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迭——一個帶著巨大魔性的詞匯。我們避不開任何的風吹草動,也躲不開時光任性的追捕。
一棵樹一條路一口井,很輕易就被時光浸染成老樹、老路、老井。浩蕩的時光,一寸寸磨損著人間每一個活生生的人。最后,鮮活的我們都將被他人講述成一抹抹背影,講述成一個個無據(jù)可考的古人。然而,還有更多人的更多故事太平淡了,誰肯勞神講述,誰又會費心傾聽?許多人的一生總是如此倉促無力,斑駁迷離,連自己都無心去說,說起來也無非欸乃一聲,就講到了盡頭。
我曾無數(shù)次路過的無數(shù)個村莊,我想要寫出白日里嘰嘰喳喳的他們和黃昏中沉默寡言的他們。有時,我連描述自己都阻礙層層、困難重重。我常常把假設和誤會過的生活,當做真實的存在。
許多年前,我曾在某山村有過一次奇遇。一個畢生奔走在山川草木村落之間的白發(fā)老者,背著小山一樣巨大的包袱,滿面滄桑行色匆匆。他告訴我,這包袱中,是他一個人的《史記》。他在一個個或凋敝或偏遠的村落間,穿行了無數(shù)個春秋,包袱里的白紙黑字,記下了太多人在這俗世的悲歡離合。他說,還遠遠沒有寫完,一個人不可能有過多的精力,去寫那永無止境的故事。他老了,走不動了也寫不動了,而這世上的故事,卻越來越多。仿佛是一次輪回與更迭,他把筆墨紙硯留給了我。我目送他過了幾道山梁,直至他的背影,在一片如夢似幻的霞光中化為烏有,就像從未在這世上現(xiàn)身過一樣。
呃,也許他真的只是我幻想出來的一個可愛老頭,也許他正是多年后蒼老而無能為力的那個我,也許連現(xiàn)在的自己,都是被幻想和拼湊出來的一個影子或一具傀儡。無所謂了,世界巨大如謎,我們短暫置身其間,而更多的時空中,我們都是在被人想象和想象別人。我們不過是藉著一丁點無力的想象,支撐住了這漸至空茫的肉身。
之后很多年,我也一直背負著這些筆墨紙硯,在一座座無名而有實的村莊里漫行著、喟嘆著,像無數(shù)次走進大霧茫茫的夢境。我記得屋檐的殘瓦、枝頭的空巢、落滿雜物的古井、村小學斑駁的黑板,我記得的這些啞默的事物,組成了一個巨大而黯淡的底片,無數(shù)次翻騰在我的腦海中,沖印出萬千的景象。在一場場風雨雪霜中,我聽了太多故事,也曾無數(shù)次允諾過寫下他們生活,以及曾有過的美好期望與短暫幸福。
可現(xiàn)在,如你所見,我辜負了那個贈我筆墨的人,也辜負了我曾抵達的每一寸土地。原諒我吧,我終歸還是一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人,我終歸不擅長化腐朽為神奇,我終歸會把我目睹過的這些微末與點滴,從腦海里一抹而去。
我將懷著深深的歉意,離開每一座村莊。
有一天,我也會風塵仆仆,返回到你們中間來。我返回來的時候也老了,比那個寫下《回鄉(xiāng)偶書》的詩人更老,比所有人加起來,還要老。我的口音也變了,我成了每個人的異鄉(xiāng)人。沒有人知道我經(jīng)歷過什么,也許你們的眼里,我已變成一個偏執(zhí)、沉默的啞巴,我已變成了一個頹廢、癲狂的詩人,我已變成了一個多情、善變的戲子……
我寫下的這篇姑妄言之的文字,絕不會是一篇錦繡文章,也不會有什么春秋筆法。這將是一次諸神遁走的圍爐夜話,也將是一個人高燒中的囈語。你聽,你不聽,我也只是在這篇文章里說一說,而已,足以。
他一直在飛。獨自飛著。
沒有家園和巢穴,沒有親人和族類。但他的飛,是世上最用心、最快樂,也最簡單的。如果他愿意,他能模仿出無數(shù)種飛翔的姿態(tài)。我想,他的前世一定屬于天空,他一定在懸崖上試過翅膀,在一棵參天的榕樹上假寐過片刻,在一朵朵白云間流連駐足……他一定是鷹隼、鴿子、海鷗的集合體,也許他早已把自己從我們中割裂出來,分離出來。他早已厭倦了像我們一樣,一生匍匐在大地上,他用迥異的行動,擺脫了巨大的地心引力,以及人世間生老愛恨的束縛。
我在人群中見過他天賦般地翱翔。那天,大概他足夠開心,所以他變著法子飛著。他的嘴里,一陣接一陣發(fā)出含混的聲響,那聲音時而粗獷時而尖利,時而像多情的云雀,時而如離群的孤雁。在那個叫塌窯村的街頭,他上躥下跳,左奔右突,扇動著兩只瘦麻稈似的胳膊,大汗淋漓,整整飛了一個下午。
直到街頭人跡全無了,他還在黑燈瞎火中,孤傲地飛著,夜梟一樣鳴叫著……這一夜,整個村莊的人都聽見他呼嘯的聲音,直到曙光微明,他的鳴叫才漸漸消停。天亮后,他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從未飛翔過一樣……再也沒有在這個生他養(yǎng)他的村莊里出現(xiàn)過。
一個喜歡張開雙臂,沉溺于飛翔的瘋子消失了。仿佛他的一生,都做著飛翔前的助跑和嘗試,而這一次才是干凈徹底的飛。
這世上有成千上萬的傻子、瘋子、憨子,也就有無數(shù)種癡傻癲狂的樣子……他們有著太多的忤逆了。他們每個人,都窮盡著這世界的一個個極端,也不停地反駁和推翻著那一個個反復無常的自己……他們太多變了。但不變的,就是那目空一切的眼神,讓人捉摸不透的表情,飄忽不定的形跡。
我還認識一個瘋子,也或者是個傻子,卻有一種截然不同的形態(tài),在這世上行走著、蝸居著。他擅長偽裝,精于茍且,看上去比你我還要清醒,他的穿著比我們更加整潔,他謹言慎行,從不暴露自己癲狂和癡傻的一面。直到某一天,我不小心看見了他獨處的樣子……
像那個一直在飛翔的瘋子一樣,他甚至有著更加不可思議的一面。恕我無法描述了,他還需要衣冠整潔地生活在我們身邊,他還需要痛苦地假裝無比正常,假裝比我們更加熱愛這井然有序的日子,假裝自己每一天都活色生香,每一天都心無旁騖。
可事實遠非如此,你看,許多人獨處時的樣子,仿佛已經(jīng)瘋了很多年……我也曾一次次目睹過自己的瘋癡癲傻,仿佛彼時的自己,只是借宿在身體里的一個陌生而短暫的房客。
我們都有一個一眼望上去非常完整的殼,將那具凌亂的自己,輕輕地包裹著、隱藏著、遮蔽著、呵護著……
這殼,也漸漸生出讓人擔憂的裂紋,也會在某一刻擁有破碎的沖動。我們的一生,只是用盡氣力,讓一個自己看上去完整、光滑、圓潤。我們的一生,都在與身體里的那一個個古怪、狂野、忍無可忍的自己,彼此消耗著、壓制著、搏殺著。我們窮盡了自己,只為泯然眾人,只為了不那么讓人費解,不那么讓人觸目驚心。
我們咬住牙關,終于置身在正常的秩序之間。我們什么都做過了,才成為最后個百無一用的人,拖著自己細瘦的影子,一步步低著頭走過灰茫茫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