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的名作《伊豆的舞女》（1926）開篇是這樣寫的：

山路迂曲羊腸，眼看著就要到天城山了，雨腳自山麓緊追我而來，染白了茂密的杉林。

這段敘景的筆法已藏著日后《雪國》（1935）開頭膾炙人口的名句“穿越縣境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的先聲。通往雪國的隧道名為“清水隧道”，坐落于群馬縣與新潟縣的交界，全長9公里，電車在黑暗的山體中穿行，半晌見得前方冒出一點光明，逐漸擴散，最終豁然來至一片茫茫蕩蕩的白雪鄉(xiāng)。而《伊豆的舞女》的物語舞臺同樣選取了一條隧道——天城山隧道，這條隧道并不通電車鐵軌，而是人行步道。天城山隧道開通于1905年，全長400余米，是日本最長的石制拱形隧道。在《伊豆的舞女》中，主人公“我”正是由北向南，急匆匆穿越這條隧道去追趕前方的小舞女一行人。

追趕《伊豆的舞女》

伊豆半島歷來是關(guān)東人旅行休養(yǎng)的勝地，三面環(huán)海，東臨相模灣，西臨駿河灣，南望太平洋，亦是古老的溫泉鄉(xiāng)。在東伊豆，“大室山”形如瓷碗倒扣在大地上，乘坐纜車登山途中可以遙望富士山頭雪，因據(jù)傳是動畫電影《你的名字》的取景地而招引眾多游客；在南伊豆，下田市的“龍宮窟”是罕見的直徑達50米的海蝕洞，一束天光自上灑入，映得進退的海潮斑斕明滅；在西伊豆，“沼津港”自古是東海道交通要沖，形成了著名的海味魚市。相較于這些旅人如織的熱門景點，位于伊豆半島中部的天城山隧道就顯得寥落許多。

古時這里是險要的山關(guān)，天城山橫斷于伊豆半島中心，南來北往者都須徒步翻越連綿的天城群峰不可，這段艱辛的旅路素有“翻越天城”之稱。情況在天城山隧道竣工后有所改善，加之《伊豆的舞女》小說走俏，數(shù)次翻拍的電影也來取景，此地也逐漸變成了一處景點。今日，從天城山北部的凈蓮瀑布起始，踱步于杉檜相交的原始密林，度過水澤上的白橋，走過“山路迂曲羊腸”，便來到天城山隧道，向南直到河津的7座瀑布為止，這條徒步路線被命名為“舞女步道”。步道的起點與終點，都樹有《伊豆的舞女》男女主人公的雕像，只不過，凈蓮瀑布的雕像是兩人并肩佇立，小舞女拄著山杖，望向青年學(xué)生所指的遠方，而在終點河津的7座瀑布，兩人似乎被這段約6小時的山路累得夠嗆，坐在水澤邊歇腳閑談。

細究起來《伊豆的舞女》中男女主角的旅路，是由北向南，從修善寺出發(fā)，依次通過湯島、天城山、湯野，最終在半島南端的下田港分手?！霸谝炼?、相模一帶的各溫泉浴場巡回表演的流浪藝人，無不將下田港視作羈旅中的故鄉(xiāng)，這座小鎮(zhèn)飄滿令人懷戀的空氣。”下田，也是個因緣際會之地，早前是美國海軍準(zhǔn)將馬休·佩里率領(lǐng)黑船來航，簽訂《日美親善條約》（1854）規(guī)定開放下田、函館二港，這也是日本最早對外開放的港口。條約在下田的日蓮宗了仙寺締結(jié)，其后，佩里率領(lǐng)那些漆黑的艦船駛離下田港，消失在遼闊的太平洋上。藍眼睛的異人從海上來，又從海上去，卻將這座日本列島從永恒停滯的歷史時間中打撈起。下田作為貿(mào)易港的地位很快讓位于橫濱，船只漸稀，逐漸變成了觀光港，后來連游人也少了，至今有名的怕只剩此地盛產(chǎn)的美味深海魚“金目鯛”了。

探尋《天城山疑案》

然而，4月份我踏上伊豆半島旅行時，選擇的路線與《伊豆的舞女》恰恰相反，起點是下田，而終點是藏在溪谷中的名剎修善寺。實際上，這樣走反而暗合了另一部知名度相對較低的作品里的路線，那就是松本清張的短篇推理小說《天城山疑案》（1959）。有趣的是，這部小說將案件發(fā)生時間設(shè)定在與《伊豆的舞女》相同的1926年，而男女主人公更像是將20歲的東京一高學(xué)生與14歲的小舞女掉了個個兒，變成離家出走的鄉(xiāng)村少年與久經(jīng)風(fēng)月場的美艷娼婦。有好事的讀者猜測，松本在創(chuàng)作時有意將《伊豆的舞女》的人物關(guān)系、故事舞臺反轉(zhuǎn)過來，作為自己小說的背景。

清幽的山路上，并無巡回藝人們的身影，也無并肩而行的少年與娼婦，今時去，一路上杳然無人息，我只見到一頭小梅花鹿在步道木柵后徘徊，瞥見有人來了，忙不迭朝山坡上跳躍，杵在高處，懷著機心似的覷著我走遠。后來，我才聽說天城山古時是關(guān)東武士狩鹿的名所。天城山隧道的南口藏在密密匝匝的綠之中，前日有雨，漫山的綠還浸著水氣未脫，似在流動，隧道口安然嵌入其中，形如半圓，內(nèi)里大部漆黑，唯遠處有兩行微弱燈火，連綿引向盡頭處的北口，閃爍著隧道那廂的明綠色。

山中隧道的情趣，也許就在于由日光步入陰影那霎時的清涼，不時有水珠滴落，打在過路人身上?！短斐巧揭砂浮返墓适峦瑯泳壠鹩谶@條隧道，出身下田鎮(zhèn)鐵匠鋪的少年，離家出走，想要去靜岡投奔表兄，向北出了天城山隧道之后，誤入彌漫山脈的裊裊白煙，心中頓生置身異鄉(xiāng)的不安感。恰在這時，他邂逅了一個來自修善寺的妓女。平心而論，松本的原作行文上頗為呆板，盡管這位社會派推理小說家設(shè)置了不同文本的敘事陷阱，但結(jié)尾關(guān)于作案動機的闡釋依然突兀。然而，1983年那部根據(jù)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卻是當(dāng)之無愧的杰作，田中裕子憑借娼婦大冢花一角獲獎無數(shù)。14歲少年朦朧初萌的性意識，成長的哀愁，驚覺美麗如菩薩般的女人委身于流浪短工時的動搖、憤怒、凌亂的心，種種主題都被揉進雨幕中的天城山。整樁迷案都發(fā)生于幽邃的“舞女步道”上，青春與情欲都隱沒在流動的綠影之中。

1970年，在天城山隧道以西的414號國道上，日本政府又修建了一條新天城隧道，混凝土澆灌，瀝青路面，門臉兒也更現(xiàn)代、更寬闊，于是，那條磚石鋪造的舊天城山隧道就更鮮有人問津了。川端康成對伊豆的美景流連難忘，稱伊豆是森林與大海的故鄉(xiāng)，不過，即便是這座一年四季游人熙攘的半島，也有天城山隧道這樣一處岑寂的存在。

旅途終點的意外發(fā)現(xiàn)

這趟旅程的終點是修善寺，又被稱為“伊豆的小京都”——當(dāng)然，經(jīng)常在日本旅行的人或許已經(jīng)聽聞過各種各樣的“小京都”，比如，“加賀的小京都”是金澤，“信濃的小京都”指松本……這是因為各地的守護大名都曾經(jīng)熱衷于模仿京都來建造自己的居城。有趣的是，日本的這些小京都，連同真正的京都本家在內(nèi)，組成了一個名為“全國京都會議”的觀光協(xié)會。但我查閱后發(fā)現(xiàn)，修善寺不在會議成員之中，也許是“伊豆的小京都”實在太小了，充其量只是毗鄰桂川的一座溫泉町。

然而，此地卻是伊豆半島最古老的溫泉鄉(xiāng)，歷史悠久可追溯至公元9世紀(jì)，由弘法大師空海開山立寺。潺湲的桂川流過兩岸古意盎然的房屋，對著修善寺的山門，是兩座漆作朱紅色的木橋，一曰虎溪橋，一曰桂橋，連接著南岸清涼的孟宗竹林與楓葉。修善寺亦是伊豆最著名的賞紅葉圣地，百年的楓樹，千年的朱橋，秋天時漫天的紅楓會將桂川水也映作火紅，留下一顆顆露頭的白石。

返回東京前，等車還要些工夫，散步間，望見桂川畔有家黃色外墻的咖啡館，名叫“滿月堂”，只有一對老夫婦經(jīng)營。座位臨窗，外面緊鄰著流水淙淙，我想要找本小說殺時間，便看向擺滿雜什的柜臺，在貍貓雕像、砂糖罐與老照片的簇擁中，放著一本書，格外醒目。是松本清張的短篇小說集《黑色畫集》。我隨手翻開，第二篇便是《天城山疑案》，其中一頁夾著書簽，上有淺黃色記號筆標(biāo)出的“滿月堂”3字。正在手沖咖啡的老太太抬起頭，仿佛是因為又有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而喜悅，和藹微笑，卻又有點故作神秘地說：

“你剛才坐的那個位置呀，就是小說里偵探先生坐過的呦?！?/p>

（責(zé)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