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在1914年出版的《中國民間童話》中,衛(wèi)禮賢裁取編織《晉書·周處傳》以及京劇《除三害》的主要情節(jié),對中國歷史傳說“周處除三害”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改寫與重釋。從社會感召力角度分析,衛(wèi)氏對周處的刻畫依然保有儒家倫理的內核,但凸顯集體主義烙印。《三害》作為中國儒家文化的文學載體,向德語讀者傳遞著中國民眾的行為準則與價值取向。
【關鍵詞】“周處除三害”;《三害》;衛(wèi)禮賢;集體主義
德國漢學家衛(wèi)禮賢(Richard Wilhelm,1873-1930)博觀約取,孜孜不倦翻譯中國典籍,將之卓有成效地轉化為中國思想與文化的載體輸送至西方知識界與思想界,故成為“中國在西方的精神使者”。衛(wèi)禮賢編譯的《中國民間童話》(Chinesische Volksm?rchen)中第83則故事《三害》(Die Drei übel)取材于中國歷史傳說“周處除三害”,他在譯文后的注解中說明這一故事改編自《晉書》。將《三害》與《世說新語·自新》、《晉書·周處傳》和京劇《除三害》比對可知,衛(wèi)禮賢裁取編織《晉書·周處傳》以及京劇《除三害》的主要情節(jié),并對結局進行創(chuàng)造性加工,借此反映其對中國價值準則的理解與闡釋。
一、縱橫比照:三害故事的流傳演變
“周處除三害”的故事最初見于南朝志人筆記小說《世說新語》?!稌x書》將這一故事載入史冊,情節(jié)與《世說新語》大致吻合。此外,《晉書·周處傳》記錄周處殺虎斬蛟之后為官的功績與作為,并詳細敘說其戰(zhàn)死沙場的始末。“人所創(chuàng)造的歷史被當作是倫理、政治或道德原則的儲存場所,‘歷史事實’被放在‘價值’的脈絡中考量?!本目坍嬋宋锲沸?、著意描述歷史事件的最終目的在于希冀后人不斷從中汲取養(yǎng)分,以史為師。兼具事實敘述和價值判斷的“周處除三害”因此成為一段佳話,在民間廣為流傳。
明代文人黃伯羽曾將這一故事改編為傳奇《蛟虎記》。戲曲評論家呂天成在所撰《曲品》中,言《蛟虎記》寫“周孝侯除三害事,甚奇,可以范俗。詞亦近人”。明代戲曲家祁彪佳對《蛟虎記》評述道:“黃伯羽取周孝侯除三害事,有合于過勿憚改之義,作者思深矣。孝侯死于王事,此故生之?!保ā哆h山唐曲品》)自《蛟虎記》衍生京劇傳統(tǒng)劇目《除三害》(又名《打虎斬蛟》),其故事相比《世說新語》與《晉書》中的記述,增添太守王浚(1954年中國京劇院改編時,將其改為周處父親的好友時吉)、茶行主、窯戶、張氏等人物,周處的人物性格刻畫得更為立體。
在翻譯源自《三國演義》中關羽的故事《戰(zhàn)神》(Kriegsgott)時,衛(wèi)禮賢“簡化原來的故事,截取典型故事,增加民間傳說部分,運用通俗的語言,突出主人公的神跡,使譯文更符合中國民間故事的主旨”,反映“德國翻譯家對中國靈魂的闡釋”。這一獨特的譯述方式亦體現(xiàn)在《三害》中。除打虎斬蛟的關鍵情節(jié)外,衛(wèi)禮賢續(xù)寫周處離家從戎,因剿匪(R?uber)聲名鵲起,最終被賊匪報復,自刎而死。通過兩文本比對可得,這一情節(jié)是衛(wèi)禮賢在參考史料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的結果。此外,衛(wèi)禮賢曾對中國戲曲文化有過深入考察,在《中國心靈》一書中多次提及戲劇藝術,認識到“戲劇是中國城市居民談論的中心話題”,作為一種“大眾娛樂的手段”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占據(jù)重要地位。他在譯述《三害》故事時,汲取京劇元素,賦予人物臉譜化、程式化特征。首先,衛(wèi)禮賢描述周處的外貌時,提及他“頭戴高帽,其上插有兩根雉雞翎(Fasanenschw?nze)”。雉雞翎是一件戲曲道具,大多為武藝高強的人物所佩戴,借此表明周處武力過人。其次,譯作中保留太守王浚的角色,雖未言明其姓名,僅用“新上任的官員”(der neue Amtmann)一詞代指,但其言行與京劇《除三害》基本相合,官員上任后暗訪民情,聽聞當?shù)赜腥Γ瑔萄b改扮,私訪周處,引導他除害改過。衛(wèi)禮賢譯述民間故事時兼采經(jīng)典書面文本和民間口述傳統(tǒng),并將其凝練簡化,創(chuàng)作出依然活躍在民間,能夠幫助“讀者體察中國人的習俗、信仰和思維方式”的歷史傳說。
二、德體中用:儒家倫理的德語詮釋
衛(wèi)禮賢對《三害》的改動主要體現(xiàn)在周處誅殺虎蛟后的行為,他對《晉書》的記載進行凝練簡化,并在其中添加自己的見解和闡釋。在《三害》中,周處并未僅通過痛改前非去除第三害,而是踏上漫游之路,入伍從戎,最后引劍自戕贖清往日罪過。經(jīng)過衛(wèi)禮賢的改寫,讀者仍能從字里行間觀照浸入民間精神領域的儒家倫理。
衛(wèi)禮賢在翻譯《大學》時參考程、朱二人的觀點,將“親民”作“新民”解,認為墮落的人依然可以改過自新,重新向善,周處的自新可謂對其翻譯的形象注解。德國哲學家和心理學家戈特洛布·弗里德里?!だ账梗℅ottlob Friedrich Lipps)通過《中國民間童話》注意到這一故事,在其著作《活動作為精神生活和自然事件的基礎》(Das Wirken als Grund des Geisteslebens und des Naturgeschehens)中,將之作為例證論述社會感召力(die soziale Gemütskraft)的作用。社會感召力是人們在一個勞動集體(Arbeitsgemeinschaft)中受到的基本影響力,通過社會情感表現(xiàn)為人們對集體生活的自知。由于儒家倫理道德和價值準則對中國社會的影響,影響周處的社會感召力折射出儒家集體主義的印記。
在《三害》中,周處雖然膂力過人,卻并未參與到勞作中,一直游離在集體之外而走上歧路。正如衛(wèi)禮賢在《大學》的譯注中寫道:“如果放縱普通人不加約束,他就會為非作歹,無所畏懼?!钡牵爱斔姷揭粋€君子,他就會害怕地試圖藏惡顯善”。讓周處藏惡顯善的君子便是新任官員。他并未用刑罰,也未勸告或者請求?!霸谒砩铣錆M了社會感召力,以關愛喚醒周處進入集體的意愿,將他引入正道?!币虼?,當新上任的官員當面點出第三害時,周處滿臉愧色,對官員鞠了一躬說道:“您是長官,尚如此憐憫百姓,我生于此地,卻讓父老鄉(xiāng)親愁苦?!敝芴幨艿骄拥母姓伲瑥亩匦陆⑵鹋c集體和父老鄉(xiāng)親的聯(lián)系,并用集體的規(guī)則約束自己的行為,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決意改過自新。
周處斬殺蛟虎后,來到官員面前說道:“我將離鄉(xiāng)漫游,所以你們也將擺脫第三害。大人,好好治理我的家鄉(xiāng),并且告訴父老鄉(xiāng)親,他們再也不必憂傷?!痹诘抡Z文學中,漫游(Wanderschaft)通常出于對日常生活的反抗和社會的控訴,主人公踏上漫游之旅,追求理想世界?!捌涮卣魇莾刃牡脑陝硬话埠蛯ι袷ブ刃虻淖非?,人們由于不安的生存狀態(tài)致力于謀求社會新秩序。”浪漫主義時期,漫游幾乎構成該流派所有作品的核心情節(jié),成為一個典型符號,其“邏輯內核是脫離現(xiàn)實,指向遙遠與未知的理想世界”。然而,周處的漫游卻無絲毫逃離現(xiàn)實生活的意蘊,反而閃耀著儒家入世精神的光輝。儒家充分肯定世界的真實性,將現(xiàn)世生活視為一切,主張“篤行”,強調“知行合一”,注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對現(xiàn)實世界的積極投入、適應和改造成為人生出發(fā)點。周處遠走他鄉(xiāng)并非為了擺脫不堪的現(xiàn)實,而是讓父老鄉(xiāng)親不再受到三害的侵擾,他也并未僅僅將漫游視作個人的修行,而是通過參軍保家衛(wèi)國,將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寓于集體之中。
《世說新語》和京劇《除三害》的故事均在周處改勵治學的尾聲中落下帷幕。在《晉書》中,周處鎮(zhèn)壓氐人叛亂,雖死于力竭,根源在于己方坑害,以身殉國,用生命周全忠君愛國的行為準則。在衛(wèi)禮賢筆下,周處被敵人報復,陷入絕境用劍自刎而死,死前面向東方懺悔道:“這一天終于到來,是時候用我的生命來贖罪了。”譯文中用生命贖的罪并不是西方基督教傳統(tǒng)中人生而有之的原罪(Sünde),而是違反價值和準則的道德意義上的罪過(Schuld)。“良知評判我們的行為,令我們自覺有罪(Schuld)……良知受到社會是非觀的影響?!痹诖?,衛(wèi)禮賢的改寫折射出中國社會的恥感倫理。恥感倫理是儒家文化中集體主義的基礎元素,“它在五倫關系的禮法秩序中,通過‘恥感’的否定性制裁,驅使個體‘成人’,成為社會期待的倫理角色,以塑造五倫和諧的倫理秩序;亦在仁德仁愛的道德意志中,通過‘榮辱’的雙向性激勵,促使士人‘至善’,不斷向君子人格邁進”。周處融入集體后受到社會感召力的影響,出于“實然自我”與“應然自我”的落差,產(chǎn)生否定性道德情感,不斷追求“至善”的君子人格,通過殺虎斬蛟和離鄉(xiāng)別土在鄉(xiāng)村共同體層面贖罪,通過從軍入伍和自刎謝罪在國家共同體層面贖罪,成為儒家集體精神的生動寫照。
三、結語
綜而觀之,經(jīng)過衛(wèi)禮賢獨具特色的譯述與闡釋,在中國民間廣為流傳的“周處除三害”故事改頭換面,但其本質依然是故事倡導的儒家倫理:周處的自新出自集體主義的感召,其漫游是入世精神的寫照,自刎贖罪則體現(xiàn)恥感倫理的影響?!度Α纷鳛橹袊寮椅幕瘋鹘y(tǒng)的文學載體,跟隨《中國民間童話》在西方廣為流傳、綿延至今,傳遞著中國民眾的價值取向與行為準則。
參考文獻
[1] Daemmrich, Horst S. und Daemmrich, Ingrid G. Themen und Motive in der Literatur [M]. Tübingen und Basel: Francke Verlag, 1995.
[2] Evangelische Kirche in Deutschland. Sünde, Schuld und Vergebung aus Sicht evangelischer Anthropologie [M]. Leipzig: Evangelische Verlagsanstalt, 2020.
[3] Lipps, Gottlob Friedrich. Das Wirken als Grund des Geisteslebens und des Naturgeschehens [M]. Leipzig: Verlag von Johann Ambrosius Barth, 1931.
[4] Wilhelm, Richard. Chinesische Volksm?rchen [M]. Jena: Eugen Diederichs, 1917.
[5] Wilhelm, Richard. Li Gi. Das Buch der Sitte des ?lteren und Jüngeren Dai [M]. Jena: Eugen Diederichs, 1930.
[6] Yuan, Si. Studie zur frühen Rezeption der Geschichte der Drei Reiche in deutschsprachigen L?ndern [J]. Interkulturelles Forum der deutsch-chinesischen Kommunikation, 2022, Vol. 2: 108.
[7] 劉宇. 論中國儒家文化中的恥感倫理及其現(xiàn)代性轉化 [J]. 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6).
[8] 劉春芳. “無用人”與浪漫主義思維邏輯 [J]. 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9(8).
[9] 衛(wèi)禮賢. 中國心靈 [M]. 北京:國際出版文化公司,1998.
[10] 呂天成. 曲品校注(增訂版)[M]. 北京:中華書局,2019.
[11] 呂馳. 儒家思想中的人文精神探析 [J]. 中文科技期刊數(shù)據(jù)庫(全文版)社會科學,2023(5).
[12] 徐若楠. 構建中西經(jīng)典之間的互文性——衛(wèi)禮賢1919/1920年版《大學》譯稿初探 [J]. 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7(1).
[13] 房玄齡,等. 晉書·周處傳(第五冊)[M]. 北京:中華書局,1996.
[14] 李成、李雪婷、耿金鳳. 《中國心靈》中戲曲、音樂藝術及其和諧審美意蘊考論:紀念德國漢學家衛(wèi)禮賢誕辰176周年 [J]. 文化學刊,2013(1).
[15] 陳予一. 經(jīng)典京劇劇本全編 [M]. 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