棄哭泣，這顯然也是錯誤的，為了養(yǎng)生而不守禮是自私，絕不可能取得孔子的稱贊，而修行到圣人的心境則是孔子推崇的。這個例子也說明“簡”決不是懶惰和疏忽，而是堅守核心、修煉核心。

（4）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義，以游逍遙之虛，食于茍簡之田，立于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茍簡，易養(yǎng)也。（《莊子·天運》）

此處“簡”指堅持核心，不理其他。

（5）孔子曰：“小辯破言，小利破義，小藝破道，小見不達(dá)，必簡。”河逶迤，故能遠(yuǎn)；山以陵遲，故能高；陰陽無為，故能和。（《淮南子·泰族訓(xùn)》）

此處“簡”指堅持大原則而不理其他，放棄“小辨”“小利”“小藝”“小見”，原文中還說“位高者事不可以煩”，意思就是要簡明扼要，避免面面俱到。

（6）叔孫絞而婉，宋左師簡而禮，樂王鮒字而敬。（《左傳·昭公元年》）

原文說，“宋合左師曰：大國令，小國共。吾知共而已。”所以宋左師是恭順的，“簡”就指宋左師堅持大原則，而不理其他，所以對于一般的事情他必然會順其自然，會恭順。

（7）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尚書·舜典》）

（8）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yuǎn)之近，知風(fēng)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禮記·中庸》）

（9）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qiáng)而義。（《尚書·皋陶謨》）

以上三處“簡”指大氣，而不斤斤計較，“簡”之人雖然大氣，但容易清高孤傲，所以要注意“簡而無傲”，還要遵守禮儀，就是“簡而文”，還不能關(guān)注小處，所以要“簡而廉”。

（10）帝德罔愆，臨下以簡，御眾以寬。（《尚書·大禹謨》）

《詩經(jīng)·皇矣》說“皇矣上帝，臨下有赫”，還說“王赫斯怒，爰整其旅”，《禮記·大學(xué)》說“‘赫兮喧兮’者，威儀也”，這說明上帝的“臨下”統(tǒng)治的方式是“赫”，而“赫”指威嚴(yán)大氣，那么這里的“簡”也應(yīng)指大氣寬容，而不嚴(yán)苛，嚴(yán)苛就不大氣了，“簡”與“寬”對舉，近義。

（11）是故立功之人，簡于行而謹(jǐn)于時。今世俗之人，以功成為賢。（《淮南子·齊俗訓(xùn)》）

（12）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敝俟唬骸熬泳炊泻?，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子曰：“雍之言然?！?（《論語·雍也》）

以上兩處，“行簡”指行動大氣，不斤斤計較，大氣才可能“立功”，才能管理好。而“居簡”則跟“居敬”相反，指禮數(shù)不周，這樣就不好了，因為會引起別人的埋怨。

（13）信氣中易，義氣時舒，和氣簡備，勇氣壯力。（《逸周書·官人解》）

（14）此夫文而不采者與？簡然易知而致有理者與？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者與？（《荀子·賦》）

（15）凡主相臣下百吏之屬，其于貨財取與計數(shù)也，寬饒簡易，其于禮義節(jié)奏也，陵謹(jǐn)盡察。（《荀子·富國》）

以上三處“簡”指簡練、大氣。

（16）簡發(fā)而櫛，數(shù)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jì)世哉?。ā肚f子·庚桑楚》）

（17）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莊子·人間世》）

（18）鴻毛，至輕也，而不能自舉。夫飄于清風(fēng)，則橫行四海。故事有簡而來成者，因也。（《戰(zhàn)國策·趙三》）

（19）其用知甚簡，其為事不勞，而功名致大，甚易處而極可樂也。（《荀子·王霸》）

（20）始于樂者，常大于悲；其作始簡者，其終本必調(diào)。（《淮南子·詮言訓(xùn)》）

（21）及其衰也，行安簡易，身安逸樂，順于己者愛之，逆于己者惡之。（《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上》）

以上六處“簡”指簡略、簡陋，有貶義。

（22）詩曰：“猶之未遠(yuǎn)，是用大簡?！毙懈笐謺x之不遠(yuǎn)猶而失諸侯也。（《左傳·成公八年》）

根據(jù)原文義，“大簡”是貶義，指特別鄙陋，沒有大用。

（23）禮帥初，朝夕學(xué)幼儀，請肄簡諒。（《禮記·內(nèi)則》）

此處“簡”指簡約。

（二）“簡”指“對人冷淡而不熱情”

《管子·山權(quán)數(shù)》云：“君不高仁，則國不相被；君不高慈孝，則民簡其親而輕過。此亂之至也?！边@里“簡”指輕視父母親?！昂啞庇小皩θ死涞粺崆椤绷x，這源于其“堅持大原則”和“做事簡練”義，因為簡練了就會對人態(tài)度冷漠。但是，“簡”并沒有傷害對方，也沒有鄙視對方，而只是不重視、不熱情而已，至于被輕視的這個人則肯定不是對方心中尊敬的人。如：

（24）凡事之本在人主，人主之患，在先事而簡人。簡人則事窮矣。今人臣死而不當(dāng)，親帥士民以討其故，可謂不簡人矣。（《呂氏春秋·恃君覽》）

（25）右?guī)煵粣傇唬骸爸T君子皆與驩言，孟子獨不與驩言，是簡驩也?！泵献勇勚唬骸岸Y：朝庭不歷位而相與言，不逾階而相揖也。我欲行禮，子敖以我為簡，不亦異乎？” （《孟子·離婁下》）

（26）七曰：亡國之主，必自驕，必自智，必輕物。自驕則簡士，自智則專獨，輕物則無備。無備召禍，專獨位危，簡士壅塞。欲無壅塞，必禮士。（《呂氏春秋·恃君覽》）

以上三處“簡”指不重視，只重視事情就會輕視人，自傲之人也會輕視志士。

（27）上賢以崇德，簡不肖以絀惡。（《禮記·王制》）

（28）簡賢附勢，實繁有徒。（《尚書·仲虺之誥》）

以上兩處“簡”指不理，而不指挑選，這根據(jù)文義可以判斷出來，“不肖”和“勢”兩者與“賢”都是相反相對的。

（三）“簡”指“對事冷淡而不重視”

除了指對人輕視之外，“簡”也可以指對規(guī)范和事物的輕視。例如可以輕視禮儀和禁令，胡作非為；也可以輕視富貴和賞賜，不為所動；也可以輕視戰(zhàn)備，造成失敗；也可以輕視事業(yè)，而荒廢時光。如《荀子·議兵》“隆禮貴義者其國治，簡禮賤義者其國亂?！边@里說“簡禮賤義”，“簡”對應(yīng)“賤”，指輕賤，與句中的“隆”相反；《管子·巨乘馬》“五谷興豐，則士輕祿，民簡賞?！边@里“簡”指輕視賞賜；《晏子春秋·內(nèi)篇》“惡恭儉尚讒諛而賤賢人，樂簡慢而玩百姓?！边@里“簡”指怠慢。其他還有：

（29）因以法隨而誅之，則是誅罰重而亂愈起。夫民勞苦困不足，則簡禁而輕罪，如此則失在上。（《管子·正世》）

（30）德行成于身而遠(yuǎn)古，卑人也。事無資，遇時而簡其業(yè)者，愚士也。（《管子·法法》）

（31）君臣父子人間之事謂之義，登降揖讓、貴賤有等、親疏之體謂之禮，簡物、小未、一道、殺僇禁誅謂之法。（《管子·心術(shù)》）

（32）禁罰威嚴(yán)，則簡慢之人整齊；憲令著明，則蠻夷之人不敢犯。（《管子·八觀》）

（33）好簡剔，貪飲食而惰從事。（《墨子·非命下》）

（34）其纓禁緩，其容簡連。（《荀子·非十二子》）

（四）“簡”指“訓(xùn)練”“安排”

《淮南子·泰族訓(xùn)》云：“簡士卒，習(xí)射御，以戒不虞?！边@里“簡士卒”與“習(xí)射御”對應(yīng)，“簡”指訓(xùn)練，此義源自“簡”的“堅持大原則”義，因為紀(jì)律和秩序就是集體最大的原則，所以“簡”指維護(hù)集體的紀(jì)律和秩序，有尊卑，而不散漫，這是需要訓(xùn)練的。“簡”也指各部門的配合和安排，這也屬于秩序。如《周禮·大宗伯》“以軍禮同邦國，大師之禮，用眾也；大均之禮，恤眾也；大田之禮，簡眾也?！边@里“簡”指訓(xùn)練，“大田之禮”是古代諸侯都親自參加的四時田獵，分別稱為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其主要目的是檢閱戰(zhàn)車與士兵的數(shù)量、作戰(zhàn)能力，訓(xùn)練未來戰(zhàn)爭的協(xié)調(diào)配合；《管子·立政》“行鄉(xiāng)里，視宮室，觀樹藝，簡六畜，以時鈞修焉；勸勉百姓，使力作毋偷，懷樂家室，重去鄉(xiāng)里，鄉(xiāng)師之事也?！边@里“簡”指安排好。其他還有：

（35）歸老幼，反孤疾，二人役，歸一人。簡兵搜乘，秣馬蓐食，師陳焚次，明日將戰(zhàn)。（《左傳·襄公二十六年》）

（36）夫申胥、華登簡服吳國之士于甲兵，而未嘗有所挫也。（《國語·吳語》）

（37）正歲簡稼器，修稼政。（《周禮·地官》）

（38）趣馬，掌樊正良馬，而齊其飲食，簡其六節(jié)。掌駕說之頒。（《周禮·夏官》）

（39）惠康小民，無荒寧，簡恤爾都，用成爾顯德。（《尚書·文侯之命》）

（五）“簡”指選擇

《漢語大字典》解釋“簡”字說：“通‘柬’，選擇?！薄犊滴踝值洹方忉尅凹怼弊终f：“又與簡同，擇也。”學(xué)界普遍認(rèn)為“簡”通“柬”而有“選擇”義，但《康熙字典》在解釋“簡”字時說：“又求也，選也。分別也?！辈]有明確說“簡”通“柬”，其實，撇開二字是否通假這個問題，而直接從語料中歸納，也能發(fā)現(xiàn)“簡”有“選擇”義。如《禮記·王制》“命鄉(xiāng)，簡不帥教者以告?！薄抖Y記正義》解釋說：“簡，差擇也?！?這里“簡”指“選擇”，是從集體中挑選出突出的個體，可以認(rèn)為這引申自“簡”字的“堅持大原則”義，因為既然堅持大原則，就會不理其他，而只會關(guān)注突出的、核心的部分。由“選擇”義還可以進(jìn)一步引申出“找出”或“被找出”義。如《戰(zhàn)國策·楚二》“秦王有愛女而美，又簡擇宮中佳翫麗好、翫習(xí)音者，以懽從之?！边@里“簡”指挑選；《尚書·多方》“天惟式教我用休，簡畀殷命，尹爾多方?！薄犊讉鳌返慕忉屖牵骸疤炫c我殷之王命，以正汝眾方之諸侯”，此處“簡”指上天選中周國；《尚書·君陳》“有容，德乃大。簡厥修，亦簡其或不修；進(jìn)厥良，以率其或不良?！边@里“簡” 指找出，發(fā)現(xiàn)做得好的和做得不好的。其他還有：

（40）簡選精良，兵械銛利，令能將將之。（《呂氏春秋·仲秋紀(jì)》）

（41）惟爾知，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殷革夏命。今爾又曰：“夏迪簡在王庭，有服在百僚?！庇枰蝗宋┞犛玫?，肆予敢求爾于天邑商。（《尚書·多士》）

（42）我有周惟大介賚爾，迪簡在王庭。尚爾事，有服在大僚。（《尚書·多方》）

（43）罪當(dāng)朕躬，弗敢自赦，惟簡在上帝之心。（《尚書·湯誥》）

（44）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論語·堯曰》）

（六）用于氣勢，“簡”指“大氣”“有力”

“簡”指“堅守大原則”，所以不會在細(xì)處追求太多，就會表現(xiàn)出“大氣”“有力”，而不細(xì)柔。如《詩經(jīng)·簡兮》“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薄对娊?jīng)》中有“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zhí)轡如組”、“萬舞洋洋，孝孫有慶”、“萬舞翼翼”等句子，說明萬舞是大氣的，而不是陰柔的，因此，此處“簡”指大氣；《詩經(jīng)·執(zhí)競》“降福簡簡，威儀反反。既醉既飽，福祿來反。”對比《詩經(jīng)》“降?？捉浴薄敖蹈？滓摹薄敖蹈＜榷唷薄敖蹈o疆”“降?？踪伞钡日f法，“皆”“偕”“夷”都有“多而密集在一起”的意思，因此，此處“簡”指厚重大氣，而不是輕飄飄的似有似無。必須說明的是，上天降福，就非常好了，不存在簡缺問題，所以“簡簡”絕不是“簡陋”義；《詩經(jīng)·那》“奏鼓簡簡，衎我烈祖。湯孫奏假，綏我思成?！贝颂帯昂啞敝复髿舛惠p快，此詩中有“鞉鼓淵淵”的說法，說明奏鼓是深沉、悠長的，而不是輕快抒情的調(diào)子。其他還有：

（45）優(yōu)優(yōu)簡簡，百怨不起；規(guī)度不失，生氣乃理。（《淮南子·時則訓(xùn)》）

（46）凡相筋，欲小簡而長，大結(jié)而澤。小簡而長，大結(jié)而澤，則其為獸必剽；以為弓，則豈異于其獸？（《周禮·考工記》）

（47）法簡而易行，刑審而不犯，事約而易從，求寡而易足。（《管子·桓公問》）

（48）是故志微殺之音作，而民思憂。嘽諧、慢易、繁文、簡節(jié)之音作，而民康樂。（《禮記·樂記》）

四、 結(jié)語

綜合以上分析，可以把“堅持大原則”義作為“簡”字的核心義，對于做事方式，“簡”引申指做事簡練或者做事簡陋；對于不重要的人和事，“簡”指怠慢和輕視；對于一個集體，“簡”指訓(xùn)練以建立規(guī)矩；對于集體中的突出個體，“簡”指選拔之；用于形容事物，“簡”指大氣、有力?！皥猿执笤瓌t”這個核心義能符合《五行》的“簡”“匿”相對的德行體系，“簡”指遵守法則，而“匿”指仁愛，“堅持大原則”這個核心義也能適合《周易》“簡”“易”相對的德行體系，“簡”指信守原則以取得功業(yè)，而“易”指智慧、仁善以提升德行?！段逍小返摹澳洹钡屡c“簡”德的實質(zhì)就是仁義之德，《周易》的“易”德與“簡”德的實質(zhì)也是仁義之德，“匿”“易”二者本身近義?！昂啞边€能對應(yīng)坤卦之“順”，即遵循正義。本文的分析說明把坤卦簡單地理解為柔順是不合適的，把“簡”解釋為簡單、簡易也是不合適的。

注釋：

（1）文中所用帛書《五行》參閱常森：《簡帛〈詩論〉〈五行〉疏證》，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

（2）按照位置對應(yīng)關(guān)系，“變”與“直”、“說”與“肆”、“戚”與“果”、“愛”與“行”都應(yīng)是對應(yīng)而相反的關(guān)系，譬如“變”與“直”就是明顯的相反關(guān)系，但論證需要進(jìn)行復(fù)雜的分析，本文不予討論。

（3）帛書《五行》的《經(jīng)》中作“簡”，而《說》中作“間”，兩者明顯是異文。

（4）至于“簡”“匿”二德與“仁”“義”的區(qū)別，則需另做研究。

（5）文中討論了“簡”字的主要先秦語料，也少量納入了漢代典籍的典型語料，限于篇幅，有部分先秦語料未納入。

（6）《周易》說“天行，乾，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坤卦這里出現(xiàn)了“德”字， 可以認(rèn)為坤卦是對應(yīng)德的。

參考文獻(xiàn)：

［1］胡家祥.《易傳》中的“易簡”新釋——兼談“易簡而天下之理得”［J］.周易研究，2007（5）：18-25.

［2］時金科 .先秦經(jīng)典中“易”字釋義研究——以《左傳》《易經(jīng)》為主要語料的考察［J］.西南交通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1（5）：83-94.

［3］時金科.古漢語中“勢”字的釋義研究兼釋《周易》“地勢坤”［J］.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9（3）：131-137.

［4］李秀芹，黃笑山.《莊子·大宗師》“簡”字義釋［J］. 西南交通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6（4）：75—77.

［責(zé)任編輯：馬好義］

收稿日期：2023-03-27

作者簡介：時金科（1965-），男，河南滎陽人，武漢工程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教授，主要從事先秦典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