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母親去了哪里。上次見她的動態(tài),是去年春末,她更新了一幅畫在個人網(wǎng)站 :一片紫,深淺蕩漾,像海,或傍晚時的薄霧 ;中間斜躺姜黃色女體,四肢被截去,乳房淌血,血跡在腰間對稱暈染開,好像被折斷的翅膀。圖片角落有字,是她的筆跡,宛如羽毛纖維拼湊的密碼,我看不明白,但我知道這是她家族字符——東南亞的棕櫚寨文。我購買了“冷門語言翻譯軟件”,破解出語無倫次的句子 :“春光燦爛,翅膀飛嗎?香港離去?!辈恢赣H在寫什么。也許是詩,也許是想告訴她的粉絲,她目前離開了香港,到別處旅游。莫名其妙,說走就走,一向是她的特色。我沒多想,繼續(xù)鉆回自己的生活。
那段時間,我忙著處理“火烈鳥女團(tuán)”宣傳案。她們是來自東南亞的表演團(tuán)體,由數(shù)十名變形女子組成,平均年齡為 18 歲,報(bào)名參加“火烈鳥小姐”改造計(jì)劃后,便會被送去曼谷集訓(xùn),表現(xiàn)優(yōu)異者可與女團(tuán)簽約,并進(jìn)行變形手術(shù)。從手術(shù)臺上醒來后,她們的皮膚已從棕黃褪成橘粉,背脊更生出一對漂亮的電子羽翼。羽翼依靠太陽能充電飛行,羽毛色澤隨光照可經(jīng)歷淺粉至橙紅的漸變,如夢如幻。不過,每年僅有十強(qiáng)選手才能成為火烈鳥小姐,其家庭亦可得到一筆相當(dāng)可觀的報(bào)酬——據(jù)說這是自人妖后,最受東南亞人期待的行業(yè)。
在東南亞各國首都贏得大量粉絲后,火烈鳥女團(tuán)決定進(jìn)行亞洲巡回演出——自東京、首爾后的第三站就是香港,時段在圣誕節(jié)前一周。自十月起,我便負(fù)責(zé)為火烈鳥女團(tuán)策劃線下廣告。
當(dāng)橘粉膚色女孩在地鐵站內(nèi)的全息投影廣告牌飛天起舞時,我意識到圣誕節(jié)快到了。我暗自觀察路人的反應(yīng),他們紛紛議論那對翅膀,興奮地討論它們被插入女體的過程。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母親的那幅畫——姜黃色的女體,泛著羽翼狀的血跡。我刷回她的個人網(wǎng)站,沒有更新。我又發(fā)了信息問她 :“在旅游嗎?”她沒回復(fù)。我甚至給她打了電話——卻被告知對方用戶已停止服務(wù)。我開始緊張,并在夢里見到她 :她的身體被大小不一的樹葉層層覆蓋,只露出一對銅黃色乳房,乳頭汩汩流血。我在夢里問 :“你是我的媽媽嗎?”她面無表情,但乳房卻對我搖搖頭。我問 :“那你是誰?你的乳房為何這般恐怖?”她聽完便發(fā)怒,張嘴吐出巨爪,將我撕碎。醒來后我再次給母親打電話,依然不通。我無法再安心入眠,工作也心不在焉,終于,在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我從保險(xiǎn)箱里拿出母親留下的備用鑰匙,乘上去往西貢的小巴。
2
坦白說,我曾憎惡我的母親,巴不得她消失。我恨她曾是情色演員的身份,恨她與我父親結(jié)合卻又被他無情拋棄,恨她將銅黃膚色、高聳額頭及厚重嘴唇遺傳給我,還讓我永世無法逃離“東南亞貧民窟”棕櫚寨人的標(biāo)簽。不過隨著胸部的豐滿、臀部的挺翹,我的面部瑕疵、家庭背景不再遭人白眼,相反,男同學(xué)逐漸中意我異于香港大多數(shù)女生的身材曲線。幾次戀愛后,我也更能理解母親被父親拋棄后而愈發(fā)孤僻的性情。于是,我退掉了與男人合租的房間,搬回香港島的家陪母親——那年我 23 歲。
但好景不長,母親與一個年輕藝術(shù)家談了半年戀愛后,便癡迷繪畫,終日將自己關(guān)在臥室。最終,她搬離港島,回到西貢。她在西貢擁有一棟兩層樓的村屋——準(zhǔn)確來說,那是我祖母留給父親的遺產(chǎn)?;蛟S出于同情,又或者想一勞永逸,離婚時,父親答應(yīng),這個村屋可在未來二十年內(nèi)無償借給我的母親,但之后的撫養(yǎng)費(fèi)便能少則少。據(jù)說我曾在那里度過長達(dá)三年的無憂童年,但我卻對它印象淡薄,只是偶爾整理云盤相冊時,才瞥見它與我共度的時光。例如四壁墨綠的書房,咖啡色書架呈半圓弧,立在復(fù)古吊扇下 ;母親頭戴棕櫚寨特有的尖塔狀鍍金高帽,披透明雨衣,內(nèi)里著猩紅色比基尼,頸上掛孔雀毛穿成的鏈子,赤腳,腳踝戴一串鈴鐺。或許她正擺著性感的姿態(tài),等著被我父親拍攝寫真照片,卻被幼小的我干擾 :畫面里,她一邊扶著帽子,一邊側(cè)頭大笑,胳膊伸向右下角,那里正趴著一個哇哇大哭的我。
但此刻,墨綠色的四壁看不到了——它被母親掛滿印花棉布。書架還在,但書已被清空,堆滿雜物 ;書柜旁是畫架,空著,咖啡色的框架已蒙了淺塵——這讓我確定,母親已經(jīng)許久不曾回家。
我又去臥房搜索。房間擺設(shè)簡陋,除了單人床外,就是紅木衣柜。我打開一看 :姹紫嫣紅的夏日裙裝都乖乖待在里面——那是她最中意的服飾,反而在香港不常穿的秋冬裝,通通不見——看來母親沒有出意外,她只是一時興起,去北方旅行了。這么一想,我放松了,順勢往床上一躺——就在這時,我瞥見一張照片,散落在枕邊。抽出來一瞧,原來是明信片,正面印著一片棕櫚樹,樹下有一頭幼象在緩緩行走。我原以為它是被遺落在這里的老古董,但我將它翻到背面一看,就有些難以相信它的真實(shí)性 :郵戳顯示的日期竟是今年的九月九號,而郵票下還寫著幾行簡體中文,筆畫間隔很大,像還未掌握筆力的孩子的字跡。而句子開頭更令我吃驚 :“綺綺姨,你好?!本_綺是我的小名,與我關(guān)系好的朋友也會這樣喚我。我連忙讀下去——盡管語句極不通暢,文法也用錯,但我努力憑聯(lián)想捕捉大意 :
我從舅舅那里得到這個地址。 聽說你會和姨外婆一起回家,看我外婆,我太激動。你的手鏈我戴,一直。等你來帶我去香港,一直。 11 月 23 日下午三點(diǎn),等舅舅去棕櫚寨機(jī)場接你們,再來見我。
愛你的Srye
2029 年 9 月 9 日
Srye,思蕾,或思瑞——我反復(fù)咂摸這個落款,無法確定它正確的讀音。但它卻仿佛一道咒語,逐漸在我的記憶里點(diǎn)燃微弱的光 :
幽綠的光影下,一個棕櫚寨女孩從路盡頭小跑過來。她四肢纖瘦,馬尾扎得老高,赤腳,踏在干裂的土地上,裸露的四肢也如塵土般泛著深棕。她一路跑,一路喚我的名字,嘗試用剛剛學(xué)會但十分難聽的中文 :“綺綺姨,綺綺姨——”
我完全想起來了 :Srye 是我其中一個表姐生的女兒,也就是我的表侄女。上一次見到她是十多年前,我隨母親回鄉(xiāng)參加外婆葬禮。那時我還是中學(xué)生 ;Srye 不足十歲,卻非常聰明,被母親教了三次,就能模仿出“綺綺姨”的發(fā)音,而光是看我比畫,便能懂我意思——這十分討我喜歡。余下的時光我便與她玩耍而過。我記得那天下午,她帶我穿過芭蕉樹叢,經(jīng)過吃草的瘦牛,進(jìn)入幾乎無人的山谷,爬到圓滾粗壯的老樹上吃甜膩膩的杧果,望泛紫的天空落下香橙般的夕陽。
很快,天色暗了,兩邊山壁顯出鬼影,投射到地面令我恐慌,我起身要走,卻被 Srye 拽住胳膊。她指著天空,張開雙臂,做出飛翔的姿態(tài)——下一秒,幾團(tuán)黑霧狀的生物便從高處的山洞飛出來,箭一般消失不見。我驚得大叫,Srye 連忙捂住我的嘴巴,我屏住呼吸——就在這時,一連串黑霧從山洞洶涌而出,像被放飛的烏云,一團(tuán)接一團(tuán),源源不斷,無窮無盡,越過樹梢,朝著遠(yuǎn)處的湖面馳騁 ;又像是透明的畫家在夜空中練筆,刷子在同一處描來繪去,成了愈發(fā)濃烈、流淌的黑。這是什么?我滿臉疑惑。Srye 便又做出飛翔的姿態(tài),嘗試向我解釋。我還是不懂 :是什么鳥類嗎?她靈機(jī)一動,雙腿掛在樹枝上,雙臂在下方擺動,我恍然大悟——是蝙蝠!夜幕降臨,蝙蝠出洞了!我又驚又喜,連忙拿出手機(jī),拍攝眼前的奇觀——這回輪到 Srye 好奇了,盯著我手中發(fā)光的屏幕,一臉茫然。我記得那時,棕櫚寨尚未被旅游業(yè)開發(fā),所有人的衣食住行似乎還停留在二十世紀(jì)。于是我攬過她,打開我的相冊,一張張給她看手機(jī)里的香港。我給她解釋 :這個是中環(huán),那個是銅鑼灣 ;這個是我們在九龍?zhí)恋姆孔樱莻€是我們中學(xué)生的派對……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能聽懂,總之她聚精會神。
但 Srye 不能陪我玩太久,她每日都要幫家族大人做粗活。她一離開,時間又煎熬起來。好在第二個夜晚,有幾個親戚便與母親發(fā)生爭執(zhí)——其中有一個女人,一直在勸架,結(jié)果被一個男人拽起頭發(fā)拖走。我至今還記得,那個男人對著母親拳打腳踢,還對她雙乳吐了一口痰。她氣得大哭,立即收拾行李,決定帶我離開。我倒是滿心歡喜,終于要離開這個無聊的村落,等待母親從城中心請來的司機(jī)接我們?nèi)ワw機(jī)場。
翌日一早,一輛老舊的皮卡車來了。臨上車前,我聽到有人大聲喚著我的名字“綺綺姨”——回頭一瞧,Srye 從夾道生著翠綠植物的小徑朝我跑來,手里拎著一袋杧果。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就是這時被感動,卻一時不知該送什么給她留念,便將胳膊上的紫水晶手鏈摘下來,給她戴上。然后,我用貧瘠的棕櫚寨詞句表示,我會再來看她,并帶她去香港玩。她緊緊握著我的手,帶著哭腔對我說著一些棕櫚寨話,母親似乎還在生氣,瞪著 Srye,甩開了那雙深棕色的小手。車開了。我靠在皮卡車廂上,一路回頭沖 Srye招手,大喊 :“我會帶你去香港,帶你去香港”——我發(fā)誓那一刻我沒有騙她,只是皮卡駛遠(yuǎn),我看不到 Srye 的身影后,一些問題便浮現(xiàn)在我腦海 :Srye 應(yīng)該沒有護(hù)照,母親似乎不喜歡 Srye,我更不知如何與這不發(fā)達(dá)的地方取得聯(lián)絡(luò)——看來這一別便不會再相見吧?想著想著我感到悵惘,在顛簸的車廂里睡著了。醒來我便隨母親登上返回香港的飛機(jī)。我在高空中逐漸忘了自己的承諾,忘了 Srye,甚至也忘了自己還流著一半棕櫚寨的血液。
3
離開西貢的村屋后,我反復(fù)閱讀這明信片上的文字,猜測著它能給我的暗示。但反復(fù)琢磨,我所能得到的信息只有一個 :棕櫚寨老家或許有事情需要我與母親共同出席,但母親獨(dú)自一人去赴約,丟下了我。為什么呢?這讓我又開始反復(fù)做夢,除了怪物一般的母親外,夢里還多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一個極其瘦小的、黝黑的女孩,穿越一片翠綠而來,緊緊握住我的手,盯住我,求我?guī)摺?/p>
被失眠反復(fù)折磨數(shù)日后,我向經(jīng)理請了三天年假,于 11 月 23 日早晨搭上從香港飛往棕櫚寨的飛機(jī)。
說來慚愧,雖然身為棕櫚寨與中國香港的混血兒,我卻對棕櫚寨所知甚少。或許因?yàn)槟赣H拒絕與我說起棕櫚寨的往事——她在很小的時候就教我回避身份問題,即每當(dāng)有人問起為什么我的膚色看起來偏棕,我就說是去沙灘曬的,以至于當(dāng)我進(jìn)入被旅游團(tuán)包圍的經(jīng)濟(jì)機(jī)艙時,我竟感到自己是去異國旅行,而非回鄉(xiāng)尋母。
好在座椅上插著一本薄薄的《棕櫚寨是個好地方》,我連忙翻閱,盡可能減少自己對于家鄉(xiāng)的內(nèi)疚。
扉頁是一張打磨精致的裸眼 3D(三維)照片 :碧藍(lán)天空下,被旅游局修復(fù)過的棕櫚寨古國石窟壯麗 ;由石頭堆砌起來的塔,仿佛森林般成片,塔面上雕著佛的微笑,笑容倒映在澄藍(lán)的湖水里 ;一個紅裙女子,戴著 VR(虛擬現(xiàn)實(shí))眼鏡仿佛幽靈般憑湖而立——“棕櫚古國 VR 之旅,讓你踏入時光隧道,帶你穿梭在過去與未來,讓消失的輝煌重現(xiàn)!”——我便登時想起,在初中的亞洲地理課學(xué)過“棕櫚寨古國的消亡”——但具體內(nèi)容記不得了,并不是什么必考重點(diǎn)。
再往下翻,便都是精美的廣告 :五星級古塔式酒店、寨式足療城、水上市集、竹火車漫游、火烈鳥小姐舞蹈秀、仿生象騎行……不久我便睡著了,直到飛機(jī)降落,我才被眼前的美景驚呆 :
藍(lán)天碧藍(lán)如湖,陽光仿佛刺穿大地,空氣透亮得摸不著一絲粉塵。仿棕櫚寨古塔的建筑立在機(jī)場,墻壁鑲著金色的佛像。
金光閃閃的建筑讓一眾游客都跑過去拍照,這忽然增加我的自豪感,并逐漸想象著家鄉(xiāng)如今發(fā)展的盛況——直到排隊(duì)出關(guān)的時候,我才記起自己的任務(wù),四處張望,卻根本不見母親的身影。我盤算著 :如果母親失約,Srye 也未出現(xiàn),那我豈不白白請了這次年假?以至于一個穿著淺綠色制服的工作人員來到我身邊的時候,我都沒有察覺。我見他對我雙手合十,便想起棕櫚寨盛行佛教,于是也雙手合十還禮——哪知他忽然變臉,扯著我的袖子把我拉出隊(duì)伍。
我用英語求助,他并不理睬,倒是隊(duì)伍末尾的幾個年輕游客告訴我——我該給小費(fèi)。
于是,經(jīng)過第二輪排隊(duì)后,我乖乖給了10 美元作為小費(fèi),這才順利出關(guān)。
一進(jìn)入到達(dá)大廳,視野便開闊許多。機(jī)場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樣大,很快便走到出口 ;也并不像其他的國際機(jī)場那樣復(fù)雜,出口只有一個——一個玻璃制成的自動門,可以看到外面不少人在接客。他們舉著 LED(發(fā)光二極管)名牌,各種各樣的文字都有。我很快就被一個吸引 :“歡迎阿麗莎小姨、綺綺表妹”——看來還真的有人在等我。
但出于剛才的小費(fèi)事件,我不得不警惕,戴上墨鏡,佯裝陌生人,隨著人流,繞到木牌附近。舉牌的人是身材敦實(shí)的棕櫚寨男人,他戴草帽,腦袋圓圓,穿鮮黃色 POLO 衫,胸前印著菠蘿形狀的卡通人物,并將衣角扎到了系著皮帶的牛仔褲里,腆著肚子——看起來不壞。我又站定,斜睨觀察一陣。只見他時不時踮起雙腳,探著脖子向出口那邊張望——的確是在等人。于是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還沒來得及問候,他迫不及待地露出熱情笑容,一張嘴,蹦出一串棕櫚寨語。 我其實(shí)聽懂了,他大概在說“你好”之類,但還沒等我回應(yīng),只見他撩起衣角,露出肚皮,松軟的腰圍顯出一串針腳縫合的金屬拉鏈——嚇得我心一涼,直往后退。他卻不慌不忙地,將拉鏈輕輕拉開,露出拇指般大小的黑色按鈕,一按,再抬頭,便吐出一連串標(biāo)準(zhǔn)的、但仿佛軟件翻譯般的中文發(fā)音 :
“綺綺表妹,您好,我是那烈,您的表哥!歡迎您回到棕櫚寨!啊,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您,您看上去和您的母親,也就是我的阿麗莎小姨,不太像呢,不過,也是一樣的美麗?!闭f著,他雙手合十,對我念誦經(jīng)文,隨后又給了我一個熱情擁抱。
在短暫的身體接觸里,我眼前不斷浮現(xiàn)那個肚皮上的金屬拉鏈。我猜測這是不是就是爭議頗多的“人體翻譯機(jī)”?沒記錯的話,它應(yīng)該是兩年前的科技發(fā)明,在北美初問世時還呼聲頗高,甚至引起翻譯界的恐慌。但由于它植入人體的價錢頗高,甚至在試用期引發(fā)過一宗人體爆炸案,不同國家的科技學(xué)生便聯(lián)名在社交媒體上呼吁,停止此類發(fā)明的應(yīng)用——因?yàn)樗坏┯惺裁闯绦蝈e誤,就會給人類的語言系統(tǒng)帶來致命性損傷。印象中,香港也早就禁止了此類產(chǎn)品的引進(jìn)。
“阿麗莎小姨呢?沒有和您一起出來嗎?”那烈問我。我這才一個激靈從沉思中抽離出來。
“沒有。我也是來找我媽媽的。她沒有聯(lián)系你嗎?”我問——但內(nèi)心更想問的卻是 :你身上是不是被植入了人體翻譯機(jī)?誰給你植入的?你知道這很危險(xiǎn)嗎?
那烈聽完我的反問,瞬間陷入無措,皺起眉頭,咬著手指,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怎么了?”我問他。
“我想我需要打個電話。您可以等等我嗎?”那烈又問。他的官方語氣愈發(fā)讓我覺得自己與他是完全的陌生人。
我點(diǎn)點(diǎn)頭,他走到一邊去。
我望著他的背影,那上面寫著“WELCOME”(歡迎),聚焦點(diǎn)卻集中在四處散漫開來的人流 :游客一撥接一撥地從出關(guān)口里涌出來。 各種打扮,不同膚色。他們逐個逐個被舉著名牌的棕櫚寨地陪領(lǐng)走——一時間,我仿佛見到各國不同的語言符號,通過黑色的按鈕穿越過人體血脈、細(xì)胞、肉、皮層,再從喉嚨里跳出來,化成一串串機(jī)械的語言,熱情歡迎陌生人的入侵。
“抱歉讓您久等。”那烈又禮貌地回到我身邊,“還是按原計(jì)劃先去探望您的阿麗娜姨媽吧,再晚一點(diǎn)的話就怕她……”
“阿麗娜姨媽?”我疑惑。
“對,就是我的母親,也是您母親的親姐姐?!蹦橇一卮?。
我這才想起來明信片里的內(nèi)容。想起來 Srye 說的那句“你和姨外婆要回來看我的外婆”。
“姨媽怎么了?”我問。
“我媽情況很糟糕,我們要抓緊時間了?!?/p>
原來如此。我開始想象,姨媽可能病危,于是與多年未曾聯(lián)系的母親取得聯(lián)系,希望能見最后一面。母親表面上答應(yīng)會來,其實(shí)并未放下與老家親戚多年前的過節(jié),所以爽約——這像母親能做出來的事情。可是既然來了,我替母親去看看姨媽,也并沒什么不妥——假都請了,總得做點(diǎn)什么。于是,我便隨著那烈走出機(jī)場。他替我拖著行李箱,禮貌地請我坐上一輛銀色的豐田轎車。
4
車從機(jī)場駛出,進(jìn)入一個空曠的公路,兩岸生著不修邊幅的棕櫚樹,與我們并行的大多是載客巴士或轎車。盡管一路上都沒見到路面標(biāo)記或指示燈,那烈依然能熟悉地在車流里馳騁,嘴里還不斷向我吐出飽含熱情的中文,仿佛要試驗(yàn)他那人體翻譯機(jī)的發(fā)音系統(tǒng) :
“棕櫚寨不大的,只有三個區(qū)。第一個是金區(qū),最有錢的,住著貴族還有知識分子 ;第二個是古區(qū),游客最喜歡,看古國石窟遺址什么的 ;最后才是新區(qū),是您母親長大的地方,您應(yīng)該聽說了吧?我們現(xiàn)在就是在去往新區(qū)的路上?!?/p>
我點(diǎn)點(diǎn)頭 :“是的,我媽常跟我說起新區(qū)的事……”但其實(shí)她沒有,我撒謊了。
“阿麗莎小姨一定很想家!可憐呀……她忙得都沒法回家看看。多虧了她呀,不然我們哪買得起這車,那我也做不成導(dǎo)游呢!”
我一驚 :“我媽經(jīng)常寄錢給你們嗎?”
“哦,其實(shí)也不是……大概一年一次,寄給我媽媽……但是我媽媽不用,就留給我,還有我爸?!?/p>
我沒有說什么,但內(nèi)心感覺奇怪,因?yàn)閺臎]聽過母親與我講起姨媽一家的故事。
忽然,那烈話鋒一轉(zhuǎn),揚(yáng)起下巴示意我看窗外 :“瞧,我們這就到新區(qū)的邊界集市啦!”我順著那烈的指示向外看 :那是一片五彩斑斕的木屋群,屋頂尖尖,搭著茅草,四壁大多被刷成檸檬黃、櫻花粉、芭蕉綠,宛如由植物變來的立方體。
“這里主要還是本地人居住,所以還很破舊,等去了酒店街,一切都會好起來?!蹦橇覍ξ医忉?。
忽然,如鱷魚般的瘦長拖拉機(jī)迎面而來,駕駛它的一雙少女頭戴草帽,面裹鮮紅紗巾,懸崖勒馬般一個急轉(zhuǎn),去了另一個街口 ;前方皮卡的貨倉上,隆起一座由廢品捆扎、堆砌的小山,山頂坐著赤膊的年輕男人,發(fā)梢在低垂的樹枝下飛起,鳥與之擦肩而過。
逐漸地,載客三輪車越來越多,皮膚棕黑的司機(jī)奮力在前方駕駛,身后馱著的二人或三人座椅上,黃皮膚或白皮膚的游客則滿眼新奇,端起單反,一路掃射。
那烈減緩車速,擠上一座土橋。橋下的水幾乎干涸,卻依然有幾艘木舟泊在泥濘上——它瘦長,生著龍頭,掛滿色彩繽紛的飾物 ;男女老少在橋下的濕地邊或站或立,跳舞、歌唱,幾個赤膊的男孩輪番從岸邊跳入泥塘,卷起褲腿,肋骨在陽光下清晰可見 ;幾只白牛被拴在樹邊,瘦骨嶙峋,呆立著四處張望。橋的盡頭有一個收費(fèi)站,那烈駛過它,對著收費(fèi)器掃碼后,下了橋——眼前世界完全是另一番天地了 :
瀝青馬路寬敞,拖拉機(jī)不見了,皮卡不見了,輔路上緩行著仿生大象——緋紅,檸黃,茄紫,或彩虹色,背上載著透明的圓球狀車廂,像水晶纜車一般 ;車廂里的人則大多戴著 VR 眼鏡,在高空手舞足蹈,表情各異。我猜測他們正在虛擬世界里騎象穿越熱帶雨林。
馬路夾岸立著一幢幢漂亮建筑,有的似小型石窟,雕著佛像的石柱頂起圓拱形屋頂 ;有的則似寶塔,塔尖上鑲嵌彩色瓷片,閃閃發(fā)光 ;還有一片矮木屋圍成的莊園,木制外墻生長著人造綠植,屋頂上搭著防水稻草,門口燃燒全息投影篝火。每座建筑間都禮貌地隔著鳥籠一般的柵欄,它們被涂上金粉,黃澄澄的。柵欄前通常站著兩三個迎賓男女。他們穿棕櫚寨民族服——金黃打底的無袖馬甲,領(lǐng)口鑲嵌五彩珠片,搭配及踝長裙 ;女人的馬甲較短,像抹胸,露臍,裙子頗緊身,塑造沙漏式身體——站在寫著“WELCOME”的招牌前。有轎車不斷在門口出出入入,接送不同膚色的人們。
“這整條街都是酒店嗎?”
那烈點(diǎn)點(diǎn)頭 :
“是,這就是我們新區(qū)最繁華的地方!可惜阿麗莎小姨沒能回來看看——想當(dāng)年,這可是個又破又窮的小村子啊,好在被一些外國富翁買下,才有現(xiàn)在漂亮的樣子!”
“那原本住在這里的人呢?”
“基本留在酒店里打工啊,住在地下室——順便也可以把老人和小孩帶進(jìn)去住……”
忽然,一團(tuán)粉撲撲的肉體在斜前方的塔尖上飛起來。我仔細(xì)看了一陣才辨認(rèn)出來,那竟是個火烈鳥小姐。她戴金黃色齊腰假發(fā),頭上插著棕櫚葉形狀的發(fā)簪,穿孔雀藍(lán)比基尼,四肢干癟,肚皮塌陷,赤著腳,不斷揮起雙手對著大地飛吻 ;羽翼光澤黯淡,電力不足似的,除了上下振翅外,沒有其他舞姿——我猜她是被淘汰的選手,羽翼已因長期缺乏保養(yǎng)而不再亮麗。車子經(jīng)過她時,一個鮮紅豎條橫幅順著她腰間捆著的金色伸縮繩垂墜下來,那上面寫著英文,大致意思 :“棕櫚寨火烈鳥小姐歌舞秀,火爆!”
那烈見我看得仔細(xì),便伸手從車載抽屜里拿出一捆票,遞給我 :
“我跟這個酒店有合作,您要看演出的話,打七折。”
我連忙搖頭 :
“不了不了,還是看姨媽重要?!?/p>
那烈也并沒有強(qiáng)求,收回票 :
“不過這個小姐不好看的。我悄悄告訴您,她是個‘人妖’啦?!?/p>
5
我不記得在這看似無盡的酒店街里馳騁了多久??赡苤挥惺昼姡灿锌赡艹^一小時——整齊又光鮮的景象讓我仿佛回到香港,很快就看厭,打起盹來。醒來是因?yàn)槿梭w對剎車的條件反射,我一睜眼,車已停了。 輝煌景象已消逝,車外只剩一片芭蕉樹林。
“啊,綺綺表妹,您醒了!剛剛看您睡得香,就沒有叫您,沿路錯過了很多風(fēng)景啊——不過也好,您做了個夢,就到目的地了!來,我們下車吧。”那烈露出一個圓滑的笑容。
我隨著那烈下了車,腳還沒站穩(wěn),忽見一群孩子從樹林里爭相跑過來。他們看上去還不及我膝蓋高,手里拎著比他們腦袋還大的籃子,里面擺著零零碎碎的復(fù)古小玩意兒 :明信片、棕櫚糖、菠蘿干、椰子殼做的小娃娃之類。
“姐姐,買一個吧,姐姐!”他們圍住我,喊著不成調(diào)的中文,“一美元,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張明信片——”
“好好,那我來十張明信片吧——”我對其中一個孩子說。
其他孩子便喊得更兇,幾乎抱住我的背囊。這讓我十分窘迫——籃子里的紀(jì)念品幾乎蒙了塵,食物更不知是否過期。我不斷抬眼看那烈,他卻不理會,我只好拿出錢包,幾乎將每個孩子的東西都買了一件。但他們還不舍得放我走?!昂⒆觽?,我的美元快用光了。”我尷尬地說。那烈這才來解圍。他高聲喊了幾句棕櫚寨話,大手一揮,孩子們才作鳥獸散了。
我將那些看起來無用的小玩意兒通通塞進(jìn)背包,不敢再望他們的背影,緊跟那烈穿出樹林,終于見到一個村莊。村口立著一個木頭大門,門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刻著幾種語言,中文的是 :“復(fù)古棕櫚人家?!?/p>
我們走進(jìn)去。里面的景色才終于符合我兒時對棕櫚寨的記憶 :一座座木屋很簡陋,各自敞開。土地不加修飾,在陽光下暴曬出粉塵。樹與樹之間晃蕩著吊床——我這才發(fā)現(xiàn),躺在里面的不再是無所事事的村民,而是舉著手機(jī)自拍或戴著 VR 眼鏡笑嘻嘻的游客。
我再仔細(xì)張望,村落其實(shí)大不同了??此坪喡哪疚堇?,已被安上瓷磚地板,四周墻壁貼著各式墻紙。有的是小吃店,有的是服裝店,有的是水吧,有的是民宿。游客大多已換上棕櫚寨的民族服裝,穿著拖鞋,興奮地在屋里屋外穿梭。而看上去像本地人的,則統(tǒng)一穿上印著“復(fù)古棕櫚人家”的簡便制服,扮演接待員、清潔工、服務(wù)生等角色。
越往深處走,木屋的功能就越多樣,像帶有主題的樂園。例如,“棕櫚田園”,內(nèi)部裝飾得仿佛農(nóng)田,幾個客人在服務(wù)員的指示下,在屋子里摘仿生蔬菜 ;“水上人家”里的擺設(shè)都是船的形狀,地板上流淌著虛擬河流,船上的人戴著 VR 眼鏡搖動船槳 ;“樹林之間”的柱子都被裝飾得好似大樹,人們爬到樹上的椅子上,喝椰子汁。
那烈一路跟往來的村民打招呼,喜氣洋洋,直到我們在“棕櫚魅影”的屋子前停下。 它的大門虛掩,門上掛著一個女人的畫像。 一個背影,棕黃色的背影,沙漏狀般的身體。 有歌聲從門內(nèi)傳出——嗓音甜膩,但曲調(diào)慵懶,配合吉他的掃弦,仿佛一只醉了的花蝴蝶,在海灘上不高不低地打著旋兒。
“綺綺表妹,您一定想不到吧?這地方您小時候來過的——”那烈一臉神秘地為我推開門——我差一點(diǎn)尖叫出來。
屋子正中間的小型舞臺上,我看到了我的母親——不,是年輕時的母親,尚未瘦得干癟,亦不曾將頭發(fā)剪得極短,而是將馬尾扎在頭頂,額上纏一串淡粉色小花,花的形狀像帽子 ;曖昧的淺粉燈光下,她穿一襲檸黃色直筒裙,裙面印大片樹葉圖案 ;一雙眼直直地看向遠(yuǎn)處,握著話筒,左右搖擺著身子,機(jī)械地歌唱著。
我看出來了,這是全息投影做出來的影像。
“怎么樣?很逼真吧!”那烈摘下帽子,從門邊的鞋柜里取出拖鞋,像回家一般輕松,“投資我們家的老板是一個搞藝術(shù)的,他告訴我們,您的母親簡直是無價瑰寶!”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四處張望。舞池后,隱藏著一個弧形酒柜,密密麻麻的酒瓶前,一個棕櫚寨男子在低頭調(diào)酒。長形吧臺邊坐了一個禿了頂?shù)睦项^,摟著一個瘦小的女人接吻,她棕黃色的身子幾乎被淹沒在他白塌塌的肉里。在他們身后,一個被戴上彩燈串的佛像立在吧臺盡頭,五彩斑斕的燈光閃爍在它靜默的佛身上。
臺下,嘴唇形的粉色沙發(fā)慵懶散布,不同膚色的男女獨(dú)自癱坐在上面,有的半睡半醒,有的戴著 VR 眼鏡,腳下蹲著為之按摩足部的棕櫚寨女人?!癝rye 在后院,我去找她出來。”那烈說著便走開了。
為了迎合淺粉色的燈光,四壁也被刷成了偏粉的紫,仿佛博物館般,內(nèi)嵌一個個玻璃窗,窗內(nèi)亮著昏黃小燈。離我最近的那個櫥窗里立著一本電子書,書里的文字隨著我的到來而自動滾動 :
“ W E L C O M E —P L E A S E S E L E C TLANGUAGE”(歡迎你——請選擇語言),我對著櫥窗點(diǎn)擊“CHINESE”(中文),電子書就翻頁了 :
歡迎來到棕櫚魅影屋——傳說,這里曾住著一個因內(nèi)戰(zhàn)而被遺忘的棕櫚寨民謠歌手。
作為藝術(shù)家的女兒,她天生麗質(zhì),是家中主人的掌上明珠。
然而,10 歲的她遇上戰(zhàn)爭。那是在 20世紀(jì) 70 年代中期,一支自稱為“荊棘花”的土匪軍隊(duì)入侵皇室,開啟篡權(quán)內(nèi)戰(zhàn),同時對獲得權(quán)力的地區(qū)進(jìn)行恐怖統(tǒng)治,且憎恨“文化”,凡是與藝術(shù)有關(guān)的家庭都慘遭迫害。
她的父親被充軍,在內(nèi)戰(zhàn)中被地雷炸斷了胳膊 ;母親更是被遣送去做隨軍妓女,直到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才被送回。
戰(zhàn)亂中,她與姐姐相依為命,投靠新城的鄉(xiāng)親,靠著務(wù)農(nóng)生存。
15 歲那年,亭亭玉立的她被姐姐賣到泰國曼谷做歌女。從那以后,她背井離鄉(xiāng),消失在棕櫚寨人的記憶里。
根據(jù)曼谷考山路的酒鬼們回憶,她的歌聲曾是最令人癡迷的 :“像是一陣夏風(fēng),輕輕地?fù)显谀愕男纳稀保奥犓母杪?,就宛如見到初戀”?/p>
盡管她一直拒絕賣身,但依然多次遭性侵。有一天,她在陪酒時忽然昏厥,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五花大綁,躺在廁所里,身上已有多處莫名其妙的瘀痕。她大呼救命,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被一個路過的外國人解救。那人自稱是來曼谷紅燈區(qū)拍攝紀(jì)錄片的英國音樂人。
為了表示感謝,她為他唱了一首歌 ;他卻一聽鐘情,把她帶去了香港——他在香港一家唱片公司工作。
雖然她明知他在英國有家室,卻依然甘心做他的地下情人。他答應(yīng)她,再過三年,他就會辭職,獨(dú)自開一家工作室,并且親自為她制作發(fā)行首張個人專輯——《棕櫚魅影》。
然而,三年后,她等來的卻是他回歸英國的告別。
從那之后,她的歌聲便消失了。
“有一次我去香港,我見到她?!币粋€愛慕她的曼谷酒客說,“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p>
“不,”另一個酒客反駁,“她回到棕櫚寨了,變成一個會唱歌的影子,飄浮在人們心頭。”
電子書在這時便自動關(guān)閉了,出現(xiàn)了“Thanks for Reading”(謝謝閱覽)的字樣。
文字下配有一張模糊的照片 :一個棕櫚寨女子,依偎著一個白人男子,他比她高出一個頭,兩人站在田野里,身后還有一頭白牛。
很明顯,那女人是我母親年輕時的樣子——可是我卻仿佛不認(rèn)得她了。印象中,母親從沒對我提起過這段“往事”,我一時難以確認(rèn)這是被母親埋藏多年的秘密,還是酒吧老板為吸引客戶而編出來的故事。但就算它是真的,我也并不驚訝——母親一向善于隱藏。為了不讓我知道她情色演員的真實(shí)身份,她曾一度禁止我看電視。當(dāng)然,年幼的我也并沒什么機(jī)會接觸到她與父親合作拍的情色片。直到 20 世紀(jì) 90 年代中期,父親執(zhí)導(dǎo)的那部《狂女》入圍了香港金像獎,我才終于在同學(xué)的玩笑中、大街小巷的電臺新聞里,理解了父母的職業(yè)。我甚至在街邊的娛樂雜志封面上,看到母親半裸著身子,與陌生男人熱吻的劇照——而我父親的頭像被拼貼在母親的腦袋旁邊,從嘴里冒出一個對話框 :“Action”(開拍)。從那以后,我開始用課上學(xué)來的成語定義父母 :他們狼狽為奸,茍且偷生。
而就是這部帶有情色畫面的驚悚片,令我家一夜暴富。我們搬去了九龍?zhí)梁勒瑓^(qū),我更是被轉(zhuǎn)到一家國際學(xué)校念書。但父親卻開始越來越少回家。有一次吃飯時我聽到他們議論,很多香港人都移民去了加拿大。加拿大是什么地方?我回到臥室從墻上貼著的世界地圖里找出來——那是一個遙遠(yuǎn)的國家呀。后來,父親就真的去了加拿大。他在電話里對我說,乖乖聽母親的話,他很快就把我們接過去。但母親卻仿佛越來越憂郁。她幾sFKQrCEW5GkX5u+ISXupL84n3V1EPu1i6Qys7xaxZrc=乎不再出門工作,辭了菲傭,時常將自己關(guān)在父親的書房。終于有一天,我的母親告訴我,我的父親不會再回來了——他在加拿大又有了新的家。
想到這兒,我忽然害怕“棕櫚魅影”的故事是真的。如果那樣,我母親對我隱瞞的過去,便足以被榨出一碗苦瓜汁。可誰希望自己的母親是苦瓜呢?“綺綺表妹——”那烈的聲音忽然又出現(xiàn)在我耳邊。
我回頭一看,那烈在屋子后門向我招手,示意我出去。我努力將自己從回憶中抽離,經(jīng)過一個個擺著棕櫚寨女子服裝、頭飾、鞋的陳列櫥窗,朝他走過去。
6
后院種滿了棕櫚樹。樹與樹間捆著吊床,上面攀著幾個女孩。她們穿著背心、短褲、短裙,戴著五顏六色的假發(fā),像練習(xí)空中瑜伽一般,利用吊床倒掛自己,上身則擺出妖嬈的姿勢。
樹下還站著兩個女人,一個正對著我,身材豐滿,濃妝艷抹,一手叉腰,訓(xùn)斥她對面的女孩。那女孩戴著鮮粉色假發(fā),穿銀色吊帶裙,裙面上鑲著珠片,波光粼粼。她一雙纖細(xì)的長腿,好似棕黃色竹竿。但右腿后面的皮膚有很大一片面積的凹凸不平,看上去像燒傷。忽然,女孩不知說了什么,濃妝艷抹的女人被激怒,狠狠揪住女孩的耳朵,前后搖擺。女孩的假發(fā)被搖晃掉,露出一頭被剃成刺猬頭的短發(fā)。
那烈連忙走過去,捂住那只揪在女孩耳朵上、戴滿夸張戒指的手,又對著那濃妝艷抹的臉說了些什么。那女人便斜眼瞧瞧我,露出勉強(qiáng)的笑容,但手還沒松。直到那烈從褲兜里掏出幾張紙幣,塞到她另一只手里,她才釋放了女孩耳朵,走去一邊。
女孩連忙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縮著脖子轉(zhuǎn)過頭——我看到她的臉,圓圓的輪廓,鼻子堅(jiān)挺,但面頰卻不知被擦了多少層粉底,呈現(xiàn)毫無光澤的白,顯得裸露的脖頸與四肢愈發(fā)棕黃 ;平胸,V 字領(lǐng)在排骨邊松松垮垮。
“綺綺姨?”
她輕輕喚了一聲——聲線依然如記憶中清脆。我半信半疑地點(diǎn)點(diǎn)頭,她便大膽地笑起來,甩掉腳上那雙透明的高跟鞋,赤腳跑過來。
“綺綺姨!”她走到我跟前,比我還高出半個頭,“我,等你,很長很長時間!”說著,她舉起胳膊。我看到她瘦瘦的手腕上,紫水晶在夕陽下反光。她的中文比我想象中要流暢,但音調(diào)像機(jī)器人發(fā)音,看來是那烈翻譯機(jī)的中文學(xué)生。
“你長高了,”我伸手摸摸她的頭,短發(fā)泛著自然卷,“變漂亮了?!?/p>
Srye 立馬笑嘻嘻地,說 :“綺綺姨,也漂亮,一直,漂亮。”說著,她開心地拉起我的手,原地轉(zhuǎn)圈圈,完全還像沒長大的孩子。
可我望著她那雙堆滿翠綠眼影的杏仁眼,逐漸地笑不出來了。
“那個女人是誰?”我停下來,指著樹下那個訓(xùn)練者。
Srye 回頭看了看 :
“嗯……我的爸爸的第三個……”她想了想,“第三個妹妹?!?/p>
“你們在做什么?”我指了指吊在樹上的女孩。
“嗯……”這個答案似乎有點(diǎn)困難,Srye想了一陣,“飛!”她又舉起雙手,像小時候那樣,模仿飛的姿態(tài),然后吐出一串我聽不懂的棕櫚寨語。
“她說的是‘火烈鳥小姐’?!蹦橇以谝慌越忉?,Srye 反應(yīng)很快,立馬跟著學(xué)舌。
“火烈鳥——小姐——”“你們要去報(bào)名做變形手術(shù)?”我吃驚。
“我不想,她逼我——”Srye 指著那個濃妝艷抹的女人,翻了個白眼,“被她發(fā)現(xiàn),她,打我?!闭f著,她又低下頭,附在我耳邊 :“但我,還要逃?!痹趺刺??我想問,但被那烈打斷。他強(qiáng)行地站在了我們中間 :“時間可不等人,綺綺表妹,我們要趕緊去看您的阿麗娜姨媽了?!蔽铱纯刺欤闹芤呀?jīng)沉浸在淡紫色的暮色里。
“還要趕路嗎?”我有點(diǎn)倦。
Srye 連忙擺手?!安唬?。”她又指指地面,“姨外婆就在下面?!?/p>
那烈?guī)е覀兓氐骄瓢?。享受足療的人多了些。幾個男人看到穿著暴露的 Srye,吹起口哨——Srye 對他們豎中指。
那烈立馬回頭對 Srye 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懂。Srye 悄悄告訴我 :“舅舅讓我小心,小心被家族長輩看到我的粗魯行為,我又被打?!比缓笏终{(diào)皮一笑 :“打,不怕!”經(jīng)過吧臺的時候,酒保抬起頭,我才看清他俊朗的五官。他忍不住對 Srye 露出羞澀表情 ;我又看看 Srye,她也對他抿嘴笑。我想,他們也許戀愛了??赡橇覜]有留意,他徑直走到大門口,彎下腰,將一塊瓷磚地板抬起來,那里露出一個約一平方米的入口。 嘈雜的人聲立刻從下面模模糊糊傳上來。
“綺綺表妹,這就是我跟您說過的地下室了?!彼龀鲆粋€邀請的動作,“跟我來,不要怕?!?/p>
我連忙說 :“這有什么可怕?我在香港,每天都在地下穿行,我們地下還有火車呢?!笨梢廊华q豫著要先下哪一只腳。
Srye 見狀便搶先順著木頭梯子爬下去,她一半身子陷入黑暗,揚(yáng)起腦袋,伸出手來。 我看看她笑瞇瞇的綠色眼影,握住她的小手,順著她的牽引爬下去。
與其說我踏足于地下室,不如說我進(jìn)入遷移至地下的村落 :木樁頂著天地,四壁攀爬電線,鎢絲燈泡下,竹席隔斷出房間。不遠(yuǎn)處傳來嬉笑,還有金屬摩擦地面的銳響——原來是幾個小毛孩把易拉罐踢來踢去。
那烈走在最前 ;我緊握 Srye 的手,小心翼翼跟著。
我們很快走入深處,那里的燈泡已經(jīng)滅了,卻無人將它換新。幾個赤膊漢子各自躺在木樁間的吊床里,像玩撲克一樣擺弄寫著棕櫚寨文的木牌 ;中間的地面上,攤著籌碼狀的小圓牌,還有幾瓶啤酒。其中幾個回過頭來與那烈打招呼。有一個嘗試撫摸 Srye 的小腿,卻被她巧妙避開。那烈蹲下來,與男人們交流著什么。
“他們是,我外公的,朋友?!盨rye 悄悄與我解釋,“他們,不好?!彼箘艙u頭。
那烈走了回來。
“您很快就可以見到您的阿麗娜姨媽了。”他說,并牽著我們向前走。
我卻感到 Srye 在逐漸放緩腳步,仿佛在回避什么。
忽 然, 一個男人從黑暗的角落里現(xiàn)形——我聞到一股酒精味。
他身材健碩高大,蓄絡(luò)腮胡,花白頭發(fā)散落在肩頭,好似野人,張開手臂,阻住那烈的前進(jìn)。那烈沒有了一貫的圓滑,看看我,又看看他,剛想說話,卻被那男人一把攬過去。我聽到他大聲說笑,嗓音沙啞,相比之下,那烈的回應(yīng)溫暾得不像樣子。他不斷地點(diǎn)頭,雙手合十,做出禱告的模樣——似乎在央求什么。男人聽完,抬眼看我,卻不理我,只是走了幾步,沖著我身后伸手,一手抓住 Srye 的脖子,把她拎過來。他用一雙大手在 Srye 頭發(fā)上撫了撫,又捏捏她的鼻子——她完全不敢掙扎。
“你干什么?”我忽然呵斥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
聽完這話,他松了手,走到我面前。我有點(diǎn)想往后退,但又不知為何,反而挺直腰板。
他對我似笑非笑地說著什么,那烈連忙在旁解釋。
“不要誤會,不要誤會,他是我繼父,也就是您姨父啦!”
說完,他又用棕櫚寨語對我的姨父解釋——一副和事佬的姿態(tài)。
只見姨父搖頭,一只手指著那烈,一只手甩著空酒瓶,嘴里滔滔不絕地冒出憤怒的文字。
那烈一邊對他點(diǎn)頭,一邊面露難色地問我 :“綺綺表妹,我爸問您,您的母親,大概,何時才能到呢?”
我明白了。我的姨父——這個粗魯?shù)木乒恚驗(yàn)槲夷赣H的缺席而不高興。
可他憑什么對我這樣無禮?我可不想順?biāo)囊?,故意搖頭聳肩,露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他見狀,更加放肆地對那烈大喊“烏拉烏拉”。Srye 趁勢從他手邊溜出來,躲到我身后。無奈我比她還矮,似乎擋不住她——但我還是緊緊握住她的手。
“他一向都是這樣野蠻嗎?”我小聲問Srye。
“是。所有人都怕他?!盨rye 點(diǎn)頭,“但我,不怕。所以,我被燒。”她指了指她的腿,傷疤好像粉色的小蛇,攀在纖瘦的骨架上,看得我觸目驚心。
“ 那 你 為 什 么 還 要 住 在 這 里? 你 爸媽呢?”
“他們在金城,賺錢,但是他們也不好,每天打架……”
Srye 的聲音小了下去,她對我眨眨眼,我沖著她指示的方向看過去 :只見那烈掏出幾張美元塞到姨父手里,這個野獸似的男人倏地冷靜下來,仰著腦袋,叉著腰,對我們揮揮手,一臉不耐煩。
“綺綺表妹——”那烈再招待我的時候便有些氣喘,盡力擠出微笑,“跟我爸去吧,他帶您去看我媽?!薄澳惆质遣皇菍ξ矣惺裁匆庖??見到我就那么生氣?!蔽覇枴?/p>
那烈搖頭。
“您別誤會,繼父也不壞的,就是喝醉了,有點(diǎn)生您母親的氣?!?/p>
“我媽怎么了?”
“您不知道嗎?”
“不知道。”
“您母親每年都會寄回來一筆錢給我媽。
但現(xiàn)在我媽病重,我爸就發(fā)信給您母親,希望得到更多的資助,為我媽舉行葬禮……但您母親卻遲遲不回復(fù)……”
那烈忽然閉嘴——我一回頭,姨父正用下巴對著我的腦門,鼻孔盯著我的眼睛。他的身后,竹席被掀開,一條船躺在地上。鎢絲燈的黃暈散射在船艙,一個女人縮成一團(tuán),像豆子一樣,窩在莢里。她用幾片已經(jīng)枯萎的芭蕉葉蓋在身上,只露出一張枯黃的臉。臉形偏方,瘦得只剩皺紋。一對顴骨硬邦邦地?fù)沃樒?,眼睛仿佛許久不曾閉上,睜得大大的,望著黃色的天花板——我不能相信,這位看似僵尸的干枯女人是我的姨媽。
那烈蹲下來喚她,她仿佛沒聽見,仍然直勾勾睜著眼,直到 Srye 也蹲下來,撫著她的額頭,對她唱兒歌般說著話,她才逐漸反應(yīng)過來,眼睛也有了神,看看 Srye,又在Srye 的指示下,望向了我。
“安娜斯密莎!”她忽然對著我喊起來,嘴唇顫抖。
那烈連忙起身小聲翻譯 :“她在叫您母親的名字?!?/p>
“安娜斯密莎,無屋里大喜?”
“她問您,是不是原諒了她?”
見我不吭聲,她愈發(fā)焦急,不斷喊叫,手伸出來,伸向我。
那烈一邊安撫姨媽,一邊又對我解釋 :“我媽有幻想癥,總是認(rèn)錯人,看來您要假裝成您母親了……”我點(diǎn)點(diǎn)頭,趕緊蹲下來,握住姨媽的手——那雙手焦黃又干癟。
姨媽終于平靜下來。她望著我,嘴角抽動,仿佛有許多話想說,但又無力出聲。Srye 也握住她另一只手,仿佛想給予她勇氣。 她卻忽然掙脫我們雙手,掀開芭蕉葉,露出一對蒼老的乳房,她指著它們,一邊搖頭,一邊嗚咽般重復(fù)著什么。Srye 怕她出丑,連忙又用芭蕉葉給她蓋上。她不理,自顧自地說著,一邊說,一邊掉了眼淚。
“她在懺悔?!蹦橇以谝慌苑g,“她說,當(dāng)初實(shí)在是窮得沒錢吃飯,才把您母親賣給歌舞廳。她以為您母親去了曼谷,能有餐飽飯吃,但沒猜到您母親受了更大的委屈……又說,當(dāng)年您母親被我繼父欺負(fù),她卻沒能保護(hù)您母親,害得您母親被羞辱,離開了家鄉(xiāng),再也不回來……”
我恍然大悟,原來記憶中那個在我媽胸前吐口水的男人,就是姨父 ;而一直勸架的弱小女人,就是姨媽。
“……前幾年外公去世,她是想通知您母親的,但我繼父想獨(dú)吞遺產(chǎn),打了她好幾個小時,把她打趴下了,她才沒能寄信給您母親……其實(shí)也沒什么遺產(chǎn),就這么個屋子!唉……”那烈還沒說完,姨媽再次揮手對著空氣呼喊,她的五官仿佛被哀傷擠壓得粉碎。我捉住她的手,嘗試令她平靜。
“你為什么不幫幫你媽媽呢?”我有點(diǎn)生那烈的氣了。難怪母親不愿在姨媽臨終前繼續(xù)寄錢回來,我想,她最終是看明白了,多年來的善意并未落在姐姐身上,而是被家中野獸吞食?!澳忝磕甓际盏轿覌寢尲膩淼腻X,為什么不帶著你媽媽離開呢?你就眼看著你的繼父欺負(fù)你親媽這么多年嗎?”
那烈忽然愣住了,失語了一陣才小聲說 :
“……大人的事,晚輩不能插嘴,如果冒犯了父輩,整個村子都會被烏鴉神啄死,我不敢做這么大的罪人呀……”
我看著他那認(rèn)真又恐慌的神情,仿佛看到了忌憚神靈的愚昧幫兇。怪他又有什么用呢?他也只是一個被蒙蔽了心的傀儡罷了。
姨媽又繼續(xù)說話,她好像回光返照一樣猛烈顫抖。
那烈趕緊翻譯。
“……她說,她感謝您母親。她知道您母親每年都在給她寄信還有錢,但還不到她手里,就全被我爸搶走了……”那烈繼續(xù)替我翻譯,“請?jiān)徦呐橙?,她打不過我繼父,也逃不出棕櫚寨,正因如此,她才遭了報(bào)應(yīng),乳房發(fā)爛,五臟六腑都在下垂……她說,那一定是菩薩在懲罰她?!蹦橇艺f到這兒,又停下來安慰我,“您別害怕,她這只是她的幻覺?!?/p>
幻覺?不,我不覺得。盡管我不認(rèn)識她,卻相信她的痛苦是真的。睡在這艘船里的女子,誰不會感到疼痛呢?想到這兒,我忽然能理解母親留在香港做情色演員的選擇了。
我甚至在那一秒變成我的母親 :望著同胞姐姐,望著看起來比自己蒼老一倍的體膚,我能因?yàn)樗捎谪毨У某鲑u而怨恨她嗎?而所謂出賣,誰又說得清呢?我不也為了逃離難堪的出身,多年不曾回家看一眼嗎?
于是,我蹲了下來,望著姨媽的眼睛,又望了望那烈,輕柔又篤定地說 :
“麻煩你告訴我姨媽——我的媽媽,原諒她了?!?/p>
還不及那烈開口,Srye 就替我說了。
她像大姐姐哄小寶寶一樣,緩緩將姨媽的上身托起來,一邊撫摸著她滿是皺紋的額頭,一邊輕輕哼唱 :
“嗚大喜呀,嗚大喜,嗚大喜呀,嗚大喜——”
“她在說,原諒你了,原諒你——”
于是,我也學(xué)著 Srye,輕撫姨媽額頭,跟著哼唱 :
“嗚大喜呀,嗚大喜,嗚大喜呀,嗚大喜——”
姨媽一定聽懂了。她嘴角不再緊張抽動,眼中的光也逐漸柔和,甚至還露出微笑。她看著我,又輕輕說 :“安娜斯密莎——”我附到她耳邊。她還在說什么,我聽不懂也聽不清。還不等我起身問那烈,她的聲音沒有了。
我將身子抽離,見到她的笑容凝固,但雙眼還睜著,我將手指伸到她鼻子下——
“她死了……”我不由自主地說,這聲音小得仿佛并不是從我的口腔里發(fā)出來的。
“什么?”那烈問。
“——你的媽媽,死了。”Srye 替我回答。
7
我沒想過自己會被卷入一場死亡,我忍不住自責(zé)。或許我不該自作主張,甚至覺得可以替母親完成什么任務(wù)。如果今日出面的是我母親,她會不會比我處理得更理性?又或者,按照母親的原計(jì)劃,不出面,那姨媽是不是就不會在今日死亡?
但我還來不及多想,很快,姨夫已發(fā)現(xiàn)了姨媽的死。他沖進(jìn)來,掐著我的脖子,嘴里嗚啦亂叫。那幫賭博的男人聞聲趕來圍觀,吶喊助威。
那烈被夾在中間,一邊勸架,一邊向我解釋姨父嘴里的怒吼——這令姨父的憤怒變得有些滑稽 :“我爸問,您把您母親藏到哪里了?現(xiàn)在您把我母親,也就是您的阿麗娜姨媽害死了,葬禮的錢誰來出?他說,如果您不把您母親交出來,他就不會放您走!他還說,您和您母親都是背叛棕櫚寨的臭婊子!哦,我的天啊……”
那烈停止了翻譯,他雙手合十,蹲在地上向姨父乞求。Srye 對我大叫 :“逃,逃——”卻被姨父一腳踹開。
那群男人在姨父的召喚下圍了過來,醉醺醺,笑嘻嘻,反擰我的胳膊,紛紛抽下皮帶,將我捆綁,然后扔到那艘船上。這時,我就和死去的姨媽睡在一起了。
那烈一邊抱住姨父雙腿,一邊對我說 :
“綺綺表妹,您快告訴大家,阿麗莎小姨到底在哪里吧。他們說,如果阿麗莎小姨不出錢辦葬禮的話,就……就把您活活餓死——”
“報(bào)警,快報(bào)警——”我居然想到了這樣的辦法,在這樣的地下室里,我為自己的反應(yīng)感到可笑。
男人們給了那烈一巴掌,集體將他拖了出去。姨父舉起手中的啤酒瓶,哇哇大叫,對著我額頭重重一擊——我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等我在頭痛中醒過來的時候,隱約聽到有人喚我。睜開眼,我看到Srye。她似乎已經(jīng)卸了妝,一雙清亮的眼,在烏黑的夜色里焦急地看著我。她的腦袋旁邊還有一個腦袋,我似乎見過,但又想不起來是誰。
“噓——”她對著我比畫,然后吩咐她旁邊的腦袋過來,將我攔腰抱起——我想起來了,那是我見過的酒保。我無力地癱在他懷里,感到他們小心翼翼地行走在熄了燈的地下世界。我垂眼四顧,那群男人已不見,只有幾個孩子,躺在吊床里熟睡。
我本想問 Srye,姨父他們呢?但又怕吵醒別人,犯了大錯,便屏住呼吸。
天梯下,酒保將我迅速松綁,又反手背我在肩上,在 Srye 的推動下,一點(diǎn)點(diǎn)爬上去。
外面的夜很亮,大排檔成片地開在木屋前,眾多游客在躁動的巨型音箱邊跳舞狂歡,大地被震得顫抖——我瞥見了姨父和那幾個男人,他們在不遠(yuǎn)處,伺候客人打撲克、吸水煙——我趕緊收回目光,生怕被發(fā)現(xiàn)。
酒保腿腳利索,很快背著我從后院的棕櫚樹林繞出去。我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條小徑——仿佛就是記憶里的那一條,夾岸生著翠綠的植物——但近了才看到,小徑其實(shí)是鐵軌,上面停著一個安了輪子和發(fā)動機(jī)的竹筏,路旁還有一個廣告牌,牌上寫著幾種語言,中文是 :復(fù)古竹火車體驗(yàn),20 美元一位。
Srye 搶先爬上竹火車,我緊接著被酒保抱了上去。當(dāng)我被 Srye 扶著盤腿而坐時,我才感到額頭發(fā)緊,伸手一摸,原來腦袋已被包了紗布。Srye 見我已坐穩(wěn),便對酒保揮揮手,酒保起身站在車尾,發(fā)動機(jī)抽動——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竹火車開起來了。
夜風(fēng)拂面,幽綠在我眼前無限散開,我感到一陣清爽,頭也不怎么痛了——這真是不可思議、死里逃生的一天。
“對不起——”Srye 忽然在風(fēng)中對我喊,“我?guī)筒坏侥?,不好,對不起——?/p>
我使勁搖頭——以至于腦袋又痛了起來。
“這不關(guān)你的事……”我扶著額頭,“不怪你……”
Srye 似乎沒聽清楚,愣了一陣子,但見我舉起雙手,手指迎風(fēng)伸展,她便知道我已經(jīng)原諒。
于是,她干脆立了起來,站在我身旁,肆意大笑著,用雙手在空中模仿展翅飛翔的姿態(tài)。
那一刻,我仿佛在淺黑的天空里看到了一團(tuán)火,她化成精靈的姿態(tài),向著遼闊的遠(yuǎn)方無限飛翔。
當(dāng)大家都適應(yīng)了“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噪聲后,Srye 又坐下來與我交談。
她比畫著告訴我,下車以后,會有一個車站,那里有很多等客的三輪車,我隨便坐一輛都可以去機(jī)場,不遠(yuǎn)的。
我握著她的小手,想起了十年前的分別。
我想,這一次,我不能再辜負(fù)她。
我問她 :
“你不和我一起走嗎?”
“什么?”
“和我去香港?!?/p>
她沒說話,一雙眼像閃著光。
但下一秒,我就知道她不會跟我走,因?yàn)樗仡^看著開車的酒保——那個在夜風(fēng)里立正如旗桿的英勇少年。
“你們在一起了?”我問她。
她笑了,連連點(diǎn)頭。
“我會和他,一起,逃——”隨后,她又做出飛翔的姿態(tài),“飛走——”
“打算去哪里?”
她聳聳肩 :
“無所謂,只要不是這里,就好?!?/p>
我點(diǎn)點(diǎn)頭,若有所思。半晌,我又問她 :
“如果帶他一起走呢?”
她眨眨眼 :
“什么?”
“他,和你,一起,跟我去,香港——”這下她明白了,興奮地張大嘴巴。我也興奮起來,噼里啪啦地暢想未來 :
“對,我可以讓我朋友的公司給你們辦一個工作簽證——如果朋友不肯幫我,那我就找中介幫忙,反正就是花錢,錢我還是有的??傊視屇銈兞粝聛?,你們再慢慢找工作,不怕,你們這么聰明,一定可以找到工作——”
她或許聽不懂我說什么,但她一定明白我的好意,她高興地?fù)u頭晃腦。
但說起簽證,我又想到了身份問題,于是我按住她的肩膀,讓她先不要激動 :
“你先告訴我,你有沒有,身份證?”
她聽不懂,使勁搖頭。
我趕緊從背包里掏出身份證,給她看 :
“身份證——ID Card——你有嗎?”
她恍然大悟,眼中的光也逐漸暗淡。
“怎么了?”我問她。
她搖搖頭 :
“被我外公,藏起來了。”
啊——我聽到后內(nèi)心嘆了一大口氣——但我不敢當(dāng)著她的面嘆出聲來,甚至連一絲沮喪也不敢表露。我盡力地張嘴笑著,想轉(zhuǎn)移話題 :
“沒關(guān)系的——”我說,“會好的?!彼@一次沒有笑。
我還想再說點(diǎn)什么,卻又想不出別的有建設(shè)性的鼓勵,只能再說一次 :
“會好的。”
竹火車逐漸緩下來。不遠(yuǎn)處的市集在夜晚不再熱鬧,只剩下五顏六色的商鋪在黑夜里綻放。酒保扶著我下了車。Srye 陪我走去街口。也許是剛才的事情令大家有點(diǎn)失望,我們一路無話。
幫我招攬到一輛三輪車后,Srye 便準(zhǔn)備再乘竹火車回去,她不敢逗留太久,擔(dān)心我姨父會發(fā)現(xiàn),然后追過來。臨別前,我問她,她回去以后怎么和姨父交代呢?她又聳聳肩,重新露出一臉調(diào)皮 :
“打我,我不怕?!?/p>
我看著她瘦弱的肩膀,怎么也不忍心就這樣一走了之,于是,我心一橫,從背囊里掏出錢包——這才發(fā)現(xiàn)美元已經(jīng)不見,看來是被姨父他們搜刮去了。但我并沒有當(dāng)著Srye 的面變臉,而是又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寫了張欠條,表示一周內(nèi),我會回香港將負(fù)責(zé)姨媽葬禮的錢打到那烈賬戶,并留下自己的郵箱。
“你讓那烈發(fā)信息告訴我,他的銀行賬號——但也要警告你外公,如果我發(fā)現(xiàn)他打了你,那么他就得不到一分錢?!蔽乙贿呎f,一邊將這段話寫在紙上,吩咐 Srye 務(wù)必轉(zhuǎn)交給那烈。
Srye 看我,又看紙條,猶豫著要不要接受。我便攥緊她的小手 :
“要好好活著,才能和他一起飛走啊——”
她似懂非懂,什么也不說,抱了抱我,隨后目送我上了車。
8
在機(jī)場輾轉(zhuǎn)幾個鐘頭后,我拖著滿是疲倦與塵土的身體,飛回了香港。
一到香港,我就趕緊聯(lián)系私人醫(yī)生為我檢查——還好腦子無礙,不過暫時不能工作。 再次向經(jīng)理請假的時候,經(jīng)理表示對我非常失望 :“如果這個火烈鳥案子的后期工作做不好,你覺得你還有希望升職嗎?”我沒有回復(fù)他咆哮的信息,我甚至暗自希望這個火烈鳥女團(tuán)可以倒閉,越快越好。
沒過幾天,那烈就按照我的吩咐,給我發(fā)來語音信息。他用機(jī)器人的語調(diào)對我表示冗長的感謝,甚至還念誦了一段梵文。我其實(shí)并不知道棕櫚寨葬禮到底要多少錢,但我將上個月的獎金——近三萬港幣轉(zhuǎn)成美元,一次性轉(zhuǎn)賬過去。這個行為多少令我有些自我陶醉,仿佛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善事,以至于接下來的幾天,我都仿佛飄在天上。
至于母親,她的社交媒體更新依然停留在去年春末那幅畫,直到平安夜的早晨,我忽然收到母親的信息。她仿佛只是消失了幾小時那般,平淡地回復(fù)了我鋪天蓋地的詢問 :
“平安夜快樂。你的信息我都收到。上個月我去歐洲參加了一個畫展,沒用香港的手機(jī)號,為了專心創(chuàng)作,也不想上網(wǎng)。本來想早點(diǎn)跟你聯(lián)系,但半個月前又去拍了個公益廣告?!?/p>
緊接著,她發(fā)來一條鏈接。
我趕緊點(diǎn)開 :
那是一個 360°影像互動網(wǎng)頁。頁面中,怪獸巨爪為天,血盆大口為地。十個 360°可旋轉(zhuǎn)的女體裸照被掛在空中。我一一點(diǎn)開來看,有中國內(nèi)地女體攝影師駱詩、瑞士情色電影導(dǎo)演克萊爾·伊頓、印度粉色女團(tuán)團(tuán)長伊蕾等,而我的母親,則被稱為“移居中國香港的棕櫚寨藝人——阿麗莎”。她們十人一字排開,各自被捆綁,裸露著,蜷縮著,皮膚光潔如嬰孩。一個匕首狀的光標(biāo)指引我的鼠標(biāo),對著她們背部戳過去。一下,兩下,三下,四下……血淌下來,背部生出血色的翅膀,在空白處畫出漂亮的弧形。
當(dāng)我將一串女體的血色翅膀全部完成時,“唰”,她們在血液中凝成一團(tuán)跳動的心臟,跌入血盆大口——吧唧吧唧——怪獸吃得津津有味。畫面在眾人的掌聲與嬉笑聲中黑屏。
一串白色字體如血液般流動出來 :
“請拒絕消遣血與肉?!?/p>
我迅速為這個公益網(wǎng)頁點(diǎn)了贊,并轉(zhuǎn)發(fā)到自己的社交媒體上。除了這樣,我似乎想不到第二個支持母親的辦法。母親也很快給我的轉(zhuǎn)發(fā)點(diǎn)了贊。我以為她還會在信息里多說幾句,但沒有,我看到她很快就下線了。
或許母親已經(jīng)習(xí)慣我與她之間的疏離。
若是以往,我得知她平安回港后,便會安心回歸自己的生活,但這一次,我主動給母親打了電話——她的手機(jī)號終于又能用了。
母親很快接了電話,但并沒出聲。她那邊很安靜,我猜她已回到西貢的書房。
“回來了?”我明知故問。
“是的?!彼f。話筒里,她的聲線依然細(xì)膩,如我在棕櫚寨聽到的歌聲一般。
“有空一起吃飯?”我問她,“明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p>
她頓了幾秒——我猜她一定懷疑自己是否聽錯。
但很快,她就又平淡地對我說 :
“好啊,我去香港島找你?!?/p>
雖然我沒有看見母親的表情,但我相信她一定是笑著。
于是我也對著空氣笑了笑 :
“早點(diǎn)來,我有很多事要對你說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