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樹灣和別處有點(diǎn)不一樣，村子分為上村、中村、下村，村里住著百來戶人家，有的相隔十幾里地，口音也不盡相同。上村在北邊，人口最少，姓劉；下村在南邊，人口其次，姓李；中村居中，人口最多，姓王。村委設(shè)在中村，是全村的“心臟”。

人口一年一年流向了外面，有的在中村建了屋舍，有的在鎮(zhèn)上或縣城買了房子，上村就剩下一些孤寡老人和幾個討不到老婆的光棍漢，還有就是一些參差不齊的老房子。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中，政府給這些人建了安置房，包括下村的孤寡老人和光棍漢，統(tǒng)統(tǒng)集中在中村住下。

開始有人不想挪動，說老了，一輩子在一個地方住習(xí)慣了，搬別處不自在。村長就問，住老房子自在，還是住新房子自在？說話的人就笑。有人又說，離開了上村，我們沒了田地吃什么？難不成白日做活計一個地方，夜里困覺又一個地方？每日癲子一樣來回跑，太麻煩了。村長說，想種地還怕沒有？中村有大把田地正愁沒人種哩。種稻谷，種玉米，種番薯、花生、甘蔗、大豆、白菜、韭菜、包菜、茄子、辣椒、冬瓜、青瓜、長豆、扁豆、西紅柿等等，隨你們弄去。村長唱歌似的說了一長串，大家就笑。坐在一邊的丑爺也笑。丑爺?shù)亩洳惶檬?，沒完全聽清楚大家講了些什么，看眾人笑，也就跟著笑了。

丑爺，您有什么意見嗎？村長轉(zhuǎn)身問丑爺。

哈？丑爺偏頭看村長。

村長提高音量說，去中村住，您愿不愿意？

丑爺聽清楚了，黧黑的臉上露出笑，說，聽政府的，政府咋安排我就咋做。

還是老同志覺悟高，村長說，耳朵聾了，心里明白。

丑爺又伸長脖子，哈？村長說，沒事了，聽政府安排就好。說完話，大盤臉上冒出細(xì)細(xì)的汗珠。村長身子虛胖，動不動就愛出汗。

丑爺是上村人，剛搬到中村的時候，很多人不曉得他叫丑爺，只曉得這是個身材高大、背有點(diǎn)駝、滿頭白發(fā)、衣著干凈、不愛說話、出門身后總跟著一只黃狗的老人。住在安置房的左鄰右舍，偶爾進(jìn)來閑聊幾句，年歲大的人才認(rèn)出他就是往年唱采茶戲的丑爺。因丑爺唱戲時常扮演小丑，開始有人叫他小丑，后來隨著年歲的增長，熟悉的人改了口，叫他丑爺。丑爺住的安置房一室一廳，有廚房，有廁所，有陽臺，坐西向東，采光很好，日頭出來就能把屋里照個亮堂。丑爺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盆是盆碗是碗的，物件該擱什么地方就擱什么地方，絕不含糊。黃狗也老了，身上的毛掉了不少，喜歡臥在桌子底下，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有人來了也不叫，眼睛開條縫看一下，又合上。丑爺呢，讓座，倒水，男的來了，拆一盒江西產(chǎn)的“金圣”煙，遞給對方一根，自己卷喇叭煙。丑爺抽不慣帶過濾嘴的香煙，習(xí)慣了抽喇叭煙，辣，勁兒足；若是婦人小孩來了，丑爺端出裝有花生、瓜子、板栗、糖果的食盤，一個勁地催促，拿去吃，拿去吃，里屋還有，里屋還有。開始大家還客氣著，后來覺得丑爺是個大方人，也就不客氣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得滿地都是花生瓜子板栗殼和糖果紙。

天剛放亮，丑爺就起床了。六十歲那年，醫(yī)生說丑爺血壓偏高，平時要多鍛煉。丑爺就養(yǎng)成了早晚散步的習(xí)慣。繞村子轉(zhuǎn)了一圈，偌大的村子，只有他和老黃狗兩個活物，不見一個人影，也聽不到一點(diǎn)聲響。又順著河堤走，岔進(jìn)一條長長的坑，路邊的花草倒旺盛，紅的白的紫的綠的都早早探頭探腦，迎接陽光晨露的滋潤?？纱笃牡咎飬s雜草叢生，不見一絲莊稼的綠。春種秋收，若是往年這個時令，田里有人蒔田，崗上有人脫秧，野外有孩子打鬧，雞鴨鵝豬牛更是隨處可見。甚至有孩童你一句、我一句唱起歌來：

手把青秧插滿田，

低頭便見水中天。

心地清凈方為道，

退步原來是向前。

這歌謠丑爺小時候唱過。幾十年過去了，往事早已成了一張褪色的黑白照片。丑爺走累了，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老黃狗臥在他身邊，看樣子也走累了。四周不見人影，只有早起的鳥兒抖動長長的尾巴，東瞅瞅，西望望，嗶啾嗶啾地唱起來，從這棵樹上，跳到那棵樹上，又跳到另一棵樹上。

返回屋里，日頭還沒出來。丑爺熬了粥，給老黃狗碗里倒了一些，又給它添了半條咸魚。自己舀了一碗，拿出從村口帶回的韭菜包子，坐下慢慢吃。丑爺不喜歡串門，很多時候就和老黃狗待屋里。住安置房的那些男女倒喜歡經(jīng)常來，尤其是老婦人，來了剝幾顆花生，嗑幾粒瓜子，拉拉家常，說誰誰誰快過九十大壽了，誰誰誰在外面尋了好多錢，誰家的女娃在外面打工跟人走了，誰家的兒子兒媳離婚了。你一句我一句，東拉西扯一講就是大半天。丑爺呢，從不插嘴，靜靜地靠在一張陳舊的躺椅上，瞇著眼，像瞌睡了，又像閉目養(yǎng)神。老婦們講完了，好像才想起旁邊的丑爺，于是問他兒女幾個，在哪里尋錢，孫兒孫女成家了沒有。丑爺說，沒有。老婦們問，沒有是啥意思。丑爺說，沒有就是沒有的意思。老婦們還是不明白，又說，你講清楚一點(diǎn)，沒有到底是啥意思。丑爺說，沒有就是沒有老婆，沒有子孫的意思。老婦們張著嘴，眼珠子轉(zhuǎn)動，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相互一笑，哦了一聲。有個老婦說，你以前唱戲的時候不是有個女搭檔嗎，聽說你們兩個后來結(jié)婚了哩。丑爺偏著頭，哈？再問別的，問一句，丑爺就哈一聲，問兩句，丑爺就哈兩聲，表示沒聽清楚。老婦們就笑，說這老家伙，不想回答就裝聾。這時，老黃狗懨懨地從外面進(jìn)來，走到丑爺身邊，丑爺順手抱住狗脖子，拉到面前，把臉貼在狗臉上，伸出枯瘦的老手細(xì)細(xì)摩挲狗頭。老黃狗閉了眼，一副享受的樣子。老婦們說，這狗是公的，要是母的就成你老伴了。丑爺又偏頭，哈？老婦們大笑。丑爺也跟著笑。

雖然丑爺很少講話，像個悶葫蘆，大家還是三日兩頭來串串門。來得最勤的是住斜對面的滿嬌，時不時來一回。釀韭菜粄了，送幾個過來，進(jìn)門便能聞到韭菜香；做了魚湯，也趁熱端一碗來，熱氣騰騰地冒著魚香味，問寒問暖，照顧周到，老伴似的。丑爺推辭說，留給你孫子吃啊，留給你孫子吃啊，然后接了，也不言謝。滿嬌是真心對丑爺好，謝不謝，她不在乎。她自己也六十多歲了，曉得一個老人過日子難。滿嬌是從下村搬來中村的，她三十五歲那年死了男人，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好不容易兒子結(jié)婚生了孫子，可就在前年，兒媳嫌家里窮，趁自己還年輕，離婚了，說現(xiàn)在中國男多女少，她完全可以再嫁一個條件好的男人。兒子待家里尋不到錢，又去廣東打工了，剩下一老一小在家里。村長來過滿嬌家?guī)谆?，看著她家的三間破瓦房對滿嬌說，現(xiàn)在政策好，拆老屋做新屋，國家有補(bǔ)助，你家是貧困戶，一次性可以補(bǔ)助四萬塊哩。滿嬌說，感謝村長，感謝政府，你看我身體不好，常年吃藥，哪有錢買鋼筋水泥砂石做屋呢？村長說，先問親戚、熟人借一點(diǎn)，等新屋做好了，拍照建檔后，四萬塊錢就到了，那個時候再把錢還給人家。滿嬌無奈地說，我醫(yī)病都借了好多錢呢，哪個還再借錢給我？村長搖搖頭，說你這個屋已經(jīng)被列為危房了，不能住下去了，先搬到安置房住下再做打算吧。于是，滿嬌便帶著六歲的孫子搬來了。

二

雖說丑爺是土生土長的柳樹灣人，對于中村的地貌，卻不是很了解。村委還叫大隊部的時候，丑爺來過兩次中村演出，那時他還在縣采茶劇團(tuán)，兩次都是夜里，本來一次安排在白天的，因臨時去了別處演出，只好改為夜里，所以沒時間到處走走看看。那時候采茶戲從年頭唱到年尾，他有接不完的場子，輾轉(zhuǎn)各地演出，成為很多人家紅白喜事、祝壽宴上的?？?。剛來的十多天，丑爺幾乎每天在村里各個地方轉(zhuǎn)，對中村，對柳樹灣，總算有了一個比較全面的了解。這個村地處贛南東南部，說大一點(diǎn)，東鄰廣東梅州，南接廣東河源，四面環(huán)山，土質(zhì)肥沃。都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中后期，有人帶頭種臍橙，二十年過去了，如今這里被國家農(nóng)業(yè)部專家稱為“中國臍橙第一園”。往東走十幾里地，便是三百山國家森林公園，有山有水，還有溫泉，常有全國各地的人來游玩。村里人的生活水平比往年提高了，可前兩年來了一場自然災(zāi)害，許多臍橙樹得了黃龍病，滿山滿崗的臍橙樹一棵棵死去。村里人斷了收入，種田又不劃算，大家只好背井離鄉(xiāng)外出謀生，分散在廣東、江浙一帶，留下一些老人和小孩。眼下臨近谷雨，是鄉(xiāng)間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滿眼花紅柳綠，蝴蝶、蜜蜂、小飛蟲圍在一起輕歌曼舞。站在高處望，柳樹灣像一幅天地渾然的山水畫。

那天，丑爺轉(zhuǎn)到村口，望見河對岸綠樹掩映、若隱若現(xiàn)的房子，便有過去看看的念頭。午飯剛過，丑爺腳下有勁，老黃狗也比往日精神，闖在主人前面，東嗅嗅西看看，一副新鮮好奇樣。上游一座新造的水泥橋，叫玉帶橋，可以通汽車。丑爺曾經(jīng)以此橋命名，創(chuàng)編了一個名為《玉帶橋》的新劇目，贏得了好評。下游是一座古老的石拱橋，只限行人通過。丑爺選擇走石拱橋過河?？旖咏皹驎r，聽見河對岸傳來幾個毛孩子的嬉鬧聲。兩岸的槐樹、柳樹枝葉茂盛，擋住了視線，隱約看見一個年約五十多歲的婦人在前面走，后面跟著幾個毛孩子。婦人停，后面的毛孩子也停；婦人走，毛孩子也跟著走，始終保持一丈多的距離。婦人講話，毛孩子哄笑，有的還撿石子扔向婦人。離得太遠(yuǎn)，加上耳朵不好使，丑爺聽不清他們講了些什么。雙方拉鋸一樣走了一段路，一個漢子路過，比手劃腳講了幾句話，那幫毛孩子才你推我搡，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過了橋，一條水泥路順河堤蜿蜒而上，直通上游的水泥橋。村委就在水泥橋后面的一塊空地旁。丑爺想起村長講過，叫他有空就去村委坐坐，喝喝茶，講講話，總比一個人悶在屋里好。沒什么事，丑爺心里是不想去的，那不過是人家隨便講的一句客套話。轉(zhuǎn)念一想，既然人家把話講了，再走百十來步就到了，去看看也無妨。別說是村長，就是任何一個人講了這樣的話，也應(yīng)去坐坐。等老黃狗抬腳在路邊撒完尿，丑爺踩了幾步矮子步，吆喝一聲——走哇！

轉(zhuǎn)了一個彎，見前面槐樹下站著一個人，午后的日頭迷眼，丑爺抬手搭涼棚細(xì)看，原來是剛才與毛孩子“拉鋸”的婦人。走近幾步，婦人偏著頭盯丑爺，不出聲，只是臉帶微笑。瘦小的身子裹一件過時的紅夾克，一只手不停地搓衣服的下擺，有點(diǎn)不合年齡的羞澀。丑爺一看就曉得，這是一個腦子有點(diǎn)問題的婦人，難怪剛才有毛孩子跟著她鬧。

丑爺對婦人說，以后再遇見那些人，別理他們，走你的路就是。你走走停停，他們更會起鬧。

婦人看著他笑。

走過了幾步，婦人說，我曉得你是哪個。聽他們講，中村來了個唱戲的老頭，我一聽，曉得一定是你。

停住腳步，丑爺轉(zhuǎn)過身，你認(rèn)得我？

我認(rèn)得你，婦人說，你是丑爺。

沒錯，我是丑爺。丑爺來了興致，看來這婦人的腦子還算正常。說，你看過我唱戲？

婦人想了想，說，看過，小時候看過，那時候你跟我大姑姑一起上的臺。

你大姑姑是哪個？

楊柳絮。

丑爺?shù)哪X殼嗡的一聲響，抬頭看天，喃喃道，楊柳絮，幾十年過去了，你在那邊還好嗎？

婦人又說，我還想看你唱戲。

想看就來看吧。丑爺看著婦人說，你來了我就唱給你看。

婦人嗯嗯嗯地點(diǎn)頭，說曉得了。

夜里，丑爺給自己做了碗涼拌面，老黃狗吃中午剩下的飯菜。一人一狗，早早吃了夜飯。三月的鄉(xiāng)間頗有些涼意，今夜不想別人來打擾，關(guān)了門，丑爺靠在躺椅上，老黃狗照舊臥在桌子底下。村子里的人本來就少，夜里就顯得更少了，到處靜悄悄的，沒有孩子打鬧，也聽不見狗叫，偶有老鼠從墻根鉆出，探頭探腦，見沒動靜，悄悄溜出，哧溜著轉(zhuǎn)眼便不見了。下午那婦人的話，讓丑爺?shù)男木镁秒y于平靜，楊柳絮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大眼，瓜子臉，柳葉眉，細(xì)高個，長辮子，愛笑，渾身洋溢著青春活力。幾十年過去了，楊柳絮這個名字，還時不時從丑爺腦殼里冒出，像埋在土里的一粒種子，經(jīng)一夜春雨的滋潤，悄沒聲地探出頭來。那些久遠(yuǎn)的往事，被歲月洗刷得支離破碎，似一棵枯死的槐樹，光禿禿地露出一副骨架。

往事悠悠，每每想到楊柳絮，丑爺便會情不自禁地唱起戲來。今夜，也不例外。丑爺從躺椅上起來，像當(dāng)年登臺演出那般，踩著步子，唱將起來：

吃了哩個新年酒嘞，

大步往前走哇，

依呀依嗬咳……

想起喲我個妹子，

背起箱子假裝個補(bǔ)皮鞋，

依呀個依嗬咳……

……

擔(dān)子呀挑上肩，

挑得個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挑到哪個村莊去，

叫聲賣花線。

走哇……

石榴子打花呀葉有細(xì)喲喂，

叮囑阿妹喲幾句話呀，

阿哥出門呀賣花線喲喂，

阿哥出門喲賺銅錢呀。

……

唱完一個劇目接著又唱另一個劇目，中間有人敲門，大聲喊丑爺你沒事吧。丑爺不理，一直不停地唱，直到后半夜方才罷休。

三

次日起來，日頭有兩丈高了，吃完早飯，出了門，才想起要去哪里溜達(dá)。站了片刻，想起昨日那個婦人，腳步才有了方向。吆喝了門口的老黃狗，一步一步朝河對岸走去。昨夜沒睡好，腳步千斤重，沒到橋邊，便叉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老了，活不了幾年了，可丑爺總覺得還有什么事未了。因為喜歡，小時候的丑爺不顧家人反對，從十四歲開始學(xué)客家傳統(tǒng)采茶戲，經(jīng)過幾十年的錘煉，不僅吹拉彈唱樣樣精通，而且能邊拉邊唱。采茶戲的一百多個劇目，都深深地烙在他腦殼里，血液般流淌在他的身體里。經(jīng)歷了四百多年的客家傳統(tǒng)采茶戲，曾帶給無數(shù)百姓歡樂，也給他帶來無盡的歡心和痛楚。眼下，時代在變遷，往后它的命運(yùn)會怎樣呢？直到今日，丑爺還希望有人跟他學(xué)采茶戲。

丑爺沒有過橋，他順著一條向北的曲折小路走了下去，日頭下，小路泛著淡淡的白，靜靜地消失在小河邊的拐彎處。這條小路，丑爺走過無數(shù)次，雖然他在外面的時間長，但一有時間他就回上村看望父母。路，還是那條路，只是沒了以前的坑坑洼洼，變成了一條平坦的水泥路。一陣風(fēng)從曠野里吹來，吹亂了河兩岸的竹子、蘆葦、柳樹和大大小小的槐樹，發(fā)出輕微的呼啦聲。河水靜靜地流淌，要是時光倒回三十年前的夜晚，河面上泛著亮亮的白光，天上一個月亮，水里一個月亮，清晰可見?？墒乾F(xiàn)在，由于長期疏于治理，河床變小了許多，幾乎被岸上的雜草樹木掩蓋了，只能聽到細(xì)小的流水聲。

走了一段路，丑爺累了，不想走了，他雙手捶著腰，喚了老黃狗，原路返回。

日頭落山的時候，河對岸那個婦人來了。還是有些羞澀，還是穿著那件紅夾克，一只手還是不停地搓衣服的下擺。丑爺叫她進(jìn)屋坐，她沒進(jìn)，只是說來認(rèn)認(rèn)門，說完就走了。目送著婦人遠(yuǎn)去的背影，丑爺心里泛起了疑問，這婦人以前一定是個正常人，可又是什么原因讓她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呢？她家里還有些什么人？她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嗎？想到了住斜對面的滿嬌，她一定曉得婦人的情況，有機(jī)會了問問她。滿嬌是有些日子沒過來了，聽她孫子講，他奶奶昨日感冒了。這樣想著，丑爺決定明早去看看她。

做夜飯的時候，丑爺突然想起要吃梅菜扣肉。村口有個肉檔，平時有少量的魚肉、豬肉、雞肉賣。這個時辰了，不曉得還有沒有豬肉。猶豫片刻，丑爺還是決定出門去看看。

還好，肉檔里剩下一塊五花肉，不新鮮也無妨，饞蟲上來了，也就顧不了這些?；亓思遥菝凡烁?，五花肉入熱水鍋，放入姜片、八角、香葉，騰出時間洗梅菜干，剁碎；幾分鐘后，鍋里的五花肉煮得差不多了，撈起瀝干，往肉皮上抹老抽，停幾分鐘；把梅菜干炒香，起鍋，往鍋里倒清油，燒至八成熱，將五花肉皮朝下炸成深紅色，撈出，晾涼，切成長條片；把肉碼在碗里，皮朝下，鋪上炒好的梅菜干，淋上生抽、老抽、砂糖、料酒混一起攪拌均勻的醬汁，上鍋慢慢蒸。

做好這些，丑爺搬一張方凳坐門口。在這個黑夜即將來臨的時刻，同往常一樣，看云朵慢慢淡去，看炊煙繞過屋頂，看雞群瑟縮屋檐，看村人悠悠回家……這樣坐了一些時辰，蒸在鍋里的梅菜扣肉，隨著夜色漸漸加濃，悠悠地飄出梅菜和肉混合在一起的香味來。

吃完夜飯，照例靠在躺椅上看電視。說是看電視，不如說是聽電視，更不如說是聽碟片里播放的采茶戲。音量開得很大，人對著電視機(jī)，支棱著耳朵聽二胡、嗩吶、鑼鼓、鈸混一起的聲音，和咿咿呀呀的唱詞，磕絆著眼皮子看臺上演員的一舉一動。眼睛時睜時閉，每一聲唱詞，每一句對白，丑爺都熟稔于心。

心里念著生病的滿嬌，起得早，開門望去，有老人沿著花壇慢跑，隔了幾十丈遠(yuǎn)，見滿嬌家的門閉著?；仡^熬玉米粥喝完，見天陰沉沉的，像有大雨要落，取把傘，喚了老黃狗一起出門。滿嬌家的門還是沒開，喊了兩聲，屋里沒聲音。住她隔壁的人倒出來了，說滿嬌一早就出去摘桑葉了，她的孫子還在屋頭睡。丑爺問去哪里摘桑葉了。隔壁的人說，聽她說好像是去了羊背崗。

前些日子，丑爺聽滿嬌講了她要養(yǎng)蠶，還見了半張紙的蠶種，說她夫家的侄兒種了一片桑葉，又不想要了，說養(yǎng)蠶錢來得慢，一心想著去外面打工。她早年侍弄過蠶，那小東西愛干凈，需要人悉心照料，有些經(jīng)驗，所以就接手養(yǎng)了。

羊背崗樹木成林，一早去那里吸一吸負(fù)氧離子也不錯，老黃狗在前面看他，似等待他下令去下一個目的地。丑爺吆喝一聲，羊背崗，走哇！老黃狗轉(zhuǎn)頭就跑，睡了一夜養(yǎng)足了精神頭，跑起來歡顛歡顛。這老家伙，快成精了。丑爺在后面笑罵一聲。

路過村中的大柳樹，有幾個老人抬手伸腰，圍著柳樹悠悠地來回轉(zhuǎn)，像電視里的豬八戒，圍著柳樹精左三圈右三圈那樣好笑。那天也是在這大柳樹下，聚了不少人，說是村里有個老人過世了，上面有令不準(zhǔn)土葬，要火化。聽到火化，那些年紀(jì)一大把的老人一臉不高興，大聲嚷嚷說不支持火化，怕自己死后連一塊完整的骨頭都沒有，將來還怎么轉(zhuǎn)世做人呢。丑爺聽明白了，他倒不懼火化，心里想，人死了就什么也不曉得了，萬物死后都化成一把泥土，何不最后讓自己的肉身體驗一下烈火焚燒的感覺呢。這棵大柳樹有些年頭了，像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柳枝低垂，周圍擺了幾張長條石板凳，是夏天納涼的好場所，也是家長里短、搬弄是非的地方。丑爺曾在這里聽過有人講村長的壞話，講他不公平，是貧困戶的沒得到貧困戶的資助，不是貧困戶的反而享有貧困戶的待遇。講他收了人家的好處，不該是貧困戶的反而成了貧困戶。丑爺從不參與這樣的家長里短，對任何人任何事，他心里自有一桿秤。

過了大柳樹，下坡，右拐，然后直走，便到了羊背崗。天更陰沉了，沒有風(fēng)，荒地里的野花野草愣愣地一動不動，沒了早晨的生氣。滿嬌挑兩筐桑葉迎面走來，她說丑爺早啊。丑爺說，你比我還早哩。又說，你孫子講，你感冒了，還起這樣早？滿嬌說，沒事了一點(diǎn)小感冒，不礙事。又問，丑爺你這是去哪兒呢？丑爺說，隨便走走。

河對面炊煙裊裊，想起那婦人，丑爺問滿嬌，你曉得對面有個腦子有點(diǎn)不正常的婦人嗎？滿嬌說，你講的是何月吧，唉，她也是個苦命人。丑爺問，她那腦子以前應(yīng)該是好的吧？滿嬌說，好的，靈醒著哩。她嫁過三個男人，第一個經(jīng)常打她罵她，離了；第二個好吃懶做，好賭，嫌她不生娃，絕了他家的后，不要她了；后來這個四十好幾沒討到老婆，人老實，對何月還算可以，講不會生娃就不會生娃吧，都這個歲數(shù)了，有一日過一日?？墒怯幸蝗眨煲诘臅r候，他拉開家里的一個抽屜，里面圓圓地盤著一條蛇，是毒蛇過山峰哩。換了別人，嚇都會被嚇?biāo)?，可他卻要捉它去賣錢，結(jié)果被蛇咬了，人當(dāng)夜就死了。估計何月當(dāng)時也是被蛇嚇著或者被他男人的死法嚇到了，慢慢地腦子就一會兒好，一會兒犯糊涂。好的時候會做活計，糊涂的時候到處走，自己跟自己講話，自己跟自己笑。

她家里還有些什么人？丑爺問。

有，她小叔子一家。還好，她小叔子一家人對她不錯，給她吃的，給她穿的。另外，政府也會照顧她。

聽完滿嬌的一席話，丑爺長長地嘆了口氣。

天陰了一整天，夜飯的時候，電閃雷鳴，落起了瓢潑大雨，昏天暗地，一腳門都出不去。停電了，看不了電視，丑爺在屋里走了幾圈，捶了捶腰，靠在躺椅上想起何月的遭遇，不一會兒就打起盹來。

落了一夜大雨，早上起來停息了，溝溝圳圳水聲嗬嗬。門口濕漉漉一片，一只蚯蚓在屋檐下，身子一拱一拱，向前蠕行。老黃狗上去嗅了嗅，蚯蚓不動了，老黃狗無趣，甩甩頭，回屋。風(fēng)從田野那邊吹來，夾帶著淡淡的土腥味。大雨洗刷過的天空，高遠(yuǎn)，明凈，絲絲白云悠悠然向北飄去。

一群看大水的人站在村西的一塊土坡上，居高臨下，視野遼闊，丑爺也走了過去。昔日平靜的河水，一夜之間變得面目猙獰，猛獸般咆哮著向下游奔騰而去。一眼望去，到處白茫茫一片，仿佛天地忽然就寬闊了許多。水上的漂浮物伴隨著一個個巨浪時高時低，時隱時現(xiàn)，向下游漂去。

四

這日起得早，丑爺來到屋后的菜地。茄秧和青椒秧，快趕上一根筷子那么高了，是移開栽下去的時候了。瞅瞅天，陰陰的，想必今日是沒有日頭了，正是種菜秧的好天氣，這樣種下去，秧苗少受許多苦。翻土、勾壟、挖坑，然后茄秧種一邊，青椒秧種一邊。他又從背后水塘里提來半桶水，一頭一頭地澆水。旁邊地里用土捂著一堆農(nóng)家肥，都是些豬糞雞糞，還有滿嬌養(yǎng)蠶留下的蠶糞。這些糞便埋在土里過一些日子，便是種菜最好的肥料。丑爺沒養(yǎng)過蠶，去滿嬌的蠶房看過幾回，那是兩間老屋，墻上撒了白石灰，樓板下釘了薄膜紙，一進(jìn)屋就有一股濃濃的漂白粉味。滿嬌說，蠶嬌氣，愛干凈。開始的時候，蠶像針眼那樣小，丑爺要戴上花鏡才能看得見。蠶小，食量也就少，滿嬌把桑葉剪得細(xì)細(xì)的，撒在木架上的篩子里，小蠶呢，趴在桑葉上，吃了睡，睡醒又吃。丑爺想，這樣小，要什么時候它們才會吐絲結(jié)繭呢？

從菜地回來，何月在門口等他，說來看他唱戲。丑爺說，好哇，你什么時候來了，我就什么時候唱給你看。丑爺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在門口唱了起來。唱《磨豆腐》的時候，只有何月一個人在旁邊看。唱《雙檢菌》的時候，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五六個人，大家都笑嘻嘻的，覺得好玩。等唱到《瞎子鬧店》這個劇目的時候，旁邊圍了一圈人，男男女女，老人小孩，還時不時有人叫好。以為沒有人喜歡看這老古董的戲了，沒想到還是引來了一群人，丑爺心里高興，有人看就好。這樣想著，更堅定了他唱下去的決心。《瞎子鬧店》唱完了，丑爺也累了，但人群里有人提出要看《桃花迎春》，丑爺堅持著唱完。

后來，何月時不時來看丑爺唱戲，丑爺就一次次唱給她看。開始沒人說閑話，后來漸漸地就有人說長道短了，說丑爺看上了何月，要不怎么會單獨(dú)給她唱戲呢？丑爺聽不到這些閑話，是滿嬌實在忍不住才講給他聽的。丑爺就笑笑，何月來了照樣唱戲給她看。

沒過多久，丑爺發(fā)現(xiàn)滿嬌的孫子小皓明會唱幾句《瞎子鬧店》，唱得還有模有樣。丑爺一陣高興，沒事就帶上小皓明出去玩，教他唱戲。有幾個毛孩子也跟著，丑爺也教他們唱通俗易懂的插秧歌：

春雷滾滾雨瀟瀟，

戴笠彎腰插稻苗。

十指迅捷如閃電，

后腰酸痛特難熬。

或大聲念：大人望蒔田，毛孩望過年。那幾個毛孩子喜歡插秧歌，不喜歡采茶戲，覺得咿咿呀呀的不好聽。只有小皓明例外。

想起自己小時候?qū)W戲的情景，丑爺不免有些感慨。那時候師傅對他非常嚴(yán)格，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唱詞，都高標(biāo)準(zhǔn)高要求。雖然師傅平時兇煞煞的樣子，卻從未打過他一次。師傅不舍得打他，說他生下來就是唱戲的好苗子。幾十年過去了，丑爺從未后悔自己選了唱戲這條路，只是擔(dān)憂采茶戲會慢慢消失。

到了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在市場的沖擊下，在快節(jié)奏多元化的生存狀態(tài)下，沒幾個人愿意坐下來安靜地看一出戲了，同時采茶戲也缺乏新鮮血液的輸入?？h采茶劇團(tuán)只好被迫解散，這幫人離開了唱念做打的舞臺，感到失落，感到遺憾，有人下海經(jīng)商，有人遠(yuǎn)走他鄉(xiāng)，有人賦閑在家，有人跟一些野班子跑江湖，每天走街串巷，上山下鄉(xiāng)，穿行在人世間的各種紅白喜事的場合之中，黑天白夜，風(fēng)里雨里，謀一條生路。當(dāng)然不只是唱戲了，采茶戲早已落魄，只能敲敲邊鼓，穿插在各種俗不可耐、插科打諢和流行歌曲、民俗歌曲之間。那時候，丑爺五十多歲了，加上一只耳朵不好使，便提前回鄉(xiāng)，賦閑在家。開始時不時有同行來看他，后來漸漸就很少有人來找他了。他的耳朵，也愈發(fā)不靈便了。

耳朵，是丑爺?shù)耐?。夜色彌漫，村莊模糊一片，像一個巨型舞臺。丑爺站在門口，思緒回到了久遠(yuǎn)的歲月……他和楊柳絮被推上批斗臺，胸前掛了一雙破鞋，被迫跪在群眾面前。臺下高喊聲此起彼伏，一個紅衛(wèi)兵揪住楊柳絮的頭發(fā)，順勢一拖，楊柳絮倒地。他本能地站起，想護(hù)住楊柳絮，被另一個紅衛(wèi)兵死死摁住，猛擊一拳，右耳頓時“嗡”一聲響……幾番侮辱，幾番批斗后，楊柳絮在一個冬夜里自縊身亡。一樁樁，一件件，那么遠(yuǎn)，又那樣近，丑爺?shù)难鄹C濕了，喚了一聲，楊柳絮……

心里堵，丑爺沒有吃夜飯，喂了老黃狗，早早上床躺著。躺了三個多時辰，渾身難受，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便摸了手電筒，出了門。

星稀，月瘦，清冷孤寂，整個村子靜悄悄的。柳樹灣的靜，分為白天的靜和夜晚的靜。白天的靜是聲音的靜：老人的呻吟，孩子的吵鬧，公雞的長鳴，母雞的咯叫，公狗的撕咬，母狗的長吠……那聲音裹挾在孤獨(dú)里，裹挾在錢袋里，裹挾在荒蕪里，裹挾在嘲笑里，是冷的、寒的、苦的、酸的、遺棄的、失望的、丟失的。夜晚的靜是虛幻的靜：野草生長，野花開放，種子破土，竹子拔節(jié)，瓜果私語，土地哈欠……那聲音是夢，是生命，是希望，是未來，是期待……丑爺漫無邊際地走在深夜里，走過田埂，走過樹林，走過荒草地……一路走，一路想，身子熱了，心卻如同夜空中的一片云?；仡^，發(fā)現(xiàn)老黃狗靜靜地跟在后面。

返回屋，已然是后半夜了。他感覺有些不舒服，是感冒的征兆，想必是受了曠野里的寒氣，也是累了，上床倒頭便睡。迷糊中醒來幾次，只覺得喉嚨脹痛，周身酸軟，拿起床頭的水杯，喝了幾口溫水，又迷迷糊糊睡過去。外面的亮光射進(jìn)屋里的時候，聽到門哧啦哧啦響，想必是老黃狗想出去，他卻沒氣力爬起來去開門。醒來時，日頭早已爬上屋頂。老黃狗不停地在屋里轉(zhuǎn)，是被屎尿憋壞了，它從來沒有在屋里排泄的惡習(xí)。果然，打開門，老黃狗便箭一樣射出去，急急地在屋檐下撒起尿來。丑爺軟軟地笑。

這老黃狗跟丑爺有好些年了，是上村一個老鄰居送給他的，當(dāng)時狗媽媽生了四個小狗崽，其中一只最小，病懨懨的，經(jīng)常搶不到奶吃，等到出窩時，頂多兩斤重，挑到圩上，別的小狗賣了，唯獨(dú)它沒人要。老鄰居就把它送給了丑爺，說殺了吃掉還是養(yǎng)著，隨你便?？粗浘d綿的一身黃，丑爺憐惜它，每日悉心照料，不承想活了下來，還長成了一只健康的大狗。父母早已過世，又沒兄弟姐妹，一個家只有他和它，一起吃飯，一起發(fā)呆，一起出去，春夏秋冬四季輪回，也就這么過來了。心里有什么話就對它講，煩躁的時候踹它幾腳，它呢，記性不好，依舊每日屁顛屁顛地跟著他，形影不離。

老黃狗尿完，看眼丑爺。丑爺曉得它的意思，就揮揮手對它講，去吧，去吧，想去哪兒玩就去哪兒玩。老黃狗得到準(zhǔn)許，小跑著遠(yuǎn)去了。丑爺轉(zhuǎn)身回屋，屋門虛掩著，躺回床上。

恍恍惚惚一躺又過了一天，身子骨還是軟軟的，夜間偶爾醒來，丑爺就想，病來如山倒，人死如燈滅，看來大限已到了。也罷，七老八十孤苦伶仃的，走了也好。悲觀地胡思亂想一通，又睡過去了。恍惚間，見自己化了妝，登上一個大戲臺，臺下呢，人挨人，全是黑壓壓的人頭，間或爆出陣陣喝彩聲。清醒過來，雖說是幻覺，丑爺心里還是高興，繼而又自嘲，黃土都埋到頭頂了，還這般虛榮，沒趣。

睡過去又醒來時，已是明晃晃的白日了，屋門打開了，床頭邊的柜子上擺著一副碗筷，滿滿的一碗面條冒著些許熱氣，透出絲絲蔥香和醬油味。會是哪個下的面條呢？丑爺想，是滿嬌，只有她才會這樣細(xì)心待他，一定是她過來見他臥床生病，才煮了碗面條。又見他還睡著，不忍心叫醒，才將面條放在床頭邊，醒來就能看到。心里一熱，感覺有些餓了，端起碗，哧溜哧溜地吃了起來。吃到一半的時候，何月怯怯地進(jìn)來了，她說，我煮的面條好吃嗎？丑爺愣了一會兒，恍然明白，雖然面條鹽下多了，但他還是說，好吃，很好吃。

一碗面下肚，整個人精神了許多，顫巍巍地走到門口，丑爺抱歉地對何月說，今日沒力氣唱戲了。何月說，曉得，曉得，你病還沒好呢。丑爺笑笑，心里說，哪個講她腦子有問題？靈醒著呢！抬頭見小皓明跑了過來，要丑爺和他一起去他奶奶養(yǎng)蠶的地方。丑爺問何月，你去嗎？何月說，去。

滿嬌在蠶房里忙碌，蠶大了，也多了，專用篩子放不下，滿嬌拿來簸箕、米篩、簸籃，把蠶分開裝好，放木架上。食量大了，吃的速度也快了，一片桑葉轉(zhuǎn)眼就吃沒了，剩下一片光禿禿的葉骨子。蠶房里全是蠶吃桑葉的聲音，沙沙，沙沙，沙沙沙，像下雨的聲音。各種篩子里是一層層黑色的排泄物，還有就是吃光了的桑葉骨子殘骸。蠶有手指那般粗了，一條條變成了青白色，吃飽了在篩子里慢慢蠕動。小皓明捉起一只蠶，翻過來，嚇唬何月，無數(shù)條肉乎乎的腿在亂動，何月看著一陣戰(zhàn)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跑出蠶房。小皓明舉著蠶追了出去，一老一少在門口的禾場里繞圈，一個跑，一個追，發(fā)出一陣陣笑聲。聽著外面兩個天真無邪的笑聲，丑爺說，何月要是腦子正常該多好。滿嬌說，可不是么？唉，人有百種病，也有百種命。

蠶全部上架的時候，丑爺去了蠶房，蠶在稻草上吐絲蠶織繭的時候，丑爺也去了蠶房。最后看到一個個輕飄飄的雪白蠶繭，丑爺心里頗有感觸，這就是蠶的一生??！

五

鄉(xiāng)間早晚的溫差大，有時夜里要蓋棉被，白日卻熱得不行。丑爺換了一件短袖，走在鄉(xiāng)間的水泥路上。日頭一會兒躲進(jìn)云層，一會兒又出來，風(fēng)在曠野里吹，帶著褥熱的不適。四周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那日何月講了，她也種了一些菜，就是長勢不好，下了功夫去弄，還是不好，叫丑爺有空去教教她。

何月剛要出門，見丑爺來了，她很高興。何月今日的狀態(tài)很好，看上去與常人無異，她給丑爺泡了杯她采摘曬干的金銀花茶，開水是早上剛燒開的，水汽在杯口裊裊升起，淡淡的金銀花味沁人心脾。何月想進(jìn)里屋拿吃的，丑爺喊住她，擺擺手說，吃過早飯了，拿出吃的也不想吃，今日來主要是去看看你的菜地。

菜園不到兩分地大，四周用竹子、木條、木板圍住了，但圍得不牢實，雞鴨可以進(jìn)來，只能阻攔牛豬狗這些大一點(diǎn)的家伙。丑爺叫何月改天要圍嚴(yán)實一點(diǎn)，不要讓雞鴨進(jìn)來，它們進(jìn)來容易糟蹋菜。菜園里種了不少菜，比丑爺種的品種也多，有上纖的豆角、葫蘆、青瓜；有搭棚的絲瓜、南瓜、冬瓜；還有不用插纖、搭棚的小白菜、茄子、西紅柿、大蒜、辣椒、蔥……丑爺說，你一個人種這么多吃不完吧？何月說，我會拿到圩上去賣，賣一角是一角，賣一塊是一塊。丑爺就笑，笑得欣慰，給何月豎起大拇指。何月有點(diǎn)不好意思，低頭說，你跟我大姑姑一樣好?？吹侥?，我就會想到大姑姑，那時候，大姑姑對我太好了，常常月兒月兒地叫我。何月這樣一講，丑爺依稀記得楊柳絮身邊是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個叫月兒的小姑娘。丑爺恍然地說，原來那個月兒就是你呀。何月笑著說，可不是嗎，你以為還有第二個月兒？丑爺又笑。

隔壁有個婦人在侍弄菜園，兩個人大聲講話和時不時的笑聲感染了她，她起身說，何月，這個就是你常講到的丑爺嗎？何月說，他就是丑爺，會唱戲的丑爺。婦人說，改天我也去看丑爺唱戲。丑爺說，來吧，你們什么時候來，我就什么時候唱戲給你們看。又說，有時候憋得慌，我一個人還唱哩。婦人說，那就是自己唱給自己看嘍。說完，三個人都笑了。

菜的長勢的確不好，有的被雜草覆蓋了，有的長了蟲子，有的葉子泛黃，甚至有的死掉了。丑爺就耐心地跟何月講，什么時候除草，什么時候殺蟲，什么時候施肥，什么樣的天氣除草最好，什么蟲子噴灑什么農(nóng)藥，菜長多大了才適合施肥，又該施些什么肥等等。何月笑著說，你一下子講了這么多，我哪記得?。咳死狭?，記性不好了。丑爺就說，我會經(jīng)常來看看，順帶教你，你看多了聽多了慢慢就會了。

村長是午后來的。丑爺沒想到村長會來，顯得有些意外的忙亂，一會兒讓座，一會兒找風(fēng)扇，一會兒遞煙，一會兒又燒水泡茶。村長說，丑爺您別忙乎，今日來是有事跟您商量的，按道理我早該來看看您，可實在是有點(diǎn)忙，一拖再拖，今日才來。笑了笑又說，其實忙也是瞎忙，瞎忙也得忙，村里那么多地沒人種，總得想辦法聯(lián)系有能力、想種地的人去種吧，種了就有收成，政府也有補(bǔ)貼。還有滿山滿崗的臍橙樹，不能長久荒廢吧，暫時種不了臍橙樹，還可以種別的，比如種紅薯種白薯呀，種西瓜種冬瓜呀，都可以的。所以我就一家一家去講，村委還給他們發(fā)了種子，可有些人任你磨破嘴皮，講出牙齒血就是不種，你又有什么辦法呢？說完，他喝了口茶，身上還冒汗，他把搖頭的風(fēng)扇定死了，對著自己吹。丑爺說，村長，這樣吹對身體不好。村長說，沒事，我習(xí)慣這樣吹風(fēng)扇。他放下茶杯，看著丑爺，說，我想來想去，不能讓流傳了幾百年的采茶戲就這樣丟了，所以我想，也是村委會研究決定的，想請您老出山，發(fā)揮余熱，給本村的和鄰村的那些學(xué)生娃普及普及采茶戲，就是有空去給他們講講課。您是采茶戲的老資格了，您的話，那幫學(xué)生娃會聽，不知您老……

一席話，聽得丑爺眉開眼笑，村長講的，其實就是他丑爺心里想的。

十天后的一個禮拜天，柳樹灣村委會二樓，聚集了四五十個學(xué)生娃，有初中生，有小學(xué)生，甚至還有幼兒園的小娃娃。當(dāng)然，還有不少大人也來旁聽。講臺上擺著投影儀，按照丑爺?shù)乃悸?，村長請人做成了幻燈片，都是些采茶戲的基本知識，便于學(xué)生娃做筆記。

首先村長在臺上講話，簡單介紹了贛南采茶戲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其中《茶童戲主》由上海電影制片廠拍成戲曲片在全國上映，新編現(xiàn)代采茶戲《怎么談不攏》和《風(fēng)雨姐妹花》也先后被搬上銀幕。然后村長介紹了丑爺，說丑爺曾是我們縣采茶劇團(tuán)的副團(tuán)長，也得過不少獎項，是采茶戲里的佼佼者，是個令人欽佩的老戲骨。

看著下面一張張朝氣蓬勃的臉，丑爺心里騰起了希望，他的開場白是這樣的：

我叫丑爺，很丑的丑，老爺爺?shù)臓?。其實我年輕的時候一點(diǎn)不丑，現(xiàn)在也一點(diǎn)不丑。

講到這里，臺下一片哄笑，接著就是啪啪啪的掌聲。

丑爺接著講，因為我經(jīng)常扮演小丑這個角色，年輕的時候有人叫我小丑，年老的時候就升級改叫丑爺了，我認(rèn)為這是大家伙對我的尊稱，我很喜歡這個叫法。那么今天，我就從“小丑”這個角色開始講起，然后接著講小旦。

村長端一杯茶放丑爺面前，丑爺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講：

小丑分為“正丑”和“反丑”，丑行俊扮，稱為正丑；丑行扮丑，稱為反丑。正丑，主要扮演勞動人民中的青壯年男子，具有勤勞樸實、爽朗大方、樂觀風(fēng)趣和機(jī)智勇敢的性格特征。演唱時頭戴羅帽，身穿三花衣，腰系白堂裙，下穿燈籠褲。右手舞扇子花，左手甩長袖筒。以“矮子步”和“扇子花”為主，高矮步法相結(jié)合，節(jié)奏明快。反丑，主要扮演一些煙鬼、賭鬼、流氓地痞、浪蕩公子，演唱時常以一些生動含蓄、詼諧幽默的語言和動作，互相揭露或自我嘲弄，模擬一些動物，如猴子洗臉、猴子撒尿、蜻蜓點(diǎn)水、懶貓抓癢、公雞啄米、畫眉跳架、狗牯擺尾、烏龜爬沙等動作。臉譜是抹白鼻子，步法和扇子花的動作與“正丑”的表演大同小異。

丑爺喝了口茶，看了看臺下，有一半以上的學(xué)生娃低頭做筆記。丑爺心里感到欣慰。繼續(xù)講“小旦”。丑爺說，小旦，主要扮演勤勞淳樸和聰明伶俐的農(nóng)村少女、少婦。表演矯健優(yōu)美，樸素大方。其扇子花比小丑更為豐富，既能單手打扇子花，也能雙手同打扇子花。身段動作有梳妝挑簾、園手摘茶、傘花、開門關(guān)門等。基本步伐有八字步、蹺步、踮步、磨子步、磋步和碎步等等。

丑爺說，贛南采茶戲主要反映贛南廣大勞動群眾的勞動過程和生活片段，具有鮮明的地方色彩和濃郁的生活氣息。它不靠完整的故事和離奇的情節(jié)來吸引觀眾，而是以幽默、詼諧、生動活潑的表演唱腔來取勝，如《賣雜貨》《補(bǔ)皮鞋》《補(bǔ)缸》《賣花線》《阿三打鐵》《花燈仙子》等。音樂唱腔屬于曲牌體，以茶腔和燈腔為主，兼有路腔和雜調(diào)，俗稱“三腔一調(diào)”。伴奏均為漢族民間樂器，主要有二胡、嗩吶、鑼、鼓、鈸和笛子等。藝術(shù)特點(diǎn)主要表現(xiàn)在小丑和小旦兩個行當(dāng)，有“三角成班，兩小當(dāng)家”之說。所以，贛南采茶戲也有人叫“三角班”。

丑爺繼續(xù)說，贛南采茶戲萌芽很早，唐朝時期就有了采茶戲，傳說咱們采茶戲班里供奉的祖師爺田師傅，是唐明皇時的宮廷樂師，原姓雷，叫雷光華，因和歌女產(chǎn)生了愛情，犯了宮禁，于是相攜逃出宮廷，流落到贛南九龍山種茶為生。農(nóng)事之余，不忘所好，教農(nóng)民唱茶歌，玩茶燈，編成了“九龍山摘茶”第一出戲……

室內(nèi)開了空調(diào)，溫度適宜，幻燈片的光束像一方神奇的魔鏡，把學(xué)生娃的目光吸納在了一起。

當(dāng)天夜里，丑爺做了紅燒肉、釀豆腐、香菇滑雞，還燉了排骨湯。本來要叫滿嬌和她孫子一起來吃夜飯的，滿嬌不來，婦人嘛，覺得沒做什么事情，白吃人家的不好意思，就叫小皓明一個人來了。一老一少，爺孫倆似的坐在小飯桌上，面對面。丑爺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喝酒了，今夜特別想喝一口，就從柜子里拿出一個泥罐裝的黃酒，倒出半碗。小皓明撲閃著眼睛，看著碗里黃澄澄的液體，看他樣子想喝，或許是口渴了。丑爺說，要嗎？黃酒。小皓明搖頭說，奶奶不同意我吃酒，說毛孩子吃酒會變笨，腦子會燒壞掉，以后就不會讀書了。不會讀書就考不上大學(xué)，考不上大學(xué)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養(yǎng)不起家，像我爸爸那樣，沒錢讓人看不起。他眨巴著一雙大眼，接著說，我爸爸在毛孩子的時候，肯定偷偷吃多了酒，要不他怎么會那樣笨呢，笨到連媽媽都不要他了。

又是一個錢字，連幾歲大的毛孩子也時常往錢里想。這年頭，好像除了錢就沒有別的了。本想對小皓明講點(diǎn)什么，丑爺張了張口，又不曉得該從哪里講起，就是講了，他小小年紀(jì)也理解不了，于是說，吃飯吃飯。

小皓明拿起筷子扒飯，很少夾菜。丑爺便往他碗里夾菜，說，多吃點(diǎn)，多吃點(diǎn)。小皓明便嗯嗯地應(yīng)著，也往丑爺碗里塞紅燒肉和排骨。丑爺就笑，想起一句老話：窮人的孩子懂事早。屋里靜了一會兒，只聽得見一老一小吃東西的聲響，老的牙齒不好，幾乎聽不到牙齒碰到肉時摩擦的聲音，老牛反芻一樣不緊不慢；小的呢，吃得歡暢，肉骨頭在上下牙之間發(fā)出嘎嘣脆響，轉(zhuǎn)眼一碗米飯就見底了。丑爺說，慢點(diǎn)吃，多吃菜，你曉得不，細(xì)嚼慢咽對胃好，菜里營養(yǎng)才多，米飯是填飽肚子的。小皓明打了個嗝，又打了個嗝，拿手往嘴角邊抹了一下，抬頭說，太好吃了，我好久沒吃這樣好吃的飯了。又說，丑爺爺，我一定好好跟你學(xué)采茶戲。丑爺開心地笑了，把事先裝好的一碗紅燒肉遞到小皓明手里，叫他端回去給奶奶吃。

送走小皓明，丑爺收拾好碗筷，開了電視，放好碟片，把音量開大，里面播放著《茶女情》，布蘭在臺上唱道：

官家子弟喝我茶，

聞到香味笑哈哈；

生意老板喝我茶，

掙到銀錢一大把。

……

聽著聽著，丑爺情不自禁地跟著唱了起來：

作田老表喝我茶，

五谷豐登人人夸；

如果啞巴喝我茶，

喝完之后會說話。

……

六

第二天早上，丑爺起得晚了些，要不是老黃狗在門邊來回走，嘴里唔唔地發(fā)出聲響，還會睡個回籠覺。等他打開屋門，見何月站在門外，不遠(yuǎn)處站著幾個婦人，湊在一起不曉得在講些什么，時不時還往這邊瞅上幾眼。何月今日的精神好多了，衣著干凈，臉上帶著笑意，消瘦的臉上比往日舒展了許多，似有幾抹與年紀(jì)不相稱的紅暈。她說，丑爺睡過頭了？丑爺笑笑，叫她進(jìn)屋坐。

這個清早，何月不是來看丑爺唱戲的，也沒有具體的什么事來找丑爺，她甚至連來的借口也沒有想好。她不需要什么借口，想來就來，雙腳跟著心走。自從變成婦人后，她就沒過上一日好日子，遭人嫌棄，受盡白眼，連屁大的毛孩子也嘲笑她。在她眼里，在她心里，只有丑爺真真正正地憐惜她，在乎她。自打見到丑爺那天起，她眼里有了光亮，有了色彩，心里有了寄托，有了念想。每當(dāng)腦子清醒的時候，她就不停地告訴自己，醒來，醒來，不可以再糊涂下去了！也真是奇怪，幾個月過去了，她的腦子一天比一天明晰，一天比一天清醒，日子也過得有了滋味。

屋里的一男一女，講戲里的人物，講唱戲的基本功；講肥料漲價，講蔬菜跌價；講誰誰誰在村里承包了一片土地，講誰誰誰在外面打工斷了一只手；講誰家的女娃初中沒讀完就出去尋錢了，誰家的男娃讀完大學(xué)又讀研究生……講天氣，講村委門口的花壇，講后山竹林里的毛竹……天南地北講了一陣。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外面的日頭升高了，門口一片明晃晃的白。

兩個人起身去丑爺?shù)牟说?，外面那幾個婦人還沒離去，看著兩個人遠(yuǎn)去的背影，一個婦人說，唉，何月也是苦命人，丑爺對她好也是她后半生的福氣。另一個婦人說，他們兩個走在一起也好，相互也有個照應(yīng)。

氣溫升高，雨水充沛，菜地里的蔬菜長勢很好，就連剛種下去沒幾多日的花生、玉米、香芋也突突地長高了，一個挨著一個，擎著一頭的綠。兩個人在菜園里忙碌了一陣，丑爺抬頭見日頭已懸中天了，便在園里摘了一些菜。

中飯是兩個人一起動手做的，菜園里回來的時候，丑爺繞村口的肉檔割了一斤瘦肉，斬了半只雞，稱了一條鯉魚，并叮囑滿嬌不要做中飯了，一起帶孫子過來吃。何月?lián)癫?，洗菜，洗碗筷。丑爺切肉，殺魚，掌勺。鍋碗瓢盆叮當(dāng)響，油氣煙氣滿屋飄。待滿嬌和小皓明過來時，就差紅燒鯉魚沒起鍋了。

村長進(jìn)屋時，中飯吃到了一半。村長一進(jìn)屋就說，好哇，熱鬧，這樣才像個家嘛。大家起身，叫村長坐，村長不坐，擺擺手，示意他們坐下，說有事要講。丑爺問村長吃過了沒有。村長說吃過了。丑爺又說，喝口酒吧？村長說，不喝不喝，講幾句話就走。村長扯了幾張桌子邊上的紙巾，擦一把臉上的汗水?？磥泶彘L很忙，他站著講話，說村里準(zhǔn)備在中秋節(jié)那天舉行一場免費(fèi)的采茶戲晚會，問丑爺該怎樣弄才好，并叫丑爺提前聯(lián)系他以前那些老同事老演員。

聽到這個消息，丑爺心里一陣高興，沒想到村長和村委這么看重采茶戲。之前叫他去講課，他沒料到，現(xiàn)在還要舉行采茶戲晚會，更讓他沒有想到。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丑爺想，他的那些老部下老同事，聽到這個消息一定也會高興。

第二天早上，丑爺散步回來，見村長站在門口等他。村長說要帶他去縣醫(yī)院看看耳朵。丑爺不同意，說都老到快死的人了還看什么耳朵，幾十年過去了早已習(xí)慣了。村長說，您除了耳朵有點(diǎn)不好使，別的零部件都還好，八十算高齡了，有句老話講，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您是咱柳樹灣的寶。丑爺，跟我去醫(yī)院瞧瞧，就當(dāng)是出去散散心。丑爺還是不想去。村長說，不去看也可以，買個助聽器總可以吧，到時候你還要上臺演出哩。

拗不過村長，丑爺還是跟他去了縣城。村長直接把車子開進(jìn)了縣人民醫(yī)IlY1o2Ak2u3Yr1Atxgi/5jTIxJKEIXm1boW4KyHfuHg=院，拉著丑爺上了三樓的耳科。說來都來了，看看也無妨。

檢查、試聽、交談，醫(yī)生最后抬起頭說，右耳完全喪失了聽力，華佗也愛莫能助，左耳還好些，但想治愈幾乎不可能。醫(yī)生指了指丑爺，對村長說，他的右耳是外傷致聾，左耳是老年性耳聾，屬于感音神經(jīng)性耳聾，一般六十歲以后開始出現(xiàn)聽力下降，發(fā)病率高達(dá)百分之六十。伴隨年齡老化，聽覺系統(tǒng)退行性變異，雙側(cè)逐漸發(fā)生高頻聽力損失，并緩慢累及中頻與低頻聽力。醫(yī)生繼續(xù)說，老年性耳聾是人體衰老的自然現(xiàn)象，嚴(yán)重者可致全聾，目前沒有任何有效的治療方法。不過，日常生活中，健康的進(jìn)食療法對改善老年人聽力，延緩耳聾的發(fā)展可起到一定的作用。

村長說，這樣講來一點(diǎn)希望也沒有了。醫(yī)生說，像他這種現(xiàn)象，可以配戴助聽器。

從醫(yī)院出來，村長帶丑爺在醫(yī)院旁邊一家助聽器門市部配制了一個助聽器?；貋淼穆飞?，村長就不用大聲跟丑爺講話了，以前跟丑爺講話，丑爺沒聽到，旁邊的人倒先聽到了。村長哈哈大笑，說，值得，真值！

接下來的日子，丑爺忙著聯(lián)系他的那些老部下老同事，村長配了個司機(jī)給他，整日東奔西跑，丑爺指到哪兒，司機(jī)就把車開到哪兒。丑爺自嘲道，以前在劇團(tuán)當(dāng)副團(tuán)長的時候，也沒這般待遇。司機(jī)是個年輕人，愛開玩笑，說，丑爺您這是屬于老來享受型。

多年沒聯(lián)系，找起來費(fèi)了一番周折，有的人過世了，有的人臥床已久，有個別年輕一點(diǎn)的，也隨孩子去外地了。不過到最后，還是找到了一些人，勉強(qiáng)能湊齊一個班子。彼此相見，熱淚盈眶，握手，擁抱，講不完的話。當(dāng)聽到丑爺?shù)膩硪鈺r，大家都非常高興，說是一件難得的好事。

中秋節(jié)這天，日頭格外好，天空蔚藍(lán)，秋風(fēng)送爽。有些演員前一天到了，有些臨時有事，當(dāng)天才能到，村長一早就派車去接了。早飯時間，村里的廣播響了，是村長的聲音，通知全村人今夜村里義演，是難得的一次機(jī)會，務(wù)必每家每戶都要到場。最后說，今日是中秋節(jié)，大家就別出去做功夫了，歇年歇節(jié)歇生日嘛，就在家里殺雞宰鵝煎魚搞伙食吧，吃飽喝足了，夜里才能睜大眼睛看好戲。

戲臺搭在村東頭一塊空曠的曬場上，中飯后村里一些人開始忙碌，抬木板的抬木板，鋸木頭的鋸木頭，搭架子的搭架子。何月和滿嬌帶領(lǐng)幾個婦人燒水泡茶、打掃曬場。小皓明則和一幫毛孩子搬椅子、凳子。

丑爺和幾個演員在屋里商量劇目的演出順序。提到壓軸戲時，大家一致認(rèn)為丑爺唱《玉帶橋》最合適。丑爺本想叫寶洪壓軸，寶洪不肯，擺擺手說，這次演出所有的演員當(dāng)中，非你丑爺壓軸莫屬。寶洪小丑爺兩歲，兩個人的舞臺經(jīng)歷差不多，在贛南采茶戲當(dāng)中也屬佼佼者。臉上有喜怒哀樂，嘴上有輕重緩急——這十四個字，是寶洪一生舞臺經(jīng)驗的總結(jié)。

夜晚來臨，明月高懸，掛在戲臺兩側(cè)的大燈泡，發(fā)出耀眼的光芒。人越來越多，本村的，外村的，斷斷續(xù)續(xù)涌向戲臺，鬧哄哄的。燈光照耀著周圍每一個人，把他們的身影投射在地上，歪歪扭扭重重疊疊，晃來晃去分不清誰是誰的影子。一些蛾子圍著燈泡轉(zhuǎn)圈圈，沒頭沒腦地撞向燈泡，發(fā)出叮當(dāng)響聲，隨即空氣里就有了一股淡淡的焦煳味。

丑爺看到眼前的景象，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時候，許多村子沒有電，天剛擦黑，戲臺上就燃亮了松明燈，彎彎曲曲的村道上，亮起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火把，像一條長長的香火龍。

戲臺后面，演員們在精心化妝。丑爺打開一個藍(lán)布包，里面都是他的寶貝：畫筆、胭脂、鏡子、粉盒、舞臺服等，甚至還有男扮女裝的假發(fā)。丑爺對著鏡子描眉、涂粉、染唇，心里哼著《玉帶橋》的唱詞。

空曠的曬場變小了，蹲著的，坐著的，站著的，靠著的，挨挨擠擠都是人。廣播里播完一首《父老鄉(xiāng)親》，又播一首《走進(jìn)新時代》。清晰嘹亮的歌聲響徹夜空，一波一波飛向天空，月亮開顏，星星微笑，迫切等待一場中秋盛宴。

責(zé)任編輯：吳怡樺

胡楊樹，本名胡永標(biāo)，江西安遠(yuǎn)人。作品散見于《天池》《延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