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標(biāo):高郵
美食:咸鴨蛋
對高郵最初的印象來自小時的課文《端午的鴨蛋》:“高郵咸蛋的特點(diǎn)是質(zhì)細(xì)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fā)干、發(fā)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汪曾祺筆下那枚冒油的、蛋黃紅彤彤的、蛋白細(xì)膩的咸鴨蛋從此在腦海里縈繞不去,時不時滑下一滴紅油引出饞蟲。
隨著年歲增長,讀了更多汪曾祺的文章,高郵的形象愈發(fā)豐茂,蘆葦漫漫、湖泊浩渺,肥美的鴨子在天空的倒影上劃出層層漣漪。在汪曾祺的作品中,食物常常被賦予深厚的文化意義和生活情感,成為表達(dá)對生活的熱愛和對世界的感知的一種方式,他將烹飪視為“輕量的運(yùn)動”,喜歡親自選購食材并制作美食。汪曾祺筆下的食物不再是食物,常常與家鄉(xiāng)、記憶和情感緊密相連,家中的炒米、焦屑、端午的鴨蛋、虎頭鯊、昂嗤魚、硨螯、螺螄、蜆子、野鴨、鵪鶉、斑鳩和蔞蒿、枸杞、薺菜、馬齒莧等,無不一往情深,娓娓道來。如他在《旅食與文化》中所說:“活著多好呀。我寫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覺得:活著多好呀!”
終于來到高郵,第一時間奔赴汪曾祺紀(jì)念館。這幢建筑四角鏤空,可透過玻璃窺見高郵的建筑和人,像極了被清風(fēng)翻動的書頁。汪曾祺紀(jì)念館靜謐恬淡,手稿和書籍在時間中等待過路人的駐足。閱覽室中的孩子和大人俱是捧著一本書沉浸其中。在汪曾祺紀(jì)念館里看餓了,出來便去飯館,點(diǎn)上心心念念的成鴨蛋、汪豆腐、塞肉回鍋油條、蒲包肉。
咸鴨蛋
高郵還出雙黃鴨蛋。別處鴨蛋也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雙黃鴨蛋味道其實(shí)無特別處。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后,里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我對異鄉(xiāng)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成鴨蛋,確實(shí)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xiāng)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他鄉(xiāng)成鴨蛋,我實(shí)在瞧不上。
——汪曾祺《故鄉(xiāng)的食物》
吃過高郵的成鴨蛋確實(shí)再也“瞧不上”別的地方的成鴨蛋。一枚大鴨蛋被一剖為二,蛋白細(xì)膩得反光,兩顆油汪汪的蛋黃一大一小,葫蘆似的挨在一起,還未觸碰,那油便一個勁地往外冒。筷子或勺子一挖,油流得愈發(fā)快,滴在米飯上金燦燦的。蛋黃沙沙的,沒有蛋白成,可以白口吃。蛋白若是佐以白粥,那真是再逍遙不過。
汪豆腐
豆腐切成指甲蓋大的小薄片,推入蝦子醬油湯中,滾幾開,勾薄芡,盛大碗中,澆一勺熟豬油,即得。叫作“汪豆腐”,大概因?yàn)樯厦娣褐粚?b class="QG0AofRaGDDbIslkYMKsKT8yuCs=">油。用勺舀了吃。吃時要小心,不能性急,因?yàn)楹軤C。滾開的豆腐,上面又是滾開的油,吃急了會燙壞舌頭。我的家鄉(xiāng)人喜歡吃燙的東西,語云:“一燙抵三鮮。”鄉(xiāng)下人家來了客,大都做一個汪豆腐應(yīng)急。
——汪曾祺《豆腐》
我喜歡吃豆腐,不論是小蔥拌豆腐,還是豆腐腦。我也喜歡吃羹,每逢宴席先要盛上滿滿一碗熱羹。故而高郵的汪豆腐叫我產(chǎn)生“恨不相逢早”的遺憾。舀起一勺,豆腐碎和豬血塊被薄芡包裹,猶如顫動的果凍,滾燙又鮮美,咂著舌頭咽下肚,趕著吃第二口、第三口,全然忘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蒲包肉
用一個三寸來長直徑寸半的蒲包,里面襯上豆腐皮,塞滿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攔腰用一道麻繩系緊,成一個葫蘆形。煮熟以后,倒出來,也是一個帶有蒲包印跡的葫蘆。切成片,很香。
——汪曾祺《異秉》
蒲包肉粉粉的,口感近似于午餐肉,有點(diǎn)涼。我發(fā)現(xiàn)在汪豆腐里涮一下會更美味。
塞肉回鍋油條
塞肉回鍋油條,這是我的發(fā)明,可以申請專利。油條切成寸半長的小段,用手指將內(nèi)層掏出空隙,塞入肉茸、蔥花、榨菜末,下油鍋重炸。油條有礬,較之春卷尤有風(fēng)味?;劐佊蜅l極酥脆,嚼之真可聲動十里人。
——汪曾祺《老味道·做飯》
塞肉回鍋油條,汪曾祺已把品嘗之味寫得清楚又動人。在高郵,不同店家的塞肉回鍋油條的做法不一,有家飯店塞的是回鍋肉,成香酥脆,另一家飯店塞的卻是大顆蝦仁,彈嫩酥脆,又添一絲鮮意。
汪曾祺自創(chuàng)的菜不僅限于塞肉回鍋油條,還有雪花蛋、班菠菜、干貝燒小蘿卜等。雪花蛋以雞蛋清和溫豬油在小火上慢炒,不停攪拌至豬油與蛋清交融,嫩如魚腦、潔白光亮、入口即化。拌菠菜用故鄉(xiāng)高郵拌枸杞頭、拌薺菜的方法涼拌北京菠菜,加入熏干、蝦米、蒜末、姜末等,形成獨(dú)特的風(fēng)味。干貝燒小蘿卜使用正當(dāng)時令、十足水嫩的楊花蘿卜,搭配干貝燒制,味道鮮甜。汪曾祺曾為美籍華人女作家聶華苓和其丈夫親手烹飪,聶華苓連煮干絲最后剩的一點(diǎn)湯都端起碗喝掉。
汪曾祺寫高郵的美食,更寫高郵。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早已成為心底最深的烙印,埋藏于心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成為他取之不盡的創(chuàng)作源泉。小說《雞鴨名家》《異秉》《受戒》《歲寒三友》《大淖記事》《故里雜記》《徙》《晚飯花》《皮鳳三楦房子》《鑒賞家》《八千歲》《故里三陳》等,以及散文《多年父子成兄弟》《故鄉(xiāng)食物》《故鄉(xiāng)的元宵》,或在蘆花蕩邊,或在大淖邊,或在保全堂里,或在當(dāng)年的縣立第五小學(xué)里,演繹著各自的故事?!蹲詧蠹议T》中,汪曾祺回憶到:“我放學(xué)回家喜歡東看看西看看,看那些店鋪、手工作坊、布店醬園、雜貨店、爆仗店、燒餅店、賣石灰麻刀的鋪?zhàn)?、染房……我到銀匠店里看銀匠在一個模子上鏨出一個小羅漢,到竹器廠看師傅怎樣把竹桿做成筢草的筢子,到車匠店看車匠用硬木車旋出各種形狀的器物,看燈籠鋪糊燈籠……百看不厭。”在《我的家》中,他寫到夏天吃各種水果,乘涼;秋天撿梧桐葉子和茅栗子;冬天吃青菜、凍豆腐、咸菜湯。汪曾祺的心從未曾離開故土,一直在尋回兒時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和最初的味道?!八l(xiāng)成鴨蛋,我實(shí)在瞧不上。”這話生動活潑,令人莞爾,但在這份驕傲背后,其實(shí)也訴說著濃濃思鄉(xiāng)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