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泵棵孔x到這兩句,我就想起L中也有一條人跡罕至的花徑,兩旁栽滿了大葉紫薇。
紫薇樹下,那是我和燕子的秘密基地。
L中是寄宿學(xué)校,只有周五放學(xué)后能自由出入。那年我們念高一,周末也不愿回家,便同畢業(yè)班的學(xué)長學(xué)姐一起留校。周六下了自習(xí),我們最愛穿過車流,去香氣彌漫的巷子里買一份五元的關(guān)東煮,再沿著一路藍紫花走進校門,往右一拐,就能看見灌木叢的右側(cè)掩映著一條花徑。
一塊,兩塊,三塊……灰白色的石板鋪就一條蜿蜒的小徑,不足一米寬,兩旁擠著一棵棵繁茂的大葉紫薇。未到花期,它的綠葉蓊蓊郁郁,枝丫縱橫交錯,織成一張嚴實的網(wǎng),卻始終留有罅隙,讓些許日光成了漏網(wǎng)之魚。
樹下則彌漫了一片細葉結(jié)縷草地,滿眼都是鮮嫩的綠。細微的風(fēng)吟夾雜著三兩聲的蟲鳴,輕輕拂過耳畔。我們端著冒熱氣的關(guān)東煮往草地上一坐,兩顆腦袋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像兩只小麻雀。
燕子舉著一塊煮得軟爛的蘿卜,向世界宣告:“我要當一名英語老師!”
勇士的宣言被風(fēng)吹得很遠,她扭頭問我:“你的夢想呢?”
“我?”我愣了一下,“我想成為作家,不,我想成為一個寫故事的人??墒俏磥硖h了,我總覺得很難實現(xiàn)?!?/p>
燕子哼了一聲,“我要嚴厲批評你這種想法,還沒上戰(zhàn)場呢,聽聞敵人強大,就已經(jīng)丟盔棄甲了。我就不一樣了,雖然英語不怎么樣,但我就是要攻破最難搞的那個,等很多年以后,回來這所學(xué)校,讓老吳好好瞧瞧我的本事!”
我們在花樹下談?wù)撝磥恚⑽⒁谎鲱^,便見枝葉搖曳。大葉紫薇的葉子可不是浪得虛名的,重重疊疊,一層又一層,墨綠綴新綠。一陣風(fēng)來,新葉舊枝來回碰撞,引出無數(shù)沙沙聲。
吃完,走到花徑的盡頭將垃圾丟掉,我們又回到樹下,繼續(xù)談天說地,直至落日熔金,余暉拖著一身橘黃逶迤地劃過草地。漫天晚霞,染黃了我們的發(fā)梢和臉龐。
逆著光,我看不真切燕子的表情,只能兜住一句:“回去咯?!?/p>
大葉紫薇的花期恰逢每年的畢業(yè)季。
每逢“我們畢業(yè)啦”的喊聲震動云霄,我和燕子就從窗邊伸出頭去,好奇地俯視著學(xué)長學(xué)姐們在離別季的悲喜交加。
眼睛一轉(zhuǎn),遠眺,果不其然,東南角繁茂的墨綠間,洇暈著一簇簇紫云。
我們知道,又可以去撿花了。
六月天,午后多雷陣雨,頃刻烏云滾滾,嘩嘩下一場雨,不多時,又見陽光明媚,萬物愈發(fā)清新明凈??山?jīng)過雨水擊打的紫薇花并不相同,淡紫色的花瓣猶如一團被揉搓后又舒展的紙張,遍布褶皺,很是脆弱。一朵朵,一簇簇,滌去塵垢,嫩黃花蕊盛著晶瑩剔透的雨珠,綴在枝頭,楚楚動人,只需風(fēng)兒輕輕一吹,便能落地。
只可惜,它們遇上的是我們兩個俗人。面對美好的事物,第一想法不是呵護,而是擁有。
撿來的花朵,挑揀一番,扯下肥大而無瑕的花瓣,用紙巾拭干水滴,撫平,小心翼翼地夾在古今中外大部頭的書頁里,疊掌摁下,反復(fù)幾次即可。剩下的就交給時間??傻却騺硎且患灏镜氖?。我們通常按捺不住,就火急火燎地翻開書頁,焦急地尋覓著完美的標本,可惜操之過急,我們得到的只是生了霉點的花瓣。就像我們邁著大步子踩石板,蹦得太快,容易摔倒。
若時間合適,翻開大部頭,會看到花瓣已經(jīng)薄如蟬翼,脈絡(luò)清晰可辨,被時間和書頁渲成沉靜的木槿紫,卻葆有穩(wěn)重而內(nèi)斂的生氣,如同半邊蝴蝶羽翅陷入沉眠,而下一秒要振翅飛離。
我們依照這個法子,制了許多干花瓣,一一送給身邊的朋友,也送給了我心儀的男孩。他凝視著掌心的花瓣,面容溫柔,道謝時,臉頰的小酒窩若隱若現(xiàn)。
時至今日,我的日記本和字典中還留存著些許紫色花瓣,它們枕著書本中的字句,永不褪色。
永不褪色的,除了大葉紫薇花瓣,還有過了塑的照片。
不得不說,L中對于手機的管控甚是松散,我們都曾明目張膽地拿著手機在校園各處拍照。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當然要拍照記錄啊,我又不是永遠風(fēng)華正茂”,我們聽完,好似“鬼迷心竅”,一到大課間就往花徑跑去,發(fā)誓要拍出令人一眼驚艷的照片。
當然要拍照啊,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那年我十六歲,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在燕子按下快門的前一秒,我凝視著滿地的落花,心頭陡然生出一絲悵惘。
也許有朝一日,我們也會如落花,失散天涯。而這種念頭只能主導(dǎo)腦子三兩秒,興奮如潮,又快速地沖淡了它。
“臉往左邊偏一點,好,不要動?!?/p>
我拽下花枝,“你行不行啊,我手臂都僵了!”
“相信我,我是專業(yè)的?!毖嘧哟笱圆粦M地說。
“咔嚓”一聲,記憶就此定格。
我急匆匆跑到她身旁,急切地詢問:“讓我看看拍得怎么樣?!?/p>
“我的技術(shù),你放心?!?/p>
我不得不承認,那真是一張好照片。當時我們用的都是便宜手機,像素一般,屏幕分辨率低,顆粒感強,可拍人像有一種被時光浸染的美感。我站在樹下,背景是繁枝茂葉,夾雜著暈成一團團的紫薇花,十六歲的我不敢直視鏡頭,別開臉,抿著唇,黑發(fā)松松散開,一朵盛放的紫薇花別在耳鬢。
我癡迷地盯著照片。
下一秒,風(fēng)呼呼從耳邊吹過,帶走了塵埃,亦帶走了時間。
拍完那張照片不久,我們就邁過了高二的門檻。打亂分班后,我在二樓,燕子在六樓。相差四樓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卻足夠讓兩個埋首書堆的人,無暇相聚,隨后在各自的道路漸行漸遠,走得跌跌撞撞,卻也無可奈何。如同那年在窗邊畫下的“X”,短暫相交,又分道揚鑣。
但又如何。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辈徽撛朴拜氜D(zhuǎn)幾回,不論多少歡笑在花徑里被風(fēng)吹散,被文字描摹的花與她永遠鮮活明媚。我知道,記憶會在時光濾鏡里愈發(fā)美化,頗具欺騙性,但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紫薇樹下插科打諢的我們是真實的,昔日的快樂也是真實的。
如果時光倒流,我還是會闖進那條花徑,坐在大葉紫薇樹下,數(shù)著草上的水珠,安靜地等一場花開,等她的身影出現(xiàn)在小徑的盡頭,然后相視一笑,默契地撿起滿地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