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及其衍生詞 :野草、草根、草民……都有一種明確的位置感,在自然意義和社會意義上,“草”都指向基礎和根本,它如此基礎,以至于它的邏輯就是自然的基礎邏輯,它如此根本,以至于它的情理就是社會的根本情理。
然后,蔡崇達說,我就是野草,現(xiàn)在我講野草的故事?,F(xiàn)代文學史上,魯迅寫過一部《野草》,野草被編碼、抽象,野草成為龐大的隱喻,魯迅何其大,蔡崇達何其小,他全力以赴,回到他的小,守住他的小,他解碼“野草”,解密“野草”,讓草回到草自身。
——回到草自身,隨風俯仰,同時緊緊抓住土壤,草必須成片,必須在底部連接,草的生命不是為了讓他人欣賞,草必須如其自身一樣生生不息地活著。
草的經驗、草的情感、草的倫理、草的希望,蔡崇達寫這一本書,如同一棵草模仿一棵草、一棵草連接延伸到天邊的無數草。
——李敬澤
我們?yōu)槭裁瓷幌?/p>
我們憑什么生生不息
東石 :灘涂與沙灘
幸好,我出生于海邊,自小就知道,這世間許多東西,日復一日在相互撕咬著。有的撕咬是寂靜的,比如白日與夜晚。它們連些許的呻吟都不愿透出,但終究咬出了漫天血紅的晨暈與晚霞。
有的撕咬掩不住哽咽和哀鳴,比如海洋和陸地。海與地的交會處,總要鋪天蓋地地悲鳴。它們的軀體不斷被對方抓破,經脈不斷被對方撕扯,血液浸透了彼此——那些血肉模糊,便是灘涂了。
灘涂是被撕下的陸地的血肉,灘涂是被撕下的海洋的血肉。灘涂因此從來是腥臭的——這些血肉,還一直在腐爛發(fā)酵著。
海邊的人因此都知道,和這里的彈涂魚、鰻魚、螃蟹、蟶子等一樣,自己是灘涂的子民 ;他們還知道,生命沒有高貴的出身,腐爛便是生命的母親。
幸好,我出生于海邊,自小就知道,人總會找到沙灘的。
我生活的這個小鎮(zhèn),有大約 20 公里的海岸線。從每戶人家的窗戶看出去,朝走過的每條道路旁瞥一眼,從每個甘蔗林的夾縫中透出來的,都是灘涂。但不用誰特意去指引,所有人遲早會發(fā)現(xiàn)的,在一個陸地拐角處,在一片相思林的包裹中,藏著一段局促的沙灘。
我忘記自己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沙灘的,大約和所有人一樣吧 :當心里開始生發(fā)出那些自己辨認不清、無法命名的東西,當不知道要在哪里才能攤開這些東西時,人就會找到沙灘的。
沙灘是陸地用被海洋啃噬得破碎的軀體,流著血懷抱出的一個安靜的臂彎。陸地以這一點慘淡的勝利,拼命構造一個它認為的自己與海洋相處的最好的模樣——沙灘是陸地的幻象,是陸地為自己與對手構造的神廟。然后,它也成了所有人的神廟。
少年在這里好奇且憂愁地看著自己身上新鮮的欲望,中年人在這里抓虱子般埋進命運里糾結的點,老年人在這里和自己的記憶聊天……在沙灘上,沒有人顧得上和別人說話。這里的人在著急地把內心盡可能地吐出來,像一只只吐出自己內臟的章魚,以這樣的方式才能看到自己。
我總愛在沙灘發(fā)呆到夕陽西斜,直到白日與夜晚撕咬出的血浸泡了整個世界,我知道,這世界又完成了一次孕育。我看著這一個個年老的或年少的、干凈的或毛糙的軀體,收拾起自己攤開的全部,猶豫地站立起來,踟躕地穿出相思林,最終往泥濘的灘涂里走去、往自己正在行進的人生走去。
我看著他們一個個的背影,遠得影影綽綽,如同腥臭的灘涂抽出的那一根根又灰又綠的草。我看到,他們和它們一起在搖曳,他們和它們,都在被風刮倒,或者是和風舞蹈著 ;都在被潮水淹沒,或者在水里浮游著……我知道,他們和它們都在和自己的命運撕咬著 ;我知道,他們和它們都在掙扎著,或者,生長著。
曹操背觀音去了
時隔近六個月,母親終于愿意開口與我說話了。
她打來電話,努力回憶著此前尋常的那種口氣,好似找到那樣的口氣,此前莫名僵持著的這幾個月,就因此不存在了。
她用那種口氣問 :“你好嗎?”
畢竟這么久沒能說得上話,我本想認真地回答。她卻等不及了,又搶著說了 :“你記得曹操吧?”
我有些吃驚,明白母親是因為曹操而愿意和我說話的。但是為什么呢?
她繼續(xù)說了 :“曹操走了?!?/p>
她說 :“鎮(zhèn)上的人很篤定,曹操必定是成佛了。”
她說 :“鎮(zhèn)上的人在討論,應該給他建一座廟的?!?/p>
最后,她說 :“想得到嗎?咱們鎮(zhèn)上死死生生、往往來來這么多人,能成佛的倒竟是曹操。”
著實有好一會兒,我沒反應過來。
“曹操成佛了?”
我非常錯愕。
我們這代人的家鄉(xiāng),在童年時,還能偶然碰到些游蕩著的成仙成佛的鄉(xiāng)土傳奇,但這樣的故事,被呼嘯而來的年月,撕得越來越碎,到近年來,好似被時光瓦解得不見蹤跡了。
此時,卻突然硬生生冒出立地成佛這回事了,而且離奇的是,成佛的人選,竟然是曹操。
“你說的,是東石鎮(zhèn)那個曹操?”我想再次確認下,“那個駝背的、可憐的曹操?”“是啊?!蹦赣H回答的聲音,更透亮了。
讓我突然想起,每年東石鎮(zhèn)的夏日,總有從太平洋上刮來的、那些被曬得松松暖暖的風。
我當然是認識曹操的。
我想,此前生活在東石鎮(zhèn)上的所有人,都總要認識曹操的吧。
我所出生的這個東石鎮(zhèn),是個半島,長得似肥胖的短靴,半截踩進海里。
西邊靠江的這邊,連著大陸,如同踮起的腳尖,似乎還在猶豫是否全部沒入海里。
三面環(huán)海的部分如同腳跟,試探性地插進海里,看著總感覺要瑟瑟發(fā)抖。
到我生長的時候,這鎮(zhèn)子就已然是西邊一個碼頭、東邊一個碼頭。
以前我好奇過,為什么一個小鎮(zhèn)需要兩個碼頭。后來我知道了 :西碼頭接著江面的,有灘涂,吃水很淺,只能進得一些小舢板 ;東碼頭,直直對著海,浪大風大,能停大船,能停的也只有大船。
因此,西邊來的,便是討小海的,彈涂魚、鰻魚、花蛤、小螃蟹……東邊來的,都是討大海的,東星斑、小鯊魚……
整個鎮(zhèn)子的西邊和東邊,就這般理所當然地過成了兩種人生。
西邊的人討小海,大多數都莫名樂呵呵的,一天到晚,有事沒事,臉總要笑著的。有些是早上去灘涂翻些海鮮,有的則下午去,反正干完該干的,剩下的時間就晃著、癱著、笑著。
東邊討大海出大洋的人,總是莫名亢奮的,要么幾個月沒出現(xiàn)在東石鎮(zhèn),一出現(xiàn),就總要鬧騰的。特別是晚上,總免不得喝酒猜拳、嬉鬧打架。
當時的東石鎮(zhèn),脈絡也很簡單。西碼頭和東碼頭中間,是長長的一條街,石板砌成的。路兩端,再各自枝枝蔓蔓長出些小路,安放著些人家。
打我能記事開始,曹操便每天一前一后背著兩個背簍,走在這石板路上了。
早上從西碼頭走到東碼頭,下午從東碼頭走到西碼頭。晚上在西碼頭邊上的家睡上一覺,第二天醒來,再次出發(fā)。
所以,東石鎮(zhèn)上的人,總是要認得曹操的。
我家便在這條長街的中間。
母親說,父親原來是在輪船社工作的,結婚前,當然是住在東港的。結婚后,母親一有了孩子,父親就急急想把家往西邊安了。
我能記事的時候,父親還得去出海,一去總要大半年。
那幾年,母親每天把門打開著,拿了把凳子靠著門坐著。她邊干著手邊的活,邊偶爾瞥一瞥東邊的石板路。
她知道的,她的丈夫、我的父親,具體還得多少個月才能回來,但她還就這般坐著,每隔幾秒就朝東瞥一眼。到天光暗了,暗到看不見什么了,門都要開著。直到她收拾完所有,要進房睡覺了,這才關門。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得曹操的。
我能記事的時候,曹操就已經足夠老了。我不知道他確切幾歲,但看得到,他臉上的皺紋一浪壓著一浪,快把他的眼睛淹沒了。我總喜歡在他皺紋的浪里找他的眼睛。
他的背已經駝成將近九十度了,可能是身體輕吧,又或者因為頭很重吧,走起來,總是向前犁著。海邊總是有風的,每次風一刮,他的身體就搖搖晃晃。那時候的我老擔心,他的臉會不會犁到地。
一有機會和他靠得近,我就很認真在他的臉上查找傷痕。但他的皺紋太深太密了,皺紋的浪甚至把傷痕都吞沒了。我終究也分不清,哪些是新添的傷痕、哪些是時間的割痕。
大約早上 6 點,曹操便會從西邊的碼頭出發(fā)。
早上的他,一個背簍背在前面,懷抱著一般,里面放著的是從西碼頭討小海的漁民那兒批發(fā)來的小海鮮。一個背簍背在后面,那個背簍是他改造過的 :背簍的中間開了個口,放著隔板,里面有著用細鐵線固定著的一尊觀音和一個小香爐。隔板的下方恰好可以放置一束短香、用來占卜的簽和簽筒,以及對應的觀音簽詩集。
曹操的右口袋里總裝著一塊用油布包著的肥皂。每天早上,他在西碼頭整理好當天要販賣的海鮮,一定得用肥皂仔細地搓洗每根手指,以及手掌里的每條掌紋。然后他會把安放著觀音的背簍小心地放置在礁石上,點燃短香,拜三拜,插在小香爐上。先背上菩薩,再背上海鮮,然后在香氣縈繞中,他出發(fā)了。
他的脖子上掛著個木魚,每走一步,他便敲一下木魚,喊著 :“花跳、鰻魚、小螃蟹,海里的味道?!?/p>
忘記是我?guī)讱q的時候,但我確實問過他 :“為什么邊叫賣這些海鮮邊敲木魚?”他笑瞇瞇地說 :“這不,邊賣它們邊為它們超度,也算是功德?!?/p>
每天早上,他會在九、十點鐘的時候路過我家。我肯定要看到他的,我家的門開著,母親、我姐和我就挨著大門坐著。
他的到來總是有奇怪的儀式感,巷子又長又深的,他的叫賣聲來回滾動著,點燃的香,隨著風有一陣沒一陣,香味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的。
然后他就出現(xiàn)了。
他走得很慢,路過每戶人家,只要看見
開著門的,他便要從門縫里探進頭去 ;門沒
開的,他還要踮著腳從窗戶里探進頭。
總是要先問 :“你今天感覺好嗎?”
然后再問 :“要買點海里的味道吃嗎?”
打我記事起,我便每天很是期待曹操來。雖然母親大部分時候都沒錢買那些小海鮮,但是我總覺得那叫賣聲真好聽,那香味真好聞,以及,我喜歡他笑瞇瞇地問我、問母親 :“你今天感覺好嗎?”
我總會開心地叫嚷著 :“很好啊。”
好像,就此我這一天就真的很好了。
我記憶中,母親似乎也很是歡喜每天的這個時刻,她會笑瞇瞇地回 :“好像還不錯?!辈懿贂?:“那太好了?!?/p>
曹操走到東碼頭,大概都中午了。他會在東碼頭找個地方蹲著吃口飯,然后癱在某一塊礁石上打個瞌睡,下午兩點多,曹操才會從東邊的碼頭出發(fā)。
或許是因為東碼頭的大船只有大魚,或許大魚對曹操來說太重了,他并不做東碼頭的海鮮生意。下午的時候,他把那個賣魚的背簍背到身后,里面有時候有早上沒賣完的魚,大部分時候是空著的。他把安放著觀音的背簍背在前面,出發(fā)前,香依然要點燃起來,依然走一步敲一聲木魚,嘴里的吟唱變了,下午曹操會喊著 :“抽簽啊,卜卦 ;觀音啊,菩薩。求神啊,問事 ;觀音啊,菩薩?!睆臇|港返回來的這一路,他依然走得很慢,依然看到有人門開著,就要探進頭去 ;門沒開著,總要踮著腳從窗戶探進頭。只是問的話換了,換成了 :“你今天過得好嗎?”
然后再問 :“需要和菩薩說說話嗎?”
每天下午,他會在四五點的光景路過我家。如果是冬日的四五點,有時候會有霞光沿著西邊的巷口淌進來。霞光覆滿他全身,他臉上全是金黃色的皺紋、金黃色的歲月的浪,然后他笑出金燦燦的皺紋,瞇著眼問 :“你今天過得好嗎?”
我下午的答案可不一定。許多時候當然還是歡欣雀躍地嚷著 :“很好?!钡洺S行┤兆?,過得讓我講不出這樣的詞語,我會說 :“不好?!?/p>
如果我這么回答了,他會把頭靠近我,靠近到快貼著我,然后他會說 :“明天會很好的?!?/p>
因為靠得太近了,我聞得到他身上的汗臭味、海腥味、老人味及沉香的香味。這味道太強烈了,甚至到后來,我一想到家鄉(xiāng),心里就馬上涌起這些味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段時間,下午的母親,總似乎很憂傷,她語調依然很平淡,只是早上的平緩像是山里的泉水,下午的平緩像是海里的鹽水。她會平淡地說 :“挺好的?!?/p>
我不確定曹操聽得真不真切,他似乎嘗出了語調的不同滋味,又似乎沒有。他最終如早上一般,開心地回著 :“那太好了?!?/p>
那時候,家鄉(xiāng)的節(jié)日很多。祖先們的生日是節(jié)日,要祭祀 ;祭日是節(jié)日,要祭祀。這么多祖先,節(jié)日本來就夠密的。那個時候,家鄉(xiāng)的神明多。我記得小時候算過,僅僅東石鎮(zhèn)就有幾十尊神明吧。神明的生日是節(jié)日,要祭祀 ;神明的成仙日是節(jié)日,也要祭祀。最過分的是天公,每個月的十五日都是他的生日,每個月的十五日都得祭祀。
當時父親雖然當海員,但想著要蓋座房子,錢因此是吃緊的。母親說她與祖先和神明商量過了,反正每個月就初一、十五祭祀兩次。“就湊合著過吧,等以后咱家有錢了再補?!蔽衣犇赣H祭祀的時候這么說過。
初一、十五這兩天,母親便會在早上的時候叫住曹操 :“便宜的雜魚給我來個一塊錢吧?!?/p>
曹操便會直接坐在地上。坐著的時候,前面的背簍剛好就放置在他的跟前,背后背著觀音的背簍,和他背靠背。我總覺得,他和觀音菩薩背靠著背賣魚給我們。
他背簍里的魚,沒有分類,無論什么季節(jié),魚的種類總是很多。他也沒有帶秤,一塊錢的魚,他就是用手抓了一把,然后放進
我母親拿出來的盆里。他會認真地打量幾眼,然后會說 :“正好一塊錢?!?/p>
我母親也會點點頭 :“ 是啊,正好一塊錢?!?/p>
我至今不理解為什么正好一塊錢,但每次都跟著很篤定 :“這確實是一塊錢的魚了?!?/p>
曹操下午的生意更好。經常每隔四五戶人家,總有一戶會叫住他。我母親也找曹操抽過簽,所以我知道價格的,一次一角錢,倒是不貴。只是,確實也就值個一角錢。
下午有人叫住他,他便如早上一般就地而坐,菩薩就在他懷里了。然后他掏出簽筒遞給問卦的人,笑瞇瞇地等著抽出簽號,然后拿出簽詩冊一頁一頁翻找到對應的簽詩,就遞給求簽的人。
鎮(zhèn)上的人大都不識字,翻來覆去看了半天,認不得幾個字,說 :“你解解啊。”
曹操此時會充滿歉意地笑,說 :“我也不識字。”
然后他會說 :“但我大概記得,這或許講的是什么故事?!?/p>
他就自顧自地講完記得的故事。抽簽的人邊聽邊抓著故事里的情節(jié),要往自己身上套。
“所以是冬天的時候會有好消息?”抽簽的人問。
曹操便會直愣愣地看著抽簽的人,然后,笑。
“還是說名字帶‘冬’字的人會給我?guī)砗孟??”抽簽人不死心,再追問?/p>
曹操依然直愣愣地笑。
抽簽的人嫌棄地白了曹操一眼 :“不懂解簽,還敢背觀音簽?!?/p>
曹操笑瞇瞇地說 :“是觀音讓我背的。”
“曹操是后來做了什么特別的事情嗎?”
我試圖推導出一些邏輯,去理解母親剛剛和我宣布的這個事情。我實在不知道,這樣的曹操如何就能成佛了。
母親說 :“沒有啊?!?/p>
“還是他過去做過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不知道的?”我還是不死心。
母親想了許久,似乎很困惑我的追問 :“他的故事你都知道的?!?/p>
母親很認真地強調 :“他一直是你記得的那樣,直到死的那天,還是那樣。”
現(xiàn)在生養(yǎng)在城市里的人可能已經不知道了,從小鎮(zhèn)出來的人或許還有人記得吧——其實,每個人的故事發(fā)生了,就存在了,它們還會蒸發(fā)或者被撕裂成類似于塵埃一般的東西,在空氣中彌漫著。只要你待的地方不那么大,只要你待的時間足夠長,這些故事總會如塵土一般,在你心里慢慢地落、慢慢地積,某一刻再一看,發(fā)覺記憶都堆出厚厚一層了。
我無法確切地說出,我具體是在哪個地方什么時候聽說過曹操哪個故事,但我確實就這么知道了曹操的許多故事。
比如,我知道,曹操本來不應該叫曹操的。
曹操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曹操的大哥叫曹阿一,曹操的二哥叫曹阿二,曹操的妹妹叫曹阿四。就曹操,叫作曹操。
據說曹操母親生曹操的那天,晚上恰好有個戲班子巡演到了這個小鎮(zhèn)。當時這個海邊小鎮(zhèn),難得有戲班子來,曹操的父親和三五親戚喝了慶生的酒后,就一起來看戲。
那個老實巴交的討小海的人,看到有人穿著戲服畫著花臉,聽到第一聲唱詞,就被震撼得目瞪口呆。唱詞他聽不出是普通話、閩南話還是莆仙話,但他就是一邊看一邊激動地罵。大家也不知道他為什么罵,只知道攙扶他回家時,他嘴里還在罵罵咧咧、嘟嘟囔囔,說的是 :“人就是應該活出個名字來?!?/p>
然后,曹操就叫作曹操了。
一開始,曹操的父親著了魔一般,要讓大家都知道他的兒子叫曹操。曹操還沒滿月,他父親就抱著他到處晃,見人就說 :“你看,這是我兒子,叫作曹操?!庇腥寺愤^他的家,他也要抱著孩子追出來,說 :“你看,這是我兒子,叫作曹操?!?/p>
但念叨也就念叨了三個多月,后來似乎他自己也忘記了。到了第二年,曹操的母親又生了個孩子,是曹操的妹妹。曹操的母親問 :“小孩叫什么名字啊?”
曹操的父親當時正在洗著海帶,頭也沒抬,說 :“當然叫曹阿四啊,要不叫什么?”
曹操也確實活得越來越沒有曹操這個名字的樣子。
剛生出來的時候,接生的產婆一看,哦,生了條絲瓜,皺皺巴巴、瘦瘦長長的。
曹操這一模樣,仿佛從那時就定型了,自小到大,手是瘦瘦長長的,像絲瓜 ;腿腳瘦瘦長長的,像絲瓜。
曹操的父親總會用一只手把他的腿箍著,對曹操的母親說 :“你看,就這還叫曹操?”
也不知道他在譏嘲的是誰。但他認真地白著眼又重復一遍 :“還真看得起自己,這模樣,連大一點的鰻魚都網不住的人,還敢叫曹操?”
曹操這個名字在這個家庭越來越尷尬且醒目。曹操的父親偶爾有好收成,一進門會開心地喊著小孩來看 :“阿一、阿二,呃,你也是,阿四你們過來,看我今天翻到了什么。”
曹操這個名字,連他父親叫起來都很是燙嘴。
曹操的父親因此越來越不愿意叫曹操了。
父親回家叫嚷著 :“阿一、阿二、阿四,來看看今天我又翻到了什么?!?/p>
曹操杵在一旁,不知自己該不該也湊過去。
一開始湊過去了,父親可能有意或無意,但確實白了他一眼。曹操就此不湊了。
曹操就此除了不斷地瘦瘦長長,還越來越安靜了。
母親還是心疼小孩的,妹妹阿四還是心疼哥哥的,有時候會想去安慰曹操。曹操會笑瞇瞇地,一直搖著頭。母親和妹妹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到底是沒關系、不難過,還是不用管我?但看他笑瞇瞇的,安慰一下也就走了。
曹操就此除了不斷地瘦瘦長長、越來越安靜,還總是笑瞇瞇的。直到他足夠老了,老到我都出生了,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這樣 :瘦瘦長長、安安靜靜、笑瞇瞇的。
曹操和曹阿一、阿二、阿四一樣,長到幾歲,就干幾歲的活。兩三歲幫著挑揀小海鮮,五六歲幫著洗海帶,七八歲幫著剖牡蠣,十歲左右便要跟著出海了。父親討小海,曹操跟著也是討小海。每天凌晨四五點,星星還在,天空剛要翻魚肚白,他們就同其他討小海的漁民一樣,把腳插進冰冷、黏稠的灘涂里,開始翻找老天爺藏在這兒的一份口糧。
盡管凍得刺骨,但沒人吭聲,他們第一次下灘涂,就學會把難受吞進心里了。
這種和所有人一樣的時刻,讓曹操最是安心和開心。把頭就此埋進和周圍的人類似的生活里,吃著一樣的苦,大家一起苦,好像也沒那么苦。
但曹操還是因為頂著這個名字,被揪出來了。
首先開始的,還是自己家里的曹阿一。
看著小自己幾歲的曹操剖起牡蠣來哆哆嗦嗦的,阿一突然心生靈感 :“操,這牡蠣可真難剖啊?!?/p>
曹操愣了一下,反應了好一會兒,問 :“是在叫我嗎?還是在罵牡蠣?”
阿二和一旁的父親都聽到了,都開心地笑了。
第二天,阿二也逮住機會就說 :“操,今天天氣可真好 ;操,今天的風可真黏……”
曹 操 沒 回 聲, 阿 二 就 罵 :“ 怎 么 不 回答?。俊?/p>
曹操回了,阿二就笑 :“又不是在叫你?!?/p>
過不了多久,曹操名字的新用法就傳開了。
凌晨,許多人都在灘涂上一起翻找海鮮,這真是累人的活,翻找得累了,以前就是悄悄地嘟囔幾聲,還怕被人說這理所當然的苦都吃不了?,F(xiàn)在有新辦法了,可以喊 :“操,怎么今天的鰻魚鉆那么深?!?/p>
另 外 一 邊 也 有 人 回 了 :“ 操, 是 鉆 太深了……”
然后灘涂上,就到處都是呼喚曹操的聲音。
然后從灘涂回鎮(zhèn)上的路上,到處都是呼喚曹操的聲音。
然后尋常的生活里,突然憑空就冒出幾聲呼喚曹操的聲音。
經過了那些歲月,曹操已經不會惱怒了,每次也只是樂呵呵地笑。曹阿四和曹操的母親反而耐不住了,聽到有那個發(fā)音,就往那邊趕,拿著海鋤頭,怒聲喝著 :“是哪只狗在嚷,哪只狗?”
四下沒人作聲,曹阿四追著曹操問 :“你知道的,是哪個?”
曹操還是樂呵呵地笑。
曹阿四著急了,邊跺著腳罵邊哭 :“你怎么就這么 ?!?/p>
曹操樂呵呵地笑了笑,說 :“這樣的名字用在我身上,確實是挺搞笑的?!?/p>
曹操的父親是在曹操十六七歲時離開的。
那一年他父親六十出頭——這在當時不算特別好的壽命,但也是能接受的了。要走的那一刻,父親好像沒有覺得多難過,反而有種終于要“畢業(yè)”的感覺。
父親躺在床上,輪流叫著家里的人。妻子當然是第一個叫的。父親說 :“你別著急來,等孩子都結婚了再來?!蹦赣H點點頭。
叫來了阿一 :“你都結婚了,趕緊生孩子?!苯衼砹税⒍?:“你趕緊結婚,趕緊生孩子?!比缓蟾赣H卡住了,愣了好一會兒,終于時隔十多年又一次叫曹操的名字了 :“曹操啊。”也就這么喊了一聲,然后本來平靜的父親突然哭起來了,嗚嗚嗚地,像女人的哭法。
父親說 :“曹操啊,可憐的曹操啊?!?/p>
那個時代,東石鎮(zhèn)是真窮。我后來讀書了,讀了歷史才知道,從明朝禁海,不讓出海通商開始,沿海的東石鎮(zhèn)就一直窮。
但再窮的地方,老祖宗那些煩瑣的規(guī)矩還是一個點都不能落下的。甚至反而更不能落下了——越困難的人生,越要依靠規(guī)矩穩(wěn)住啊。
葬禮的規(guī)矩,大大小小的幾十項,還好負責祭祀的師公都記得住,大家遵循著他的調動就可以了。比如,一定要招魂的,招魂回來后,家人們要一個個朗誦祭文(就是用文言文說你活得多好,有多少人有多愛你),然后隆重地跪拜告別。
祭祀遵循的還是晉朝時候的禮制,不喚姓,只喚名。而且,為了表現(xiàn)莊重威嚴,名字要念古音,加重念。
在東石鎮(zhèn),很多人生活一輩子用不到正經的名字,如果取得太正經,大家一定要找個土名安到他身上的。那種有目標、有意義的名字,如何配得上這么土的生活?許多人都是到家里有親人死,或者自己死的時候,大家才知道,哦,原來他叫這個名字??!
祭祀開始了,先是長子阿一,然后是次子阿二。終于,師公用悲痛莊重的口吻喊 :“請,三子,操,上前祭拜?!?/p>
眾人笑了。
曹操面紅耳赤地趕緊跑到靈前來,撲通一聲就跪著拜。
按照規(guī)矩,得連呼三聲,而且?guī)煿坪踹€不明所以,又叫了一聲“操”,眾人又笑了。
師公反應過來了,第三聲的時候說得分明心虛了 :“請,三子,呃……操,上前祭拜?!?/p>
眾人察覺到一向正經的師公也意識到窘迫了,笑得更歡了。大家還在笑著,曹操好像習慣性地要跟著笑,只是眼淚還撲簌簌地掉。
于是曹操就瞇著眼,邊笑邊哭了。
我忘記這個故事是誰和我說的,但小時候聽到這里,我就有很強的被侮辱感。當時我也不理解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就是耿耿于懷著,甚至等自己成年了,我總莫名其妙地要和很多人講這個故事。聽的人聽完莫名其妙,他們不理解我為什么要講這個故事。我此前也解釋不了為什么。只是過了好多年,我自己有小孩了,才有一天突然明白了,搖醒正在熟睡的老婆,說 :“我終于知道我為什么對曹操的名字耿耿于懷了。難道心生些對人生格外的期待,就要被庸常的生活嘲笑侮辱嗎?”
我老婆聽得莫名其妙,說 :“在想什么呢,趕緊睡覺,明天小孩要上課了。明天輪到你做早飯,記得 6 點就得起?!?/p>
曹操的父親走之后,好像就一兩年,或者一年不到,曹阿四就走了。
曹阿四走的時候十三四歲,剛好是水靈的模樣。曹阿四從小利落,因此性格總是著急的。家里圈了塊海塘,海塘里種著海帶。撈海帶這種活本來是男人干的,但曹阿四喜歡。她十三四歲的時候,踏入海塘里剛好能探出頭,她因此總搶著撈海帶。
曹操也喜歡看自己的妹妹撈海帶,她踮著腳在海塘里走來走去,東拉幾條西拉幾條,海帶繞著她的身體舞來舞去。曹操會說 :“阿四你像仙女?!卑⑺幕匦Φ每┛╉懀f :“阿四就是仙女?!?/p>
阿四就是一天下午被發(fā)現(xiàn)浮在海塘里的,應該是撈海帶時一不小心腳一滑,嗆了水,慌亂得沒站住。
其實鎮(zhèn)上以前就有姑娘也這么沒了的。
那個時候,人的來來往往生生死死好像沒那么嚴重。其實想來,這世間從來那么多人生,那么多人死。只是壞世道,死得更快些,更早些,哪有什么稀奇的。
當時還會把這種死法稱為“著急死的”,仿佛是他們主動選擇著急離開的,而對應著的安慰便是 :“沒事,他下次投的胎應該會好些?!?/p>
曹阿四走了,師公就又得來了。那天葬禮,師公見到曹操就皺眉。曹操看見師公皺眉了,覺得又是自己的錯了。曹操去向師公道歉,才知道師公原來已經有了解決方案 :“要不,我祭祀的時候,就喊你阿三?”
曹操想了想,卻不答應了 :“ 還是叫‘操’吧。”
曹操哭著說 :“祭祀的時候老天爺都聽著吧?”
師公愣了下,說 :“你是要借此罵老天爺幾句?”
曹操哭著說 :“就幫我罵幾聲?!?/p>
那 天 祭 祀, 師 公 最 終 還 是 叫 了 曹 操“操”,叫的時候還比以往更用力、更莊重。
母親也算完成了和曹操父親的約定。曹操父親走后,母親著急奔波著,給阿二娶了老婆,給曹操也娶了媳婦。母親在曹操娶完媳婦之后,嘴里就老念叨著,說 :“阿四已經先走了,我任務算完成了吧?!币餐浤钸读硕嗑茫幸惶煸缟?,曹操看到母親睡死在自己家的灶臺邊。
母親走的時候,師公又得來了。那個師公年紀也很大了,七十幾歲吧。他可是當時鎮(zhèn)上最老的幾個人了。
這次師公一來,看到曹操就咧著嘴笑 :“真好,又有次罵老天爺的機會了?!?/p>
師 公 說 :“ 活 在 這 世 上, 誰 不 想 罵 幾句啊?!?/p>
師公說 :“你父親給你取的這名字真好?!?/p>
對曹操這個名字的調侃,應該貫穿了他的一生吧。到我記事的時候,每次一聽到木魚聲,聞到沉香味道,我就聽到石板路上不同人此起彼伏地喊 :“操,今天天氣真好啊。操,現(xiàn)在冷得要死。操,這世道怎么這么難啊……”
發(fā)生在不同人身上的不同境遇,似乎都可以通過這個句式說出來。
我記得就在前年春節(jié)我回老家時,聽到我家東邊的東邊,大概第七座房子吧,里面的人一聽到木魚聲,就扯著嗓子叫嚷著 :“操,我家婆娘走了,你知道嗎?操,我家婆娘真的走了。你知道嗎?”
我母親看我好奇,特意和我解釋了一下 :“他老婆走了四五個月了,此前幾個月都說不出話。曹操知道了,他本來就要挨家挨戶地探頭過去,那幾個月,看到那戶人家連窗戶都關上了,還硬要撥開窗戶,探進頭去問 :‘你今天過得好嗎?’然后那人就生氣了,氣得大嚷大叫 :‘操,我家婆娘走了。我怎么好?’曹操樂呵呵地笑 :‘罵出來會好點兒,心里會好點兒?!?/p>
自此,每天曹操要經過時,還沒探頭進來,他就這么嚷。
我們在說話期間,曹操剛好走到他家了。屋子里的人嚷得更大聲了,曹操還是從窗戶探進頭,笑瞇瞇地說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我全部都知道的?!?/p>
屋子里的人叫著叫著,扯著嗓子嗷嗷地哭。
曹操笑瞇瞇地探進頭問 :“要不要和我說說話?”
屋子里的人還在嗷嗷哭。
曹操說 :“要不和菩薩說說話?今天你要抽簽,我算你免費?”
“這是菩薩說的?!辈懿傺a充道。
“曹操是什么時候背著觀音的???”我突然想起來這個小時候就縈繞在我心里很久的問題。從我記事開始,他就長著這副背著觀音的模樣了。好像觀音就長在他身上一般。
母親說 :“我記得當時這條石板路,靠西碼頭的都是土打的房子,東碼頭都是石頭砌成的房子,就咱們這中間,房子稀稀拉拉的?!?/p>
母親似乎也回想了好一會兒,好像還是沒想起來 :“我嫁給你父親,搬來這兒住時,曹操就這樣每天背著兩個背簍走了?!?/p>
母親說 :“我記得,第一次曹操經過咱家的時候,咱家還沒有建好門,就拿著幾塊木頭擋了一圈。我當時懷著你,每天都得搬了木頭才能坐在這石板路邊上干活。當時曹操說 :‘閨女啊,家還沒建好啊?!艺f :‘是啊?!f :‘總會建好的。’我說 :‘是啊?!?/p>
母親說著說著,突然想起來了 :“曹操好像是他老婆走之后開始背觀音的?!?/p>
母親說 :“好像他本來就是討小海的,老婆走之后,他躺著好幾天起不來。親人們去勸,他就躺在床上笑瞇瞇地看著大家,偶爾難過了,哭一哭,哭完,繼續(xù)笑瞇瞇地。直到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觀音說他老婆已經去西方了。觀音說他要出門,沒有隨從。夢里曹操說 :‘要不我來背?’”
我記得,曾聽說過曹操曾經是有家人的。只是聽說,并沒有看過,從我記事起,曹操就是一個人背著觀音了。
多虧曹操的母親是張羅好曹操的婚事才走的,要不,曹操肯定自己談不成婚事。當時找妻子,用現(xiàn)在的說法,對彼此都像開盲盒。曹操的妻子剛嫁過來的時候,說話還會嬌羞地遮嘴巴。也說不清是被曹操的性格倒逼的,還是本來如此,回歸了本性。結婚三個月不到,東石這兒來了場大臺風,臺風還沒登陸,倒把曹操分的偏房屋頂給掀了一角。曹操的妻子看著瘦瘦長長絲瓜一樣的曹操,干脆袖子一擼,裙子一綁,自個兒就爬上了屋頂??粗懿龠€在發(fā)愣,怒氣地喝 :“杵著干嗎,給我遞石塊啊。”
曹操的父親留著的海塘,本來都被曹阿一、曹阿二分了,還能被曹操媳婦硬生生討回來,重新畫了個三等分,曹操家分到的還是邊上的。據說用的方法倒也沒什么特別,就是整天坐在門口,見人就哭見人就告狀,說兄弟如何欺負曹操。阿一、阿二,實在扛不住,商量著跑來求和了。
曹操的妻子連生孩子都是利索的。挺著大肚子了還跟著去翻灘涂上的海鮮。那一天,腳一軟一個人就重重地滑在灘涂上。天蒙蒙亮,但看得到那血水一下子從她跌坐的地方涌了出來。眾人著急要拉她上來,她卻利索地來了一聲“別動”,然后自己伸手到自己的下體掏了好一會兒,就這樣掏出來個孩子。
曹操的妻子總得意地對曹操說 :“你看啊,要不是你母親找我來管你,看你怎么活下去?!?/p>
曹操笑瞇瞇地一直點頭。
曹操的妻子最終給曹操生了兩個兒子,生了就養(yǎng),養(yǎng)大了曹操的妻子又給他們各自張羅著婚事。小兒子結完婚的第二天,曹操的妻子召開了個家庭大會,把家里之前的東西盤點一下,分成三份,她和曹操分了其中一份,宣布她會帶著曹操搬出去住。
她的理由很簡單 :“我不習慣拖累誰,我也不習慣讓曹操拖累誰?!?/p>
曹操的妻子領著曹操到了西碼頭邊上找了一塊地,建了小土房。每天一大早妻子領著曹操去灘涂討小海,討完小海,就讓曹操挑著擔,自己吆喝著走街串巷地叫賣。
據說,曹操妻子的叫賣聲可是中氣十足,老遠老遠就能聽到,而且口氣篤定得讓聽過的人都相信叫賣的每個詞語 :“東石第一新鮮,味道又香又甜……”
大概是曹操六七十歲的時候吧,那天鎮(zhèn)上敲鑼喊著臺風要來,老太太又著急爬到屋頂,腳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這次摔下來的地方不是灘涂,是石板路。曹操知道那可比灘涂硬得多。這次磕到的不是屁股,是同樣硬邦邦的腦袋。
妻子還掙扎著坐起來,頭凹陷了一塊,喘著氣,總結一般 :“嗨,你看這都一輩子了?!?/p>
又說了一句 :“我這下沒法管你了,你可怎么辦?”
妻子腦袋流出了血,血蓋滿了她的臉。
曹操驚恐,但還是笑瞇瞇地說 :“你流血了怎么辦?”
妻子說 :“沒辦法了啊,是人就得死啊,活著就得吃飯啊?!?/p>
曹操哭著,但還是笑瞇瞇地說 :“ 那也是?!?/p>
妻子就這么走了。
祭祀的儀式還是沒變,千百年不變,就這幾十年就更不會變。只是當年的師公早走了,現(xiàn)在管理這一片的師公換成一個比曹操年輕許多的人。
師公又要招魂了,師公又要念名字,師公說到“請亡人之夫——”,然后就噎住了。
曹操站起來,說:“要叫,操,操,操……”
眾人都笑了,連那師公也笑了。笑完之后,大家才看到曹操站在那兒嗚嗚地哭。
儀式結束后,曹操就一直躺著了。那一年,臺風又來了幾次,每次都照著屋頂的漏洞拼命灌水。不僅曹操的孩子來收拾過,曹阿一、曹阿二各自帶著孩子也來幫忙收拾過,但曹操還是愿意躺在那兒,泡在水里,直到曹操那天晚上夢見了觀音菩薩,夢見自己老婆隨觀音去了。
“曹操從那時到現(xiàn)在,就這樣每天背著觀音一來一回地走,一直沒斷過?”我問母親。
“是啊,到死那一天,一天都不少?!蹦赣H說。
“到死那一天?”我雖然聽得明白,還是忍不住重復了一遍。
“是啊?!蹦赣H也感慨了,“從你出生前走到了前天,你看,你都從沒有到有、從小孩到離開家鄉(xiāng)、從離開家鄉(xiāng)到現(xiàn)在,他就每天一直在這條石板路走著?!?/p>
母親說 :“說起來,你讀大學離開家鄉(xiāng)到現(xiàn)在都快二十年了。你在外面的日子,都超過在東石的日子了?!蹦赣H笑著說,“某種意義上,你越來越不是東石鎮(zhèn)的人了?!?/p>
母親說得我難受,但母親說得對。細究下來,對現(xiàn)在的人來說,家鄉(xiāng)都是可疑的。此前的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這里,極個別離開了,真的只是出個遠門,總是要回來的。而現(xiàn)在,出去了就知道自己大概回不來了,但又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我還在想著,母親像猜中我心里所想的那樣,突然說了句 :“放心?!?/p>
母親說 :“只要我還活在東石,你便覺得自己是有家鄉(xiāng)的吧?!?/p>
我聽著有些難過。
“所以你能理解我為什么不能隨你去北京了嗎?”母親繼續(xù)說,“因為家鄉(xiāng)有很多很重要的東西、人和事,比如這么多神明的祭日,比如曹操啊,而且,為了讓你覺得有個可以回來的去處,即使明知道你永遠回不來,我都要守在這里的。這樣,直到——”
母親說到這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xù)說 :“直到我死了,你的家鄉(xiāng)才會死吧。”
我和母親之所以不說話,是因為父親的離世。
我的記憶中,母親從來便是個獨立到讓人覺得有些凌厲的人。
母親在嫁給父親前,在那邊家里是老三,前面有個哥哥、有個姐姐,后面有個妹妹、有個弟弟。我很小時,她就和我說,外公疼最大的哥哥,然后還算照顧第二大的姐姐 ;外婆疼最小的弟弟,然后還會縱著第二小的妹妹。她沒有抱怨,只是解釋著自己性格的來源。她說,所以五六歲就知道了也接受了,自己沒有人疼,那就學著自己疼著自己便好了。
長到 20 歲,她便自己找了媒婆說 :“我是可以嫁了的?!边€說,“我實在不想為此拖累父母,幫我物色下,不要彩禮的我都可以去看看。”
而我父親這邊,我爺爺早早就去世了,奶奶在我父親母親的婚禮完成后沒幾天,便也突然去了。在我小時候,母親經常對著不明就里的我嘮叨 :“你奶奶真是厲害,原來那時候就知道自己要走了,還不動聲色地手腳麻利地張羅好這復雜的禮節(jié),笑呵呵地把我迎進家門。我一進家門了,她說走就走?!?/p>
母親說 :“我不信那時候的她身體沒有一點兒難受的,但她一絲表情都沒透露?!?/p>
我出生的時候,奶奶便不在了,因此我無法判定奶奶是如何的人。但我總覺得,母親之所以能看出奶奶是憋著疼完成最后的職責的,或許是因為,她自己就是個這樣的人——或許每個人最能看見自己心里已經有的部分。
滿打滿算,房子只建了一半,后半截沒有建好,連個門都沒法安,肚子里還懷著我,而公公婆婆又都不在,母親笑著攆父親去出海,她問父親 :“不去咱們吃什么?”
父親擔心,孤兒寡母總是不安全的。母親回房里拿出奶奶留下來的劈柴的斧頭,有模有樣地揮舞著 :“你看,我怕什么?”
從我出生開始,母親便讓我和姐姐同她睡一間房,而母親的枕頭邊便一直放著那把劈柴的斧頭。
因為家里沒有門,而且確實是孤兒寡母,我家里當然成了宵小的好選擇。每次聽到點外面異樣的動靜,母親會讓我們躲床底下,然后自己拿著斧頭,靠在房門后面,喊 :“我聽到你了,我有斧頭,我會砍人的。我知道你力氣比我大,但萬一被我砍到一下呢?你自己掂量下,劃不劃算?”
幾次,這樣說完,外面便沒了聲音。
還有次晚上,我三四歲的時候吧,我突然間醒了,看到母親把斧頭翻了個拿在手上,專心致志地盯著窗外。趁著月光,我看到窗戶伸過來一只手,試圖摸著點什么。母親把那只手猛地一拉,用斧頭的背面沖那手上一敲,窗外傳來號叫聲,想把手收回去。母親趕緊用兩只手抓住,喊著 :“回答我,還敢惦記我家嗎?”
外面的人估計怕被認出聲音,不敢說話,帶著哭腔含著嘴,嗚嗚嗚地哭。
母親說 :“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必須回我,還敢不敢惦記我家?”
外面的人帶著哭腔說 :“不敢了,真不敢了?!?/p>
母親這才放他走。
父親大概半年回來一次,每次父親要回來前,母親就要叮囑我和姐姐,誰都不許說我家遭賊的故事,誰說了就打誰。
我父親因此對這些故事完全不知情。父親出海一直出到我讀到初中,而我家的房子也是直到父親回東石第三年才建好的。房子終于有像樣的大門了,母親這才自己和父親說。
我父親聽得目瞪口呆,估計在想,自己到底是娶了怎樣的妻子。父親感嘆地說 :“難怪我每次回來,在東碼頭喝酒,總有人偶爾跑來和我說,你家婆娘可真厲害。我還想著,他們夸你會照顧家呢?!?/p>
母親聽了憤憤不平地說 :“你看看說的那些人受傷沒,有沒有傷疤,估計那里面就有被我打的賊人。”
父親不出海了。父親回東石了。父親開店了。父親開店失敗了。然后我讀高三那一年父親中風了。
母親自父親中風后,就催著我去學校住宿。我不理解,母親說 :“你父親的事情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事情,你的事情是讀好書趕緊跑。這是我的決定,你必須聽?!?/p>
我不聽,母親便和我冷戰(zhàn),不和我說話。我看著她一個人給父親伺候大小便、洗澡、吃飯、睡覺,我要來幫忙端什么,她便把我的手打掉,我要來幫忙抬父親,她便用身體把我撞開。
當時的母親五十出頭,還不到 100 斤重。偏癱的父親已經 300 多斤了。父親跌倒了,她得像只驢一樣,自己趴在地上,讓父親把身子靠在她背上,她再一點點支撐著把父親馱起來。我看著難過,她自己不難過。她說 :“咱們商量好的,你父親的事情就交給我了,你的事情就交給你自己。盡量考出去,別回來。記住了,我們的事歸我們,你的事歸你,我們幫不上你,你也別來幫我?!?/p>
“這怎么可以?”我生氣了。
“這怎么不可以?!蹦赣H說,“以前咱們這兒誰老了干不動活了還要拖累后代了,就自己找個地方躲起來死了的?!?/p>
我說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母親說 :“這就是上代人自己都活明白的道理??傊?,伺候到你父親死了,我便可以走了。我的任務就是,不能讓他拖累到你們?!?/p>
母親說 :“這是我的責任,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責任。一個家有部分壞掉了,修不好了,另外一部分就得拼命好。那才是你的責任?!蹦菐啄辏赣H爭著把所有照顧父親的活全搶過去了。
我讀大學了,我打電話問她 :“父親如何了?”
她說 :“很好,你別管?!?/p>
我說 :“我假期回來?!?/p>
她說 :“你好好去實習,我和你爸沒錢給你,以后找工作沒關系給你,你趁假期趕緊想辦法去。”
我大學要畢業(yè)了,我說 :“我要回來找工作?!?/p>
她說 :“你回來找工作我就把家門關上不讓你回家。”
我難過地說 :“你總得讓我?guī)忘c兒什么吧?”
母親想了想,說 :“你如果想幫,就幫我向老天爺祈禱,讓我死在你父親后面。”
老天爺遂了母親的愿望。三年前,中風多年的父親有次摔倒,就此走了。
停靈停了三天,那三天母親一直很利落的樣子。流程該如何走,儀式要哪個時間點,樂隊要奏什么樂……母親冷靜得如同飯店里利索的總經理。
我看著這樣的母親,心里說不出地憤怒,我在想,母親這樣的人到底是為什么活著呢?
葬禮結束后的晚上,所有儀式的東西都撤出去了,母親把門一關,這個家里就剩我、我姐和我母親了。我母親突然宣布 :“我任務完成了,我可以走了,我準備走了?!?/p>
然后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菩薩啊,你要是可憐我,就讓我趕緊走,他一個人上路可太孤單了?!?/p>
葬禮結束后,母親就催著我離開家鄉(xiāng)。我生著氣,而且我知道我無法和父親離世這個事情相處,借著母親的催促,便訂了機票回了北京。
倒也不是刻意,本來到北京后,我就想打個電話和母親說幾句話的,但要撥通那一瞬,我知道自己依然非常憤怒,我知道自己依然非常難過。而母親,似乎也如此,她也沒有主動和我打電話。
一不小心,我們竟然半年不說話了。
直到,母親打電話和我說曹操成佛了。
我問母親 :“曹操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讓你覺得他應該成佛???”
母親脫口而出 :“他做得可多了。你不知道吧,其實我前幾個月差點死成功了,還是曹操拉住了我的?!?/p>
母親說得很平淡,我卻完全愣住了。
母親看我似乎被嚇到了,說得更云淡風輕了 :“其實也沒干嗎,就是你們都走了后,我就突然發(fā)燒病倒了,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沒力氣起床拿水喝,沒力氣給自己弄吃的,我本來是有猶豫過要不要打電話給你或者你姐,但我后來想,我不是覺得自己可以死了嗎,我想,這樣也挺好,我就這樣走了吧。”我想說點什么,但終究說不出來。
母親繼續(xù)說下去了 :“本來這個計劃挺好的,我感覺自己意識越來越模糊,我感覺到自己身體越來越虛弱,然后,我突然聽到,有人透過窗戶不斷喊 :‘你今天過得怎么樣?。俊抑?,是曹操來了。
“你知道的,他每天早上 10 點左右,要路過咱們家。你知道的,他越看到誰家門關著,越要踮起腳,拼了命問。我當時哪有力氣回他話啊,我當時也不愿意回他話啊。我就想,喊久了沒有回應,他自然會走吧。但他可真倔強,趴在窗戶上,一遍遍地問 :‘你今天好嗎?你今天好嗎?你今天好嗎?’我本來是生氣的,但他每問一句,我心里就咯噔一下。他又問一句,再問一句,我都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把我問哭了,然后我哭著說 :‘我不好啊,我過得不好啊?!宦犖一貞?,開心地喊著 :‘要不要和菩薩說說話?。窟@次抽簽不用錢,菩薩說的。’”
不知不覺我眼淚已經涌了出來。
母親可能聽出來了,她沉默了一下,估計是在考慮要不要安慰我,但她最終沒有安慰我 :“其實啊,曹操救了我可不止一次,好幾次可能連他都不知道。比如,有次是你還沒出生,你父親出海去了快九個月了還沒回來,我?guī)状稳ポ喆鐔?,他們也說完全聯(lián)系不上你父親那艘船。我有次抱著你姐姐,想著干脆吃老鼠藥死掉算了,曹操恰好經過了,他笑瞇瞇地問我 :‘你今天過得好嗎?’有次是你快出生了,我突然摔了一跤,一摸,出了好多血。家里窮,我不敢去醫(yī)院,當時你父親又出海了,我沒有一個能說話的人。我驚恐地摸著肚子,我感覺肚子里的你似乎沒動靜了,我自責到一宿一宿地睡不著,頭發(fā)一直掉。然后曹操經過了,問我 :‘你今天過得好嗎?’那天他還說,菩薩讓我免費抽支簽。我抽了,是上上簽,曹操說 :‘簽詩的意思是,這個孩子是菩薩送來給你的,任何妖魔苦厄都奪不走的……’”
我越聽越難過 :“這些我都不知道,你為什么從來不和我說?”
母親倒自己笑了 :“為什么要讓你們知道,活在這世界上,誰的人生不是堆滿了苦頭,誰不需要學會吞下自己的苦頭呢?就像你父親,肯定也有很多苦頭沒和我說,就像你,肯定很多苦頭也自己吞了,不是嗎?”
母親說 :“所以這世間才需要有東石鎮(zhèn)的曹操啊。每個人心里都是汪洋,都自個兒在沉浮著,哪有力量看著別人啊。需要有這么一個人,每天走到每個人心里頭問一句,不管被問的人有說沒說,不管那個人是真好還是假好,但聽著問這么一句,心里總要過得好許多吧。而且曹操走過那么多難走的路,自然更能看得到所有人更多的難吧?!?/p>
“所以你覺得曹操一定成佛了,對吧?”我覺得我終于理解我母親為什么這么認定了。
“那可不是?!蹦赣H著急地否定著,“關于曹操為什么一定是成佛了,可不是因為我說的這些,而是我親眼看到的。
“我親眼看到的?!蹦赣H又強調了一遍,“曹操就在我面前升天的。”
“那天,臺風剛過,滿天都是好看的紅霞。曹操背著觀音從東邊走回來了。是上午,所以他把觀音菩薩背在后面。他走過來,路過咱們家,他看到我坐在門口,眼睛還偶爾瞥著東邊,他笑瞇瞇地問我 :‘今天怎么樣???’我說 :‘很好啊。’他笑瞇瞇地說 :‘那很好啊?!_心地往前走了,就走幾步路,突然就地坐下來了,就坐在咱們家門口邊上。我問 :‘曹操你今天怎么樣啊?’
“他笑瞇瞇地說 :‘我很好啊,就是有些乏,我坐著休息下。’我忘記他坐了多久,我以為他睡著了,就繼續(xù)做著手工。然后突然有道霞光直直從石板路的西邊一路找過來,直到找到他的身上。曹操背上的菩薩全身都在發(fā)光,發(fā)著金色的光,曹操全身都在發(fā)光,發(fā)著金色的光。我看見曹操和觀音菩薩背靠背坐著,發(fā)著光。我走到他跟前喊他 :‘曹操啊,你還在嗎?’曹操沒有回答我。我看見曹操耷拉著的臉上金燦燦的笑容,仿佛每條皺紋里都透著光。我知道曹操走了,我知道不用哭,但我還是哭了。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覺得應該趕緊抬起頭,然后我抬頭了,我看到天上有團金燦燦的光,我認真地努力地辨認,我看到了,我看到那是曹操背著觀音菩薩的樣子。我趕緊跑到巷子里,一家家敲門,喊著大家一起來看。很多人出來看了,很多人也看到了,他們開心地喊 :‘曹操背觀音去了,曹操真的背觀音去了?!?/p>
母親突然停下不說了,我聽出來了,母親在電話那邊輕聲地啜泣。
關于是否為曹操立廟這個事情,母親和街坊們奔走了好些天,最終商量由各家宗族大佬和各個寺廟的住持,聚在一起討論。畢竟幾百年沒人成佛,這真是天大的事情。
最終商量的結果,是到觀音閣用問卜的方式確定。畢竟是隨觀音去的,要請觀音菩薩來確定。至于方法,倒是簡單,如果連續(xù)七杯都是圣杯,那就在觀音閣旁邊給他立一座神像。
“如果不是,那倒也不是說曹操沒有隨觀音去,只是他想念家人,不愿成佛?!蹦赣H這么說。
“那什么時候問卜呢?”我也莫名跟著在乎了。
“等三天后,等曹操的葬禮辦完后?!蹦赣H說,“得讓他先按照人的方式被送走,再問他是不是愿意用神明的方式回來。”
第三天晚上,母親給我發(fā)信息,說 :“曹操的葬禮辦得很好,東石鎮(zhèn)上能來的人都來了?!?/p>
最后假裝無意間說了句 :“明天就要知道曹操愿不愿意留在東石了?!?/p>
我知道母親異常緊張。
第二天醒來,我就跟著莫名緊張起來。我心神不寧地不斷拿起手機看,但終究沒有來自母親的電話。我好幾次想打電話去問母親,但最終擔心得到的是壞消息而作罷。
直到晚上 8 點多,母親終于打電話給我了。
母親笑著說 :“你知道嗎?出來第一卦就不是圣杯?!?/p>
母親說 :“觀音閣的道山師父笑著喊 :‘你看,曹操多想念他的親人啊,大家讓他趕緊去和家人團聚吧?!辉敢饬粼跂|石當神了?!?/p>
母親說 :“大家先是有些難過,然后有些惱怒,最后有人還喊了句 :‘操,你可真不管我們了啊。’”
我聽得出母親語氣里有著努力掩飾的失落。
“你沒事?”我問母親。
“我沒事啊,我只是想著,你離開家鄉(xiāng)這么多年,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來,你不知道,咱們這條石板路,人走得真多真快。一戶戶里的人正在死去,一戶戶的房子正在空出來、關起來。我現(xiàn)在走在那條老街里,都不敢輕易往左右看,我害怕看到死去的這一塊塊記憶坍塌朽壞的樣子。但現(xiàn)在,連石板路上的曹操,也隨觀音去了。東石鎮(zhèn)的石板路也空了?!?/p>
母親說不下去了。我知道母親為什么難過,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掛了母親的電話,我心里堵得實在難受。我知道,母親扎根的土地正在老去,我的家鄉(xiāng)正在死去,很多人賴以度過了大半生的精神秩序正在死去。而且,我們都不知道,失去這些之后,我們究竟要靠著什么活下去,究竟能去往哪里。
我忘記自己是怎么睡著的,一大早,我便聽到手機短信提示音不斷在響。我昏昏沉沉地爬起床,打開了手機。是母親發(fā)來的。
母親從早上 7 點就開始發(fā)短信給我,到剛剛已經發(fā)了三條。
每條的信息都是一樣的。
母親在短信里問 :
“你今天過得好嗎?”
“你今天過得好嗎?”
“你今天過得好嗎?”
我鼻子酸酸的,但止不住地笑。
我想,果然是堅強又凌厲的母親。
我想,母親現(xiàn)在應該把大門全打開了,坐在門口,邊做手工活,邊問每個路過的人 :“你今天過得好嗎?”
畢竟是老去的小鎮(zhèn)了,路過的很多人應該大都是老人,他們應該都會記得這曾經是曹操每天會問大家的話,他們因此應該都會會心一笑,他們應該都會開心地回答著我母親 :“我挺好的啊,你呢?”
母親最終找到辦法了,母親最終還是頑固地把曹操留在她的東石鎮(zhèn)了。
秋姨的賭博
要說我在家鄉(xiāng)有曾經害怕遇到的人,那便是秋姨了。
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一回到家鄉(xiāng),秋姨總會知道。甚至好幾次,似乎我剛下車,沿著石板路往家里的方向走,風就把消息捎給她了。我拖著行李剛到家,母親剛給我開門,秋姨就到了。
秋姨總是滿臉堆笑,笑容快溢出來了。以前她的身后是她懷孕的患有癡呆癥的兒媳婦,后來,身后便是她兒媳婦生下的孩子。
然后秋姨說 :“你能摸摸嗎?”
以前是讓我摸她兒媳婦懷孕的肚子,后來,是讓我摸她孫子的頭。
這個怪異的動作開始于 8 年前。不過因果或許很早就埋下了。
中學時期,我去北京參加作文比賽拿了個一等獎,這樣的消息,在小鎮(zhèn)很容易被傳說成類似于古代進京趕考的大事。本來因為父親生病,低著頭憋著勁兒生活的母親,好不容易有個抬頭揚眉的機會,見人就問 :“知不知道我兒子去北京拿獎了?”然后,便要回憶我成長的各種故事,中間不斷穿插強調她作為母親做得尤其好的部分。
那段時間,母親逮住人就說,一說便總要夸張化許多細節(jié),說得多了,這些夸張的東西,她倒因此篤定得千真萬確了。比如我小時候有段時間不太愛和人說話,在母親嘴里變成了我一度癡呆過,她還補充了細節(jié) :“我找醫(yī)生,醫(yī)生說糟糕了,你兒子可能是癡呆兒。我說怎么辦啊。醫(yī)生說,我們沒有辦法了,你得去求菩薩了?!卑凑账恼f法,她就領著我到處去拜菩薩,結果有天我突然開口說話了,然后一說,還出口成章。故事的結尾是,她后來特意跑到觀音閣問,菩薩到底如何幫忙的?。坑^音閣的師父說 :“是菩薩特意來摸你兒子的腦袋了……”
故事就此被加工出了某種傳奇的粗糙的樣子。
在這人間生活過的人應該都知道,傳奇如雜草一般,總是容易生長且不容易去除的。有時候長久不見,以為它已經消失了,哪天一陣風過雨來,再出門,發(fā)現(xiàn),在某個墻角里就又冒出來了。
我不知道秋姨具體是在哪兒聽到這個故事的,但她聽到了,激動得當夜跑來敲我母親的門。
母親雖然不解秋姨的激動,但時隔多年,竟然有人愿意重新說起帶有她榮光時刻的傳奇,她當然愿意非常篤定地承認,甚至還帶點感激 :“是啊是啊,就是這樣啊,真沒想到大家現(xiàn)在還記得啊,真是不好意思?!?/p>
母親一承認,秋姨激動了 :“那可得讓你兒子幫幫我一家了。”
母親納悶了,她不解我能幫忙什么。
秋姨認真地說 :“你兒子的靈魂是被菩薩摸過的,菩薩的佛光應該在他身體里,我得請他來摸我的孫子啊?!?/p>
秋姨這個怪異的想法,母親沒當回事,還當作故事和我說了。只不過說完,她自己也感慨 :“阿秋也是太辛苦了,辛苦到都如此魔怔了。如果你真能幫她,該多好啊?!?/p>
結果那一年過年,我從北京回老家,拖著行李剛到家還沒 5 分鐘,秋姨就到了。她當時領著的是她的兒媳婦。
看樣子,出門前,秋姨用很快的時間幫她兒媳婦收拾過了,頭發(fā)包著一塊頭巾,臉是被擦干凈過,只是她兒媳婦又流了鼻涕和口水。衣服看來來不及換,全身都是吃飯時滴漏的醬汁的痕跡。挺著個小小的圓圓的肚子,看見秋姨對我笑,她也跟著笑。
秋姨把她往前推,推到我跟前。秋姨笑著用祈求的眼神看著我,說 :“幫忙摸摸啊,順時針的方向摸三下,再逆時針的方向摸三下,然后輕聲和肚子里的寶寶說,早點開智慧啊。”
雖然聽過母親的講述,我還是沒有預料到,真會有這樣的場景發(fā)生在我的人生里,我內心受到巨大的震撼,愣了很久,看著那個小小的圓圓的肚子,一時手足無措,連推脫的話都不知道如何說。
秋姨有些著急,把兒媳婦又往我身上推,用祈求的口氣說 :“求求你幫個忙了,求求你了,我問過算命先生,也問過寺廟的師父了,說這樣可能有用的。”
“可能”,我知道,應該是秋姨把她想象的邏輯告訴對方,對方在她如此可憐的眼神注視下,不得不如此應和吧。
我向母親拋去求助的眼神,母親剛剛應該也是被嚇到了,她自己是后退了三步,緩了好一會兒,她看看我,再看看秋姨,她看到秋姨眼眶已經紅了,她自己跟著眼眶也紅了。
“你就摸摸啊。摸摸又怎么樣。”母親最終這么說。
我沒有想到母親是如此反應,心提到嗓子眼,卻也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了。我緊張地伸出手,我摸到了。那軟軟的、暖暖的、圓圓的肚子。我手夠到的時候,肚子里那小生命似乎感受到了一般,踢了一下。我不由自主地嚇了一跳。
秋姨激動了,她噙著淚花說 :“寶寶有反應了,有反應了,你快說,趕緊開智慧啊寶寶,趕緊開智慧啊寶寶?!?/p>
我一字一句跟著念了。
秋姨滿意地感動著,然后問我 :“我們明天早上 9 點來會方便嗎?”
我沒反應過來。
“還是 10 點?對哦,你好不容易回趟老家,是該好好睡些覺的?!鼻镆淘噲D理解我的表情。
見我還是一副不解的樣子,秋姨又補充說了 :“師父說,每天摸效果更好?!?/p>
我不相信師父會這么說。我無法想象接下來每天都要做這么奇怪的事情,我生氣了,拉著臉,一聲不吭。
母親卻幫我答復 :“好啊,那就 11 點吧,大概中午吃飯的時候,他肯定得醒來的?!?/p>
我困惑地看著母親。
秋姨一走,我剛想把氣發(fā)出來,母親倒搶著先開口了 :“你也知道阿秋在絕境里,難道你不想幫她嗎?整個東石鎮(zhèn)的人都希望自己能幫,你怎么能不幫她呢?”
“但是……”我還沒說完,母親就打斷了 :“是啊,這種想法很奇怪,但再奇怪的想法,只要是某種希望,就是好的吧?!?/p>
母親探出頭去,看著石板路上秋姨牽著自己兒媳婦那歡欣的背影,自言自語著 :“反正我還挺敬佩她的,挺想幫她的?!?/p>
我的話噎了回去。是的,母親說得對。對絕望的人來說,還有創(chuàng)造希望的能力,即使再古怪,都那么值得尊重。
那幾年,秋姨的事情儼然成了東石鎮(zhèn)上大家最揪心的事情。
每次回老家,走在街頭巷尾,總要聽到街坊們相互更新著秋姨家里的風吹草動,調整評估著秋姨的勝算。但每次算著算著,總要覺得絕望,說著難過的時候,是會跟著掉幾滴淚水,掉完淚水,卻又突兀地憤怒起來 :“該,偏偏要做這樣和老天爺當對手的賭博,該?!?/p>
人的憤怒經常來自對自己無能的察覺。街坊們不理解,秋姨為什么要開這么個一定會輸的賭局。
秋姨的賭博,是從十幾年前就開始的。東石鎮(zhèn)上的人也跟著揪心了十幾年。在那之前,秋姨是我小時候最期待見到的人。
應該是我七八歲的時候,國家在改革開放,大家突然有錢了,因為貧窮死去的節(jié)日,也開始在東石鎮(zhèn)復活。那些被貧窮欺凌了將近一輩子的老人,竟然在埋自己的土都堆到胸前時,突然有了機會,便報復性地想彌補此前人生的遺憾。他們用生命最后的力氣到處搜索著記憶和典籍,只要依稀找得到線索的節(jié)日,便迫不及待鄭重地提出來。而年輕人也特別愿意復活節(jié)日,他們剛擁有財富,又還不知道如何表達心里的竊喜,節(jié)日因此是多么好的東西。
為此我越來越經常見到秋姨——秋姨的丈夫阿福,是我們家族最受歡迎的鄉(xiāng)宴廚師。
阿福是我同一個宗族的親戚,可能算是我堂叔吧。本來是頂他父親的職在東石鎮(zhèn)上的醬油廠工作,每天給醬缸戴帽子脫帽子,偶爾拿根棍子給正在發(fā)酵的黃豆攪拌一下,工作還算清閑。
那一年,宗族長老提出希望恢復 60 年一次的宗族進主大祭祀。長老們很激動,因為這大祭祀上一次可是清朝時辦的,此后整個民族蒙難,雖然中間掙扎著幾次想復辦,最終還是流產。而如今,“要是能在這一代重新辦成了,我們到地下見老祖宗可長臉了”。長老們越想越是激動。
老人們翻箱倒柜,竟然翻找出了祭祀的流程,以及相應的宴席菜單。找到了,便要發(fā)愁了。這些祭祀的菜單,原來的底子是西晉時期第一波遷徙到閩南的祖宗擬的,后來歷經不同朝代,家族中有飛黃騰達的人,在當時見著了新的精致東西,再提增補的。這些增補,也是嚴謹得很,需要在家族的“話事人”請得神明和祖宗認可后,才能歸入菜譜,并最終結合到祭祀儀式中去。只是,國家經歷了百余年的貧瘠和苦難,到哪兒去找這些菜式的做法?
家族長老們,琢磨了半天依然沒有頭緒,有人提議,要不最后努力下,謄寫幾份,分給各個家庭去辨認。興許,有些家庭藏有這些菜式的記憶的碎片呢?
阿福的父親也因此拿到了一份,他就隨手放廳堂里了,阿福從醬油廠里回來,一看,就沒放下,琢磨了好些天,對他父親說 :“好幾道我好像知道如何做的?!?/p>
阿福的祖父的祖父經營過航運和布料,是闊過的家庭,但到了他爺爺那代,早已經是真真切切的無產階級。他的父親應該都沒嘗過祖上闊綽時候的錦衣玉食,更何況阿福呢?
父親當然是不信的,但阿福那天下午就自己琢磨著做了一道。像個樣子,而且還好吃。父親激動地喚來家族里的長老們,長老們讓阿福再做個幾道,最終成品大家覺得有些味道和賣相應該不對,但大部分菜式,他們真切地覺得,對得有點神奇。
那場宗族大祭祀,由此讓阿福來擔綱主勺了,據說辦得轟轟烈烈,許多人邊吃著宴席邊激動地說死而無憾了。
可能實在好到有點匪夷所思,宗族里的人還有偷偷議論,說不定阿福是家族此前的祖宗再投胎回來的,還說,估計孟婆湯只偷喝了一半就跑回來了。他們還說,只喝了一半孟婆湯的魂靈,怕是會被發(fā)現(xiàn)突然被抓走吧。
但傳說總歸傳說,好吃卻是真真切切的好吃,阿福就此成了東石鎮(zhèn)的廚神。宗族的大小祭祀和每戶人家的紅白喜事,大家都想請他來掌勺,后來他干脆不去醬油廠了,就此搭了自己的隊伍。
節(jié)日到那時就已經如此之多,我甚至每周都要見到秋姨的 :她坐在丈夫阿福的自行車后座上,兩只手搭在阿福的腰上,穿著裙擺很長的白色連衣裙。
阿福的皮膚黝黑黝黑的,應該是長期被火烤出來的,騎自行車的時候嘴巴總是開心地咧著,露出白白的牙齒。阿福騎自行車每次都蹬得格外起勁,騎得飛快,鎮(zhèn)上的海風總是到處竄,偶爾再撞上些海風,秋姨的白色連衣裙就要飄起來。
那時候,東石鎮(zhèn)上的女人,大部分連自己好好輕松地走路的機會都沒有,總要拎著點、抬著點、挑著點、扛著點什么,她們一天天看著穿著白色連衣裙的阿秋,從自己眼前一次次歡呼地飛過去時,總要憤憤不平 :“愛賣弄?!比缓笥炙崴岬刈约夯?:“誰讓人家命好?!?/p>
阿福的身后,一般會跟著三個人、兩輛三輪自行車,像跟著巡游一般。
一輛是個胖子騎的,載著一個巨大的鍋爐。胖子叫阿山,長得確實像座山一般,小時候我和另外兩個小孩手拉手圍成一圈,才能抱住他。他就負責鍋爐。
另外一輛三輪自行車有兩個瘦子,一個叫阿海,一個叫阿波。他們是親兄弟,年歲不算很大,估計也就 13 歲吧。他們輪流騎自行車,另一個人就看著堆滿車斗的鐵鍋、蒸籠……以及一把雞翅木的交椅和一張可以折疊的圓形小桌子。
那把雞翅木的交椅,是當時東石鎮(zhèn)最有名的交椅。每次阿福領著大家到了目的地,便會勘探好設置爐灶的位置,就此自然可以定出備菜、炒菜、出菜的動線。他總會在可c8cfa31b0f7d0d56d41c404ea871b6f5以正對著炒菜臺又不會被油煙熏到的位置,用帆布鋪好一個底墊,再搭好一個頂棚,然后把那把雞翅木的交椅搬下來,調整好位置,對著秋姨說 :“試試,這樣坐舒服不?”
秋姨點點頭后,阿福才開始燒菜。
說實話,當時的秋姨真不算招人喜歡。
秋姨自小說話就是夾子音,走路一小步一小步的,像邁著蓮花步的小娘子。如果是生在那種豪門世家,這樣的嬌滴滴,應該算是美德,偏偏她生在一個討小海的漁民家庭里,因此總讓人覺得氣惱。尤其她還喜歡干凈,從小聞不慣海腥味。父親母親打是打了、罵是罵了,她也捏著鼻子去幫忙做海里的事情,但每次總要嘔吐到臉色蒼白。秋姨的母親很發(fā)愁,哪個家里沒點腥臭的人家肯娶這樣的女人,她怎么也望不見自己這個女兒的未來。但偏偏,一次親戚的宴席上,阿福見到了秋姨,回去就想著念著,一定要娶她。阿福的父母也不敢阻撓,想著 :說不定阿福這趟回人間就是為了要尋這個人的,說不定這姻緣是哪一輩子就定了的。
秋姨就這樣成為鎮(zhèn)上的女人最羨慕的人也是最不受人待見的人。說不出秋姨有哪里做得不對,她見人總一副熱情的模樣,只是東石鎮(zhèn)的女人們,看著自己眼前望不到邊、無盡波折著的生活,總是要憤憤不平地想起那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秋姨,想著,這人間真有天生注定命好的人嗎?想著,這人間本來就是波濤洶涌的,怎么有人就是風平浪靜呢?想到生氣處,還會私下咬耳朵 :“不是說,人是來人間歷劫的嗎?劫難呢?”
估計老天爺也想不到,秋姨的命好,還動搖了鎮(zhèn)上女人們本來的安分和認命。
果然,難處確實來了。
秋姨嫁給阿福后的第二年,就生了,生的還是兒子。那段時間,雞翅木交椅上,坐著穿著白色連衣裙的秋姨,和他們那又胖又白的兒子。只是,那孩子看來是有些怪的,自出生就似乎不太愛回應人,一開始大家還善意地解釋,可能是以后要當官的,矜持。但是又過了好幾個月,那孩子矜持得仿佛不知道這世界還有其他人。
阿福和秋姨帶著孩子到處尋醫(yī),據說廈門、廣州都去了,那一年多,宗族里的幾場宴席不得不為此挪后了時日。等到阿福和秋姨回來了,卻關在家里許多天。最后是秋姨出來和大家說話的。她已經找到了邏輯。她說 :“是啊,我家孩子是癡呆兒?!彼f :“是啊,阿福受到很大的打擊生病了?!彼f :“但是我們放心了,這世間哪有一好再好的事情,對我們不好的事情就落在這兒了,我們家就此全部都要很好了。”
她應該就是用這個邏輯安慰了自己和阿福。秋姨為此找到大兒子的名字了——天助,她覺得,老天爺是用這個特殊的方式來幫他們的。她覺得,全家都得感謝天助幫忙挨了這世間對他家里不好的部分。
第二年,秋姨又懷上了,生的還是個兒子,而且健康又聰慧。秋姨見人就說 :“你看,老天爺還是幫我們的?!?/p>
阿福開心地把這個孩子叫作天成。
天成剛出生,要把屎把尿。天助雖然出生很久了,也要把屎把尿,而且長得越大,把屎把尿的難度越大。就此,秋姨再沒跟著去做宴席了,她和所有鎮(zhèn)上的女人一樣,每天在家里柴米油鹽,再沒穿過白色連衣裙了。
自從秋姨終于過上了穿不上白色連衣裙的生活,鎮(zhèn)上的女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喜歡秋姨了。比如我母親,那段時間隔三岔五地大驚小怪地夸秋姨 :“那阿秋,想不到啊,嬌滴滴的,還能那么利索,天助不癡呆嗎,大便完屁股夾著屎突然要跑,她一個虎撲,把他按住,手抓著紙準確地一摳,干脆利落,真是厲害啊?!?/p>
母親尤其夸一點 :阿秋在大是大非上門清。天成才 3 歲,但已經知道自己哥哥笨,老愛欺負天助。阿秋每次都要惡狠狠地教訓天成,然后告訴他 :“是因為哥哥的犧牲才有我們一家的順遂,天助是我們家的菩薩。”
阿福似乎也是這么想的,雖然天助確實管不住屎尿,阿福還總喜歡帶他出去做宴席。天助就坐在那把雞翅木交椅上,阿福邊做菜嘴里邊發(fā)著一些旁人聽不懂的音節(jié)和天助說話。但總有主人家是忌諱的,特別婚宴,畢竟天助隨時隨地拉屎拉尿,而阿福又總在出著菜,哪知道哪次幫天助處理屎尿,阿福手來不來得及洗干凈?
總會有人憋不住,在訂桌的時候要問一句 :“天助會來嗎?”阿福就會直接說 :“你家我不做了?!?/p>
任誰來勸,開再多錢,都不做。
我記得那場宴席,在祠堂前面的廣場里整整擺了 300 多桌。我忘記那到底是什么節(jié)日了,好像是先祖來東石鎮(zhèn)開疆辟土第幾百年吧。到那個時候,被打撈復活的節(jié)日實在太多了,我都記不全了。但我記得,那場宴席是阿福掌勺,上了他拿手的“山海湯”“萬般紅”……
宴席是流水的,一道道菜上的。阿福人手一直就這些人,所以每上一道菜,中間就總得隔個一二十分鐘。大人就趁著這一二十分鐘猜拳喝酒,小孩則趕緊去打鬧。當時的我不大不小,十五六歲了,老愛去后廚看阿福做菜。阿福那天很高興,他聽說我喜歡寫作,對我說有空時和我講一道道菜他是怎么悟出來的。他說比如山海湯,就是有一天他知道了,每種活法,老天爺都放著味道在身上的。山珍有山珍的香味,而且山頂山腰山腳的味道不一樣,海味也是如此,比如入??诘聂~和大洋里的肯定不一樣,他說,山海湯就是用山珍加海味來譜香味的交響曲……我聽得不甚明白,但自此倒也知道如何煲湯了。后來我在北京工作,試著用豬肉、雞肉、牛肉等,搭著不同的海鮮煲湯,總會有些特別的味道。
倒數第二道菜是“多子多孫”,用各種堅果和糯米做成的菜。這道菜是給干粗活的人頂餓的。頂餓對他們來說,是食物最高的美德。然后就剩下最后的甜湯了。
“多子多孫”端出去了,阿福笑嘻嘻地和我說他有些累,他說最后一道菜容易,就是把熬好的花生湯盛出來,放幾顆自己包好的湯圓。他說他瞇著休息一下,也讓那些還沒喝過癮的人把握最后的機會沖一沖。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家族里話事的三叔公喝得滿臉紅光,激動得到處猜拳。前幾年他老病懨懨的,見著任何人都抱怨命運不公,到老了才碰上人間的好光景?,F(xiàn)在看,我估計他應該不會那么輕易離開這人間了。
雖然是特意給喝酒的人留時間,但留得也太久了。三叔公喝完第二圈,著急了,叫人去催阿福。催的人邊哭邊喊著回來的,說甜品沒了。
“為什么甜品沒了?”
那人說,阿福沒了。
參加宴席的人擁到后廚圍觀,阿福就坐在那把雞翅木交椅上,像是睡著了。
三叔哭著感慨了句 :“哎呀,看來還是被發(fā)現(xiàn),叫回去喝孟婆湯了。幸好,幸好他把菜都給帶回來了。”
時隔多年后,總有人還會說起,阿福的最后一場宴席真是絕。說實話我忘記確實的味道了,但我記得,那真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宴席了。那段時間,我總在想,或許阿福叔便是老天爺派來幫這個好起來的世道慶賀的吧。只是復活了菜譜就讓他回去,老天爺也太不把人當人了。都來人間了,他已經在這里有妻子有孩子有牽掛有不舍了,說召回就召回?
畢竟是家族的大宴席,人到得全。阿福走之后,女人們留下來清理,男人們把阿福抬回家,然后大家再趕回祠堂繼續(xù)還沒完成的祭祀,祭祀一結束,再趕場到阿福家。
再趕到阿福家的時候,他已經被整理得干干凈凈在廳堂中間躺得好好的了。秋姨搬來雞翅木交椅,就對著阿福坐,如以往一般。
秋姨一副不解、憤怒的樣子,嘴里反復嘮叨著 :“不是說好了,這世間對家里不好的東西,天助已經受了啊,憑什么還要阿福走?”
女人們圍著秋姨安慰,她們知道,秋姨果然和她們一樣,甚至,比她們還可憐。她們跟著憤怒起來 :先把最好的給了,再全部拿走,這老天爺,是戲弄人啊。這樣子,還不如不給。
宗族里一直有人在生生死死,相關流程和配套都是現(xiàn)成的。
流水線一般,開始有人幫忙在大門口搭大棚擺桌椅,按照老家的風俗,下葬前幾天,親戚朋友都得來陪阿福度過這最后的時光,得有地方讓大家喝茶吃飯打牌嗑瓜子。廳堂里,宗族里糊紙最好的人鬼手七已經在支靈堂。他嘴里叼著根煙,邊搭邊自言自語著 :“阿福你要什么,我都糊好捎給你,我給你糊多幾瓶茅臺?”想來想去,實在不知道阿福喜歡什么,末了他還要問一直用夾子音嗚嗚哭著的秋姨 :“我糊個美女先過去陪阿??刹豢梢裕俊?/p>
三叔公來了,說 :“去祠堂那兒問了祖先,去九龍三宮廟問過王爺,合適出殯的日子有兩個 :第三天及第七天?!?/p>
說 :“要不就第三天吧,現(xiàn)在大夏天,身體容易臭的,讓阿福走的時候清爽點。”
秋姨不吭聲。
三叔公走近了,又問了一遍。
秋姨突然站起來了,靠在阿福身邊,激動地喊起來 :“這不對,這太不對了?!比骞斎焕斫馇镆痰碾y過和憤怒,像哄孩子一般勸著。
但哪勸得住。秋姨自己想明白了。她說 :“我杠上了,老天爺真是壞,它給我家一個白事,我便要還它一個紅事。”
“你是要做什么?”三叔公聽不明白。
“三叔公,我記得的,咱們這兒的風俗,父親死了,要么在入土時趕緊結婚,要么兒子就得 5 年不娶親對吧?”
三叔公大概知道了,又驚又氣 :“別添亂了。”
秋姨說 :“我選第七天的葬禮。”
其他長老也來勸了,宗族里的女人們也七嘴八舌地勸著 :“你如何在七天內給天助找媳婦?。俊薄鞍V呆兒找的也一定是癡呆兒,你如何背得起?”
“阿秋啊,你何苦把自己逼到絕路啊。”……秋姨說話還是夾子音,因為激動,聲音更尖更銳了 :“我家是從天助身上開始不好的,所以我要從他身上正常起來,我要贏回來?!?/p>
秋姨走到供桌邊,翻找出圣杯,用她的夾子音對著阿福的尸身倔強地問 :“阿福我問你,要不要給天助成親?”
兩塊木片落在地上,一陰一陽,意思是肯定。
秋姨哭著用夾子音喊著 :“阿福,我再問你,咱們要不要贏回來?”
大家還想勸什么,她捧著圣杯往地上一扔,一陰一陽。秋姨用夾子音尖聲地喊著 :“我們必須贏回來?!?/p>
靈堂在當晚就搭好了,我被母親叫上,一定要和大家一起給阿福守靈。大家是真舍不得,鎮(zhèn)上但凡和阿福搭點親戚關系的人都來了。女人和女人湊在一起,總有各種感傷、各種回憶,然后各種說頭。
那晚,她們說得最多的是秋姨——秋姨 6 點多就自己找阿海打來了飯菜,邊守著阿福邊吃。晚上 8 點多,她把阿山叫來靈堂前,當著大家的面叫他回去休息,叮囑他明天早上 6 點騎車來接自己。她說 :“咱們只有 7 天,咱們要在兩天內跑完鎮(zhèn)上所有媒人,還要跑完附近鎮(zhèn)所有媒人?!彼f :“咱們得在第三、第四天開始安排相親,最好在第五天相親完,這樣還有第六天、第七天籌備婚禮?!闭f完,9 點不到她和大家招呼一聲,就躲到房間里睡覺了。
秋姨說得很大聲,大家都知道她是故意說給所有人聽的。
“哎呀,怎么能和天杠上?”有人這么說?!笆前?,阿秋此前太順遂了,所以才不懂,這世間就是這樣啊,低頭把能過的日子過下去便是了?!薄暗_實是過分,真不如和我們一樣,從一開始就不給。嘗過甜再來嘗苦,總是更苦的……”
不過最終大家都決定不勸了,想著,7天內給癡呆兒找癡呆媳婦,這本來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白屗l(fā)泄下也好?!贝蠹易罱K這樣認為。只是終究還是要替阿福叫屈 :“人生畢竟只死一次,自己的妻子不給自己親自守靈,是不是也顯得可憐?!?/p>
第二天秋姨 5 點多就坐在靈堂前等阿山。本來她應該披麻戴孝的,但畢竟是要去討個婚事的,她想了想,換去那身白色的喪衣,換上以前穿的白色連衣裙,頭上也不戴麻了,她簪了一朵白花。有看不慣的人說著 :“穿得這么喜慶,去哪兒?。俊鼻镆坍斪鳑]聽見,眼睛直直地看著自己死去的丈夫。
那應該是我見過最詭異的相親了。因為念著阿福叔的好,那幾天我上學前會繞去給他燒點金紙,上完課就去守靈。經常第二天就看見有穿著紅艷的媒婆,在靈堂里進進出出的——她們不斷更新著收集來的信息。到晚自修下課后,我還看到,幾個媒婆正坐在靈堂前,拿出一張張照片,和秋姨激烈地討論。第三、第四天,就看到竟然還有媒婆干脆領著前來相親的女方,在靈堂排隊等著,一個個輪流去和天助對看。這些女生,都是癡呆的,有的還是特意從精神病院領過來的,因此,阿福叔的靈堂前,經常停著來自各地精神病院的車。
我好奇過秋姨的標準,畢竟癡呆兒如何判定哪個好?她和媒婆討論的時候我大概聽到一些。好像就是把女生和天助放一起,如果不會打架就是好的選擇。
第五天我晚自修下課回來,秋姨正在努力說服宗族親戚幫忙籌備婚禮。她說 :“你們剛才看到了啊,這阿屏一走進去,天助就一直笑,阿屏也一直笑,你也看到了啊。天助剛才還說了‘喜歡’?!?/p>
三叔公又氣到臉紅彤彤的 :“怎么就不聽勸,你考慮過后果嗎?先說著,如果以后再生個癡呆孫子,宗族不幫你養(yǎng)的。”
秋姨生氣了 :“我什么時候要宗族養(yǎng)?我自己養(yǎng)?!?/p>
“你養(yǎng)不動啊?!比骞钡蕉贾倍迥_了。
秋姨突然想到了,說 :“咱們問阿福,這個事情得問阿福,能尊重阿福嗎?”三叔公張了張嘴,氣到說不出話。秋姨燃上香,詳細地講述了阿屏和天助看到的樣子,說著 :“你是一家之主就由你來定。”
然后她要擲圣杯了 :“阿屏是你給天助挑選的媳婦嗎?她是不是一定會給我們生下健康的孫子,幫天助延續(xù)香火?如果是,阿福你給我一圣杯?!?/p>
圣杯落在地上,一陰一陽,代表肯定。
秋姨高興到眼淚一直淌,拿著圣杯說 :“這事,我就聽我丈夫的,你們誰都不能攔。”
阿屏和天助最終在第七天結婚,也就是阿福出殯的那一天。
這婚事喪事怎么合在一起辦?宗族大佬也討論了許久,還翻找了宗族保存的記錄。還好歷史上是有的,民國時期有兩例,清朝時期有一例,明朝時期有三例。不過,這些都是本來就談好婚姻,或者富裕的家庭想在老人走之前趕緊促成婚事,趁老人的靈魂還在的時候,最后讓他高興高興。
最終商量的辦法是先辦喜事,按照原來的習俗該怎么辦就怎么辦,然后大家再一起換上喪服,再辦喪事 :“讓阿??吹教熘Y婚再走?!?/p>
難度大就大在,按照祠堂卜卦確定的時間,阿福必須在下午兩點前入葬。
我記得那一天整個家族的人都很忙,大家都先穿著喜事需要的大紅衣服,如正常的喜事那樣,一進門就說恭喜恭喜,早生貴子。然后新娘坐著車入場了——婚車是精神病院的車改造的,因為擔心新娘結婚當天過度亢奮會鬧出事,結婚前一天醫(yī)院還是建議在醫(yī)院里觀察。新郎新娘開始拜天地父母和對方。
整個過程確實艱難,阿屏和天助以為在玩過家家,開心地四處跑。最終是雙方的母親各自盯著自己的孩子,硬是按著頭拜完了。
一送進洞房,主持人大喊 :“開席。”阿海阿波就趕緊出菜,因為搶時間,菜是兩個兩個上。主持儀式的三叔公,拿出了祖?zhèn)鞯膽驯?,到一個時間點就喊著 :“大家抓緊著,第三個菜必須 12 點 40 分上,12 點 45 分撤,換第四個……”大家像打仗一般吃著婚宴。
終于最后一道甜湯上了,就是阿福叔此前沒上的花生湯圓。三叔公大喊 :“甜頭甜尾,幸福美滿,禮成?!蔽叶歼€來不及盛一勺吃,三叔公又大喊一聲 :“阿福送殯儀式,正式開始?!?/p>
我聽到三叔公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再一看,三叔公在臺上老淚縱橫,喃喃地說著 :“阿福啊,你高興嗎,今天你兒子天助結婚了啊?!边呺y過邊看懷表,著急地喊著 :“諸位親友趕緊換喪服,萬萬不能誤了時辰?!?/p>
婚禮辦完了,葬禮也辦好了。大家又笑又哭一天后,都各自回家了。
按照習俗,結完婚大門還要開著 7 天,大家還要連續(xù) 7 天去鬧洞房似的放鞭炮。我每天晚自修下課后還是繞過去看看,但秋姨家里總空蕩蕩的沒有人。大門口也沒有放鞭炮的痕跡。
我回到家,心里很不是滋味,問母親 :“你們干嗎不去鬧洞房?”
母親說 :“哎呀,我們也不知道,心里怪怪的,這到底算是場葬禮還是婚禮。我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生氣還是難過,阿秋如何能讓自己背上這樣的人生。她不知道人生累起來多累嗎?”
當時我父親已經半身偏癱,我母親已經知道了人生的累。
“我是知道那種不服氣,但是如何把這日子一天天過下去???”母親在那兒難過著。
生氣的不只是母親。那幾天,我每天上課下課,去菜市場吃早餐、陪母親去買菜,總要聽到東石鎮(zhèn)上的女人們各種討論,一開始肯定是難過,再來是擔心,然后是生氣,最終她們彼此安慰對方 :“但還好,兩個癡呆兒應該不會那個事情,應該不會有小孩的?!边€有人提議 :“我們這幾天都去各個廟里拜拜,請菩薩保佑千萬不能讓這對夫妻有孩子,要不阿秋可怎么辦啊?”
鎮(zhèn)上的人們?yōu)榍镆棠蟀押?,秋姨倒把日子過得斬釘截鐵的。阿福走后,阿山、阿海、阿波合計了一下,找到秋姨,說他們想把這個鄉(xiāng)廚隊繼續(xù)做下去。他們問,利潤的百分之三十給秋姨如何?秋姨不認可,她說 :“這鄉(xiāng)廚隊我們家就此使不上任何力氣,拿你們的錢,買的東西我都吃不下口。”他們擔心秋姨如何養(yǎng)活這兩大一小,何況這兩個大的都是癡呆兒。秋姨說 :“如果擔心,你們就偶爾救濟我們一些吃的,沒有誰的性命該讓別人擔的?!?/p>
秋姨知道自己無法出門的,癡呆的大兒子和大兒媳吃喝拉撒都要她,經常大兒子拉在褲子里的大便還沒清理干凈,兒媳又來找她,開心地說 :“便便拉在褲子里了?!?/p>
秋姨最終找到的方法是,拼命爭取些能拿到家里干活的工作。她先找到的工作是剖牡蠣。東石鎮(zhèn)的人從古好吃牡蠣 :牡蠣煎、牡蠣餅、牡蠣地瓜粉湯……這么多種做法,都需要把牡蠣剖開,一只只鍘到盆里養(yǎng)著。她每天凌晨四五點搶在兒子兒媳醒來前,跑去碼頭販賣那些剛從礁石上剝下來的帶殼的牡蠣,然后支起桌子來,一只只剖著牡蠣。牡蠣的殼很銳,有時候不好剖,剖牡蠣又是用尖錐去撬的,經常一不小心手一滑,直直往肉里戳。秋姨的手坑坑洼洼的都是傷。
操持過日子的人,都知道秋姨的日子是如何的難,鎮(zhèn)上的人一想就難過。
阿福的徒弟們每次承接的宴席有剩菜,隔三岔五就往秋姨家里送 ;有女人自己今天過得太累了,晚上吃著飯的時候,想著阿秋太難了,盛了些飯菜就往秋姨家送……我母親也是,記得有次過年我們好不容易燉了只雞,她剛喝了一口湯,說 :“真甜啊?!蓖蝗灰幌耄终f :“哎呀,阿秋年夜飯不知道有沒有著落。說完,找了個湯碗直接分了半只雞就要往外跑。我偏癱的父親看了著急地喊 :“我好久沒喝雞湯了?!蹦赣H白了他一眼,說 :“你不知道單獨挑一個家的女人多難,別叫?!?/p>
只不過,經常送東西去關心秋姨的人總是氣呼呼地回來的。送過去的東西,秋姨總是要感激地接過去的,只是,關心的人總要嘮叨,說著 :“哎呀誰讓你太倔強了,硬是在自己已經很難的擔子上再加難處,你看你現(xiàn)在過的都是什么日子,哪天是個頭?!闭f著說著,關心的人就要難過,難過到最后便又生氣了 :“該啊,該啊,看你怎么辦?”嘴里是罵著的,淚倒是嘩嘩地流著。
秋姨說 :“不會啊,等天成長大有出息了,等天助和阿屏生出個絕頂聰明的孫子了,我日子就好了啊。”
聽的人生氣了 :“你真是瘋了,還想要孫子?!?/p>
秋姨認真地說 :“怎么不要,就是得要,不要怎么找老天爺討回道理來。”
關心的人因此氣到罵罵咧咧地離開,但過幾天,總要擔心著又來了。
畢竟是家族的人,總不能撒手不管的。一開始家族的大佬組織著節(jié)日的時候送點油糧及錢,然后好幾次動員秋姨把天助或阿屏送去結扎。然后,就被秋姨真的拿起掃帚給掃出來了。邊掃邊用她的夾子音罵 :“宗族長老要宗親斷子絕孫,你看老祖宗怎么收拾你。”
經歷過幾次,宗族的人不愛來,也不敢來了。
但好在,半年過去了,阿屏的肚子沒有任何動靜。大家竊竊私語 :“老天爺幫阿秋啊。他們兩個不懂這個?!?/p>
兩年過去了,阿屏的肚子沒有動靜,鎮(zhèn)上的人終于安心了,見面都要彼此慶幸一番。
結果,秋姨反而著急了。夫人媽廟的廟婆驚恐地和來拜拜的人說,秋姨突然每天都要去夫人媽廟求賜子。每次秋姨求完,她就悄悄也燃起了香,和夫人媽解釋,說 :“剛才那個阿秋不懂事,亂求的,夫人媽千萬別顯靈?!?/p>
但廟婆沒把握,夫人媽會聽誰的祈禱,趕緊拉眾人商量。最終得出一個方法 :秋姨能出門的時間只有剖完牡蠣回家后到天助阿屏起床前,廟婆觀察過,一般秋姨 6 點就到,然后 7 點就得走。要不,夫人媽廟干脆改到8 點才開門?
第二天,夫人媽廟門口掛了個牌子 :根據夫人媽廟董事會會議決定,即日起開山門時間改為夏令時早上 8 點。特此公告。
據說,秋姨氣到早上 6 點到夫人媽廟門口敲門,整整敲了三個月,邊敲邊罵。那住廟的廟婆說,她屏住呼吸躲在廟里,大氣都不敢出。
天成讀小學了,天成讀初中了,天成不僅是懂事的孩子,還是讀書很好的孩子,果然是老天要成全的。鎮(zhèn)上的人,心越來越放松,想著,再熬個六七年,天成大學畢業(yè)后,秋姨該輕松一些了吧?
但是,又認真想想 :“天成結婚的時候,又如何會有姑娘接受這樣的家庭?”
另外,大家是知道秋姨的,秋姨肯定會覺得天助和阿屏是自己的事情,她是不會讓天成來幫她挑的。但是,秋姨會老啊,老到挑不動了,這可怎么辦?鎮(zhèn)上的女人們討論
到這里,就又要愁眉苦臉長吁短嘆。我記得是我到北京工作的第二年吧,那天我正在報社值班接聽熱線電話。母親打來了電話我按掉,她又打來我又按掉,她還是再次打來,我好不容易聽完熱線電話之后,趕緊接起母親電話,沒好氣地說 :“什么事啊,非得這么著急?”
母親的口氣著急壞了 :“糟糕了,糟糕了啊?!?/p>
“到底怎么了?”
母親上氣不接下氣 :“真的有了,怎么就有了啊,這可怎么辦?”
我沒反應過來 :“到底什么有了啊?”
“阿屏啊,天助他老婆啊,懷孕了啊,這可怎么辦???阿秋怎么辦啊?”
母親說,就今天早上,秋姨拿著兩條杠的測孕棒,激動地到處給人看。秋姨的臉上雖然一直笑,但手一直一直地抖?!八烙嬕查_始害怕了吧?!蹦赣H說。
那年春節(jié),鎮(zhèn)子上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很多人心里都默默在數著這個賭局幾次開盤的時間。醫(yī)生檢查,到春節(jié)已經是第四個月了。那么第一次開盤就在六個月后,看生出來的孩子,是不是身體健全的。第二次開盤,估計得有個兩三年,才能確定這孩子智力發(fā)展如何。
因為我摸過秋姨兒媳婦的肚子,我也成了眾人緊張追問的對象。我去買春聯(lián),賣春聯(lián)的阿玉嬸趕緊放下其他客人,把我拉到一旁盤問 :“怎么樣???”
我問 :“什么怎么樣?。俊?/p>
阿玉嬸自個兒想了想 :“我也是神經了,你用摸哪知道怎么樣?!闭f完自己不好意思地咧著嘴笑,但還是忍不住又問了 :“那摸起來怎么樣,就是感覺健康嗎……”
事實上我感覺那段時間,很多人都魔怔了。我聽她們自己說,有的人睡到半夜一個翻身不小心打到自己丈夫,突然坐起來愣愣地發(fā)呆 :“哎呀天助是不是和阿屏還睡一起啊,哎呀,天助哪懂輕重,會不會一不小心打到阿屏的肚子,如果恰好打到肚子里寶寶的腦袋,那可要出事了?!毕胫绷?,等不到天亮就去敲秋姨家的門。
那個春節(jié)我干脆不出門了,大家很緊張地和我打聽,然后又都知道我哪懂什么,但還是要問我。她們還會和我說她們如何緊張的故事,聽著聽著,我也跟著緊張起來。而且,我依然適應不了要摸阿屏肚子這個事情。每天早上,在秋姨祈求的目光下,我一次次強迫著自己的手伸向那個肉乎乎暖綿綿的肚子。我的胃緊張得快要痙攣。
但那句祈禱的話我倒是非常真切地說 :“趕緊開智慧啊寶寶,全東石鎮(zhèn)的人在等著了。”
好幾次我難受到想提前回北京,但是,最終還是告訴自己必須堅持住。從高二我父親生病,我自己的家里開始面對接踵而來的那么多痛苦,也是這幫族親、鄰居這么不懂分寸地關心我們。我試圖理解他們,我想,面對生活他們根本沒分什么大家小家,只是簡單地把所有人都當戰(zhàn)友。這種活法,是會擁擠喧鬧到讓你不適,但終究還是溫暖的吧。
而且,我發(fā)現(xiàn)了,我和東石鎮(zhèn)上所有其他掙扎的人一樣,是那么希望秋姨能贏。
仿佛這場賭局,是秋姨代替我們東石鎮(zhèn)上的所有人,代替在生活里匍匐掙扎的每個人,向命運吐了一次口水。我們也早已經對這世間無盡的波折如此憤怒了。
是在 7 月出生的,比醫(yī)生算的預產期早了一點。5 斤 2 兩,體重也偏少一點。聽母親說,東石鎮(zhèn)的診所害怕自己出錯,沒敢給阿屏接生,最終還是阿山開車幫忙送去泉州市區(qū)的醫(yī)院的。
畢竟是如此特殊的父母,孩子還早產了,醫(yī)院的醫(yī)生強烈建議要讓孩子住保溫箱。但家里實在沒錢,秋姨給小孩住了一天,就打算抱回來。三叔公拉族親召集了個會,說這是家族大家的孩子,大家一起保。最終由宗族發(fā)動自愿捐款,讓孩子住了 10 天的保溫箱。母親在電話里說 :“三叔公總算是英雄了一回。下次宗族大佬選舉咱們繼續(xù)投他吧。”
那幾個月,母親如同我預訂的線上連載故事一般,每到周六晚上 10 點,便自動打電話給我,和我說孩子的故事。因為說得多了,她也不繞繞彎彎了,直接說 :“上周不是說到,大家擔心阿屏不肯給小孩喂奶嗎?結果你家阿招姨想了個辦法,阿屏一給孩子吃奶,她們就獎勵阿屏吃糖。結果,后來阿屏每天追著秋姨想抱孩子……”“這周發(fā)生大事了,夫人媽廟的廟婆和董事會商量,能否請夫人媽真身移駕到阿秋家里住一個月,幫忙孩子安住神。一問卦,三個圣杯,夫人媽也特別愿意。現(xiàn)在夫人媽就住阿秋家里了,大家如果還要去找夫人媽求事的,都直接去阿秋家里了。”
我說 :“所以連神明也想秋姨贏啊。”
母親說 :“那當然啊,阿秋必須要贏,要不這世間太不值得來了?!?/p>
每次聽完母親的故事,我總在心里想,這個可愛的東石啊。然后就會慶幸,幸好我出生在這么個地方,要不,我面對著自己命運中的驚濤駭浪,還會誤以為,從來只能一個人去面對的。
再一年春節(jié),我提前把年假和春假也放在一起。
雖然不只是這個原因,但我也確實想早點回家看看那孩子。我甚至還隨手買了本嬰兒養(yǎng)育手冊,想說,在飛機上看看,想說,看能不能從科學角度也幫忙點什么。
下了飛機,打了車到東石。拖著行李沿著小巷往家里的方向走,我還在自己分析,這次秋姨應該不會追過來了吧?畢竟孩子已經生了,而且還不滿半年,不好就這樣頂著冬日的風抱出來吧?哪想,我一開門,看見秋姨正坐在客廳里抱著孩子和我母親有說有笑地聊著天??匆娢襾砹耍τ貙殞氄f :“這不,黑狗達叔叔來了,我們讓黑狗達叔叔摸摸頭啊。”
我雖然預想過有這種情況,但又一次著實愣了一下。
我說 :“要不我先洗洗手吧,秋姨啊,以后誰要抱小孩或者摸小孩都要讓他們洗手。這是科學,記得啊?!?/p>
秋姨還是笑盈盈地,說 :“趕緊摸趕緊摸。記得啊,一定要說,趕緊開智慧啊?!?/p>
那個春節(jié),我感覺大家還信心滿滿的,各自回憶著自己帶過的小孩,對比著類似月份的小孩。秋姨的這個孫子,該有的反應都有,你撓他癢,他咧著嘴趕緊縮,你和他咯吱咯吱,他就開始笑。甚至,母親還在隱隱期待,他應該是聰明的小孩的。因為母親發(fā)現(xiàn),他特別容易受驚。有人路過說得嗓音大點,他就要嚇得身子一縮,巷子口的狗叫了,他也要哇哇地哭?!靶r候越膽小的人越敏感,長大越聰明,比如你?!蹦赣H覺得自己不會看走眼。
唯一的擔心就是,六個月了,還不見他有學話的跡象,甚至連發(fā)一些音節(jié)都沒有。大家安慰著秋姨 :“不怕的,貴人說話晚?!蹦赣H趕緊又拉出我來說了 :“黑狗達一歲多都還不說話,我還以為我完蛋了,這輩子要拖累死了,后來一開口,話可太密了,比我還嘮叨?!?/p>
我生氣了 :“我哪有話密,明明是你先說我的,每次你先挑我,然后又……”
“大家看,話密吧。”我還在生氣地解釋著,母親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聽得我頭都疼了?!?/p>
雖然大家這么說著,其實各自隱隱擔心。我回北京工作后,母親總要隔三岔五和我焦慮 :“阿秋的孫子怎么還不開口,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了?!蔽覇柲赣H :“去看醫(yī)生了不?”母親說 :“大家早拉著她帶小孩去看了。醫(yī)生說目前沒有檢查出什么異樣情況。我們問醫(yī)生 :‘所以那就代表小孩是好的吧?’醫(yī)生說 :‘反正目前沒有檢查出什么異樣情況?!薄澳憧醋x書讀多了,說話就不老老實實說?!蹦赣H最后這么總結。
再一年我回老家去,秋姨又帶著孩子來了。孩子依然沒有開口。秋姨還是笑盈盈,只是母親一副憂傷的樣子,拉著秋姨的手說 :“阿秋啊,你要相信,要相信?!?/p>
秋姨說 :“我很相信啊。”
母親悲傷地說 :“那就好。一定要相信。”秋姨帶著孩子走了,母親難過地和我說 :“這一年,大家一起把能想的辦法都想了,無論醫(yī)學的,各座廟、各路偏方,甚至連咱們家斜對面那個神婆,把他們家不外傳的秘方都給了,但就是沒有動靜?!蹦赣H難過地說 :“阿秋比天助大 23 歲,阿秋比那孩子大四十五六歲,也就是說,如果孩子也出問題了,阿秋哪怕堅持到七八十歲最終要走了,得把這四五十歲的天助和阿屏、二三十歲的孫子交給誰?。克绾魏系蒙涎郯??”
母親說得太難過了 :“整個東石鎮(zhèn)上的人都快絕望了,但還好,阿秋相信。她老給人說,黑狗達不也說話晚。甚至他 10 歲的時候有段時間不會說話呢,后來不都開口說了?!?/p>
“我不應該為了吹牛亂夸張的,這下都害了阿秋了?!蹦赣H難過地說。
東石鎮(zhèn)上的人似乎已經接受了孩子可能無法正常成長的事實了。聽母親說,宗族里最終還是特意召集了會議,大家商量著,要不要大家捐點錢設立一個基金,有擔心的人,在有余力的情況下就捐點錢,由宗族統(tǒng)一管理,以后一起照顧秋姨家里。除此之外,宗族還在討論,等秋姨身體沒那么好的時候,是不是大家排班輪流去幫忙。
“自告奮勇的人還是挺多的,我想了想,也報名了?!蹦赣H和我說,“當然,這些事情你秋姨都不知道,大家想了想還是不能跟她說,她聽到了,估計第一反應不是感激,恐怕是要憤怒的,她會生氣大家不相信她能贏回來?!?/p>
宗族里的人還特意讓我母親叮囑我 :“孩子的頭,你秋姨讓摸還得認真摸,千萬別泄露任何一絲放棄的情緒。”
又一年過去了,我結婚了,安家在北京了,猶豫了一下,過年還是帶著妻子回老家。妻子問我 :“為什么不把母親接來北京過次年?”我說 :“我得回去摸秋姨孩子的頭?!钡僖荒晡移拮討言辛?,而且算下來,到春節(jié)時就八個多月,實在不適宜長途旅行的。我焦慮地問母親 :“這可怎么辦?今年我回不了東石了?!蹦赣H說 :“要不你自己打電話給秋姨解釋下?”便把電話號碼發(fā)給了我。
我還是拖了好多天,才撥通了秋姨的電話。
秋姨一聽到是我,先是非常高興,激動地問我 :“在北京啊?北京好啊。北京天安門是不是很大啊,是不是很好看啊?你在北京買房子了嗎……”
然后她說 :“以后我孫子肯定要考到北京去,要留在北京工作的,我肯定要讓他帶著我去看天安門升旗的?!?/p>
我聽著難過,我說 :“秋姨你隨時可以來北京找我啊,我?guī)闳??!?/p>
“不,我就要我孫子帶我去?!鼻镆陶f。
然后,秋姨開心地問我妻子好不好,以及作為東石鎮(zhèn)的女性長輩總要談到的話題 :“你們什么時候要小孩???得趕緊要啊?!?/p>
我抱歉地說 :“秋姨啊,我們要到小孩了,春節(jié)的時候八個月左右,所以今年回不來了。”
秋姨愣了一下,然后意識到自己發(fā)愣是不應該的,趕緊笑得很大聲說 :“好事啊,我們家黑狗達也要當爸爸了?!?/p>
我說 :“秋姨對不起啊,我今年沒法去摸你小孫子的頭了。”
秋 姨 說 :“ 怎 么 會, 已 經 麻 煩 你 好 多年了?!?/p>
“你都很幫忙了,大家都很幫忙了,而且,而且……”秋姨突然哽住了,“是不是我錯了啊,是不是我錯了啊……”
我說不出話,眼眶紅著。
秋姨在電話那邊突然惡狠狠地說 :“反正我想明白了,我認輸的,大不了,我死之后,再去地府鬧,我一定要討個說法?!?/p>
春節(jié)過完幾個月,我的孩子便出生了。帶小孩很辛苦,我們日夜顛倒了幾個月,還要更努力工作賺奶粉錢,實在沒辦法回老家了。連我那個不愛離開東石的母親,也不得不從東石鎮(zhèn)趕來幫忙。
幾次累到腰酸背疼,母親就會感慨 :“真是佩服阿秋啊,太厲害了,這么個小寶貝就把我折騰成這樣,她家兩個大寶貝一個小寶貝,她竟然一個人能照顧下來?!比缓笏龂@了口氣,“可憐的阿秋啊?!?/p>
母親在北京住得很不習慣,這里沒有她認識的人,她也認識不了人,再加上一累,整天鬧著要回東石,還希望我家女兒和她一起回去。“這里一點都不像家,過起來沒有家味?!蹦赣H總是氣呼呼地說。
我鼓勵她要在小區(qū)里交些朋友,把城市當成小鎮(zhèn)來過,這樣才會開心起來。我說 :“你試試,把北京這個小區(qū)‘東石化’,這叫‘在異鄉(xiāng)發(fā)明家鄉(xiāng)’。”
她還真聽了,第二天拎著一些糕點,雄赳赳氣昂昂地下樓。我和妻子趕緊抱著孩子,在樓上的窗戶邊緊張地觀看。
我看見母親先是害羞地慢慢靠近正在說話的一群老太太,然后拿出準備的糕點分給大家,然后就此坐得又近了一點。老太太開心地說起什么,母親似乎抓住那個話頭,趕緊說了什么。我們看見那群老太太,似乎很認真地在聽母親講著什么。妻子開心地說 :“老媽還是厲害的?!蔽艺f :“她是為了我們,努力讓自己留得下來?!?/p>
我們還在高興著,卻發(fā)現(xiàn)母親突然不說了,突然站起來,一轉身,一路小跑,跑回單元樓里來。不一會兒,電梯上來了,門開了,我們看到母親滿臉淚水地跑進來。
我 問 :“ 老 媽, 這 是 怎 么 了, 誰 欺 負你了?”
母親嗚嗚地哭,像孩子 :“沒有人欺負我,就是我努力說了很多話,她們很認真聽了,然后她們問我 :‘大妹子,請問能用普通話說嗎?’我生氣地說 :‘我剛說的就是普通話啊。’她們一臉震驚,然后全笑開了?!?/p>
“我不管了,我要回東石?!蹦赣H往地上一坐,像孩子一樣耍賴起來。
自那以后,母親不出門了。不忙活孩子的時候,她就掏出手機翻著通訊錄一個個地打電話。她是開著免提的,不知道是老擔心對方沒聽見,還是擔心我們沒聽見她在抱怨,總之,就這樣對著電話吼來吼去,從早上吼到晚上,吼得我腦袋嗡嗡作疼。
我和妻子熬了幾天,也實在扛不住了。商量后決定,由我和母親討論如何送她回老家的事情。我剛推開她房間的門,她倒先開口了 :“兒子你趕緊給我訂票,我今天就得回去?!?/p>
我以為我和妻子偷偷商量的話被她聽見了,她在慪氣,剛想解釋,結果她激動得快蹦起來了,大喊大叫 :“孩子說話了?”
“誰?”
我看到母親拿著手機的手激動地抖著,里面?zhèn)鱽砬镆涕_心激動的夾子音 :“黑狗達啊,黑狗達啊。是我啊,秋姨啊?!?/p>
我聽出來了,秋姨在邊笑邊哭 :“黑狗達啊,我孫子會說話了,你聽,你聽。黑狗達啊,我孫子真的會說話了?!?/p>
我跟著激動起來了,我屏住呼吸,把手機靠在耳邊,我聽到了,是啊,我聽到了,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在叫著 :“奶奶,奶奶……”
母親還是回東石鎮(zhèn)了。每天打電話給我就兩件事情 :第一,想把我女兒接回東石住,說她太想念自己的孫女了 ;第二,再次連載秋姨孫子的故事。
聽起來,她每天都去秋姨家里,連載的故事充滿細節(jié)。母親說 :“你別看寶寶這么小,那小嘴啪嗒啪嗒地自己說著我們也聽不懂的話,機關槍一樣,我真被他說得腦袋快裂了?!?/p>
“我理解那種感受,那是真難受?!蔽夜室庹{侃著母親。
母親完全不搭理我,只是自顧自開心地說 :“但我高興啊,我聽著可太高興了。”
因為小孩在北/ejbI8JUHxi78zRiYURkbnv/d9cr1P3y+68jHT7rHDs=京讀書,我們確實難得回老家了。忘記過去多少年了,就記得那一年是我小學母校百年校慶,校長打電話要我一定回去參加慶典。有兩個環(huán)節(jié)要我參加,一個是讓我給小孩子做個講座,一個是和幾個校友代表一起給年級前十名的學生頒獎。那天學校很是熱鬧,我坐在臺上,看到
一個個小朋友睜著一雙雙圓圓的眼睛盯著我,像一顆顆閃閃發(fā)光的星星。我真喜歡那些眼睛。
我看到母親、秋姨和很多個家長站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和旁邊的人邊說著什么邊開心地對我笑。我想,說的估計又是那些被菩薩摸過之類的“傳奇”。
母親又來了,我知道的。
到頒獎的環(huán)節(jié)了。我是給小學三年級的頒獎。我一個個和他們握手,一個個對他們說 :“加油哦。”
我記得有個小朋友,得的好像是第三名。他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蔡眾生,我當時看著這名字,很是吃驚,畢竟在東石,竟然有家長給孩子取這樣的名字。我問他 :“你父母做什么的啊,怎么給你取這個名字???”那孩子說 :“是我奶奶取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p>
秋姨一直在臺下等我。我一下臺,她就沖過來,緊緊抱著我,說 :“黑狗達,謝謝你啊,這些年來太感謝你了啊?!?/p>
“我沒幫什么啊,比起秋姨自己,比起東石鎮(zhèn)的人們,我真的沒幫上什么。”我說的是實話。說起來,我還挺感謝有機會參與到秋姨這場賭博里面的,這些年來,我每次想到這個故事,總是莫名地高興。
“現(xiàn)在孩子怎么樣了???今天有來嗎?”我問秋姨。
秋姨眉毛一揚、嘴角一撇,得意地笑了起來,滿臉的溝溝壑壑似乎都在發(fā)光 :“來了啊,你見到了啊?!?/p>
“我見到了?”我沒反應過來。
“你剛才頒獎的孩子當中,有一個就是我孫子啊,就是你摸著我兒媳婦肚子,讓他一定要開智慧的那個小寶寶啊。”
我愣了一下,然后我知道了,我突然知道了 :“是不是叫蔡眾生???”
“是啊,就是眾生啊,”秋姨臉紅彤彤的,眼淚嘩嘩地流,她像站在曠野上對著大地突然激動地喊起來,“他只能叫眾生,他必須叫眾生。黑狗達,我贏了啊,黑狗達,眾生贏了啊,我們贏了啊……”
我知道,自己的淚水莫名跟著撲簌簌地往下掉。我想,這是這么多年來,我在這人間聽到過的,最好的消息了。
沖啊,猛虎
一大早,觀音閣里正在做著早課。73 歲的蔡桂花突然給 71 歲的黃梨花打來電話。
黃梨花今天的位置是敲磬,大家每吟誦完一章,她便要敲一下,會有清脆又渾厚的聲音,從她手上蔓延開,然后不斷在大殿里跌宕回響。
作為義工團團長,本來她只需要調度安排寺廟的日常配合工作,而這個位置,她確實排了幾個人輪流跟著的。只是,最近越來越多人請假,到今天的早課,竟然沒有能頂上的人了。倉促間,黃梨花趕緊抓起磬,自己站到了位置上。
她因此實在沒法接這個電話。
電話那頭的大姐,還如以往倔強。手機響了,黃梨花按掉 ;又打來,黃梨花再按掉 ;再打來……她只得走出大殿接。
還是老樣子,電話一接通,便如開閘放水,澎湃的情緒和急促的話語泥沙俱下 :“梨花啊,咱們好像被觀音菩薩騙了?!?/p>
黃梨花就站在大殿門口,看了看大殿正中那慈眉善目的菩薩神像,怎么也沒預料到,蔡桂花近大半年給自己打的第一通電話,說的第一句便是如此。
情緒的泥沙還在通過手機沖刷著 :
——“梨花啊,菩薩根本就好久不來咱們東石了?!?/p>
——“梨花啊,咱們得去菩薩家找他?!?/p>
話說完,蔡桂花就斬釘截鐵地等在那了。黃梨花知道的,大姐等著自己的回復。
黃梨花瞄著神像看了許久,她先習慣性地脫口而出 :“是啊?!?/p>
然后調動自己心里的感受,再琢磨了一下,回想了最近發(fā)生的事情,最終,她沒想到,自己竟然也這么說了 :“對啊,我也感覺,菩薩似乎好久沒來咱們這兒了?!?/p>
“果然,你也感覺到了,對吧?”蔡桂花激動了。
黃梨花本來還想解釋下,為什么自己有這樣的感覺,但馬上被蔡桂花判斷印證后的急迫打斷 :“咱們得召集眾姐妹商量一下了?!?/p>
“我現(xiàn)在就過來。你通知眾姐妹快來?!甭犅曇?,蔡桂花應該已經一只手拿著電話,一只手正在打開她那輛老頭樂的門。
黃梨花還想詢問她是什么事情非得找到菩薩,以及為什么她感覺菩薩沒在,但黃梨花張了張嘴,最終放棄了,她想,還是待會兒見面再問吧。
電話要掛掉時,黃梨花才又突然覺得不對 :“但是大姐,你不死了嗎?”
黃梨花強蠻地追問了一下。
“我哪有空死啊?!辈坦鸹ǖ恼Z氣里聽得到巨大的怒氣,“早前順我意讓我死了,一輩子多圓滿啊,偏不讓 ;現(xiàn)在要我死,我可瞑不了目?!闭f罷,便惡狠狠地掛了電話。
黃梨花想,剛才說這些話時,蔡桂花肯定抽空對著天上翻了下白眼。
會的,蔡桂花是這樣的人。
蔡桂花就是因為堅持認為“自己要死了”,這才告別觀音閣的。
眾所周知,東石鎮(zhèn)有觀音閣七朵金花,黃梨花排行老三,現(xiàn)在寺廟的義工團由她管理,里里外外的人都稱呼她為三姐。
蔡桂花便是七朵金花中的大姐,也是東石鎮(zhèn)觀音閣義工團的創(chuàng)團團長。
當團長的時候,蔡桂花動不動老愛說 :觀音閣可是她救起來的。
她特別愿意當著寺廟的菩薩神像說這事,說完,還要嘚瑟地轉過頭,對著神像說 :“不信啊,你們問菩薩。菩薩可記著我這個情的?!?/p>
這個工作她做了三十多年,直到兩年前,她突然召集大家開了個義工大會,在會上興高采烈地宣布 :“我要死了,這工作以后就交給黃梨花。”
那次義工大會是在新修好的千手觀音殿開的。那座大殿修得可真好,主殿樓頂足足有 20 米高,斗拱完全用以前的榫卯結構,菩薩的塑像足足有 16 米高,真真切切塑了 100只手,每只手手掌里的每只眼睛,都上四下三七根眼睫毛——這都是蔡桂花盯著工匠一根根畫上去的。
那天,蔡桂花站在這尊千手觀音神像前面,眾目睽睽之下,突然伸出她的右腳,把褲管一拉,露出莫名肥大的腿,激動地說 :“大家看,我的腿是不是腫得很不正常?”
大家不解,蔡桂花為什么特意召開義工大會?為什么要當著菩薩和大家的面,伸出自己肥胖的大腿?
蔡桂花用手重重地抓了下自己的大腿,大腿現(xiàn)出白色的手指印。蔡桂花高興地說 :“對吧,腫得很嚴重吧?咱們這義工團前前后后也走了很多個老人了,我知道的,但凡是腿開始腫了,就是人的精氣神從底部開始撤退,等撤退到頭部,人便可以走了。”
“也就是說,我要死了?!辈坦鸹拥匦肌?/p>
四下喑啞,眾姐妹和義工們,不知道該發(fā)出如何的聲音,來回應這個如此興奮地宣布自己死訊的人。
蔡桂花不解四下的冷場,激動著又重復一遍 :“我要死了啊,你們怎么了?”
看大家實在不知道要如何回應,蔡桂花也不管了,自顧自說著自己的感想 :“我這輩子啊,真是不錯。小時候父母兄長疼,嫁人了丈夫老讓我,老了兒子孝順事業(yè)有成,現(xiàn)在孫子又一個個長成了。最重要的,我?guī)瓦^菩薩忙,攢了大大的功德,死的時候,我可得用好這些,找菩薩談判下輩子尋個好去處……”
也不管別人聽沒聽懂、理不理解,總之,蔡桂花說完,就真的開始了風風火火的告別。
廟里的廚房有她從家里帶來的老鐵鍋和勺子,她仔細地清理干凈并涂上菜籽油 ;佛像底下的柜子里存放著她做活動守夜要用的毯子,她先抬到放生池邊上的廣場晾曬一番,再小心地折疊起來 ;羅漢神像底下藏著她從家里搬來的電動掃地機,她想了想,就干脆留著吧……她一件件整理出來,請義工們幫忙塞進自己那輛老頭樂,然后到一尊尊佛像面前去道個別。
道別的方式也很簡單,就是合個掌,對著神像鞠個躬,笑嘻嘻地說 :“菩薩我回家了啊,咱們天上見啊。”還不忘叮囑一句,“您可得親自來接我?!?/p>
離開寺廟那天,蔡桂花就去老街那家裁縫店做了幾身衣服,她和裁縫說,是自己要辦八十大壽穿的。之所以沒去壽衣店,是因為壽衣的款式可太老土了 ;之所以多做幾身,是因為她得備著往生后需要出席的場合多。她每天在寺廟里,當然聽過佛經里的故事,各種法事、宴席可不少。她憧憬著往生后的日子。
定好衣服后,她還去照相館約著要拍一組旅拍。她容易暈車,不想折騰太遠,就定了現(xiàn)在最火的泉州古城 2999 宋元氣質古裝加東南亞娘惹服套餐。旅拍是早上 6 點出發(fā)的,一直要拍到下午 1 點多。那一天,她在一堆堆年輕貌美搔首弄姿的女游客里,硬生生地搶出一次次的 C 位來,她的想法是,要把這些努力得來的美圖,掛滿整個靈堂。
然后她回家了,吵著鬧著,一定要自己的兒子蔡志強,馬上按照老家的習俗,把自己房間里的床搬到廳堂里來。
兒子蔡志強自是不肯,明明母親吵鬧時的中氣如此之足,感覺都可以唱她在寺廟聯(lián)歡會上經常表演的《天路》,哪是可以死的樣子?何況,作為一個 20 世紀 80 年代就經商的閩南人,家里和其他最早做生意的人一般,一樓前廳除了佛龕,就是一張金絲楠木的大茶桌——閩南商人大都沒有辦公室,一樓大廳就是談生意最重要的地方。
他如何能讓毫無往生相的母親,在他和客人們談論生意的時候,就躺在那兒滿臉期待地等死?
蔡志強妥協(xié)過,問 :“阿母,要不咱們放到一樓后廳?”后廳是廚房和餐桌,反正也算是一樓。
蔡桂花寸步不讓 :“那可不行,按照咱們這兒的習俗,沒有死在前廳,沒有死在菩薩的注視下,就沒法上天的?!?/p>
蔡志強說 :“那要不我把神龕搬到后廳去,這樣神明就看得到你了吧?!?/p>
蔡桂花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不行 :“這樣就死得太不光明磊落了,和我的氣質太不符了,反正,我就得在正廳里躺著?!?/p>
一旦老人開始像孩子了,就會越來越像孩子。蔡志強從母親蔡桂花 60 歲左右時,就知道這一點了。最終,妥協(xié)的當然是蔡志強,他把自己的大茶桌搬后廳去了,蔡桂花就一個人睡在前廳。只是每個要來和蔡志強討論生意的人,進門先經過前廳,喊著 :“桂花嬸好,在準備死???”
蔡桂花總開心地回 :“是啊?!比缓笳惺肿寔砜妥呓恍R蛔呓?,她就趕緊伸出自己的右腿,得意地炫耀起來 :“你看我腿多腫啊,我快了。”說完,咧著嘴開心地笑。
蔡桂花就堅持躺了一周,躺來躺去實在沒法死去。她躺不住了,就此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吹接腥寺愤^,才趕緊爬上床,招呼人過來,伸出自己的右腳抱怨 :“明明腫了啊,怎么就死不了?”
或許抱怨也是體育鍛煉,一天天動情地抱怨,中氣越來越足,或許不斷捏腿也是按摩,腿越捏越實,不僅不發(fā)白了,最終反而似乎要按摩出肌肉的模樣來了。
蔡桂花看著自己越發(fā)碩壯的腿,知道自己錯過死亡了,先是難過了好幾天,然后又尷尬了好多天,最后開始生氣了——她不斷偷瞄自己的兒子,這個時候還不趕緊勸自己別死了啊,勸自己搬回房間去啊。
但兒子遲遲沒來勸。
兒子蔡志強每次路過前廳,總是偷偷瞄一瞄她,瞄完,就捂著嘴悄悄笑幾聲。她知道了,兒子在故意和她鬧,她又不好挑明,愣是在前廳堅持了一個多月。但路過的人總要不自覺地往自己這邊瞟來不解的目光,他們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蔡桂花實在覺得丟臉,熬不住了,拉下母親的面子卑微地詢問兒子 :“好像還需要時間死的,要不,不睡前廳了,睡后廳去?”但還是沒忘記提了要求,“只是,菩薩是不是也跟著請到后廳來?”
兒子笑嘻嘻問 :“您不是說,不在前廳死不光明磊落嗎?”
她太生氣,一拳頭狠狠敲了兒子的頭 :“就你這么不孝,死之后我肯定不保佑你?!?/p>
她本來的規(guī)劃,后廳也是緩兵之計,她想過渡個一兩周,再適時提出回到自己二樓的房間。
哪想,這一睡,她還發(fā)覺了好處——以前自己的房間孤零零的,在二樓角落里,她總看不全自己的子孫——家里住著大兒子、兒媳、大孫女、二孫女、三孫女、小孫子、大孫女的大兒子、大孫女的小女兒……
現(xiàn)在,她卡著家里的交通要道,家里人進出大都走后廳,吃飯都在這兒,上樓的樓梯在這兒,這么多子孫后代,每個人總要路過她的床,總要看到她,總要問候她。
每天躺在那兒,一會兒“奶奶”,一會兒“媽”,一會兒“太奶奶”……她覺得真好聽,于是,她想,就此干脆睡在后廳了,反正人到老了,哪有什么隱私,而且真要死了,也很方便——推到前廳就可以做儀式了。
掛完電話,黃梨花腦子馬上浮現(xiàn)出蔡桂花一路卡著黃燈開著老頭樂往觀音閣沖過來的畫面。
黃梨花記得,蔡桂花的老頭樂是粉紅色的。老頭樂是蔡桂花孫女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本來孫女理所當然地給她買了穩(wěn)重的黑色,蔡桂花覺得實在難看,硬是要求換成粉紅色的。
黃梨花想,蔡桂花現(xiàn)在應該還是那頭紅發(fā)吧,那還是她七十大壽那天瞞著家人染的。她記得,那天宴席上,蔡桂花得意揚揚地走出來時,她頭上那團火紅,襯得她身旁的兒子臉也紅彤彤的,感覺都嗞嗞冒煙了。蔡桂花看著兒子的表情,得意壞了,自此,就一直染著紅發(fā)了。
這么多年姐妹,黃梨花可太知道大姐的脾氣了。待會兒一到,肯定就要狂風暴雨地催所有人的。黃梨花想到這兒,心頭一緊,還是趕緊通知為宜。
黃梨花掏出手機,置頂的,便是七朵金花的聯(lián)系方式,按年齡排序。
第一個是蔡桂花。大姐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排第二個的是二姐黃冬冬。冬冬姐已經去世了。黃梨花想,畢竟魂靈來得快,自己通知完還活著的其他姐妹,待會兒到觀音閣后面的安息堂燒炷香,她應該馬上就能到的吧?
眾姐妹開會,無論誰先往生了,也都得通知到的——這個規(guī)矩,二姐去世時,大姐就這么定了。
二姐要走的時候,大家去看她。二姐難過地說 :“眾姐妹我先走了啊,咱們是一生一世的好姐妹。”大姐蔡桂花直接不高興了 :“二妹你哪能這么說,咱們可要當幾生幾世的好姐妹,別以為你先死就可以不履行姐妹責任,你先去給大家探路,我們以后去你得保證安排好?!?/p>
二姐捂著肚子咯咯咯地笑,笑到最后,不斷咳嗽,一咳,都是血。其他姐妹還在慌張,桂花姐卻還要二姐保證做到。黃梨花記得二姐含著血笑著說 :“我保證,往生后也會好好努力的,為姐妹們鋪好路?!?/p>
大姐這才露出滿意的笑。
二姐往下,便是老四黃秀根。
想到老四,黃梨花著實擔心,畢竟這黃秀根可是不省心的角色,即使最早通知,怕也要最晚到吧。
黃秀根的外婆,是東石鎮(zhèn)原來有名的神婆?;蛟S是因為跟著神婆長大,黃秀根講話總像神婆做法事時那種慢條斯理的詠唱調,一個字非得拉好幾個節(jié)拍說,或許也因著這般說話,后來走路,一步路非得等幾個節(jié)拍再邁。
外婆要走的時候,黃秀根問 :“外婆,能把陪著您的神明賜給我嗎?”外婆看著她一直笑,說 :“傻孩子,神明說你不適合?!?/p>
為了這個事情,黃秀根慪氣到都不去送外婆。后來結完婚生完孩子,她覺得自己完成作為女人的天職了,突然想,一定要活出真我——她一定要當神婆。她因此又開始了新一輪折騰。只是找各路神明,請了半天,最終好像都沒有什么神明降臨。黃秀根跑去外婆墓地上哭。后來是黃秀根的丈夫蔡建城托人找關系找到蔡桂花,黃秀根這才在寺廟義工團任了個管理誦經團的活——鎮(zhèn)上的人但凡有人往生,愿意菩薩來護送上天,觀音閣便會派誦經團前去誦經。
這活,黃秀根是真心喜歡,終究也算是護送靈魂的活。只是她性格真是溫吞,幾乎每次誦經都要遲到。好幾次誤了人家的時辰,人家著急地喊 :“秀根啊,你看看天上,菩薩和我老婆都等你半天了?!秉S秀根慢吞吞地回 :“哦,是吧,哎呀,沒關系呀,菩薩不是看我都盡量快了嗎?而且干嗎著急死???”氣得人家直跺腳。
黃梨花想,估計還得讓七妹騎著摩托車去接,才拉得動這頭老牛。
七妹張秀瓊,雖然看上去瘦瘦弱弱像猴子,但說話做事像張飛。她住在離鎮(zhèn)上七八公里路的村里。丈夫是開養(yǎng)殖場的,主要養(yǎng)黑豬。自 20 世紀七八十年代開始,丈夫每隔三四天用拖拉機載著黑豬到鎮(zhèn)區(qū)里給那些肉攤。大家一看到他來了就喊黑豬來了。叫得多了,大家就忘記他本名了,見他就叫黑豬。不知是不是因著自己也叫黑豬,他越來越不敢殺豬了,每次都哆哆嗦嗦的,下手要么輕了,要么歪了,豬疼到凄厲地號叫。每天早上四五點,如果鄰居被從她家傳來的豬的哀號聲吵醒,便知道,又是黑豬殺豬了。被吵醒的鄰居會沖出來大罵 :“能不能讓你們家黑豬別再折騰豬了?”
后來或許是被鄰居的投訴煩到了,抑或,也同樣被自己丈夫的膩歪勁兒搞煩了,有一次,丈夫黑豬還在猶猶豫豫,張秀瓊來了。她摸著豬的頭、豬的身體,和豬說話。有人走近聽過,說的是 :“這輩子你本來就是要履行下畜生道的罰,早結束早回去。”還在說著,猛不丁地拿刀往豬的心臟一插。豬就此直直躺下了。
自此,那個村莊的早晨安靜了。村里的人每次見到張秀瓊,總是心生敬意。殺豬逐漸變成張秀瓊的事情了,沒有人注意到她內心的波瀾,她開始吃素了,她夢里總要說夢話,說的都是自己會遭報應的話。20 世紀 90年代,市場上開始有錄音帶和錄音機賣之后,她就給臭烘烘的養(yǎng)豬場到處安裝上了。她的養(yǎng)豬場,就此 24 小時吟唱著佛經。后來她聽說觀音閣正要擴張,亟須幫菩薩做點事情的人,就此每天騎著這種高排量的摩托車,在家里和寺廟間來回。
黃梨花撥通秀瓊的電話 :“七妹,大姐要大家開個會。你去接下你四姐。”
“好。”張秀瓊說。
黃梨花說 :“你不問為什么嗎?”
張秀瓊說 :“大姐不專心去死,抽空拉姐妹們要開會,肯定不會是小事。”
黃梨花咧開嘴笑 :“就你機靈,那你接上你四姐?”
張秀瓊說 :“要不還能誰?。俊?/p>
剩下的,就是當數學老師的老五黃安化,還有偏癱在家的老六蔡阿乃。黃梨花想,就不折騰阿乃的皮囊了,到時候電話聯(lián)系便是參加了。但卻是得趕緊通知老五,畢竟,估計還得老五才搞得定眼看就要暴走的老大蔡桂花。
在來觀音閣之前,在七朵金花還沒結拜之前,黃梨花每次見到黃安化,都要緊張地叫一聲黃老師的。黃安化雖然比黃梨花年紀小,只有 65 歲,但她可是讀過高中的,退休前是數學老師,而且,她還養(yǎng)出了個在北京國家研究所當研究員的兒子。
說起來,黃梨花到觀音閣來,還是鄰居黃安化拉過來的。黃梨花經常說,要不是五妹黃安化把她拉來觀音閣,她當時實在無處可去、無路可走了。
黃梨花的壞日子是從家里開始變好之后開始的。
從三四十年前開始,黃梨花和丈夫就經營著一家早餐店,主營面線糊和咸稀飯。每天三四點就得起床,洗米、熬粥、鹵豬雜、炒海鮮……忙活到六七點,便有人來吃早餐,一般得經營到十點半過后。待客人走完,鋪子一關,就著剩下的東西,吃了當午餐。吃完午餐后,丈夫蹬上三輪車,自己坐車斗,趕到海邊的那家菜市場買明天的食材。買到家后,魚該殺的殺、骨頭該剁的剁、肉該炸的炸,一不小心,就是晚飯了。隨手抓點東西炒一炒,夫妻倆吃完晚飯就趕緊睡,明天一早又得起床開店了……
這樣的日子過起來飛快,兒子就這么長大了,女兒就這么嫁了。然后,丈夫前幾年某個早上沒醒來。辦完丈夫葬禮第三天,她想過是不是要換種活法,但想來想去,自己這輩子就懂這種活法,于是就讓日子繼續(xù)如往常循環(huán)。
日子過起來當然有差別,比如三輪車得自己蹬了,比如骨頭有時候她剁不開了,但好在忙啊,日子過得肌肉記憶一般,連回憶和難過的時間都沒有,過起來,還是相當輕快的。
問題出現(xiàn)在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兒子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手機店,沒幾年,就單方面認定家里日子開始好起來了,死活不讓她開店。有一天,她早上起床準備開店,發(fā)現(xiàn)兒子把她準備好的食材全扔了。老顧客們吃不到早餐,她道歉了一早上。后來她把食材搬到自己的房間顧看,但她總有時候要睡著的,一睡著,第二天東西又沒了。經過幾次折騰,她確實開不成了,不開了,她想著先得“報復”下兒子,每天走門串巷給兒子談婚事。這下輪到兒子被她搞得沒脾氣了,最終糊里糊涂就結婚了。
她想著,兒子結婚了,自己當然有得忙 :忙著催生孩子,生了孩子就帶孩子……她倒算過,如果自己活得再久點,還可以繼續(xù)催著孫子生曾孫,曾孫生完帶曾曾孫。她想,這套過日子的解決方案也是不錯的。
結果,兒媳婦生完,突然雇了個月嫂。黃梨花伸手想抱著孫子搖,兒媳婦說 :“媽,孩子不能這么搖?!比缓?,她發(fā)現(xiàn)自己剩出來了。
一剩出來,才發(fā)現(xiàn)那日子一天天,真是長啊。她是做過自己的思想工作,這不樂得輕松嗎?以前不舍得吃的,就去吃 ;以前沒去玩的,就去玩。但真雄赳赳氣昂昂想去哪家酒店吃一頓饕餮大餐,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興致吃任何東西,而至于玩,不就是換著不同的地方孤獨嘛!
最終她就窩在家里,看著什么不順心,發(fā)著脾氣——她知道,她成了這個家里的炎癥了。
她好幾次告訴自己,不應該成為這個她好不容易張羅出來的家最難受的存在。她后來每天一大早就把自己趕出家門,出了門,卻不知道往哪兒走,她想,要不往自己娘家走吧,走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的父親母親早走了,自己的哥哥弟弟都隨孩子去外地了,自己的姐姐妹妹都嫁人了……她在大街上坐了許久,實在不知道有什么去處,然后她聽到有人叫她。
“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兒?”一轉頭,看到黃安化關切地問。黃安化這么一問,她“哇”一聲哭出來了。
那天黃安化和她說 :“你現(xiàn)在的處境,不是你一個人的處境,是這一代人的處境?!秉S安化說,“我們可是這個國家這么多年來第一屆不用干活干到死的老人,但我們從出生到現(xiàn)在,哪學習過什么享受生活?!?/p>
黃梨花聽得似懂非懂,但知道原來不是自己一個人有這樣的問題。
最后,黃安化說 :“走,帶你去個地方,那個地方有活干?!薄@便是觀音閣了。
黃梨花是到了觀音閣才確定,突然間剩下來的,果然不僅是她。隔三岔五總有老頭老太太在寺廟門口探頭,大姐蔡桂花每次看到了,就要招手大喊 :“姐姐妹妹們,你們有空嗎?”這些老人會說 :“有啊?!比缓笠布尤敫苫畹男辛辛?。黃梨花也是到了觀音閣才知道,這寺廟對她這樣的老人真是偉大的發(fā)明啊 :不僅有活干,而且干了活,菩薩就會保佑自己的子孫——老人干的活可太有用了。
在觀音閣里,最經常出現(xiàn)的對話便是這般的 :
“聽說你兒子在北京買房子了?”
“是啊,都是菩薩保佑啊。”
“那也得多虧你認真拜菩薩,菩薩才保佑的?!?/p>
“是啊?!?/p>
…………
被夸的那個老人得意揚揚笑著。而夸人的老人,也跟著莫名期待 :“我可得努力拜菩薩,這樣我兒子在北京也能快點買上房?!?/p>
“安化妹妹,大姐說要開會,你方便嗎?”黃梨花對她說話,還是忍不住客氣。
“現(xiàn)在嗎?可以的,幾點幾分到比較好?我想,我現(xiàn)在還需要 7 分鐘左右出門,走路要 12 分鐘,最快 20 分鐘到,這樣可以嗎?對哦,我把上個月寺廟的賬也帶過來,我算好了……”
自安化加入寺廟義工團后,一直在推動寺廟上什么財務系統(tǒng)、OA 系統(tǒng),做好的賬還每個月貼在寺廟門口的布告欄中。黃梨花和蔡桂花一樣,不知道為什么老五安化要這么折騰自己,但看到自己寺廟的布告欄上,除了法會通知,還有像人家上市公司格式的財務公告,總莫名覺得寺廟跟著很時髦。
打完電話,黃梨花想了想,自己還是先不進大殿了,她就站在門口等著姐妹們。其實蔡桂花家里的事情,她聽到過一些。不僅蔡桂花家,這年頭,關于年輕人的壞消息,可太多了,像這夏末秋頭的風,一會兒這樣刮一會兒那樣刮,刮得人心里一陣冷一陣熱的。她試著參與解決過,但這些事情太濃稠黏膩了,像灘涂,一只腳踏進去,就難以再拔出來。
別的不說,就在這觀音閣,人間的冷暖,肉眼可見地浮現(xiàn)了。
應該從一年多前開始吧,黃梨花發(fā)現(xiàn),以前雷打不動風里來雨里去的義工們,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開始請假。
一開始黃梨花沒那么在意,想著,或許是有些老人年紀更大了,身體不好了,或者,終于在老去前尋得自己的熱愛了。那倒也是好事。
但她去市場買菜,她發(fā)現(xiàn)原本在寺廟里大家都挺舍不得讓她干重活的 87 歲的蔡阿珊,正在碼頭邊上頂著寒風剖生蠔。她心疼地問 :“阿珊啊,你這身子骨扛得住嗎?”阿珊慌慌張張地,趕緊咧著嘴笑著 :“哎呀,就喜歡干這活,不干心里不踏實。”說完自己又強調了一遍 :“真的?!鄙碜右膊恢朗蔷o張的,還是冷壞了,一直發(fā)抖。
自不做早餐店后,黃梨花就習慣晨起去海堤邊慢走。那一天,她看到,阿游、紅線、玫瑰三個加起來兩百歲的人,穿著大雨靴,相互攙扶著在灘涂里摸小海鮮。紅線似乎抓到了一條鰻魚,但被咬了一口,流著血,但開心得像小孩子叫著。阿游和玫瑰羨慕地看著……
她發(fā)現(xiàn),那些請假的義工,又開始討小海了、開始車衣服了、開始裝卸了……人就這么一天天少下去,到上個月,經常來報到做義工的,現(xiàn)在就只剩下三四十人了。人來不了,但請假倒是很緊張,每周都千叮萬囑一定要和菩薩解釋清楚,而且請菩薩一定一定要疼愛保佑自己的子孫。
也別說這些義工了,事實上,黃梨花已經有半年多沒看到七妹了。至于四妹、五妹,也只是一些大的慶典時才出現(xiàn)了一會兒。
關于寺廟遇到的問題,黃梨花猶豫過要不要去和蔡桂花說,幾次都騎著摩托車往蔡桂花家的方向去了,但走了一半,還是掉轉了方向。她知道大姐的,聽到這些肯定要著急出山的。但是,黃梨花越來越懷疑 :這些問題是個別東石鎮(zhèn)老人的問題,還是很多老人的問題?是很多老人的問題,還是這個世道的問題?如果是這個世道的問題,一個 72歲的老人又能做什么呢?黃梨花想,那還不如讓大姐好好準備去死。
粉紅色的老頭樂沖進寺廟里,停在正殿前。車門“啪”一下子開了,是蔡桂花。她一手抱著 5 歲的曾孫阿豬、一手抱著 3 歲的曾孫女阿玲下了車。阿豬和阿玲手上還拿著袋裝面包片。
蔡桂花還可以更早到的,只是剛一出門,想著,她這一出來,倆曾孫估計就沒人看著吃早餐了。畢竟這倆孩子的父母,她的孫子孫媳婦已經幾個月不見了。她又趕緊跑回家,爬到二樓曾孫的房間,把他們倆包著毯子從床上直接抱著就來了。
蔡桂花從路邊拾起幾根樹枝,指著路邊一塊草地,難得溫柔地說 :“你們自個兒玩好不,阿太有架得去吵?!辈坦鸹◤膩聿皇谴让忌颇康脑棠?,其實此前她一直和家里新增的小家伙不和,蔡桂花想著,你們是小,我是老,憑什么我得讓著你們。她覺得自己已經老到要走了,老到不需要承擔什么所謂大人照顧小孩的責任,因此老和曾孫們爭奪好吃的,攀比家人對誰的關注多。是直到發(fā)覺孫子孫媳婦不在后,她才突然舍不得小家伙們,覺得沒人顧得上他們,那就得自己來了。
倆曾孫不知所以地點點頭,蔡桂花便火急火燎馬上往正殿沖,邊走邊嚷著 :“黃梨花,大家到了嗎?”
蔡桂花走得太急了,走到跟前,喘著氣一直看著黃梨花。
“還沒呢,應該快了?!秉S梨花看到大姐的眼睛布滿血絲,滿頭紅發(fā)已經很久沒染了,不像之前那般精神,而是雜草般橫七豎八地塌著。黃梨花考慮要不要先和大姐聊聊天,但她還是退卻了。她感覺得到,話一開始,怕就是一口深井,還是得有人在旁邊用條繩子綁著拉著自己。
蔡桂花看黃梨花沒想問自己的樣子,喘著氣,怒氣沖沖地沖進正殿里,拿來個蒲團,對著菩薩便坐下了,斜著眼,瞪著佛像。來做早課的人還沒散完,被蔡桂花這架勢嚇到了,有的跑到黃梨花耳根旁問 :“這大姐是怎么了?”黃梨花悄聲說 :“正在和菩薩慪氣呢,你們趕緊走?!?/p>
接下來到的是七妹張秀瓊和四妹黃秀根。黃秀根本來瘋瘋癲癲就要往大殿沖,張秀瓊趕緊拉住了。她看著大姐的背影,吐著舌頭說 :“看這樣子情況不簡單,等大伙聚齊了再一起進吧?!本偷攘耸辶昼姲?,姐妹們都聚齊了。黃梨花還是畏畏縮縮的,黃安化大概明白了什么,直直往大殿走,邊走邊說 :“大姐,是不是出事了?”
其他姐妹這才敢跟著進來。
大姐蔡桂花還在和菩薩對峙著,回道 :“是啊,出大事了,你家菩薩不厚道?!?/p>
黃梨花聽出來了,菩薩都變成別人家的了,這事,小不了了。
是黃梨花趕緊安排大家進后殿開會的。后殿是這座觀音閣最早的佛殿,因為申請到文保認證,便不怎么對外開放了。黃梨花想著,今天大姐估計是要大鬧一場的,那還是和菩薩關起門來說話好。
說起來這后殿,也是蔡桂花幫著拾掇起來的。確實可以說,就是蔡桂花救了這座觀音閣。
20 世紀 80 年代,華人華僑開始返鄉(xiāng)探親祭祖。那日,有位當時的僑領叫楊西來,在鄉(xiāng)政府干部的陪同下,來到蔡桂花丈夫擔任村支書的村里,說要找一座觀音閣。
楊西來先生說,他三四歲的時候,也就是 1949 年,隨生父、生母從昆明來到東石,準備搭船去臺灣,登船時卻被人流沖散了,看著白花花的浪和白花花的陽光不知道往哪兒走。他看到有些應該是逃難過來的老人,往一個方向走,他也就跟著走,走著走著,看到一個巨大的墳場,墳場里一個個墳墓還像花朵一樣盛開著。
當時到處都是戰(zhàn)爭,很多人的逃亡是連宗帶祖的逃離,因此祖宗的墓地都被挖開了。他看到有些老人找著些空的墓穴就此躺了下來,他知道他們要干嗎,他只好自己在墳場里到處走,想著能否找到些吃的,再一抬頭,看到墳地里竟然有座觀音閣。
觀音閣里住著個老尼姑。老尼姑告訴他,這座廟原本不是建在墓地中的,只是當時很多人知道自己即將餓死了,掙扎著到菩薩周圍來,希望菩薩庇佑。老尼姑說,菩薩當時庇佑不了他們活下來,但讓她幫著把一個個可憐的人給葬了。
這座觀音閣,因此成了被墓地包圍著的觀音閣。
楊西來先生說,那老尼姑當時六七十歲,走路都顫顫巍巍的,瘦得像墓地常見的松樹。她端出一碗地瓜湯想給西來吃,告訴西來,就在這里住下來,直到外面的世界變好。但西來也是聰明的小孩,他知道那點吃食,老尼姑自己都不夠,這樣下去,怕是連累老尼姑一起餓死。他自己跑出來找吃的,最終被他后來的母親蔡屋樓領養(yǎng),再后來,去了馬來西亞,創(chuàng)辦公司了,成了爵士了。他第一次回來,便想尋那座寺廟。
楊西來先生的這個愿望,鄉(xiāng)政府也很是重視。循著“墓地中的寺廟”這一線索,特意讓方志辦的人陪著一塊塊墳地找過去。那天,便問到這個村了。
那時候丈夫是村支書,蔡桂花當著村里的婦女代表,本來沒有她的事情的,但她聽說有個大華僑回來,便趕緊換上連衣裙跟著來看。
“墓地中的寺廟啊?”蔡桂花的丈夫抓抓腦袋,“墓地一大塊,寺廟肯定沒有?!?/p>
“誰說沒有?”蔡桂花激動地嚷起來,墓地這事她太熟悉,從小同齡的女生嫌她力氣大,不愛和她玩,男生嫌她是女生,不愛和她玩,她就自己一個人在后山那些墳地里跑。有時候還拿著一些散落出來的頭骨,一個人玩過家家。
她一巴掌拍在自己丈夫后背 :“有的,我?guī)銈內?。?/p>
穿過一個個有主無主的墳,便看到一片雜草和灌木覆蓋著的廢墟,蔡桂花扒拉開雜草,大家看到了一些木構——還真是寺廟啊。
蔡桂花后來老愛和人講他們再次看到的觀音閣的樣子 :幾座破損的塑像因為供桌的朽壞,墜落斜靠在倒塌的墻角,塑像依稀辨得是菩薩的模樣,恰好和墻角構成了一個可以鉆進一個人的三角空間,人們在那個地方,看到了一具盤坐著的尸骸。他們想,這應該就是那老尼姑了。他們想,這些泥菩薩也真是好,自身都難保了,還是想著給老尼姑遮蔽點風雨。
她還記得,楊西來先生一開始還是一副紳士的模樣,但自從走進墳地,看著一個個墳就開始哭,最后發(fā)現(xiàn)那尼姑的尸骸時,更是哭到上氣不接下氣的,還拿著自己一看就很貴的西裝,蓋在了尸骸上,跪下來,磕了好幾個頭。
借著楊西來先生的發(fā)心和第一筆捐款,大家開始收拾這寺廟。蔡桂花也參與到收拾中,不過,那時候還不是什么好發(fā)心,只是因為給的錢多,大家都搶著做。
收拾出石碑,大家才知道,這座廟宇有些來歷 :原來這座觀音閣唐五代時期就有,當時某位公主夢到觀音帶她來到東海之濱的礁石上,指著海邊那一個個瘦弱如雜草的人說,這世間這邊還有苦難的人民,他們的聲音你們聽不到。那公主在遙遠的長安醒來,便每日惦記著這件事,以至于憂思成疾。皇帝聽說后,特意下令在當時的天涯海角建了這一座廟。
蔡桂花一聽,心里咯噔一下,想著,這故事可真美,公主可真美,又想著自己如雜草一般的祖先被這么美的發(fā)心關心,心里就一直溫溫的。
接著又收拾出很多塊功德碑,記述了不同時期的這塊土地上的人,受到這座廟宇菩薩的哪番顯靈。蔡桂花不識字,但聽方志辦的人念過一段,便纏著他繼續(xù)念。她邊聽著,邊看著被收拾出來靠在一旁的佛像,想著,原來這人間從過去到現(xiàn)在,煩惱的事情差不多啊,原來這泥土塑像還干成了這么多好事啊。
本來楊西來先生是希望把觀音閣建成三進的結構,只是,楊西來先生后來覺得,得把觀音閣周邊那些雜墳對待好。畢竟楊西來先生也認識他們,或者也曾是他們中的一個,因此挪了一半的錢,修了一棟三層樓的安息堂,而寺廟的部分,便只能是一個一進的院落。
這安息堂建好后,成了當時那兒附近最高的樓,在村子里稍微抬起頭就可以看到那棟往生的人住的樓。村子里的人覺得晦氣,怎么被死人盯著看?但蔡桂花覺得這很好,讓這些在人間受過苦的人看看這世間正在一點點變好,這不挺好?
寺廟建好后,就空著了。關于寺廟能不能恢復,要不要恢復,如何來運營,當時的政策和各方態(tài)度都是模糊的。蔡桂花經常一個人跑來看,想著那個觀音托夢的公主,想著功德碑上記載的一個個故事,想著老尼姑和楊西來。
幾年后,楊西來先生突然去世,按照他的遺囑,家人來村里問能否把他的骨灰放到這觀音閣來,但聽說寺廟現(xiàn)在無人看管,最終還是把楊西來先生帶回去了。
蔡桂花一直想著那個穿著西裝的楊西來先生。蔡桂花想,楊西來先生死之后住不進他自己的這片發(fā)心里,想著這寺廟這樣下去可太不應該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了,某一個晚上,她好像也夢見菩薩了。她好像夢見菩薩帶著她站在安息堂樓上,指著東石鎮(zhèn)和她說 :“你看,這一個個瘦弱得如雜草的人,我們得幫?!?/p>
蔡桂花到處和人講這個夢,她開心地說,沒想到自己得到了和那千年以前公主一樣的待遇,大家看著她粗獷的臉,懷疑這夢的真實性。但無論如何,她開心地宣布 :“你看,菩薩來找我?guī)兔α?,這寺廟就是我的責任了,別人不管我來管?!?/p>
自此蔡桂花就管了,這一管,五十多年,攛掇著給寺廟登記、辦證,請住寺的師父。她可認真了,有段時間,騎自行車到幾十公里外,看廈門的南普陀、泉州的開元寺如何建造,如何管理。還向自己做生意的兒子學習,給寺廟組建了個董事會——直到她的腳突然腫脹,她覺得自己應該是要死了,然后興高采烈地宣布退休。
七妹張秀瓊把六個蒲團鋪成一個圓圈,大家就此坐下來了。黃梨花說 :“大姐你先說?”
當著菩薩的面,蔡桂花先開口了,不過說的卻是她正對著的菩薩 :“菩薩,你說,你這樣厚道嗎?你說,你怎么沒有保佑我們?”
黃梨花覺得尷尬,拉了拉蔡桂花的衣角 :“菩薩聽著了,小心說話。”
蔡桂花轉過頭來看著黃梨花 :“不,他沒有在聽,他要真的在聽,怎么會放任我臨死的時候遭這般劫難?”
蔡桂花的嘴角抽動著,像是受了欺負的孩子。五妹黃安化站起來想去安慰她,還沒等走到,蔡桂花突然“哇”一聲,大哭起來。
“大姐這是怎么了?”蔡桂花一哭,老四也莫名奇妙跟著要哭。
黃安化掐了一下老四,兇了句 :“別添亂?!比缓笞讲坦鸹ㄅ赃叄恢陛p輕撫拍著她的后背,像安慰哭鬧的嬰兒。
“大姐你慢慢說,如果菩薩不對,我們自然會陪你算賬去。”
蔡桂花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然后她說了 :“還好我搬到了后廳,要不可能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自己的子孫正在落難?!?/p>
關于如何當好一個老人,蔡桂花早早就和觀音閣義工團的姐妹們分享 :“那學問可大著了?!北热纾瑢τ谧訉O的事情,老人可以旁敲側擊,但不能開口問。一來,每個時代都會長出新的邏輯,老是想用自己過去人生經驗習得的邏輯,來解決子孫現(xiàn)在的問題,最終肯定情況要更糟糕的?!八砸欢ㄒ讨?,可以關心,但不要過問?!倍?,孝順的子孫通常會以不想讓老人知道為最后底線在努力著,如果一問,這信念垮了,再要攙扶起來就難了。
按照蔡桂花的理論,老天爺為什么要讓老人反應越來越遲鈍?就是想幫忙把老人的耳朵和眼睛閉上一些。最難當的老人,便是到老了不僅耳聰目明,而且還格外敏感,看到的擔心的東西太多,老在心里放著,癢,比如蔡桂花自己。
蔡桂花說 :
“比如,我孫子和孫媳,有一天突然跑來和我說‘奶奶我愛你’,然后還哭著親了我一口。自此就沒見著了,連他們的孩子都沒帶走。我兒子兒媳不說,我也憋著不問。
“比如,我小兒子黑昌,最近總莫名其妙跑來找我,沒干嗎,就一直拉著我的手摸。他每過一會兒就捂一下胸口,每捂一下胸口,臉就扭曲一下,看到我在看又趕緊笑。我問黑昌 :‘你怎么瘦這么多?’黑昌說 :‘在減肥呢,給你倆孫子辦婚禮穿西裝精神點?!覇柡诓?:‘你怎么老捂著胸口?’黑昌說 : ‘我開心啊——’我知道黑昌在騙我,我知道有什么東西正在讓他疼。
“比如,我大兒子蔡志強,最近老容易發(fā)酒瘋,一發(fā)酒瘋就抱著我老伴的遺照偷偷哭,說自己差勁、無能。我大兒子從小就要強,生意做成了點就傲慢得很,怎么會說自己差勁了,這肯定是有什么事,他知道過不去了。
“比如,我二媳婦,嫁進家門我就知道她天性懶,我想著反正二兒子勤快。但是,我躺在廳堂的時候就看到她一天好幾次從家門口路過,白天去超市當售貨員,晚上在家里做衣服,我看她總是載著大包小包做好的衣服,騎著摩托車風風火火地奔走著……
“我知道了,我孫子孫媳婦應該做生意犯官司跑路了,我大兒子估計生意要出問題了,我小兒子可能患了什么不好治的病了,我二兒子應該遇到什么事情沒法出去工作了……”
蔡桂花難過地說 :“早知道就不鬧著趕緊去死。不躺到廳堂里,便不知道這些了。”
蔡桂花講的這些,黃梨花卻是有聽說到一部分,但她還是說 :“大姐你想多了,你不是說,人老了這都是你自己亂想出來的?”
“不是的,我知道了,子孫發(fā)生什么,我們一定會知道的。”蔡桂花說得非常認真。
黃梨花張了張口,終于不知道要說什么。
四下都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老五黃安化開口了 :“既然大姐說了,那我今天也和眾姐妹坦白一下。我最近之所以少來咱們觀音閣,是因為,我猜我兒子許安康可能失業(yè)了,而且應該抑郁癥比較嚴重。他說過幾天要帶我孫子轉學回來,我很緊張,我現(xiàn)在還有力量陪他扛過去嗎?”
說完,黃安化把臉撇一邊,姐妹們知道,她在難過,但她性子很倔,不愿別人看到。
老五黃安化說完,老七秀瓊舉手了 :“那輪到我說了,我家黑豬買什么基金全虧了,我兒子好不容易到三十多才總算相中一個女孩要結婚,女方提出想在廈門買套婚房,但我真的沒錢了?!?/p>
老四秀根原本惶惑地看著大家,聽完后開心地笑起來了 :“原來大家都藏著這么多事情啊,那我也可以說,我兒子借錢做鋼貿,賠光了錢。前幾天,銀行已經下通知要讓他當老賴了,我趕緊讓他把公司法人轉給我,反正我年紀大,本來就老,就由我來賴吧?!?/p>
黃梨花聽著聽著,憋著的一口氣一散,干脆癱坐在地上了 :“哎呀,算了,那我也說,我今天和姐妹們懺悔,你們交給我的觀音閣義工團快被我管沒了。”
黃梨花突然哭起來 :“姐妹們知道今天早上做早課幾個人來嗎?就七個啊。大姐,我真的一個個去找了,這些老義工們真的都有事,她們都被卡住了,她們都年紀這么大了,她們掙脫不了啊。”
大姐蔡桂花生氣地站起來 :“梨花,不是你的錯,就是菩薩的錯。”
蔡桂花盯著大殿中的菩薩,感覺真的要沖上前指著菩薩的臉吵架了。
老五黃安化趕緊拉住蔡桂花,說 :“大姐,咱們公平地講,子孫們遇到的事情,肯定不是菩薩愿意的,是這世道又起風浪了?!?/p>
“起風浪才需要菩薩啊,要不菩薩干嗎的?”蔡桂花還是很激動,“姐妹們,你們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一定要開會了?是因為,我偷偷求菩薩求了好久了啊,但他一次都沒有顯靈。今天一大早,半睡半醒間,我看到菩薩從身邊飛過,我喊著 :‘菩薩啊,弟子有事想求您啊?!兴_沒聽到,繼續(xù)飛著。我又喊了 :‘菩薩啊,弟子的子孫正在落難啊?!矣浀米约汉暗萌绱穗y過,我忘記自己夢里有沒有哭,所以我自己也不確定,醒來時眼角那些濕答答的,是老人常有的眼油還是自己哭出來的淚水。最后那聲,菩薩是聽到了,但他轉過身來,只對我微笑了一下,就又飛走了。”
“菩薩不管我們了?!辈坦鸹y過地說。
“會不會現(xiàn)在世道太差,需要幫忙的人太多,菩薩忙不過來了?你看見他的時候,他正累到想趕緊回家里休息一下呢?”黃梨花問蔡桂花。
“會嗎?”蔡桂花想了想,“那也有可能?!秉S梨花聽出來了,蔡桂花其實不是想和菩薩吵架,畢竟作為一個老人,她只能指著菩薩幫忙。
“那怎么辦啊?”老四黃秀根問。
“要不我們去菩薩家里找他?都跑家里堵他了,總該聽到了吧?!辈坦鸹ㄕf。
眾人明白了,蔡桂花怕是早打定了這個主意。
老四黃秀根激動地舉起手。
黃梨花認真想了想,去一趟也好。她也不知道如何陪著菩薩幫自己和義工團的姐妹們了。她舉起了手。
剩老五黃安化。老五還在思考著 :“但什么時候?。课覂鹤铀麄冞^幾天就從北京回來了,他們寄回來很多東西,我這幾天都在忙著收拾。我想把這些東西收拾到好像天然在這里的,這樣他們回來會開心一些。”
蔡桂花說 :“要不明天就去?”
黃秀根又第一個搶著回答 :“好啊,走?!?/p>
黃梨花看了看老四,看了看蔡桂花,問 :“來得及準備嗎?”
老五想了想,決定了,她站起來說 :“那就沖?”
大姐蔡桂花開心地喊 :“沖!”
是打定主意要去,但如何去呢?老五黃安化翻出訂票軟件,搜了下,動車沒有直達,飛機很貴,每個人來回僅僅路費就得四五千,而且老四黃秀根還是老賴,好像坐不了飛機和動車。
蔡桂花說 :“看來大家都知道了,都跑去普陀山菩薩家里堵菩薩了?!?/p>
黃安化想了想 :“要不咱們開車去吧。一來路費省了,二來咱們以前去普陀山進香,不都是跟著隊伍坐大巴嗎?那樣安排本身也是最省錢的 :傍晚六七點出發(fā),早晨五六點到蜈蚣峙碼頭,趕最早一班輪渡登島,然后咱們像此前那樣速度快點,就可以一天內拜完島上每座寺廟,趕最晚的輪渡出來,可以不用在島上過夜,島上住宿我記得一晚比舟山貴好幾倍?!?/p>
“是啊,干凈點的都得一千了。”黃秀根撇了撇嘴,“而且這樣還可以搶第一班輪渡登島,我記得聽咱們觀音閣的師父說過,能搶到頭香最好,這樣菩薩肯定聽得見。要不,到了后面一大堆人同時對菩薩說話,總要有點遺漏的吧?!?/p>
“但我們自己開車扛得住嗎?我會開車,四姐學過車,三姐也會開,就是三姐這個年紀開車可以嗎?”老七擔心地問。
“我什么年紀?。咳松呤砰_始?!秉S梨花故意調侃。
七妹想要解釋,大姐插著話說了 :“比起梨花,我擔心的是秀根,怕不是把咱們帶到北京去了……”
眾姐妹還在嘰嘰喳喳,黃安化舉起手 :“姐妹們嚴肅點,咱們如果明天就要去,今天傍晚六七點就要出發(fā),時間可緊張了。我總結下,從東石鎮(zhèn)開車到普陀山,車程大概十個小時。而且如果要趕一大早到普陀山,那就得通宵開車。七妹還在送豬,開車自然是最溜的。我自己雖然年輕,但連坐車都會暈,更別說開車了。四姐趕過新奇學過開車,但她總是暈暈乎乎的,大家不放心。會開車的還有三姐黃梨花,只是確實也 70 歲了,得認老,對吧。我建議的方法是 :七妹每開三小時,就換四姐和三姐各開一個小時,七妹就趕緊休息下,最好閉眼打個盹,由三姐和四姐輪流監(jiān)看對方,兩個小時后,再換七妹接班。至于路線,我也查好了,有幾種走法 :第一種走沈海高速,最快但最貴 ;第二種走甬莞高速,慢了快一個小時,但便宜點。我想,咱們都省了這么多錢了,就奢侈一點,多花幾十塊走最快的,畢竟咱們不是還要搶頭香嗎?”
大 姐 激 動 了 :“ 太 好 了, 咱 們 齊 心 協(xié)力,一定搶最早的輪渡,第一批登島,搶下頭香?!?/p>
姐妹們正要鼓掌通過,七妹反而突然面露難色 :“只是我那輛商務車,現(xiàn)在偶爾也會運一下豬。”
“多偶爾?”黃秀根想著豬的臭味,捏著鼻子說。
“就昨天送了,今天早上我也剛送?!?/p>
“很臭嗎?”老五安化問。
“那姐妹們我們趕緊去清洗啊。不過,一身豬臭味去菩薩家里也好,讓菩薩更記得咱們吧?!贝蠼阏f。
算下來,下午眾姐妹滿滿當當都是活。
除了各自處理各家的事情,老七、老四負責清理車子 ;老大蔡桂花、老三黃梨花負責去采購些拜拜需要的沉香和貢品——慪氣歸慪氣,去人家家里總還得帶禮物的 ;老五黃安化負責把整個路線規(guī)劃得細致一點,確保能搶到頭香,然后還得負責采購些路上吃的食物和水——行程趕,就直接路上吃,這樣還能省點錢。
“眾姐妹一定得在下午 5 點的時候完成全部事情回到觀音閣來,我們集結好了,就出發(fā)?!崩衔妩S安化總結說。
“沖啊,眾姐妹,沖啊?!币臅r候,蔡桂花突然兩只手握成拳頭向上一振。
其他姐妹你看我,我看你。黃梨花笑著問 :“大姐,咱們現(xiàn)在還搞這種嗎?咱們不都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的嗎?”
“哎呀,這次不一樣啊,這次要邊喊‘沖啊’邊喊‘阿彌陀佛’。”大姐笑著回。
“好啊,那就沖啊?!秉S梨花也跟著振臂高呼,喊完就抱著肚子笑。
其他姐妹跟著喊起來,最后大家笑成一片。
車上還是有豬的臭味,一打開車門,黃安化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臭味到底藏在哪里啊?我們可真是每個細節(jié)都清洗過了?!崩掀呖吹嚼衔灏欀拿碱^有點不好意思。
“估計是這些毛毛的坐墊吧,還有車頂上那種毛氈。這種東西最容易蓄著味的?!笨磥砝先S梨花也覺得味道有些沖。
“我們躺在里面一個晚上,明天一大早去見菩薩,菩薩會以為我們是哪個豬圈跑出來的吧。”老四黃秀根說。
“反正我這日子,還不如豬了,就剛好給菩薩看看,看他要不要趕緊保佑?!辈坦鸹ㄕf。
車一啟動,眾姐妹就莫名興奮起來。
剛駛出觀音閣,老三黃梨花就開始把吃的東西傳起來了。老三已經貼心地把買的面包、牛奶等東西分好了,還買了紅牛。畢竟年紀大了,每次觀音閣做活動總有姐妹扛不住,便是靠紅??钢豢诹狻?/p>
“要不要碰個杯?。俊崩先弥t牛問。
“好啊?!崩纤拈_心地拿起紅牛,一杯杯和大家敬起來。
“你們這群老小孩,搞得像小學生春游一般。”大姐蔡桂花開心地笑著,喝了一大口紅牛。
東石鎮(zhèn)老鎮(zhèn)區(qū)道路兩旁的房子,大部分都翻建了店面,既是做生意討口飯吃的地方,也是家里人生活的地方。下午五六點,恰好是飯點了,陸續(xù)有人家搬出折疊桌椅,招呼著家人吃飯。坐在副駕位置的大姐蔡桂花探出頭,邊喝著紅牛,邊看著一晃而過的一戶戶人家發(fā)呆。
坐在第二排的老三問 :“怎么了大姐?”蔡桂花說 :“沒有啊,就感覺,車這么一路路開,一戶戶一個個場景滑走了,還挺像人生的?!?/p>
蔡桂花繼續(xù)說著 :“我不知道你習慣了沒有,我都老到可以死的年紀了,有時候還會突然在某個時刻覺得,怎么就一輩子了???”
黃梨花抿著嘴邊笑邊點頭 :“我也是哦,小時候看那些老人,覺得,怎么有這么老的人?現(xiàn)在每天自己一看鏡子,怎么自己也長這樣了?”
后排的老四黃秀根也湊過來說 :“我前段時間難受的時候老是想夢到我外婆,有一次終于夢到了,在夢里我激動地跑過去抱著她撒嬌,說外婆外婆這人間的日子太難熬了你都不陪我。我外婆看著我直發(fā)呆,說老太太你是誰啊,哪有老太太也不知道日子怎么過的?”
眾姐妹哈哈大笑起來。
“看來你外婆還是不夠疼你?!辈坦鸹ń舆^去說,“我前幾天夢到我母親。我母親六十多歲走的,夢里我看到她比我還年輕,我哭著和她說 :‘阿母啊,我真沒用,連自己生下的子孫都護不周全?!夷赣H本來是抱著我親的,聽我說著這些,倒突然責怪我 :‘你怎么這么老了還不懂事,這么老了還不知道,人老了還想護著子孫?別折騰了,子孫自有子孫福。’”
“是啊,有時候也勸自己,子孫越來越多,我們年紀越來越大,真的連心都操不起,還怎么護???”蔡桂花自己感慨起來了,“但忍不住啊,心里不放子孫,能放什么?”
“誰讓我們當時傻,像母豬一樣拼命生,生完還挺得意的,看到別人生得更多了還著急。特別咱們父母那一輩,生孩子還像競賽一樣,老想著要比別人家多?!崩纤恼f。
“你知道她們當時為什么想著要拼命生嗎?”老五黃安化問。
“我要出嫁的時候,母親附在我耳邊問我這個問題,我說我不知道啊,她說偷偷告訴你啊,這日子啊過起來槍林彈雨的,不知道能活下多少個孩子,所以你嫁過去要拼命地生孩子,你現(xiàn)在可能不知道,但以后知道了就晚了?!秉S安化說,“我當時聽完難過又生氣,原來是備著有孩子活不下去的啊,所以我就偏不生,生了個兒子,就不干了。”
“還是你聰明?!贝蠼悴坦鸹y過地回。
車一直往前開,出了鎮(zhèn)區(qū),往新建的跨海大橋走。這條高速道路去年才通車,收費比其他路線貴了 20 塊,眾姐妹此前都沒走過。大家趴在窗戶上東張西望。有一些船正在駛出東石港,有些船正在駛入,陸地上,那個小小的東石鎮(zhèn)區(qū)萬家燈火,映照在海面上。此時的海面意外地安寧,風不大,海面輕微地一漾一漾的,像嬰兒熟睡的呼吸。燈火還是被掰碎了,均勻地散開了。她們仿佛行駛在一片碎銀上空。
“這世間有時候還是挺美的?!崩纤狞S秀根小聲地自言自語著。
開車的老七輕聲應和著 :“是啊,而且好多咱們還沒看過呢。雖然咱們一不小心都老了,但咱們還得努力過得好起來啊?!?/p>
蔡桂花忘記自己是幾點睡著的,再醒來時,猛一睜眼,她感覺自己在往一條深深的隧道里墜。她嚇得跳了起來 :“我在哪兒?我是要死了嗎?死了是這樣啊?”
“大姐怎么了?”耳根邊傳來關心的詢問聲,好像是老七。蔡桂花定了定神再睜眼,原來她坐在副駕座位,她們的車正在過隧道。
“現(xiàn)在幾點了?怎么我不記得中間有停下來換人?”
“我掐著時間的,大姐,但老七看老三老四睡得很死,不想把她們叫醒。我在一旁遞著紅牛的。”輕聲說話的是老五黃安化,她也沒睡,“我想,等出了這個隧道便出福建了,到舟山也就剩下四個多小時了,到時候再叫醒老三老四,讓老七抓緊睡幾個小時?!?/p>
“放心,我這個年紀,睡三個小時夠了?!崩掀咝ξ卣f。
隧道里均勻地分布著路燈,車開得飛快,燈光在老七臉上一明一滅的。蔡桂花看到老七眼睛困得都腫起來了。
“大姐啊,我邊開車邊想,我這樣說可能不對,但今天我還挺開心的。雖然我很多難過說不出來,但我看著你們,想,我難過的事情你們應該都知道了,你們都挺過來了,而且姐姐們活了這么多日子,還這般英雄氣概的,這還挺鼓勵到我的?!崩掀哌叴蛑愤呎f著。
“我哪有英雄氣概,我是狗急跳墻吧?!辈坦鸹ㄕf著說著自己笑了,“跳不過了,這不,還拉著人一起去找菩薩耍賴去了?!?/p>
“確實是有點像碰瓷的,我剛一路也在想,我怎么越老混得越差,混到碰瓷團里來了哈。反正我看出來了,大姐是無論如何要賴給菩薩了。”黃安化笑著說。
“那是,誰讓他是菩薩呢。”蔡桂花自己笑了起來。
車在休息站一停,蔡桂花就下車到第二排座位來,喊著老三老四起來接班了。老五調出手機上的地圖,說 :“姐妹們開個小會,咱們調整下策略?!?/p>
按照老五的建議,接下來這三四個小時就讓老七在后排乖乖地睡好,老三老四輪流開車、坐副駕,老三監(jiān)督老四開車,老四監(jiān)督老三開車。
休息站里,除了她們這輛商務車,大都是載滿貨物通宵趕路的大貨車。老四看到窗外收費站有個面店開著,聚滿了過路的司機,他們吃得熱氣騰騰的,她含著口水說 :“好像很好吃啊?!?/p>
老七醒來也看到了,說 :“看上去是很好吃的樣子。”
老三說 :“要不走?”
于是眾姐妹便一齊下了車。
推門進去,滿滿都是四五十歲的男貨車司機,一個個蓬頭垢面的,眼睛里都是血絲 ;吃著面,滿頭大汗的。
看見是一群老人在這個時間結伴而來,他們也恍惚了。有個司機愣了好一會兒,試探地問 :“你們是人吧?”
蔡桂花一下子被點燃了,用閩南普通話發(fā)著脾氣 :“我們當然是人啊,咒人啊,鬼能來吃面?”
大家笑開了。那個司機臉登時紅了 :“抱歉啊,就是太新鮮了,一群老太太半夜結伴出現(xiàn)在高速路收費站要吃面?!?/p>
蔡桂花還在生氣 :“別看我們老,我們可還活力四射,猛著呢?!?/p>
“好好好,你們確實太猛了,我七八十歲估計干不了這事。猛女們你們想吃什么?我請你們了?!蹦撬緳C笑著說。
面館里就兩種面——蔬菜面和蘭州牛肉面,價格可不便宜,蔬菜面 30,牛肉面 50。當然不可能讓司機請的,大半夜出現(xiàn)在這里的,賺的可真是血汗錢。老五黃安化本來想去砍砍價的,老三拉住了 :“這大半夜在這做生意,是應該需要這個錢的?!?/p>
姐妹們商量了一下,就一起叫了兩碗蔬菜面。按照拜佛不成文的規(guī)矩,晚上 10 點到早上 10 點是不好吃葷食的,而且無論什么時候,最好是不吃牛肉的。姐妹們也說不清楚從哪兒聽的規(guī)矩,但她們就一直遵守著。
面上來了,她們開心地正準備開動,老板又上了一碗牛肉拉面。
老三說 :“老板送錯了啊,我們沒有點。”
老板指了指剛才說話的司機,那司機正要出門,對著她們喊著 :“你們都吃點肉,大半夜出現(xiàn)在這里肯定都有不容易的事情,得吃點肉,長點力氣啊。”
蔡桂花向那司機致意了一下,猶豫著這戒律破不破。就想了一會兒,然后擼起袖子,說 :“不管了,反正菩薩現(xiàn)在忙,還不一定發(fā)現(xiàn)呢。發(fā)現(xiàn)了又怎么樣,反正他此前干得也不好。”
“老七辛苦了,得吃肉?!辈坦鸹ㄟ呎f邊把一塊牛肉夾老七碗里了。
“大姐明天要和菩薩吵架,辛苦了,要吃肉。”老七說著,也把肉夾給蔡桂花了。
老四給自己碗里夾了一塊 :“反正我自己覺得可辛苦了,我要吃肉?!?/p>
老三被姐妹們逗笑了,嚷著說 :“那我也要吃肉,不能搶光了啊。”
老四叫醒大家的時候,是凌晨 5 點 10分。蔡桂花看了一下天,發(fā)著霧一般的灰。
快了,天快要白了。這個時間也挺好,離蜈蚣峙碼頭第一艘開往普陀島的輪渡,還有半個小時。
老五用手機調出一張地圖,上面標示著,每座廟她規(guī)劃幾點到達、幾點出發(fā),以及預計坐島上穿梭巴士的時間。老五的地圖上,第一站是紫竹林,傳說觀音菩薩就在這里修道。然后穿過紫竹林,便是“不肯去觀音”廟,觀音閣的菩薩就是從這里分靈出去的——這就是菩薩的家了。
“我現(xiàn)在就去買票,票是不安排座位的,大家上船后,盡量往左邊的門搶位置。我查過了,輪渡一般會用左邊船身靠岸,一靠岸我們就往通關大廳走,通關大廳一過,就馬上左轉,那邊便是公交車站。一輛公交車可以坐二十多個人,咱們只要擠上第一班公交,下車走快點,就可以第一批到菩薩家里,搶在所有人面前先和菩薩說上話?!崩衔妩S安化和姐妹們交代戰(zhàn)術。
老四黃秀根愣了好一會兒 :“能再重復說一遍嗎?”
老三黃梨花掐了一下她 :“清醒點,不行就跟著我們走?!?/p>
“要不老三你和老七就負責一左一右挽著老四走,拖也要把她拖到地方,好不容易到這兒了,可別耽誤了沒搶到頭香。”老大說。
“那我就陪著老大?!秉S安化自覺補位。
她們還在說著,突然聽到有“沖啊”的呼喊聲。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就在她們商量的這幾分鐘里,停車場里突然涌來了好幾十輛游覽車。車一到,門一開,就有人拿著引導旗子,喊“沖啊”,然后每輛車就像水庫泄洪一般,突然沖出一堆和她們年紀差不多的老太太。
“她們是誰啊,她們?yōu)槭裁春啊疀_啊’?”老三有點慌了。
“趕緊去搶頭香啊,趕緊跑啊?!背彼话愕娜巳悍瓭L著這樣的聲音。
姐妹們知道了。老大著急地喊起來了 :
“姐妹們,她們也是來搶著和菩薩說話的啊。我們趕緊沖啊?!?/p>
老四沒見過這種場面,傻在原地 :“怎么沖???”
老三、老七默契地沖去車上,胡亂地抓起了準備好的貢品和香,然后跑回來,架起老四就要往前跑,邊跑邊說 :“我們先去港口卡位置,老五和大姐趕緊去買票,你們到了,摸過來找我們。”
老五一聽,撒腿就跑,邊跑邊喊著 :“大姐我先沖,你向著我跑。我買到票,馬上折返來找你?!?/p>
老太太組成的潮水一直往碼頭方向涌去。老三、老七著急地想加快速度,越著急越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和老四的腳總要打上架。一低頭,老三絕望地喊起來了 :“老四你穿的是半高跟的鞋啊,老四你瘋了,竟然穿的是半高跟的鞋啊。”
老四臉漲得通紅 :“我想著要見菩薩得穿好看點啊,說不定他看上我讓我當神婆了,我哪知道見菩薩還要沖鋒啊?!?/p>
老三著急到邊跑邊跺腳 :“怎么說你啊,怎么說你啊,我怎么這么倒霉和你當姐妹,你光腳能跑嗎?”
老四愣了一下 :“三姐,這水泥地上也一堆沙子和小石頭啊……”
那邊老五沖得很快,但沖到排隊大廳的時候,發(fā)現(xiàn)每個窗口都已經排上人了。老五告訴自己要鎮(zhèn)定,然后她看到了,有二維碼購票通道。老五開心地叫起來,心里想,果然知識就是力量啊。她突然很感謝,自己父母在那個年代讓她成為東石鎮(zhèn)上同齡人里唯一讀書的女孩子,為的就是這個時候,她可以從這一群同齡的老太太中突圍啊。
她拍了二維碼,邊查看如何購買,邊往登船方向走。她看到老大還在往這邊跑,趕緊招手喊 :“大姐掉頭,登船,登船去。”
老大聽到了,遠遠地對她比了個 OK,趕緊轉身跑向登船處。
老五趕到登船大廳時,眾姐妹已經各自被卡在不同的位置了。排列的隊伍依次進入登船通道,一排兩排三排四排,然后一關,這就是坐第一艘船的人了。
老三老四老七在第一排的末尾,老大在第三排中間對老五招手,而老五在第四排最后方,但還好總歸趕上了第一艘船。
老五看到老大不斷向她招手,她想著得去陪著大姐,拿著票要往前擠。她前面是老太太,再前面還是老太太。前面老太太們感覺老五在往前,不耐煩地撞了一下她 :“擠什么擠,要講素質?!?/p>
老五畢竟是老師,被這么一說,臉登時紅了,不敢再往前擠了。
老大看老五沒動,著急壞了,一直招手,比著什么手勢。看了好一會兒,老五知道了 :老大要她翻欄桿。她臉更紅了,干脆低著頭假裝沒看到。
老五想了想,對老大喊 :“看手機啊,讓姐妹們看手機。”姐妹群里,老五說 :“我給大家買票了,大家刷身份證過去就可以,不用等我,姐妹們往前沖?!?/p>
老大聽完語音,對老五比了個 OK。第一排的三個姐妹,向老五揮揮手,也比了個OK。
船來了,人潮中發(fā)出激動的歡呼聲。船靠岸了,老五感覺周圍的老太太一個個摩拳擦掌、蓄勢待發(fā)的。老五打量著身旁的老太太們,她看到她們一個個屏住呼吸瞪大雙眼,像一只只猛虎一般,老五跟著緊張起來了。
船艙門一打開,老太太們就喊叫著往船里沖去。
老五很是著急,但前面的所有人堵著,后面的所有人推著她,她被人潮夾住了。她突然想到,每次臺風過后,總有一堆魚被海浪拍上岸。小時候她總趕緊在臺風后去撿那些魚。撿的時候,那些魚有的還活著,看著她,眨巴著眼睛。她當時還想,它為什么不再努力跳幾下,海就在旁邊啊。
她理解了,那些魚真的盡力了,就和自己現(xiàn)在一樣。
總算被人潮拍進船艙了,她慌張地想要尋自己的姐妹,突然被人用手一抓。是老七。老七開心地喊 :“我抓到你了。”
老五分不清自己臉上是汗還是淚水,她把臉上的水擦去,她看到了,老三一手抓著左邊的船艙門,一手抓著老四,老四雙手緊緊環(huán)住老七,老七則一只KNAsWaYJxPtA/ZlP/vjRjA==手不斷地往人潮里探,像從水中抓魚一般,最終抓到了她。
老五問 :“老大呢?”
老七指了指門的另外一邊。通過人流中的隙縫,老五看到蔡桂花了。
老七激動地說 :“我們做到了?!?/p>
老四又要哭了 :“我們做到了?!?/p>
老五喜悅到也跟著鼻酸了。
船要開了,不斷有保安來巡視,要求大家盡量落座。大部分乘客都找座位坐下了,東石鎮(zhèn)觀音閣的金花們得意揚揚地就近把著門蹲在座位旁。
老五還是在腦子里不斷復盤,想了想,覺得要根據情況稍微調整下戰(zhàn)略。她壓低聲音生怕被其他人聽見 :“姐妹們,剛剛大家都看到了,那些老太太太兇猛了,但咱們有優(yōu)勢,咱們知道公交車站在左轉 300 米那個崗亭,崗亭有一列列路障,寫著去往哪里的。待會兒大家不用誰等誰,出站就往左跑,挑那個寫著‘紫竹林’的牌子卡位。然后誰先上車了,記住,占住最靠近門的位置?!?/p>
一個晚上趕路,大家都覺得乏了。折騰了一路,老五現(xiàn)在頭疼得厲害,想著閉目養(yǎng)神一下。
大概就合眼了 10 分鐘吧,老五聽到老七急促的聲音 :“老五快醒醒,好像不對了啊?!彼槐犙?,看到船要靠岸了,但是其他人拼命往對面的門擠,而自己這邊的門,空蕩蕩的,只有她們。
老五嚇出了一身冷汗,不對啊,不應該啊。然后她看到船在掉頭后退,老五知道了,今天的潮水改方向了,是在對面的門下。
她著急地喊起來 :“姐妹們,潮水的方向變了,是對面的門下啊。咱們現(xiàn)在趕緊沖那邊去。”
但是,已經晚了,前面塞滿了人,姐妹們無論如何都塞不進去了。
老五告訴自己要冷靜,她一個個數起了人頭,前面有三四十個人。每輛車能坐二十多個人,碼頭公交車站停的不僅有去紫竹林的,還有去其他地方的,至少有三個方向的車。
老五算給大家聽,說 :“姐妹們不慌,前面三十多個人,我們還是有機會的?!?/p>
大姐著急地打斷了 :“萬一她們都是去紫竹林的呢?”
老五一下子回答不上來。
大姐是真著急了,拼命向前擠,前面的老太太三四個人應該是一個團來的,轉過頭來對著大姐劈頭蓋臉地罵。
老 三 著 急 地 問 :“ 怎 么 辦? 咱 們 要 失敗了?!?/p>
老五說 :“姐妹們要不要賭一把?”
大姐還沒聽方案,就追過來,聲嘶力竭地喊 :“賭!”
“那這樣,咱們不坐穿梭巴士了,咱們待會兒出站了直接往右跑,跑一站地就是紫竹林了?!崩衔逭f。
老四一聽說又要跑,整個臉又拉下來了。
老三不解地問 :“但我們怎么能跑得過車呢?”
老五很堅定 :“有可能跑得過,因為,車站在碼頭的左邊大概五分之二站地,紫竹林在碼頭的右邊五分之三站地,然后車站要等車到,等乘客上完車,確定乘客買完票,這才出發(fā)。現(xiàn)在擺渡車都是掃碼買票的,我相信很多老太太不懂,估計要折騰一會兒。”
老大聽明白了 :“所以咱們有勝算的?!?/p>
老五說 :“是?!?/p>
老七說 :“那就這么賭?!?/p>
船要靠岸了,門要開了。人潮沸騰了起來。
門一開,嘩啦啦地,人群涌了出來,瞬時分流了。有的直直往左邊拐著,就奔著公交車去,有的在原地蒙圈打轉,不知道去哪兒。老五覺得自己的策略對了,小聲地喊著姐妹們 :“跟我往這邊?!?/p>
出來是廣場,廣場要走個 100 多米才是公路。老大本來著急馬上要跑的,老五說 :“不跑不跑,一跑馬上會有人無腦跟著跑,我們也當作找不到方向一般摸索著走?!?/p>
老五還刻意走得東拉西拐的,果然沒有人跟上。
老大不管不顧了,大喊一聲 :“沖啊姐妹?!?/p>
眾姐妹就此奔跑起來了。奔跑的姐妹們,真是跑得奇形怪狀。大姐跑的時候兩只手往前撲騰著,像在旱地上游泳 ;四姐跑的時候,兩只手貼著身體左右地擺著,像鴨子……
老七本來跑得最快,但看著老四在那邊慢慢地挪,一著急,趕緊轉回頭,跑到老四身旁,一手叉著老四往前。
老五看到大姐跑得顫顫巍巍的,擔心地貼著大姐跑。老三沖在最前面,勻速跑著,不時轉過頭看。
“四姐,你能把鞋子脫了嗎?這一段柏油路,不那么疼?!崩掀哌€是著急老四跑得太慢了。
老四快喘不過氣來了 :“老七啊,饒了我吧,而且咱們現(xiàn)在應該要贏了吧?”
“是啊。”老大開心地說,“咱們應該會是第一批到菩薩跟前的?!?/p>
前方傳來喇叭聲,是來碼頭公交站接人的接駁車。再一看,寫著的牌子就是“紫竹林”。
老三喊起來了 :“姐妹們,紫竹林的接駁車過來了?!?/p>
“怎么第一輛就是紫竹林?”老五目測了車的行駛速度,從車這邊到公交站的距離,大概算了一下,一算,她著急了,“跑起來姐妹們,他們一接一折返,就要趕上我們了?!?/p>
“姐妹們,沖啊,沖啊?!贝蠼阒绷耍е栏?,努力想加速起來。
大姐一加速,其他姐妹們也都加速了。但老四加速不起來,她越跑臉上表情越扭曲。
老七看看老四的腳,感覺趾頭都被鞋子磨傷了?!凹佑桶∷慕??!崩掀咧钡匾恢焙?。
老四看著遠去的眾姐妹,突然一個剎車,停下來脫下兩只鞋子,用手舉起來,像舉著沖鋒號,大喊著 :“姐妹們,咱們拼了。”喊完,瘋狂地往前跑去。
“姐妹們,看到紫竹林的標志了?!迸茉谧钋懊娴睦先?,“咱們勝利在望了?!?/p>
老五轉過頭看,后面的車到公交站了,老太太們以迅猛的速度沖進了公交車,公交車好像要啟動了。她打量著姐妹們和終點的距離,還有四分之一。
“情況不妙啊?!崩衔逶谛睦锝锌?,趕緊提醒姐妹們,“公交車要來了。”
“公交車開出來了?!崩衔逍呐K提到嗓子口了。
“沖啊,沖啊,沖啊……”大姐痛苦地沖刺著,“姐妹們沖啊,就差一點了。”
公交車朝她們過來了,眾姐妹感覺到車燈的光在后面快抓住她們了。
老四看看車,看看前面在沖刺的姐妹,突然下定決心,大喊一聲 :“姐妹們你們沖,幫我和菩薩說,一定保佑我家,我掩護你們?!闭f完,便慢慢放慢了步伐。
大姐不理解老四要干嗎,轉過頭喊 :“你怎么又耍賴了啊,你怎么關鍵時候還耍賴啊?”
老四生氣了 :“姐姐你不要這么說我啦,我不是老賴,我是為了子孫才老了還不得不賴的?!?/p>
老七知道意思了,喊著 :“就讓老四殿后,咱們趕緊沖?!?/p>
公交車追到隊伍的末尾了,老四假裝跑起來,眼看車要經過老四了,老四突然假裝體力不支地要往道路中間歪。
后面的公交車緊急剎住車,司機憤怒地一直沖著老四按喇叭。老四慢悠悠地挺起身子來,轉過頭對著司機抱歉地點點頭。
公交車又啟動向前,老四跑幾步路又要假裝體力不支,司機憤怒地按起了喇叭,車上其他老太太打開窗戶對著老四一頓罵 :“你這人怎么回事啊,一看就是故意的,你這樣會遭報應的……”
老四被罵到面紅耳赤的,訕訕地走到一旁,難過地坐在路邊一塊石墩上,徹底癱了下來,嘴里喃喃著 :“姐妹們,我盡力了啊。姐妹們,沖啊?!?/p>
老三一邊難過得鼻酸,一邊生氣地罵著 :“這家伙,太丟臉了,還好大家不知道她是咱們東石觀音閣的。”
老大喊 :“姐妹們,咱們沒有招了,咱們只有沖了。姐妹們沖啊?!彼鹑^,呼哧呼哧地拖著自己的身體往前犁。
但車子已經追上來。車子已經超過老四了。車子快要接近她們了。
蔡桂花感覺自己快哭了。蔡桂花知道自己已經哭了。
蔡桂花突然又聽到緊急剎車聲,是老五黃安化突然又歪向公交車。車上的人已經憤怒了,有人喊著 :“你們這樣拜菩薩有用嗎?菩薩會保佑你們這樣的人嗎……”
老五不知道是被說得難過了,還是累壞了,眼淚嘩啦啦地一直掉,她邊哭邊喊 :“姐妹們往前沖啊,大姐沖?。 ?/p>
“我為什么要生下他們?如果我不能替他們受罪,我不應該生下他們的。”蔡桂花邊跑嘴里邊喃喃自語著,蔡桂花的臉已經煞白煞白,她感覺自己要昏倒了,但她分明看到寺廟的入口了。
突然一個踉蹌,蔡桂花臉直直往地面撲了過去。
姐妹們都嚇壞了,沖在最前面的老三喊了一聲 :“我苦啊,大姐啊?!敝钡纛^想往回跑。
“黃梨花你給我往前跑啊,你他媽快跑啊,傻愣著干嗎?”大姐掙扎著抬起頭大喊。
“但大姐你摔倒了,但大姐你在流血?!秉S梨花愣在原地了。
蔡桂花捂著滿臉的鼻血,哭著大喊 :“你幫幫我啊,你沖啊,你沖去菩薩那兒,告訴菩薩要幫咱們啊?!?/p>
蔡桂花邊喊,邊掙扎著爬起來,繼續(xù)拖著腳往前跑。
蔡桂花感覺到車在她身后了,她感覺到車超過她了,她號哭起來 :“菩薩啊,你先聽我說啊 ;菩薩啊,你先幫我忙啊 ;菩薩啊,我好難過啊 ;菩薩啊,我救不了我的子孫了 ;菩薩啊,我老了啊 ;菩薩啊,我老到對這個世界一點辦法都沒有啊 ;菩薩啊,我怎么辦啊,我現(xiàn)在不能死但也沒法活啊 ;菩薩啊,我太老了,我太累了……”蔡桂花一個踉蹌,再次摔倒在地上。
眼睛再睜開的時候,蔡桂花看到姐妹們都聚在她身邊。她看到老三頭發(fā)濕透了耷拉在臉上 ;她看到老四一拐一拐地想靠她近點,腳上青一塊紫一塊 ;她看到老五的臉上全是水,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 ;她看到老七捂著臉一直嗚嗚地哭著。
蔡桂花說不出話,看著公交車剛開到紫竹林門口,一到站,車上的老太太們喊著“沖啊”,洶涌地向菩薩的家里沖去了。
“抱歉啊姐妹們,是我拖累大家了。”老四哭了。
“是我應該道歉,我算錯了,抱歉啊?!崩衔妩S安化也哭了。
蔡桂花站起來抱著老四、老五,老三、老七也走過來抱著她們。東石鎮(zhèn)觀音閣的金花們,就一起抱著在觀音菩薩的家門口像孩子一般哭起來了。
“那現(xiàn)在怎么辦呢?”老三問。
“肯定還是要去找菩薩的,咱們就拖著這慘樣去給菩薩看看?!贝蠼阏f。
她們一瘸一拐地走到殿前??吹较銧t里插滿了別人敬的香。蔡桂花知道,這里的每一根香,都是某一個老人拼了命的一次掙扎。
大殿里人密密麻麻,每個人都點燃著香,把香舉得好好的,嘴里虔誠地念著什么。她們在人潮里,掙扎著擠到香爐前,點燃香,掙扎著擠到蒲團面前,看準時機搶著跪在蒲團上,掙扎著在一片祈禱聲中,聲嘶力竭地說著自己的祈禱……
走出來,剛好看到太陽正要升起。蔡桂花記得,自己第一次來紫竹林,就是為了迎菩薩到東石鎮(zhèn)的。那天她抱著觀世音菩薩的一座神像,到香爐前轉了幾圈,嘴里念著“恭請菩薩隨我們到東石”,然后便著急回東石去。陪同來的丈夫硬拉住她,說他看宣傳冊介紹,據說坐在觀音殿出來的那個望海的亭子里誠心祈求,就可以看到菩薩從海上走來。
蔡桂花問姐妹們 :“要不我們在亭子里坐坐?說不定能看到菩薩呢。”
她和眾姐妹走到亭子那兒,一直盯著無垠的海面看。她想著,丈夫現(xiàn)在應該在哪兒呢?投胎去了嗎?想著,丈夫看到自己的子孫這樣的境況,應該也在努力幫忙吧。想著,剛才那么多人那么聲嘶力竭地祈求,菩薩真的能聽到嗎……
三姐看大姐看得入神,激動地問 :“大姐怎么了,大姐看到菩薩了嗎?”
“是啊,我看到菩薩了?!辈坦鸹ㄍ蝗挥X得自己應該這么說。
“真的嗎?”老四激動起來。
“真的!”蔡桂花是笑著說的,但淚水涌了出來。
“菩薩說什么了嗎?”老七激動地問。
“菩薩笑著對我點了點頭,指了指南邊的方向,比了個 OK,我想,他是在和我說,他要去東石了,菩薩要趕去東石幫我們了?!?/p>
“那我們也趕緊回去吧?!崩衔逯钡卣酒饋恚oL吹著她雜草一般的頭發(fā)。老五說 :“我兒子全家快回來了,我得去幫他,我一定要幫到他?!?/p>
體面
母親是用腳推開大門的,她兩只手提滿了東西 :用各種二手塑料袋裝著的菠菜、生菜和茼蒿。
母親氣喘吁吁,說 :“還記得應蓮吧?”
我正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癱坐著。我說 :“當然啊,前天見面我才和她打招呼了。但她好像沒看到?!?/p>
母親把手上提的東西拿給我看 :“這都是她送的,她說聽說你回老家過年了,她想約你聊聊。”
聊聊?我確實心里犯著嘀咕,那天她應該有看到我的,但她低著頭就走了。而且,她有什么可以和我聊的呢?
我正這樣想著,母親把東西放到了廚房,兩手叉著腰喘著氣,說 :“我在想,她有什么能和你聊的呢?”
母親走進廚房,穿起袖套,是準備做飯了。但她突然想到什么,走出來說 :“我覺得啊,你還是先考慮下她要找你聊什么。遇到困難的人其實都挺不好意思開口的,可一旦和你開口求助了,你沒能承諾或者承諾后做不到,那對他們都是傷害。”
我覺得母親說得很對,但馬上察覺到不對 :“那你怎么還收人家送的菜?”
“我硬塞了魚給她了啊。”母親一副得意的樣子,“本來這可是你母親我斥巨資買來想給你們一家三口北京游客補補的。紅斑魚啊,我找漁夫阿小吩咐了 3 天,今天才有的?!?/p>
母親說 :“哎呀,那個魚可真好吃啊?!闭f著,自己吞了下口水。
我躺在沙發(fā)上,想著,我確定應蓮看到我了啊。
老家巷子多,橫七豎八的,修得歪歪扭扭,毫無規(guī)律。路都是石板鋪的,兩側都有排水溝,隨便拿水一沖,總是會顯得很干凈。
鎮(zhèn)上的婦人都習慣在門口挑菜洗菜洗衣服晾衣服。其實那不是正事,正事是和路過的人聊天,和同樣出來挑菜洗菜的人聊天。
真什么都可以聊 :老公半夜放屁,屁味變重了是不是生病了?兒媳婦其實有腳氣怎么提醒……風竄來竄去,一條條巷子像一個個傳聲管道,這群婦女聊天的效率是提高了,這小鎮(zhèn)因而也沒什么秘密了。
我每次回家還是會像小時候一樣,得空了就在巷子串。不是因為好事想聽這些碎嘴,只是這些人從小就在這兒講,她們口中的主人公和故事情節(jié),我都追更十幾年了。很多講故事的人,以及很多故事里的主人公,都陸陸續(xù)續(xù)離世了,還有越來越多人離開老鎮(zhèn)區(qū),我因此格外珍惜這些機會了。
女兒還沒滿周歲,妻子留家里照顧。我則如每次春節(jié)回來那般,放下行李就在鎮(zhèn)上的巷子里亂逛。
我當時正走在一個巷子里,然后看到一個身影從巷子口一下子過去了。我開心地喊 :“蓮姨?”
那個身影沒有停留,我追到巷子口,看到那身影似乎很慌張,要隨便拐進就近的另一道巷子。
我又喊了聲 :“蓮姨?”
那身影還是就此消失在另一個巷道里。
回來的路上我就在琢磨,那應該是她啊。
微微臃腫富態(tài)的身材,頭發(fā)燙得卷卷的。
但確實覺得有哪里不對,我仔細琢磨了再琢磨,好像,那頭發(fā)雖然還是卷卷的,但看上去卻很塌。我認識她幾十年,從沒有哪一次看她頭發(fā)塌過,一絲一縷都要往上卷的,一走,看上去像蓬松的浪,一浪接一浪地隨風搖曳著。
再有,那背影穿的是一身發(fā)白的黑色衣服,顯得臟臟舊舊的。蓮姨是個指甲縫都得洗得干干凈凈的人,即使在我三四歲東石鎮(zhèn)上的人普遍不富裕的時候,她的衣服總要弄得特別清爽,她如何能允許自己穿著這樣的衣服出門呢?
晚上吃飯的時候,妻子問母親 :“找到可以帶去北京的保姆了嗎?”
自從女兒出生后,我們先雇了專業(yè)的月嫂,但畢竟太貴,妻子心疼錢,一個月后就讓她離開。之后換了幾任保姆,總覺得照顧孩子不那么上心,做起飯來實在不合口味,妻子生完孩子腸胃一直不那么舒服,就更是吃不下了。
這個事情我發(fā)愁得,到報社工作時,見人就嘮叨。有個浙江的同事說 :“對的,我們家也遇到這個問題。后來孩子外婆從浙江諸暨老家空運了一個保姆來,第一頓飯,我老婆一吃就熱淚盈眶,看她照顧起孩子的手法,我老婆激動地說 :‘對對對,就是要這樣。’而且各種我不懂的習俗,她們都懂?!痹谝慌月牭膩碜栽颇系耐乱膊遄煺f :“正解,我家也是這樣搞定的。強推?!?/p>
我就趕緊和母親說了。
關于這個任務,母親說 :“哎呀,我可認真調研了,整一條街巷,35 歲往后 55 歲之前的婦女共有幾種情況 :第一,兒媳婦剛生,開心地照顧自己大孫子的 ;第二,兒媳婦生二胎,或者小兒子的媳婦剛生,那可真是忙,要帶一大一小兩個小孩 ;第三,都有當祖母的,支援自己的孫媳婦帶曾孫去 ;第四,家里有錢了,都要雇別人帶了,怎么可能出去?!?/p>
母親總結說 :“現(xiàn)在老家的婦女可稀罕了,東石鎮(zhèn)的男孩子們長大后東南西北地去工作,這群婦女就空投到天南海北去支援。”
“除非 60 歲往上的,觀音閣里義工團一大堆,但怕是干不動這個事情了?!蹦赣H說。
我知道母親的意思,應該是沒戲了。但妻子還不死心 :“要不去農村問問?我們給和北京保姆一樣的工資,放到農村應該算高的?!?/p>
母親撇了撇嘴 :“但哪個老人不愿意守著自家子孫???”
說完這句,母親就不打算繼續(xù)說這個了,她語氣激動起來 :“你們在北京還不知道,今年應蓮家里出大事了。”
這幾年來,我對母親這樣一驚一乍的表達,早已經免疫。倒不只是母親,我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上的人年紀越大越喜歡把很多事情說得很嚴重。我想,究竟是我去了北京,知道每個人都很渺小,任何事情,即使生離死別,終究是微小如塵埃,還是因為母親生活在鎮(zhèn)上,每個人因此都顯得很重要、每件事情都顯得很大?
母親說 :“那次可真是嚇死我了。應該是十月初五早上六七點吧,我和街坊聽到應蓮家里有好多人在兇神惡煞地吼著,咱們附近的鄰居,我啊、阿月啊、碧霞啊,各自帶上點什么工具就跑過去。到的時候,我看到好多人啊,都是男的,穿著西裝戴著墨鏡,像出殯時那種哀樂團一樣,把應蓮團團圍在中間。
“一看這陣勢,哪是我們這群女的能對付得了的,趕緊做了分工。阿月趕緊跑去各個人家里喊上男的,我們想先一起擠進圈子中間,陪著應蓮。”
“老媽,挑重點說?!蔽矣悬c聽不下去。
母親白了我一眼 :“等我說下去啊?!?/p>
“那些人本來不讓我們進去的,一個大塊頭嘴里罵罵咧咧地擋著我們。碧霞關鍵時候很好漢的,頭硬接了上去,喊著 :‘你打啊,我是農村婦女現(xiàn)在也懂法律了,打一下我,我就發(fā)家了。’大塊頭倒真發(fā)怵了,竟然就讓我們過了。
“我們抱著應蓮,說 :‘應蓮咱不怕,是咱們的理,誰都欺負不了 ;不是咱們的理,大家想著一起解決。’
“應蓮哭著說 :‘姐妹們別和他們兇,理是他們的理?!覀兙蜕笛哿?。”
我有點不想聽了,收拾吃完的碗筷要走,母親趕緊拉住我 :“別這樣,你聽一下啊,這樣應蓮找你聊的時候你才知道背景啊。”
我想想也對,繼續(xù)坐下來聽。
“原來應蓮的丈夫阿目不知道為什么找人借了錢。以前什么都沒說,有天晚上阿目突然讓應蓮、兒子、兒媳趕緊收拾PCp0qamCe+bW6pdrPWcC9g==東西帶著小孫子跑。至于跑去哪兒,阿目說還沒想明白,說車出了東石再說。應蓮出生在東石,嫁在東石,雖然她娘家是東石鎮(zhèn)最早有錢的那一撥,嫁過來后阿目也發(fā)家了,她因此是最早逢年過節(jié)買衣服得去城里買的人,但她可沒在東石以外的地方住過。
“應蓮問阿目 :‘你得說清楚,沒說清楚,我是不可能離開東石的?!?/p>
“阿目說 :‘我欠人家錢了,人家威脅要來綁人了,咱們得趕緊跑?!?/p>
“‘要綁人?’作為中年婦女,應蓮電視劇當然看過很多,以前也聽奶奶說起土匪強盜的故事,慌張得趕緊幫忙收拾。收拾了一會兒,應蓮才想著不對,問阿目 :‘是咱們欠別人的錢別人才要來綁的嗎?’
“阿目說是。
“應蓮問 :‘那人家不是強盜嘍?’
“阿目說不是。
“‘那咱們家是真欠那人錢,還是被坑騙的呢?’應蓮問。
“阿目想了想說 :‘利息高點,不知道算不算合法?!?/p>
“應蓮把東西一扔 :‘利息再高也是你找人借的時候同意的,這樣我不走了,你們也不能走,這不是做人的理?!?/p>
“最終,阿目帶著兒子、兒媳和孫子是凌晨三四點走的。家里的三輛車都開走了,一輛兒媳婦結婚時當作嫁妝陪嫁過來的保時捷,一輛阿目一直開著的寶馬,還有一輛平時用來運載一些雜物的面包車。
“三個大人每人開一輛車,三輛車都塞得滿滿的,兒媳婦的 LV、愛馬仕,兒子的拉菲,阿目的愛馬仕,都帶走了。本來兒媳陪嫁的金飾也要帶走的,是應蓮沖過去硬是扒了下來。
“阿目要走的時候,還最后努力了一下,試圖和兒子直接把她拖走。情急之下,她對著阿目的臉上就一抓。她做著美甲的手,一不小心就把阿目臉上抓出幾道在流血的傷痕,阿目氣呼呼地摔上車門就走了。兒子、兒媳跟著走了。
“應蓮跟在車屁股后面罵。
“當那群人來的時候,應蓮把自己所有現(xiàn)金、金子等全搬出來了,然后說 :‘夠不夠,不夠我再想辦法?!?/p>
“那群人中間站著一個穿西裝的,一看就是頭目。那頭目說話倒是客氣,只是說完,應蓮嚇壞了。他說 :‘姐姐啊,你丈夫欠我大概 5000 萬,你怎么還?’
“應蓮這才想起來了,阿目此前幾次和她嘮叨過,承包了一個小地方政府機場配樓的工程,已經填進去大幾千萬了,但政府說不合格,一直不肯付款。她想著,會不會是因為這個啊?
“應蓮說 :‘這房子抵押給你們吧?!缓笙肓擞窒?:‘中學旁邊那排店面也是我家的,我找土地證去,也抵給你們?!瘧徶肋€不夠,說 :‘我再想想啊?!?/p>
“應蓮還在想的時候,附近的男人們和宗族的一些人也趕到了,聽完了前因后果,由他們家族的長老阿義伯出面說了 :‘你看,這應蓮也挺英雄的,她不跑,而且也想辦法了,其他的,你們再寬限些時日?’
“也不知道是那西裝男看到這么多人心里發(fā)怵,還是確實被應蓮的表現(xiàn)折服了,西裝男對應蓮豎了個大拇指,說 :‘你這人可交,我信。這樣,你們這房子也大,房間也多,我們留一個人住,對接辦理過戶手續(xù),也陪著幫應蓮姨的忙?!?/p>
“宗族里的人聽不過去 :‘哪能這樣的,一個不認識的外人怎么能住進只有一個婦女的家里的?’
“阿義伯還是公道的,他想了想,說 :
‘咱們家族是講道理的,我們也理解你們的擔心,你們也得理解我們的風俗和臉面,這樣,我們家族也派一個男丁住進來,一起幫忙如何?’
“西裝男一聽,也挺好,說為了表達尊重,請蓮姨自己挑選一個人。
“應蓮認真打量著圍著她的這群人,她這才看到,其實來的人差不多都可以給自己當兒子的。然后,她看到一個白白凈凈躲在后面的人,指著說 :‘要不就這個孩子?’”
“但是她想和我聊什么呢?”我問母親。
“會不會想請你找報社曝光一下這個事情?”母親說。
我說 :“有可能,但對方有實施暴力嗎?”
母親說 :“沒有啊,何止沒有,搞笑的是,她和來監(jiān)督她的人相處得很好,都要認干媽了吧?!?/p>
“干媽?”我愣了一下。
母親撇了撇嘴 :“那小孩,一看就是剛出社會工作的,應蓮看他像自己孩子,他看應蓮估計也像媽吧?!?/p>
母親說 :“我們長到這個年紀,還是容易看出一個人的靈魂是年老還是年少的,穿戴什么樣的身份可掩飾不了。那小孩,一看就是小孩?!?/p>
母親說得沒錯,那人還真是像小孩。瘦瘦弱弱的,見人說話因為沒底氣,反而故意拿著個腔,但就只能扛幾句,再多說一些,立馬露出自己的生澀和緊張來。
第二天就是他陪應蓮來的。剛走進來的時候,全身廉價西裝還戴著墨鏡,站在應蓮的身后,一言不發(fā)。
應蓮說 :“抱歉啊,他堅持要來。你知道他是誰吧?”應蓮預料她的事情母親肯定要和我說的。
我招呼著應蓮坐,也問討債人代表要不要坐。他故作深沉地搖了搖頭。我看了看他的年紀,應該高中畢業(yè)吧。
“怎么沒讀大學就來干這行?讀書差?”我問。
“我可是考了我們老家縣里前十名的,沒錢讀才到福建來打工的?!彼拥亟忉屍饋恚澳南搿彼捯幌逻熳×?。
“所以你是被騙了,當時招聘上寫的是財務管理對吧?”我做記者,接觸過這樣的新聞。
他吃驚地看著我,最終委屈地說 :“是啊,辦公室還在銀行樓上。”
我笑開了 :“確實是財務管理啊,坐吧,一看你們也不是專業(yè)的。”
他看了看我,猶豫了一下,找了個位置不好意思地坐下來。
本來母親也準備坐下一起聽我們說的,但應蓮用祈求的眼神看了看我母親。母親還是識眼色的,趕緊說 :“我去菜市場看看還有沒有紅斑魚啊?!?/p>
應蓮滿懷感激地目送母親離開。
坐近一看,應蓮滄桑了許多。蓮姨從少女時期就開始給自己涂雪花膏,后來又是這片街坊第一個用外國護膚品的,還特意去韓國做過什么護理的,雖然五六十歲了,但皮膚看上去白白嫩嫩的,算是鎮(zhèn)上婦女團的美容女王。但現(xiàn)在的她,如同我在重度污染區(qū)看過的樹,是努力地翠綠著,但全身上下莫名蒙了一層灰。
雖然整個客廳只有我和應蓮了,但她開口前還是壓低了聲音 :“黑狗達,我落難了。我現(xiàn)在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p>
“都沒了?”我雖然知道此前的故事,但我倒沒想到她如此山窮水盡。
“是啊,那天討債的人來,我是真心實意地把口袋最后一分錢都翻出來給他們的。”這是應蓮會干的事情,我知道的。
“一開始我誰都不敢說,但我算了算,家里本來買的糧油食材估計就夠吃三四天吧。那天我娘家母親來看我,塞了 1000 元給我,要換以前,我怎么可能要,那天我滿臉通紅地收下來了,我就一直靠著我娘家老母親給的那點錢扛著。”應蓮說著說著,臉登時通紅起來,“這個事情我誰都沒說,我連菩薩都沒說,請一定幫我保密?!?/p>
“我一定不會說?!蔽蚁驊彵WC。
“都說到這兒了,我也不怕不體面了,實話和你說,這幾天我老是趁下午的時候到各個菜市場去逛,我看著機會撿些人家不要的菜葉,我和他們說,我撿回去喂鴨子啊,其實是拿回來吃。我不敢去就近的菜市場,這個菜市場的人以前老給我家送菜,他們知道的,我家沒有養(yǎng)鴨子的?!蔽抑滥赣H拎回來的那些菜怎么來的了。
“阿目叔呢?聯(lián)系得上嗎?”
“你阿目叔剛開始幾天不敢聯(lián)系我,我知道他怕,也氣他,也沒聯(lián)系他。過了一周多,他聯(lián)系我了。我是叫來這位阿奇兄弟開免提接的,我覺得每句話每個字都得讓他聽到,得光明磊落些的?!?/p>
我這才知道那個小孩叫阿奇。
阿奇像在法庭上做證一般,突然站起來說 :“是的,應蓮阿姨每次和欠債人阿目打電話都開免提叫我起來一起聽,有幾次我睡著了,凌晨 1 點多了,應蓮阿姨還特意叫醒我?!?/p>
“1 點多打電話,不就是想繞開阿奇嗎?我還不知道阿目想干嗎?但我有自己的原則?!睉徴f得又生氣了。
“你阿目叔說,他真的不是故意欠賬,而是被騙了。他做的那個項目是找第三方承包的,他想自己估計是被那家公司騙了,你阿目叔說,你……你能不能幫忙找媒體曝光一下?”
果然是要我?guī)兔φ颐襟w的。我說 :“好啊,你讓阿目叔打我電話?!蔽移鹕硐肴ツ霉P,寫我的電話號碼給她,應蓮以為我要走開了,趕緊拉住我,說 :“不是的,其實我還有個事情開不了口。”
“怎么了,蓮姨?”
她又猶豫了一會兒,才終于開口 :“你知道的,我家很早以前就是咱們這片街坊日子過得比較好的,所以我可知道怎么做好吃的,可愛干凈了?!?/p>
我大概知道她要說的了。
“就是,聽說你不是要找個保姆啊,我想你是不是就不雇保姆了,我去北京照顧你們?”應蓮眼眶紅著,用乞求的眼神盯著我看,“我本來想過找工作,但我開不了口,這幾十年東石鎮(zhèn)上的人都把我當富太太了,他們不一定習慣用我。到你那兒,我可以告訴自己、告訴別人,我不是給誰當保姆去,我只是因為疼你,幫你母親到北京照顧你和孩子的。你知道的,我一直很疼你的?!?/p>
我著實沒預料到。如應蓮所說,從我小時候懂事開始,她便是富太太,也確實如她所說,大家因此總不好意思驅使她做什么。
但我知道,這確實是她最好的出路了——她還可以以此說服自己離開東石,暫時從目前這個窘境里離開。
“但問題是債權人會同意嗎?”我心里想著,沒說出來。
應蓮大概知道我在想什么,趕緊說 :“其實我也就是想來問問你的意思,如果你這邊同意,我還得征得債權人的同意。”
“但那樣,他們就不一定讓你離開啊?!?/p>
應蓮說 :“所以我才更要問啊?!?/p>
要走的時候,應蓮看我掏出錢包,知道我想拿些錢給她,慌張地站起來,后退著,像我手中拿著炸彈。“你得尊重我,你這樣是在可憐我?!睉徍芗拥卣f。
我愣了一下,但明白這就是應蓮,所以把錢包放了回去。
那一刻,我下決心了 :“那蓮姨你去問債權人,如果他們認可,我特別高興你能來北京幫我?!?/p>
母親從菜市場回來,我就叫來了妻子一起開會。
我照顧著應蓮的性格,就說是我自己發(fā)現(xiàn)應蓮因為疼我,愿意到北京幫我。母親怎么會不明白呢?她先是說 :“但她能干這些粗活?你們好意思讓她干那些活嗎?”
又說 :“哎呀,我想了再想,我不好意思讓她做家務的?!?/p>
但母親顯然也意識到這是應蓮能解套的唯一方法了,最終說著 :“但你得幫忙啊,不對,你得讓應蓮幫你啊?!?/p>
母親自顧自試圖說服自己,說服我接受這個事情 :“你想,她吃過的好東西比咱們多多了,她來做菜,那肯定花樣比我多多了 ;你看,她衣服總是全身那么清爽得體,肯定知道怎么能把家里收拾得這么好的……”
妻子不太熟悉應蓮,但聽著我們的緊張,不確定地問了句 :“讓她睡廚房邊上那間保姆房可以嗎?沒有窗戶的,還有點油煙味?!?/p>
母親脫口而出 :“當然不可以啊,沒關系,她和我一起睡吧,就這么定了?!?/p>
妻子還是隱隱擔心,晚上睡覺前拉著我嘀咕 :“我怎么感覺,你和母親都很不好意思讓應蓮做家務?。俊?/p>
我說 :“是啊?!?/p>
妻子說 :“我怎么感覺,我們不像找了個保姆,而是多請來個婆婆啊,現(xiàn)在咱們要照顧小孩已經很累了,咱們扛得住嗎?”
我安慰著妻子 :“我想應蓮阿姨知道我們是為了幫她,肯定會很積極幫忙做事的?!蔽覜]出口的是,我想我和母親應該都打定主意了,實在不行就我們看著補位了。
第二天起床后,我便去應蓮家里找她了。
應蓮的這個家 6 年前才又翻修的。當年落成時大手筆地宴請整條街的鄰居,我當時也跟著來看過 :一樓有 200 多平方米,全打通了,可以停車,還可以擺宴席。一樓有個樓梯可以上到家人們居住的二三樓,樓梯邊,擺放著佛龕。
應蓮家里門窗和窗簾全關著,屋里黑乎乎的,感覺一個人都沒有。我按了按門鈴,發(fā)現(xiàn)門鈴似乎沒電了。我本來想對著樓上喊一聲,但想著,應蓮會覺得冒失吧,還是只用手輕輕叩了叩門。
應蓮果然聽到了。我進了屋,看到一樓空蕩蕩的,就佛龕前擺著一把塑料椅。我想,應蓮剛剛應該一直坐在塑料椅子對著佛龕和祖先牌位發(fā)著呆。
我問 :“阿奇呢?”
應蓮說 :“小孩嫌悶得慌,自己出去海邊走走了。阿奇以前在老家沒見過海,當旅游去了?!?/p>
我說 :“應蓮阿姨,我母親和妻子都特別高興你可以來幫我們,你看,后天就過年了,我們打算初一初二抓緊去各個寺廟燒香,初三就回北京。早回去飛機票便宜。你方便給我身份證號碼不,我趕緊給你訂票去。”
應蓮阿姨感激地看著我,說 :“謝謝啊,但先說好的,我是因為疼你,所以幫你帶孩子,你一定不能給我什么工資的?!?/p>
我說 :“不是工資,就是貼補你些生活需要啊。而且蓮姨,其實你有點錢能還一些是一些,心里也舒服點吧?!?/p>
“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應蓮還在猶豫。我催著她 :“你先去拿身份證,越晚訂越貴,你如果疼我,就可得幫我省點錢?!?/p>
這個說法真讓她著急了,她小跑著要上樓,只是走到樓梯口,突然想著不對 :“黑狗達啊,你說是不是還是我不厚道啊,我其實是借這個理由逃跑了啊?!?/p>
我說 :“沒有啊。你不是讓阿奇去問那家公司了嗎?”
應蓮突然難過起來 :“我覺得我很糟糕,我是讓阿奇去和他們公司說我要去北京的事情,但阿奇說不用,我就沒催了。我想,其實是我自己不厚道了,害怕到想跑?!?/p>
我最終沒能拿到應蓮阿姨的身份證。
晚上我正在和母親、妻子討論如何說服應蓮,突然有人來敲我家的門。是阿奇。
阿奇就站在門口,不肯進來,他從兜里掏出一個東西往我手里塞,他說 :“我?guī)兔Π褢彴⒁痰纳矸葑C拿過來了,你趕緊給她訂票吧?!?/p>
我愣了一下 :“你們公司覺得這樣可以?”
阿奇說 :“反正我和應蓮阿姨說公司那邊同意了?!?/p>
我知道了,笑著問 :“她就信了?”
阿奇說 :“我就說不信你打電話去找公司求證。如果我撒謊了,我可是要被公司懲罰的,我怎么可能撒謊?!?/p>
我明白了,應蓮阿姨為了阿奇考慮,肯定不敢去求證的。
“你為什么要對應蓮阿姨那么好啊?”我好奇了。
“我沒有啊?!闭f著自己害羞地抓了抓頭發(fā),“就是,我這次高考完本來考上廈門大學的,但是家里沒錢讓我上大學,我母親到村子里到處找人借。其實本來快借夠了,但有一次我路過我一個親戚家里,看到她跪著向人磕頭。我就不讀了,偷跑了出來?!?/p>
阿奇還是笑著說 :“我母親和應蓮阿姨一樣,從小到大,什么事情都沒求過人,硬骨頭一塊,我見不得這樣的人腿跟軟。我當時想來福建打工,就只是要到廈門大學來看看。我是坐綠皮火車到的,一天一夜,我到的時候馬上坐公交車到廈門大學門口拍了張照片?!?/p>
阿奇掏出手機拿給我看了。
照 片 里 他 站 在 廈 門 大 學 門 口 比 了 個“耶”,好像是要來報到入學的新生。
第二天就是春節(jié)了,母親一大早就自己扛著梯子貼起了春聯(lián)??次移鸫擦耍赣H大聲地招呼著我走近一點,等到我走近了,再小聲地說 :“我昨晚老在想,應蓮今年過年一個家人都沒在,要是我,可要難受死的。你去邀請她和阿奇來咱家一起過年?”
我笑著看了看母親,說 :“咱家老媽還是人很好的嘛?!?/p>
母親白了我一眼 :“你不會到今天才知道吧?!?/p>
我去應蓮家里邀請她和阿奇,看到他們也正在貼春聯(lián)。阿奇說應蓮阿姨今天一大早就拉著他去買了春聯(lián),也買了一些年貨。阿奇說應蓮很認真地告訴他,過年該有個年樣,日子要有規(guī)矩,才會清清爽爽的。
我問阿奇 :“那晚上年夜飯準備什么了?”
阿奇說 :“雜菜湯配米飯。”
“這應蓮阿姨,規(guī)矩比肚皮重要啊?”我笑著說。
“是啊,鐵骨錚錚的。”阿奇說。
應蓮阿姨聽說我邀請她,開心地到我家來了。她一進門就到處搜索自己能幫忙做的事情。她看到沙發(fā)上都是擦洗不掉的污漬,自己到廚房里摸索著做飯的醋、小蘇打什么的,調好了一罐,用力地擦拭起來。她看到玻璃上都是水痕,自己翻找了半天合適的布料,一片片摳起來了……母親看著清清爽爽的家里,開心地一直笑,偷偷靠在我耳根說 :“看來干凈也是家學啊,果然富裕家庭出身就是不一樣?!?/p>
忙活到下午 5 點多,休息一下,按照閩南的習俗,就該跳火群,放鞭炮,然后吃年夜飯了。
母親拉著應蓮才坐下來準備喝杯茶,應蓮突然站起來說 :“搞好了,那我得回去了,我還沒做年夜飯?!闭f完就小跑著要趕回家。
母親追出來喊 :“不是啊,不是說好在我家里過的嗎?”
應蓮阿姨邊跑邊說 :“過日子有規(guī)矩的啊,家里其他人不在,我就更得在了。”
母親莫名地生氣,嘴里罵罵咧咧地 :“這個死腦筋,這不讓我內疚嗎?搞得我是要她報恩拉她來忙這一天?!毕雭硐肴?,喊著 :“黑狗達,你把我燉的……”
“是那條紅斑魚嗎,端過去給蓮姨?”我猜出來,那是今天年夜飯最重頭的菜。是母親好不容易又搶到的。
妻子聽了著急了,追出來說 :“又吃不上紅斑魚了啊?!?/p>
母親才意識到,笑著說 :“哎呀,要不夾一半過去?但這樣會不會太小氣了???算了,算了,咱們改天再買吧?!薄傊?,那次春節(jié)我們就沒吃過紅斑魚了。
以前父親在的時候總是說,閩南人大男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天都是聽丈夫的,就正月初一到初五這五天,全都得聽女人的。
按照習俗,這五天,都是各個家庭里的老母親,浩浩蕩蕩地帶著自己的丈夫及子子孫孫,像走親戚一樣,把周圍一座座廟宇一路走過去。
我們初三一大早就要回北京了,而母親又認定,我們順利有了小孩就是家鄉(xiāng)神明的庇佑,所以鎮(zhèn)上的每座廟都一定要去拜到。
這可把我母親著急壞了,一大早 6 點,就催著大家起床,6 點 15 分,就催著要出發(fā),然后宣布,中午也不回來吃了,拿祭祀完的祭品墊一墊?!懊刻毂仨毻瓿善咦鶑R,每座廟得先燒香,然后祭拜,然后詢問是不是歡喜燒金紙,如果問卜是否定,那便是神明有話要交代,那就得請簽詩……該走的流程都要走完,大家得加油啊?!蹦赣H說得熱血沸騰的,像軍訓時候的教練。
第一天我們折騰到晚上 8 點才到家。才打開燈,阿奇就急匆匆跑來了。“你們去哪兒了,我今天來十幾次了?!卑⑵婵跉庥行┲?。
“我們去拜拜啊,你有陪應蓮阿姨去拜拜嗎?”
“我沒去,應蓮阿姨一早就去了。我著急找你們,是因為公司通知我說,明天會有人來換班,讓我放幾天假。我說不用,但老板說 :‘咱們公司雖然是討債公司,但一定要現(xiàn)代化管理,講究人性的,說你春節(jié)都盯著了,不能老讓你吃虧?!卑⑵嬷钡卣f,“你們能改明天的飛機票嗎?”
母親一聽著急了 :“那可不行,我神明只拜了一半啊。”
母親說 :“小孩你別著急,我去和應蓮說,讓她晚上就搬我家里來,明天不出門,后天一大早我們就飛北京?”
“但他們沒看到應蓮阿姨,肯定要到處找的。”
“所以我會讓應蓮明天就別冒頭了,他們總不能直接沖進我家來找人吧,他們敢來,我可不客氣?!蹦赣H又一副要杠上的樣子。
我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應蓮阿姨會不會同意到我家來躲著?”
他們知道我說的是對的,頓時也不知道說什么了。
母親還是不死心,那天晚上跑去和應蓮說了半天?;貋淼臅r候垂頭喪氣的,我不用問,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母親憤憤不平 :“應蓮太死腦筋了,這樣的人活該受累。”
母親說 :“怎么有這種人,幫都不讓人幫。”我說 :“你不是那天還夸她英雄嗎?”
母親翻了翻白眼 :“不是了,是犟驢子?!?/p>
母親發(fā)了好一會兒呆,難過地說 :“這應蓮這樣下去可怎么辦?”
我知道應蓮不會和我們去北京了,我說 :“要不我們拿點錢給她?”
“她不會要的?!蹦赣H知道應蓮的性格。
“我知道啊,我們讓阿奇偷偷塞她家里哪個地方,如果發(fā)現(xiàn)了,就說是本來家里有的?!?/p>
母親說 :“這倒可以試試?!?/p>
我本來拿了 3000 塊,母親嫌棄地看了我一下,自己又掏出了一把錢,裝在口袋里,就去應蓮家找阿奇了。
第二天我們拜拜回來的時候,又是晚上8 點多?;貋砗?,妻子和母親就像打仗一樣,火急火燎地收拾行李。畢竟,從泉州飛北京的航班是明天早上 8 點半,意味著,我們明天一大早 6 點半就得從家里出門。
我們正在收拾著東西,應蓮卻突然來了,后面跟著個人——和阿奇換班的人。
母親趕緊把應蓮拉到一旁,咬著耳根說 :“你怎么來了,你帶這人來我家,以后我們要掩護你離開,他們都第一時間會懷疑是我們的。”
應蓮說 :“我肯定不走了啊,我讓他也跟著來,就是不讓你們再多費心了?!?/p>
說著,應蓮要把手上拎著的紅色袋子給我母親。
“這是什么?”母親緊張地把她的手抓住。
“沒什么啊,你們明天要去北京了,我翻了半天,沒什么能給你們的,看到我兒媳婦給我孫子買的兩只老虎枕頭,好像就是在北京買的,說是保佑孩子睡好覺的。”應蓮說。
母親還在猶豫著。她又說了 :“是嫌棄我落難了,連我送的東西都不敢要了?”
“誰說不要啊?!蹦赣H一把把紅色袋子搶了過來。
早上 6 點半我們出門的時候,看到應蓮站在巷子口對我們揮手,我們也向她揮手,母親突然難過了,嘴里嘮叨著 :“你說這人生怎么回事,小時候覺得長大就好了,結果長大了那么多事,長大的時候覺得等老了,有子孫就好了,結果有子孫了,怎么各種事沒完沒了。”
到北京的家里是中午 11 點多了。我們在收拾著行李,母親突然大叫起來,拿著那對老虎枕頭邊走邊氣呼呼地罵著 :“那個蔡應蓮太狡猾了,太狡猾了,竟然把錢藏在這老虎枕頭里?!?/p>
“她是瘋了,連人家給的救命錢都不要,真是神經病啊,不行,我太生氣了,我一定得去罵她。”母親說著說著,掏出電話。
電話撥通了。應蓮開心地說 :“阿珍啊,你們到北京了?”
“你干嗎了?”母親直接劈頭蓋臉。
“阿珍,怎么了?”應蓮還在那邊笑嘻嘻地。
“為什么老虎枕頭里面有錢?”
應蓮也不掩飾,說 :“是我放的啊,因為,我家神龕里突然有了這 5000 元,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們讓阿奇干的?!?/p>
母親轉過頭對我輕聲抱怨了句 :“那阿奇可真笨,藏錢藏那兒?是個閩南人都知道,神龕怎么會放錢呢?”
應蓮可能聽到了,笑著說 :“阿珍啊,不怪阿奇。就因為他是實誠的人,才會放那兒啊。我真的很感謝你們,但也請理解啊,我就是這種人,我一定得這么做的。神明和祖宗都在看著咱們的,我可不想,到要老死了,才丟了這臉面?!?/p>
“但你怎么辦啊?”
“我肯定會找到辦法的。我就不信按照規(guī)矩我活不下去?!睉徴f。
我們都知道應蓮的性格,母親好幾次想打電話給東石鎮(zhèn)的街坊,側面打聽一些她的近況,但想著應蓮可能會不高興,終于放棄。
我們通過中介,找了好幾天,還是沒能找到福建籍的保姆,最終找了個河北阿姨。河北阿姨說話做事很麻利,就是老聽不懂母親的閩南普通話。
農歷七月要到了,我父親的忌日要到了。母親提前好幾天就和我嘮叨 :“你父親會不會回東石了?會不會看到我們都沒準備東西給他吃就慪氣了?會不會一慪氣以后就不來夢里看我了?。俊?/p>
我知道母親又想家了。
母親回去訂的是最早的航班,雖然我交代她打車,但以她的性格,肯定是要坐公交車的。我估摸著,她到東石最快也得十點半。我在報社上班,想著 11 點再打電話問她行程是否順利吧。不想,10 點 40 分左右,母親就打電話給我了。
“猜猜我在哪兒???”我聽到她電話那頭很是熱鬧。
“在機場?”
“來,你聽聽是誰?!蹦赣H把電話遞給旁邊的人 :“黑狗達啊,我應蓮啊。”
“應蓮阿姨啊?!蔽议_心地叫著她。母親一到老家就找應蓮,可想而知,這幾個月來母親該多掛著這個事情。
“應蓮阿姨你們在哪兒???”
“我在菜市場啊,我現(xiàn)在在賣菜。”應蓮正和我說著,旁邊有人問 :“這筍到季節(jié)了嗎?”
“筍啊,實話說是要過季節(jié)了,但是,如果真想吃,這些還是可以買的,我去批發(fā)中心挑的……”
“你應蓮阿姨正在賣菜,可厲害了。”電話到了我母親手上,“她現(xiàn)在每天凌晨 4 點多到高速路口下面等批發(fā)車過來,挑選好之后,拿回家洗了,就挑著到處賣。因為她太知道什么東西是好的,挑選的菜,那一看就好吃。不過,可辛苦了,我看她手上都生瘡了,背都駝了?!?/p>
“那還有人盯著她嗎?”
“沒有人盯了,說是催債公司老板覺得按照應蓮的性格,肯定不會憑空消失的。應蓮算了算,自己賣菜每周能還那家公司 500多塊,她找那家公司要賬號,說每周打一次500 塊給他們。那公司覺得太煩瑣了,說等年底再一并給,但你家蓮姨不答應,說如果不打,她每一周都安心不了,追著對方一定要收。她一直一直打電話給那討債公司的老板,那老板后來煩了,好像把應蓮的手機號碼拉黑了,現(xiàn)在,反倒是她找不到那討債公司了?!蹦赣H邊說邊樂。
我聽著也忍不住笑起來了 :“這還真是蓮姨能干出來的事情?!?/p>
“怎么會想到,咱們東石鎮(zhèn)一個可憐的中年婦女,最終會成為讓討債公司如此恐懼的女人?!蹦赣H笑得很開心。
“你是沒看到,你家蓮姨的蔬菜攤,是我見過的全中國最干凈整潔的蔬菜攤了。白菜是白菜,花菜是花菜……該紅的紅、該花的花、該青的青,每一棵每一片葉子都精神抖擻的……”母親說話的口氣透著驕傲,“誰能想得到,這么不起眼的東石鎮(zhèn)里這么一個不起眼的流動蔬菜攤,會如此有精氣神,會如此……”母親頓了一下,想尋找能配得上的形容詞,終于她想到了,激動地宣布著,“會如此體面?!?/p>
我跟著莫名激動起來,想著自己是如此幸運,擁有這么一個體面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