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峽
粵地,牽牛、婺女之分野也,今蒼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南海、日南皆粵分也。
——《漢書 · 地理志》
羚羊就是西江上游的春汛
丘陵勾連起沖積平原
古書中的蹄印從一種方言中踩踏而過
星象分野,粵聲錚
一個(gè)刺史在江面奮力書寫著
Poems
詩 歌
卷軸上的墨漬打濕了棧道
他在一頁紙的邊角寫道 :
“羊峽,扼咽喉于嶺南”
嶺南,一顆塞滿湍流與花蕊的心臟
它輕如白晝,重似巨石
羚羊就是坐在巨石上的君王
公元 1646 年
朱姓的皇帝在這里開始
并,結(jié)束了他的朝代
他的夢(mèng)景輝煌,他的步履彳亍
羚羊從未出現(xiàn)在他的清晨
峽谷就是一個(gè)人晚年的聲調(diào)
多少世代,多少相等的遺憾
對(duì)葉榕和桃金娘分割兩岸
牽牛、婺女之星守候在多情的夏日
旋渦飛遏
水中撐篙的人打磨著巖石和自己的肩背
纖繩拴不住任何犄角
他熟練地跳上摩崖
羚羊般,溫馴地將江水向東放牧
端州帖
紹圣三年(1096)春三月辛亥,封遂寧王趙佶為端王。
政 和 八 年(1118), 宋 徽 宗 升興慶府為“大藩”,并賜“肇慶府”額,意為“喜慶吉祥之始”,肇慶之名自此沿用至今。
——《肇慶府志》
非我所愿啊
——“端王輕佻,不可君天下”
他們說,我還未踏足的江洲是我的封地
他們說,我早夭的兄長(zhǎng)沒有子嗣
他們說,他們說
山要遮攔,江欲奔流
迢迢端州
它可明了哪種吉慶才是我貼身的衣袍?
紅衣人說我的道士冠帶風(fēng)流無雙
綠衣人說我的琴音似南方的泉涌
——非我所愿啊,端州
無法只身前往的,天青色的螺殼山
樟子松與桫欏的屏風(fēng)隔絕著我的手
瘦削的筆鋒,我在雕刻我的心
轉(zhuǎn)身覓不見的奇石
他們說,
忽而在四會(huì),忽而在太湖
在無數(shù)白鶴交織的夢(mèng)里,
我已明白了生命
是屬于我而終生不會(huì)相見的端州
它給我意外的祝福、魂?duì)繅?mèng)繞的拂曉
——在那種無人的濕漉漉的山地
所有跌宕離奇的身世透明如釉
我牽著我的小馬駒
它不吃草也不飲水
隨我在郁江的大霧中慢慢走
家山回首三千里
我本懷揣端硯,卻要在西風(fēng)中北行
非我所愿啊
我做了這世間最懦弱的人君,端州的棄兒
他們說,遠(yuǎn)征青唐羌族是我唯一的大氅
他們說,我蒼生不顧、夜行錦衣
更不應(yīng)在異族的屋帳中悲泣
我悲泣的是,金石卷帙葬身火焰
端州、汴京、燕云,與我永訣!
端州啊,池塘秋晚
我生命的讖語,就像這我領(lǐng)受卻從未親近的封地
它的四季,芙蓉與蠟梅
我的心中溝壑,山禽與錦雞
翻飛在它安詳?shù)纳綆X
我——命運(yùn)肇始于“趙佶”之名的旅人
我只愿一個(gè)無人知曉的旱季
端州的石橋上
打濕的蓑笠覆蓋著我,也覆蓋著近處的農(nóng)人
他的喜樂就是我的喜樂
他的端州,仿佛也是我的端州
七星巖與石室
蹙怪形以萬殊,砑地勢(shì)以千變,伏虎奔象,浮梁抗柱,激濤海而洪波沸渭, 杳窱而群峰嵯峨。
——李邕《端州石室記》
地下河已替人們鐫刻,石幔遍布
巖洞中的星群倚賴一頭鹿的記憶排列
蜷縮的肉體 在石壁上敞開
人在世上行走的情形,巖石聽見
他們的苦悲,用力地一擲
那模糊的愛悅,在拓片上深淺不一
并非只有在堅(jiān)硬石壁上的留名者,才擁有
繁星
水月與巖云喁喁私語
群山之上的夜空,這廣袤的石室
消失的人影和念頭
堆積著溶巖
有人路過,帶走完整的摩崖拓印
不完整的私欲讓他毀去石壁上的煙霞
梨花如嘆息
夜鷺掠起樹尖上的水珠
星巖就是石柱之眼
——一根石柱的尊嚴(yán)是一滴水的千萬年
一些文字慢慢走出了冬夜的視野
北斗,在落羽松和鶴群都憩息的方向
一張闊大的躺椅在水面搖晃
那巖石雕鑿的艱難、坎坷和顛沛
都在陣陣漣漪中獲得了寬慰
水捂緊它們的倒影
像淡綠色的蛾子,靜靜懸垂
整個(gè)石室就是一個(gè)遺失的漢字
握在星湖的手心
啟明星升起時(shí)被浸泡的靛藍(lán)
一點(diǎn)點(diǎn)洇濕,那些有名無名者的空地
他們仰臥或閑坐
和巖石融為了一體
山海輿地全圖
1584 年,利瑪竇在廣東肇慶繪制出第一幅近代意義上的中文世界地圖——《山海輿地全圖》,后佚失。這張地圖后曾被多次修訂重刻并起過不同的名字。
進(jìn)入西江之境,我
——?dú)W羅巴人利瑪竇,公元 16 世紀(jì)
帆檣如織,一個(gè)緊抿著嘴的船夫還很年少
不需要打開我行李箱中的地圖
未知的大陸、未知的海洋,是我聽不懂的土語
鹽巴,仍是此地的珍藏
人類的辛酸勞作、汗?jié)n過的田地大體相似
芭蕉、荔枝樹、庭院中種植的文殊蘭
亞細(xì)亞的景觀充盈于我抵達(dá)的夏日
上清灣
——我拆開東方人火漆封緘的書信
將另一半地球平攤于石灰墻上
洋流在風(fēng)的印刷術(shù)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鑊耳屋是當(dāng)?shù)厝说膬A聽
憂郁的洞穴依然是我們的藏身之所
書房靜閉如一枚河蚌
南北亞墨利加、墨瓦蠟?zāi)嗉樱?/p>
不是布滿褶皺和花蕾的衣物
彎曲的海岸線、密集的山巒、村莊
1584 年,飲茶的間隙
肇慶知府王泮,詢問起日月食的影蹤
我,歐羅巴人利瑪竇
正在描繪一棵吊鐘花的鈴鐺
重新學(xué)習(xí)一種語調(diào)中的天圓地方
山海輿地,溶洞迸出的光亮
北嶺的另一面,漁獲在秘密的風(fēng)浪拐角
世界并非一覽無余
那些失蹤的出海者拋出的鐵錨
釘在我的牛皮紙上
——將漢字寫在山地中間
就像人們第一次登陸在自己的土地上
將漢字寫在無人的海域
就像午后打了一個(gè)盹
——我,睡眼惺忪的歐羅巴人
利瑪竇,在肇慶找到了地圖上的亞細(xì)亞
亞細(xì)亞,在地圖上找到了自己
金渡花席編織
山種龍目,水種龍須。龍須至芒種而肥,肥則勿壅,壅之生蟲退色。至秋分而熟熟,乃與燈心芯草同收,而使金渡村人織之。
——屈大均 《廣東新語》
確有一雙婦人的手,
在這濡濕的江岸,將我與水分隔
——茳芏,他們也叫我“蒲草”
人們走近我,讓太陽、重物、色彩一并走
近我
我的生命,連接著雨水和江畔的野地
泥土、蟲鳴、麥溪鯉的跳躍
都被他們信手編織進(jìn)我的脖頸
永壽庵編織的是傍晚的陰涼
幾張手工打制的桌椅,和我一樣
在暑熱中飛快地走過午睡的屋檐
檐角時(shí)常長(zhǎng)出青苔
他們把這清涼編織在我額頭
舊夢(mèng)不滿足于螢火飛來嬉戲
他們又播種起柑橘的沁甜和卵石的紋路
來不及凝神
確有窗戶的燈忽閃忽閃
——我已在顛倒的晝夜中遠(yuǎn)渡重洋
人們叫我來自東方的仲夏夜
瓷壁上的紋樣
我有我新的生命
還“嗞嗞”冒著蓮塘、金渡的水汽
河灘上的舂草聲,像一次次探訪
那些手指可以觸碰到的濕地
端硯臨帖
體重而輕,質(zhì)剛而柔,摩之寂
寂無纖響,按之若小兒肌膚溫軟,
嫩而不滑,秀而多姿。
——吳蘭修 《端溪硯史》
誰在此地?cái)S硯成洲
爛柯山延綿,鼎湖山保存著泥盆紀(jì)的骨骼
遠(yuǎn)古的漂浮物,涌向沉積的海底
緩慢沉降
一種風(fēng)蝕的感情,在坑巖中封印
只有水墨,能重燃失落已久的情愫
在絲帛上摩擦的筆畫
指尖穩(wěn)住的山麓
一方硯就是活下來的古陸
螺蚌和落葉圍繞著水云母石
未開采完的巖坑,還在耕地的犁鏵
一個(gè)人將自己的身世放輕
輕到只在雕琢的手藝中隱隱浮現(xiàn)
——紫藍(lán)、青紫、蕉葉白
石頭的眼睛睜開
黑夜漫漫,撫觸著怯生生的手
硯石上的手稿
署著山色與湖色的字號(hào)
一位莫姓名宣卿的少年人
他在雷雨過后的屋前走來走去
鷓鴣聲來到他的書上
節(jié)氣里的霧靄
硯中的乾坤
說書人幫他拾掇起一個(gè)破舊的包袱
他也許登上了一艘船的甲板
行囊里的筆墨就是江上的羅盤
浪沫飛濺,船帆如史書般懸掛
命運(yùn)在旋渦前輾轉(zhuǎn)
——好在波濤就是他的出生地
好在,一方硯就是壓艙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