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程一鳴,1992年生,現(xiàn)居海口,作品散見于《作家文摘》《意林》《三聯(lián)生活周刊》《紹興晚報》《現(xiàn)代快報》《東南早報》等。
初到榮山寮村的時候,我就被這里的漁家風情驚艷到了。我震驚在??谖骱0洞缤链缃鸬臑I海地塊,竟藏著這樣一片散發(fā)著野性的原始漁地。
若要進入小漁村,需先從濱海大道拐進一片地產(chǎn)園區(qū)里,在行駛到路的盡頭時,覓得一條狹窄坑洼的小路拐進去,徑直走,眼前的景象就漸漸切換成漁村的光景了。漁村有一條貫穿東西的主干道,沿途開著茶店、粉店、小賣部等,小學和村委會也在這條路上。漁村的建筑大多有些年頭了,由于常年受海風侵蝕,墻面斑駁得厲害,很多建筑荒廢已久,一些藤蔓植物大搖大擺地攀上墻體,將房屋霸占,還有些建筑已經(jīng)坍塌,碎石和鋼筋堆成一座小山,無人理會。經(jīng)過廢墟沒多遠,又會遇到正在施工中的建筑,建筑被防護網(wǎng)罩著,竹竿在外圍搭滿了腳手架,像是手術(shù)臺上,被插滿管子等待重生的病人。這座在城市化浪潮中負隅頑抗的小漁村,似乎正一面走向湮滅,又一面迎來新生。
漁村主干道上的幾條小徑均可通向碼頭,越臨近大海,魚腥味便越濃厚。碼頭邊橫置著幾艘廢棄的漁船,船底沉入沙土中。沙灘上,漁家阿婆正在修補漁網(wǎng),當她抬頭看到我正注視她的時候,沖我莞爾一笑,笑得明晃燦爛,與當空的太陽相映成趣;淺灘處,有漁夫正清理船身上的淤泥。漁夫的膚色黝黑,似乎將陽光凝練成了身上的顏料,他們手臂上的肌肉在發(fā)力時,如同海浪般翻涌起伏。此時得閑的漁船,懶洋洋地側(cè)歪在沙灘上,愜意地享受著漁夫的“搓澡”服務(wù)。
海面上,幾十艘漁船依岸而泊,隨著海浪的節(jié)奏飄搖蕩漾。站在灘涂上,隔著海灣,可以清楚地看到宏偉的國際免稅城,那是各種國際大牌云集的地方,免稅城旁邊便是新海港碼頭,不時來往著萬噸貨輪。當貨輪發(fā)出雄渾的汽笛聲,猶如巨鯤鳴叫,這頭的小漁舟似乎搖晃抖動得更加厲害了。
我初次到榮山寮村的時候,正是黃昏時分,夕陽向海面緩緩沉落,大海、漁船、沙灘、建筑被夕光盡染,不分彼此,小漁村如同在夕陽的焰火中燃燒起來。我在沙灘上隨手撿起一只肚皮鼓脹、還張著嘴的河豚尸體,沉浸在這座小漁村此時呈現(xiàn)出的末日美感中。
榮山寮村漁市開市的時候,沙灘上便熱鬧非凡,站滿了等待漁船靠岸的顧客。其中不少人都住在市區(qū),驅(qū)車一二十公里專程趕來尋鮮。一有漁船靠岸,人們便立即圍過去。漁民將一筐筐海鮮從漁船抬到沙灘上,往地上鋪一張苫布,便將蝦蟹魚貝倒入其上,有的漁民甚至在沙灘上挖出一個小型水塘,并引水入塘,飼養(yǎng)些還殘留生機的小魚小蝦。蝦蟹魚貝薈萃的地方,自成攤鋪,圍繞著兩三圈客人,爭相拿小耙子在海鮮堆里挖鮮尋寶。
“一百塊要不要,要就都拿走!”和菜市場的“斤斤計較”不同,漁民為圖省事,經(jīng)常指著半筐蝦蟹,隨口開個價整體出售。據(jù)說有時顧客們意愿過于強烈,還會競價搶拍,但這場景我沒有見過。由于常年跟風浪打交道,漁民也染上了風浪的脾性,脾氣說來就來,說退就退,若因為顧客講價過分而發(fā)生口角,他們一氣之下寧可不賣,若和哪位顧客聊得開心,還會喜笑顏開著將螃蟹和蝦免費贈送。
但榮山寮村漁市開市的時間并不固定,我前些年便跑空過,后來經(jīng)詢問才知,原來榮山寮村的漁民是根據(jù)潮汐表出海。潮汐也被稱為流水,是海水受天體運動的引力影響,發(fā)生的周期性漲落現(xiàn)象。潮漲潮落時,會在海洋中掀起豐富的海鮮,此時出海打漁收獲頗豐。月亮牽引著潮汐,潮汐牽引著漁民,漁民將潮汐表視為工作制度,不論白天還是黑夜,都要準時和潮汐赴約。但不論漁民幾點歸岸,常來的老饕總會準點來和漁民碰頭,漁市即便半夜開市也熱鬧非凡,沙灘上燈火通明,攘來熙往,這成為了令人咋舌的一道奇觀。城里人已將漁民的活動視為自然規(guī)律,在追逐漁民的過程中,想象著遙遠星際的天體運動,感受著海洋深處的浪潮翻涌。
在城市職場中打拼的人,活在人制定出的考核體系里,由老板和領(lǐng)導決定其職級薪水,常常要表露出對上級的“進拜”之態(tài),心靈卻漸漸疏遠了天道;而闖蕩于天海間的漁民,活在職場的規(guī)則之外,無須恭維他人,卻須時時看大海的臉色行事,對不可名狀的神奇力量心存敬畏,因此漁村里的宗祠廟堂、仙人牌位總是香火旺盛。
不過近年來,受城市繁華生活的吸引,也不斷有漁民從漁村凋落,他們清理了身上的魚腥味,和大海撇清了關(guān)系,投身進城市謀求體面生活。但好在剩下的漁民越少,從事漁業(yè)的收入就更高,也有更多人舍不得拋下這份事業(yè)。目前漁村里還有幾十戶漁民,堅守著祖輩的生活方式,堅守著這片夕陽下的海。
雖然不斷有漁民離開,但也不斷有新的事物在漁村生長出來。最早進入漁村里開客棧的,應(yīng)該是李哥。李哥自東北而來,走南闖北一路打拼,最后落腳在這座遠在天邊的小漁村里。他盤下一棟民房,進行簡單裝修后,為附近港口和車站那些才出站且暫時無處落腳的旅客提供住處,淡季時,也有附近干活的農(nóng)民工在他的旅館長租。
當時,我正在尋找拍攝短視頻的取景地,我希望拍攝場地能體現(xiàn)漁鄉(xiāng)風情,供我錄制海鮮美食教程,分享海島的風物與民俗。我覺得李哥客棧頂樓的陽臺就再合適不過,這里可以俯瞰到整個漁港碼頭,能將大海、漁船和漁民的勞作盡收眼底,尤其在黃昏時分上來,會跟落日撞個滿懷,眼前展開一片飽和度拉滿的天地。于是我提出了跟李哥合作的構(gòu)想,我還邀請他一起出鏡,并開一個分賬號,來為他的旅館做做宣傳,或是一起賣賣海產(chǎn)品。但李哥略猶豫了下,答復我說:“場地你可以隨便用,也不收租金,但我就不參與了?!?/p>
我聽后有幾分不解,為了能讓合作關(guān)系穩(wěn)固一些,還是希望他也加入,但再三邀請下他還是拒絕。我發(fā)現(xiàn)他倒不是擔心短視頻的前景,反而覺得“做大做強”是一件麻煩事,會影響他當個自由自在的小人物。他還是更愿意每天喝喝茶,吹吹海風,然后開著面包車去輪渡口和火車站,舉著一個寫著“海景公寓,120一間”的牌子招攬客人。
后來,我又結(jié)識了開餐吧的阿富。阿富從下面市縣來省城打拼,最終卻在省城邊緣的小漁村里找到了歸屬感。他在海邊小路上租下一棟閑置的小院,并進行了大刀闊斧地改造,外墻被粉刷成明艷的黃色,小院里墊上了碎石,以石板鋪路,一樓的吧臺售賣啤酒和飲料,二樓和三樓是海鮮餐廳。阿富時常跟漁民一起出海,然后用手機將出海的經(jīng)歷記錄下來剪輯成片,有時在平臺上發(fā)布之前還會轉(zhuǎn)發(fā)給我,同我探討拍得怎么樣。在他拍攝的視頻中,我能感受到他進入大海深處時的振奮,似乎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雀躍起來。
再后來,阿富的餐廳邊,又開了一家外墻涂成絳紅色的民宿,是一個短發(fā)的貴州姑娘在經(jīng)營。我每次光顧,都覺得那位短發(fā)姑娘有些懶于待客,比起做生意,她好像更愿意在自己開的民宿里安靜地待著。
如今,越來越多的書店、咖啡廳和民宿開進漁村,灰暗的建筑群中,正生長出越來越多的美艷鮮花。那些逃離都市樊籠的年輕人,直到陸地的盡頭才停下腳步,開下一間間朝大海眺望的小店,他們也吸引了同頻的人來漁村打卡。每到周末傍晚,沙灘上便支開閃著精致燈光的露營帳篷,架起了青煙裊裊的燒烤爐。年輕男女沉浸在魚腥味里,把這里當作追求自由的灘涂。此時在漁業(yè)中辛勤勞作的漁民,和拍照打卡的時尚男女,交織在一片沙灘上,這也使?jié)O民的勞作具有一定的表演意味,也隨之產(chǎn)生了美的“溢價”。
但不論這座漁村變成何種模樣,開了多少網(wǎng)紅店,來了多少潮人,只有漁民才是這座漁村的靈魂,只要親自下海捕魚的漁民還在,榮山寮村才是一座貨真價實的漁村。只是,當榮山寮村賺錢手段越來越豐富后,這些僅剩的漁民,還會手握漁具,在魚腥味里堅持多久呢?
毫無疑問,這座在夕陽下飄搖的小漁村,它目前的樣貌注定無法長久,“漁”的氣息會繼續(xù)凋落,直至它徹底變成一座漁村的標本,只能供那些來此地消遣的游人,面朝空曠的大海憑吊它往日的漁家煙火了。于是我每次走進這座漁村,都更珍惜它此刻的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