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簫聲咽

2024-08-11 00:00:00曹鵬偉
延安文學 2024年4期

女人遞煙,尚信沒有接。女人用金屬打火機“咔嗒”一聲點著煙,她的毛裙下露出高跟鞋,鞋跟斜杵在地,尖尖的鞋尖不停顛著。她說,哎,你別不說話啊。

三天前,尚信從網(wǎng)上了解到某品牌面粉被本市質檢部門抽檢出不合格產(chǎn)品,他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對消息進行了二次加工并及時推送,帖子的點擊量在三個小時內(nèi)驚人地突破了上萬次,還被轉載了一百多次。

今天中午,尚信接到了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這條毒面粉信息是從哪里來的?你亂發(fā)帖子是要讓我的生意關門大吉嗎?”

尚信上網(wǎng)查,問題面粉的消息來源已經(jīng)沒了蹤跡,仿佛擊鼓傳花,傳到自己手里就莫名其妙地斷了線。

對方請尚信過來“坐一坐”,尚信不能不來,他怕人家去他的單位鬧,那就不好收拾了。

女人優(yōu)雅地吸口煙:“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你們坐辦公室的恐怕很難理解。”

尚信終于開口了:“要不我刪帖,然后再發(fā)帖解釋下?”他心想,這會說刪帖,明顯輕舟已過萬重山,晚了。

女人左臂支起了頭臉,搖搖頭:“其實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帖子的事情了。”

尚信一直在看手機,在等周吉祥的消息。周吉祥這幾天正好回到臨州,在進入酒吧的最后一刻,尚信的憂懼心理戰(zhàn)勝了自尊心,他向周吉祥發(fā)了微信:我惹了麻煩,舊城將進酒,見信速來。

女人對身邊一直忙著搗鼓手機聯(lián)系業(yè)務的男人說:“小尚說刪帖,再把事情重新解釋下?!?/p>

男人放下手機:“你給我一桶好水里點了一勺糞水,你這是惡意抹黑?,F(xiàn)在還不是我找你的事兒,沒準上面公司還要找你,他們要告你,一告一個準?!?/p>

尚信說:“怎么賠?我沒錢?!?/p>

男人用手比了一個“V”字:“不多,這個數(shù)就行?!?/p>

這個數(shù)是一個數(shù)目的開頭,后面還跟了蛋,“V”是二,后面有幾個蛋才是關鍵。

男人用牙磕開一瓶啤酒,對到嘴上,喉結上下蠕動,一氣吹到底。右手抓了啤酒瓶的瓶頸,在左手上顛了顛:“老子在你腦瓜上放個屁,咱們一筆勾銷,你看行不行?”

尚信心里一慌,男人舉起酒瓶,當著尚信的頭砸了下去,但瓶子沒落到頭上,落在了大理石桌沿上,“啪”一聲碎了一地。男人笑了:“老子偏不砸你,咱是知法懂法好公民?!?/p>

又有人推門進來。尚信沒有回頭,這人走到尚信邊上,拍了下他的肩。尚信抬頭,是周吉祥,他心里一哆嗦,嘴巴囁喏了兩下。

女人和男人都站了起來,男人問:“周老板,你咋過來了?”

周吉祥依舊穿著可笑的肥大西服,腳穿黑絨面布鞋。他坐到尚信邊上,從兜里掏煙,依次給尚信、姜老板和男人發(fā)煙,然后自己抽上,香香地吸一口,朝后一仰,眼睛瞇成了縫:“點到為止,都是朋友。不要讓我難堪,好嗎,兩位?”

女人臉上掛了笑,口氣即刻松動:“哥,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咋不吱聲,給你接個風!”周吉祥說:“正說找你兩口子,還真巧。”

男人說:“早知道他是你的朋友,這話不就好說了嗎?這位領導也真是,搗鼓下這事太可氣了?!?/p>

周吉祥用指尖夾起一片瓶子的碎片,襯著燈光仔細端詳:“你砸了瓶子?”男人哂笑:“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周吉祥說:“是不是尚信發(fā)帖的事?這事我猜到了。尚信不對,我代他道歉,你倆得給我這個臉。尚信在公眾號上把事情澄清一下,他這號不是官方號,就當造了個謠,再辟個謠就行了。你們的損失我將來補,你們總不能為難我吧?”

姜老板說:“好說好說,怎么能不給老哥面子呢?山不轉水轉,遲早還要跟哥搭伙呢!”

周吉祥嘿嘿一笑:“友誼萬歲,到此為止!弟妹倒酒!”

女人擼起袖子倒了酒,周吉祥把杯子塞到尚信手里:“都是朋友,一杯酒的事兒,好說!”

喝到午夜,姜老板出去結賬,男人去了廁所。周吉祥悄悄對尚信說:“你真好面子呀,有事兒怎么不早點開口?你還真想不起我?!?/p>

尚信說:“你上次走得緊,連句道別的話都不說,我以為你把我撇了呢?!?/p>

周吉祥卻自顧自地說:“尚信你說說,有能耐得住世事消磨的東西嗎?有嗎?”

今年年初,尚信和兩個文史愛好者朋友組建了“自在讀書會”。讀書會每周五晚上定期舉行活動,地點不定,可以在會議室,也可以在茶館、書店,甚至在近郊的山上、河畔。大家多半圍繞一些名家或本地的文藝作品去探討交流,形式上偶爾也會有所創(chuàng)新。

有一次尚信利用朋友在博物館當館長的便利把大家?guī)腽^內(nèi),開了一堂古商周青銅文化的專題課。還有一次,因有人的遠鄉(xiāng)親戚是皮影戲匠人,大家就開了三輛小車,行了三十公里車程去尋訪。老人熬了釅釅的罐罐茶招呼大家,還耍了一場《出五關》。他雙手撐起四個角兒,激烈打殺間吼著秦腔,尚信雖然不是秦腔迷,但也被這蒼涼的腔調(diào)所打動,以至于接下來的兩三天里,耳目所感皆是粗糲的秦腔和花哨的皮影。

雖然參與讀書會的人多數(shù)水平不高,讀書會往往變成了聊天會,但作為青年單身漢的尚信,還是從中獲取了一些樂趣,尤其滿足了他刷存在感的需求。

讀書會第三次活動時,新加入了一個叫蘇枚的年輕女人,她一閃面就叫尚信印象深刻。經(jīng)過兩次活動之后,尚信開始覺得,如果這個女人不能到場,他們的活動仿佛就沒有開展。蘇枚像是一篇文章中最值得畫波浪線的片段,她不用說話,光是站著就是一道風景。

蘇枚是個漂亮的女人。尚信初次見面就對她上了心。雖然那時正值仲春,但天還不算暖,早晚時候,冷冽的空氣讓人疲于招架,但蘇枚已經(jīng)穿上了裙子。

蘇枚的外表自然很耐看,尤其眼睛,隨著一顰一笑都顯出豐富的內(nèi)容,把人的眼神拉過去。這幾日她裙擺如荷葉,兩條長腿纏繞著絳色的打底,像是一個剛走出校門不久的學生。倘穿了西裝,褲子貼了身子,一吃緊,空氣都擠不進去,便曲線畢露。

尚信心想:真是個耐人尋味的女人。

蘇枚第一次發(fā)言,談了格非的《人面桃花》。

蘇枚說不知怎么,她感覺陸秀米的身上有種秋瑾的氣質。秋瑾一心走出家庭的樊籠和庸常婦女的局限,她用貂裘換酒,向給她湊份子贈劍的革命同志致謝,多好啊,完全是找到此身歸屬的感覺。蘇枚說,秋瑾不是一個獨立家庭里的秋瑾,而是屬于廣闊社會的秋瑾,秋瑾以身殉國,既有革命的情操,更是因為受不了“失群”的孤獨感。但陸秀米卻在自家大院里生活了下來,每當她看到陸秀米一言不發(fā),研究日晷和父親陸侃的書稿,她都會流眼淚,那種砂紙一般的孤獨感力透紙背,而她感同身受。

尚信帶頭鼓掌,蘇枚的內(nèi)在和外表都這么漂亮。但他又隱隱覺得,這樣的評價有點流于表面了。

前一年的歲末,尚信剛剛和相戀六年的女友和平分手,正處于感情的空窗期,而蘇枚恰好出現(xiàn)了。

五月初的一次活動是在朋友的琴行里舉行。事畢之后,其他人都出門散了,蘇枚站在鏡子前梳理了一下頭發(fā),落在了后面,尚信也是突然動了請她吃飯的念頭,就隨便跟朋友聊了幾句,刻意等待蘇枚。

蘇枚說:“為什么請我吃飯?總得有個由頭吧?!?/p>

尚信就有點緊張,面對這樣一個女人,怎么能不緊張呢?

尚信說:“什么由頭我還沒想好呢?!?/p>

最后沒有吃飯,就近在旁邊的茶社去喝茶。一壺花茶和兩只青花瓷杯就對付了。蘇枚和茶館的老板——一個瘦成一張紙的女人似乎很熟。女老板說,春飲花茶提陽氣,正好有剛到的茉莉花茶,味道馥郁得很,請“蘇”和“這位先生”慢慢享用。那個女人稱蘇枚為“蘇”。

尚信說:“張潮說姓,蘇啊柳啊都是上等姓,上等的姓自帶風度和色澤,讀出來就不一樣,有衣帶當風的雅致?!碧K枚說:“有上等就有下等?!鄙行耪f:“朱啊茍啊的就顯得不大雅氣?!碧K枚說:“肉食者鄙,古人說了,素的比葷的高級?!比缓笤僬f到《人面桃花》,蘇枚說,這本書就是一幅水墨畫,有很多隱形的東西沉在紙面下面……她說:“因為很多隱秘等待解開,閱讀的體驗很奇特。仿佛走在水底,朝上看,水面的兩岸就是濕淋淋的普濟?!鄙行耪f:“你該寫個長長的書評?!碧K枚說:“我寫了,不過只能叫讀后感,我改天發(fā)給你?!?/p>

蘇枚的手機響了,她接起來,只是“嗯嗯”地應答,完了她問:“我和朋友在茶館,你要不過來下……不來嗎?那就算了?!彼龗斓綦娫捳f:“是我的表哥?!鄙行耪f:“我想起了蜩蛄會的張季元?!碧K枚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嗔怒地說:“你真壞,他真是我表哥?!鄙行啪陀X得玩笑開得不合時宜。蘇枚整理自己的劉海:“不過張季元那樣的表哥也令人神往,他雖然一腦子的雜念,但有人味兒,蜩蛄會其他黨徒,都不如他,什么薛祖彥、六指,不是變態(tài)就是殺人狂?!?/p>

告別的時候,蘇枚說:“我可以帶表哥來讀書會嗎?”尚信說:“當然可以,人越多越好?!碧K枚說:“那你得好好擔待?!?/p>

實際上,這個表哥真是不好擔待,不然蘇枚也不會說“好好擔待”的話。表哥像是個歪腿子板凳,天然不正經(jīng),讓人看著心里吃緊。

這個表哥就是周吉祥。

周吉祥頭次來讀書會,穿著一身寬大的灰色西服。周吉祥身子矮胖,為了求得胳膊腿子的展脫就忽略了衣裳的寬高比,能看出他在買衣服的時候經(jīng)過了重重比較的焦慮:你要高,就要放棄對寬的控制;反之亦然。進亦憂退亦憂,難得和諧,最后定格成了目前的累贅形象。更出格的是,周吉祥居然穿了那種上了年紀的人才穿的廣口老布鞋。

周吉祥自我介紹:“我叫周吉祥,喜歡看小說,大家擔待!”周吉祥可能考慮到了自己本質上的不合時宜,開口就說擔待,跟蘇枚所說如出一轍。

活動到了半程,坐間傳出呼嚕聲。周吉祥左側的男孩朝邊上挪下凳子,右邊的姑娘用筆桿點他的胳膊肘,周吉祥睜眼,一臉茫然,幾秒鐘之后才清醒過來,一連聲地說“對不起”。尚信看蘇枚,蘇枚皺著眉頭看周吉祥,眼神里分明在說:你真糟糕,說好不出狀況的!

當天大家談張潔的《無字》,后來大家都整蠱周吉祥,讓他講心得。周吉祥推辭說:“我不會說話,還是不說了?!贝蠹疫€在起哄,周吉祥不說話,只管笑。尚信說:“不說就不要勉強了吧,下一個……”

當晚微信群聊時有人發(fā)出睡覺打呼嚕的表情,繼而瞌睡病傳染,好些人都重復發(fā)出這個表情。這不明擺著笑話周吉祥嗎?一直不說話的蘇枚突兀地發(fā)了一句:大家晚安。有人喊蘇枚出來說話,蘇枚沒了聲音。此時不過晚上十點而已。

周吉祥是蘇枚帶來的人,大家調(diào)侃周吉祥就是調(diào)侃蘇枚,確實不好。但尚信覺得蘇枚也有點不達觀,大家打趣一下,也沒什么惡意,不就是玩嘛,就算周吉祥在讀書方面沒有什么貢獻,但還能給大家找點樂子,這點小貢獻都不愿意?

但很快,大家對周吉祥的認知有了巨大的反轉。

再一次讀書會的時候,周吉祥坐在房間最不顯眼的角落。別人來的時候會帶筆記本,周吉祥什么都不帶,只管坐著看,也不知道聽沒聽懂別人的發(fā)言,卻偶爾搖頭晃腦,很有心得的樣子。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房間里本來很靜,這聲音就像扔了一顆雷,咋呼得很。

“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手機里的葉倩文唱得很起勁。周吉祥從兜里摸手機,人坐著衣服就顯緊,把手機絞纏得找不見了。

好不容易找到手機,電話鈴聲已經(jīng)停了,周吉祥咧開大嘴笑著,雙手合十給大家致歉,轉身走了出去。這通電話時間夠長,直到活動結束周吉祥才進來。這時尚信正在總結發(fā)言,周吉祥悄悄進來,屁股一挨凳子活動就結束了。

大家剛要散去,有人提議了一句:“要不要去唱歌?”應者寥寥。周吉祥說話了:“我請客,大家都去?!?/p>

因為之前大家都對周吉祥有看法,所以他說這話,并沒有得到廣泛響應。蘇枚說:“大家都去吧?!彼醚劬︻┥行牛且玫剿闹С?。尚信中庸了一下:“大家AA制,一起走。”蘇枚對尚信點點頭,用眼神道了謝,他這句既能把人招呼過去,又保全了大家的面子。

當夜推杯換盞到深夜,自愿坐莊的周吉祥相當慷慨,酒水吃喝能上盡上,桌面上擺得滿滿當當。

周吉祥酒量很好,他說自己有一段時間沒有像今天這樣熱鬧過了,心里高興,希望“朋友們”和他一樣,不要拘束,放開肚子,不醉不歸。

周吉祥精神抖擻,紅光滿面,腰桿挺直,大大的肚腩抖擻突出?!芭笥褌儭碑斎皇强吞自?,有些“朋友”周吉祥連名字都不知道,但并不影響周吉祥給大家敬酒、勸酒,在這方面,周吉祥天生是一個行家。

耳畔是跑調(diào)子的歌聲,嘴邊是辣澀的酒,尚信陷入沙發(fā)里,看著蘇枚給周吉祥介紹讀書會的“朋友們”。周吉祥這個矮胖子,他的胖手停留在了蘇枚的屁股上,雖然只有那么一個瞬間,仿佛是在水面上點水的蜻蜓,淺嘗輒止。

表哥嘛,大多都是張季元。

周吉祥敬酒的時候尚信堅決不喝。他看不上周吉祥。

周吉祥用剛才在蘇枚屁股上點了水的右手拍拍尚信的肩:“尚老師,蘇枚對你敬佩得很,老早喊我來讀書會,要給我這個土包子鍍鍍金,你看我這會兒上道還趕得上趟嗎?”

尚信心里不高興,周吉祥的那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力度。尚信確信自己肩部的感受應該和蘇枚屁股的感受別無二致,心里就更加不快。

尚信說:“你是不是習慣把任何事都看得很簡單?”

蘇枚對這個軟釘子愣了一下,轉而用余光看周吉祥。周吉祥含笑不語,一仰頭,嘴里“吱”的一聲,他把杯口朝下,滴酒不留。又倒酒,干了,再倒酒。喝完三杯,說:“受教了,尚老師,陪老周一杯?!?/p>

這叫什么事嘛。

尚信不喝,周吉祥又喝三杯。尚信還是不喝,周吉祥又喝三杯。周吉祥的酒量真好,雨下荒地似的。直到蘇枚說話了:“尚老師,給我一點薄面吧?!鄙行鸥芗榕霰?,周吉祥待尚信喝完,側頭對蘇枚說:“聽說尚老師不喝酒,這不也喝了嗎?沒有哥哥我撬不開的嘴?!彼钟媚侵皇峙呐纳行诺募纾骸爸x謝尚老師?!鄙行鸥杏X自己矮了不止半個頭。

尚信一直盯著周吉祥看。周吉祥坐在讀書會的凳子上,就是一白丁,是路人甲,但到了吃喝玩樂的場合,周吉祥就成了課堂里的先生、戲班里的角兒,周身罩了一層霸氣,成了征戰(zhàn)疆場的將軍,灑脫有力。

尚信看著周吉祥輪番“攻擊”和自己一樣不勝酒力的同伴,他們一一陷落。有堅持不喝的,周吉祥就自己倒酒,邊倒邊喝:“你一個都不喝?好,我陪你,我陪你三六九杯,你不喝是吧?我可以無上限陪你,直到你心軟、屈服,我不信打動不了你!”

這天晚上,尚信看著周吉祥在場子上過五關斬六將,無往不利,直到大家都喝得手指頭數(shù)不清才散伙。臨結束,周吉祥一個電話撥出去,一會兒工夫,門前就停了幾輛車。周吉祥說:“大家都會平安到家,尚老師不要擔心,我老周辦事,向來穩(wěn)如磨盤!”周吉祥站在KTV門前,晃胳膊甩手,調(diào)度車輛四散離開。

軟綿綿的尚信被周吉祥攙扶進了最后一輛車里。

尚信半夜醒來,胸口躁得起火,起身喝了一杯水又躺下。他想起周吉祥放在蘇枚屁股上的手,在黑暗里罵了一聲。

周吉祥還是會來讀書會,還是會打瞌睡,但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變成了受大家歡迎的人。

做生意的周吉祥有錢。后來每次讀書會后,周吉祥都會請大家去吃喝,這讓尚信的心里很不舒服。尚信的讀書會是要把人帶離麻將桌和酒桌,可是周吉祥在干什么呀?他重新把人拉回到酒桌上去。這胖子怎么這么低俗,這么討厭?。?/p>

每次讀書會活動之后,尚信就回家,他不喜歡喝酒,也不喜歡唱歌。其實他知道相比較喝酒唱歌,他更討厭周吉祥。膚淺無知的周吉祥居然可以把手放在蘇枚的屁股上,還能贏得大家的歡迎,這件事情反復撩撥著尚信的神經(jīng)。

周吉祥第一次來時,讀書會只有十四五個人,周吉祥開始組織聚會之后,人數(shù)一下子擴充到近三十人。這是世俗的勝利呀,這讓尚信感到深深的恥辱,尤其想到周吉祥當散財童子而贏得蘇枚略顯得意的笑容,更讓尚信如鯁在喉。

一個多月之后,在一次活動開始前,尚信對周吉祥說:“今天不要請客了,我請你,就咱們兩個人?!敝芗檎f:“那怎么好意思,還是我請你吧?!鄙行耪f:“今天你不要固執(zhí),我有事跟你講。”

活動結束后,尚信帶著周吉祥來到茶社。

“你知道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的區(qū)別嗎?你錢多到?jīng)]處花嗎?你做慈善不好嗎?花不完的錢捐給偏遠鄉(xiāng)村的貧困學生不行嗎?”

尚信本來想和和氣氣地談,但是話一出口,就變得格外沖。

周吉祥愣了:“尚老師你在說什么???”

新茶有股新鮮勁,大部分茶葉懸在壺腰,少許沉淀下來,少許浮動到了壺口。

周吉祥說:“你找的這個地方不錯呀,要不下次咱們換這兒?葷素搭配一下?!?/p>

“周吉祥,你在說夢話嗎?”尚信生氣了,周吉祥太會裝傻了。

“尚老師,我對你這點有意見,你太拘謹了。我喜歡讀書人,我就來參加活動,看你們說書挺帶勁的,我又說不出什么來,就想給讀書會做點貢獻嘛,這有什么不對?”周吉祥誠懇地解釋。

尚信有點說不出話了。

周吉祥到底做錯了什么?反正讀書會后大家干什么的都有,周吉祥不過是將大家安排在了一起,何況每次都要花不少錢,要說周吉祥才冤呢。

“尚老師,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喧賓奪主?讀書會變成了吃喝會?沒問題,我改?!敝芗楹蜕行排隽艘幌卤豢诤缺M,跟喝酒一樣。周吉祥說:“我這么說你可能不信。其實我很孤獨,叫上大家一起玩,能給我止一陣心慌?!?/p>

尚信當然不信,自己雖然不是有錢人,但也不理解周吉祥要花錢找一幫半生不熟的人去對付獨處的時間,難道你錢多到?jīng)]有朋友?

“我十五歲就放下書包闖社會了。家里窮,我也不喜歡念書,就想跑外面去。有首歌不是這么唱嗎?‘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確如此,比起學校,我更喜歡闖社會,能賺錢,還自由,這樣不好嗎?”

“可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呀。我擺過地攤,當過小工,因為年齡小,扛不起大家伙,累得我肋上出了兩個坑兒,到后來都沒長起來……”

“后來慢慢好轉,我在陜西和寧夏都有了產(chǎn)業(yè),這段時間,我是回來辦事的?!?/p>

尚信沒有說話,他給周吉祥添茶。

周吉祥說:“我羨慕你。我心里空虛,獨自一人的時候,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尚信開始同情周吉祥:“我們這樣的人有什么好?又窮又假清高?!?/p>

“你心里踏實,不像我,這里空?!敝芗橛檬种钢缸约旱男乜冢翱帐幨幍?,空了好些年了?!?/p>

周吉祥居然濕了眼眶。

周吉祥就是在此刻打動了尚信。

一周之后,尚信在本地電視新聞里看到周吉祥給邊遠山區(qū)學生捐贈學習、生活用品的新聞。周吉祥穿上了夾克,蹬上了皮鞋,比平日里清爽了很多,個頭也略微高了點,仿佛穿了內(nèi)增高的鞋子。周吉祥戴著紅領巾,微笑著給孩子們發(fā)放衣物和學習用品,當鏡頭打到他臉上的時候,他眼眶里居然有淚水,他咬緊嘴唇,眉毛緊了又緊,努力不讓眼淚滑落下來。

尚信撥通了周吉祥的電話:“我看見你上電視了,想不到你這么快,真做慈善去了!”周吉祥笑了:“你批評得好,幾句話把我說醒了?!鄙行耪f:“你怎么哭了?”周吉祥不好意思了:“一言難盡!你在哪?我來找你?!?/p>

等了一陣,周吉祥開著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過來,載了尚信就朝西邊的省道奔馳而去。

行了七八公里,周吉祥在一個眼界開闊之處停了車,搖下車窗,看著天邊的晚霞說:“你看,火燒云多好看!小時候,我媽說這個東西指不得,不然手上害瘡。有一次我不小心指了,回家洗手,差點把皮搓掉。”他說完,嘿嘿笑了。他給尚信指指副駕前的儲物斗:“斗里有本書,你看看?!?/p>

這是一本32開本的《百年孤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年12月出版。尚信翻開看扉頁,上面是深藍色歪歪斜斜的一行鋼筆字:贈張可冉。1997年4月28日。

尚信說:“張可冉,90年代的人名有這么新潮的?張可冉是誰?”

周吉祥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說:“今年我在寧夏,那會還沒回來的心,我老爹去得早,我媽一直跟著我過,這邊的家算是搬干凈了。有天我去西吉,西吉你知道嗎?寧夏南的一個縣,在六盤山西邊。西吉的震湖景色很美。我有天路過西吉縣城的街道,看到一個舊書攤,這本書孤零零地掉在了書攤藍色塑料襯布的外面,我撿起來要給扔進去,這才發(fā)現(xiàn)這書跟我是老關系,你說奇怪不奇怪?”

“這本書在找我?!敝芗檎f。

“這本書和你有什么關系?”尚信問。

“二十年前,我把這本書送給張可冉,現(xiàn)在這本書又兜兜轉轉回到我手里來了,你說這事怪不怪?”

書很新,里面沒有折頁,那些年出版馬爾克斯作品的出版社并沒有經(jīng)過授權,所以算是非法出版,但是翻譯得很好,尚信最早閱讀的《百年孤獨》也是這個版本。

周吉祥抽煙,煙氣繚繞:“我覺得這是天意的安排,于是回來找她。她那會兒是個村小教師,不過后來我去那個學校的時候,她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

尚信看著一臉凝重的周吉祥,他的心里當然不會覺得這是天意的安排和暗示——無巧不成書,那只是概率的問題,俗話叫“恰好碰上了”。

周吉祥說:“我這些年在外面,也做了好些捐助活動。起先是配合當?shù)氐慕y(tǒng)戰(zhàn)部和團委,后來也自覺了,自己去搞。但回到家鄉(xiāng)卻疏懶了,直到你提醒了我。這兩天我聯(lián)系團縣委一起去了孟和鎮(zhèn)香草泉村小學,給娃娃們捐點東西,你看見我哭了,是不是?那不是表演,是我心里難過。二十年了,我又回來了,仿佛演員走錯了片場,心里咯噔了一下——這個破舊的校園是我經(jīng)常想起的地方,來到這里,我似乎重新遇見了少年的自己,心里真是五味雜陳?!?/p>

二十年前,學校門洞的額頭上是五個字“為人民服務”,毛主席的“為人民服務”,刷成了紅色。兩扇刷了藍漆的木板門,左邊寫“非本?!保疫厡憽叭嗣膺M”,字是陰刻,筆力遒勁。張可冉當年就在那個門洞里出出進進,瘦高的身影像是一貼泛黃的剪影。

“我第一次到香草泉村是二十年前的秋季。那一年我剛剛出了學校,跟我三叔到那里干活。距離村小二百米外有一條河,河水像只臂膀,半環(huán)了學校和村部。這條河只有三米多寬,但深得很,當年發(fā)大水的時候,河上的小木橋被沖得散了架,一個正過河的小孩頭發(fā)梢都沒見就被卷得不見了影兒。鎮(zhèn)上要在這里修一座水過面橋,我就跟著三叔來了。我年齡小,跟著三叔學開鏟車,晚上和當?shù)氐囊粋€老漢看攤子。”

“那時節(jié)多雨,水汪得沒邊沒沿的。我們的工程只進行了三天就被一場暴雨打斷了。當天下課之后,一個女老師和兩個孩子要回家,站在河邊過不去,那時候河水正盛,他們是沒法過河的。我問他們,非過河不可嗎?女老師看著我說,她得送孩子們回去,然后她才能回家。女老師黑亮的眼睛看得我心里突突地跳?!?/p>

“我那會兒是青春期的少年,幫助漂亮女人過河多帶勁。我靈機一動,說我可以用挖掘機的掘斗把他們端到河對面去。女老師說,那怎么成,我們要是掉水里你負得起責任嗎?那時候的我,負不起也要負!我胸口拍得震天響,說這里開挖掘機技術最好的就是我,出不了差錯。其實我心里也沒底,技術最好的是我三叔,要是三叔在,什么問題都沒有。我藝不高,膽子小,心里害怕。女老師回家心切,帶了娃娃鉆進了車斗,我頭上掛著汗點子,手里握著控制桿,像是醫(yī)生捏著手術刀,嚇人得很!我一寸一寸移動,好歹把人端過了河,心跳得跟打鼓似的。女老師在河對面給我揮揮手就走了。我坐車上,腿軟得動彈不了,捶腿喘氣,七八分鐘之后才跳下車,就看見車斗里躺著一條綠色的竹棍子。那是一支簫?!?/p>

“這簫有八個孔,通體碧綠,拿在手里涼颼颼的。我把它帶回屋子里,好好放著,但最后沒忍住,就掌著它吹了幾口,發(fā)出了貓頭鷹似的鬼叫。吹的時候,我心里很猶豫,仿佛是玷污了人家似的,吹完了我洗干凈,還用毛巾蓋了起來。”

“隔天黃昏,女老師從家里返回學校,她再次叫我用挖掘機將她端過了河,這次我熟練多了,后來我把簫還給了她。女老師就是張可冉,剛分配來的教師?!?/p>

“那年我十幾歲,人生對我來說,龐大又抽象。但我知道,我人生最好的一段時光正是在那十多天的時間里?!?/p>

“每天收工之后,我就洗凈頭臉,去學校找張可冉。她比我大三歲。我聽她談理想和人生,不過五個字,她說出來就很壯麗,像是工地上的碘鎢燈。但再壯麗,對我來說也沒有什么意義,我只知道我是當小工的,當?shù)绞裁磿r候,老板說了算,將來不是我自己的?!?/p>

“那一年,我精瘦精瘦的,別人都叫我猴子。我精力旺盛,可以上房揭瓦,可以下河捉鱉,日子沒有長遠,人生沒有盡頭,但我突然知道我愛上了她……”

“尚信你笑我?你覺得一個小工就不能愛上一個老師?……別搖頭,你的想法很務實,很正確?!?/p>

周吉祥說,他第一次聽張可冉吹簫,吹的是《陽關三疊》。《陽關三疊》是什么意思?陽關是地名。可三疊是什么?他不懂,卻聽得懂。

那天的周吉祥非常悲傷。其實當時本來沒有那么悲傷,但被張可冉一講,就悲傷了。想想看,清晨下著小雨,淅淅瀝瀝,打濕了地上的塵土。旅店門前一排排柳樹,柳枝隨風搖擺,含淚欲滴。你牽掛的人收拾行裝,不多一會兒,即將出發(fā),兩人相視,黯然銷魂。周吉祥皺了皺鼻頭,酸上了。

張可冉輕聲誦讀詩文:“渭城朝雨,一霎浥輕塵。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縷柳色新。更灑遍客舍青青,千縷柳色新。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人生會少,自古富貴功名有定分。莫遣容儀瘦損。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陽關,舊游如夢,眼前無故人……”

張可冉聲音很柔,很緩,誦完又逐句講解了一遍。這是元代大石調(diào)《陽關三疊》的詞,句句都是濕淋淋的。

雖然過去多年,但張可冉當時的神態(tài)、言語和腔調(diào)都印在了周吉祥的心里。周吉祥突然哭了,他邊哭邊跑出了門,并在之后的兩天時間里再也沒有露面。

天晴之后,工程進展很快,眼看這小小的橋很快就搭到了河的對面,少年周吉祥的心里被越來越深的離愁扼住了。他再找張可冉的時候,帶去了一本書,《百年孤獨》。這本書是他跟三叔去縣城采購石料的時候,花了四塊六在新華書店買的,算是價格不菲。當然,他不知道這本書講了什么,不過感覺這四個字就是送給自己的,是一種“剛剛好”的情緒。

周吉祥把書送給張可冉,張可冉咬了咬嘴唇,把書緊緊抱在懷里,她用右手示意他過來。周吉祥走到她面前。張可冉伸出軟綿綿的手,熱乎乎地摸周吉祥亂蓬蓬的頭發(fā):“你知不知道,白天我在工地邊上看你,你干活可真辛苦。我就想給你說,還是回去讀書好?!?/p>

周吉祥鼻子一酸,眼淚簌簌而下。

周吉祥雖然像只猴子,但他堅信自己心里住著一個齊天大圣,不然他也不會從一文不名的小猴子變成土豪金絲猴。

那時候周吉祥顯出了很脆弱的一面,他老爹是個粗人,揍他的時候從來都非?!吧萍傥铩?,抓起什么使什么,遵循著有粗不用細、有重不用輕的原則。周吉祥挨揍是一把好手,從來不逃跑,也不哭,實打實地挺著。但那個時候他哭了,他一哭,張可冉就抱住了他的頭,他的眼淚鼻涕蹭到了她的衣服上,她還是緊緊地抱著他的頭。她的身上帶著一種甜絲絲的味道,讓周吉祥沉醉,心跳,經(jīng)年難忘。張可冉說,她有一個生病的弟弟,她看見他,就會想起弟弟,如果她的弟弟能在外面做事糊口,一家人都會心安。

周吉祥從張可冉懷里掙脫開來,轉身跑了。

周吉祥說,那天他清晰地感受到人和人到底有什么不同,這讓他瞬間成熟了許多,那一刻始終影響著他。在很多重要的人生時刻,他都會想起那個秋季的黃昏,記憶傷害著他,但也激勵著他。

多年之后,周吉祥枕著成捆的人民幣入睡,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卷泛著誘人的光澤,少女肌膚般瓷密,讓人心安。

周吉祥說:“文化人都看不起有錢人。我是個粗人,就愛錢,錢比人可靠,利益關系是最純潔的關系?!?/p>

尚信臉上一紅,這些話都說到了他的心里。

周吉祥說:“賺錢就像阿甘跑步,最初腿上打了金屬的撐子,你想快也快不了,滿心思自卑自賤。秦朝的李斯管廁所里的老鼠叫廁鼠,這就是我當時的狀態(tài),廁鼠著急了吃屎,我著急了還偷過錢。但阿甘甩掉了腿腳上的撐子之后,又呈現(xiàn)出另一種人生狀態(tài),他能玩命地跑,記者的鏡頭都跟不上。我窮了好些年,但第一桶金到手之后,問題就從綜合應用題變成了簡單的加減問題,有第一桶金,就有第二桶、第三桶,直到你拎起來都覺得這不過是自家墻角的啞鈴——不管你拎起來還是放著,它就在那里等你。似乎這一切都不是奮斗來的,只是一個探寶的游戲,你我都在找,但恰巧是我找到了。我天然知道它存在的方位?!?/p>

人是欲壑難填的,什么都要不夠,有了今天想明天,有了明天想后天,有了身前想身后。周吉祥過上了土豪的日子,鐘鳴鼎食、美人坐懷后,他開始思考人生了。

然后就到了那天,一本書像一卷手紙一樣扔在舊書攤位前,恰好就是當年周吉祥送給張可冉作別的小禮物。周吉祥不缺錢,那被錢浸泡了的人生如同蒙了一層油汪汪的臟東西,誤導了周吉祥對自身的感知。因為這本書,他看見自己被俗世泡沫覆蓋之下,還有涌得起波瀾的清水,那一刻,周吉祥落了眼淚。

如果說這不是“通神”之靈,不是來自命運的指引,誰能解釋明白這其中的隱秘?那本書窺伺著周吉祥,周吉祥可能一生只會路過一次這條陌生的道路,這本書就主動跳出來攔住了他。種種不可抗力的交匯都在指示周吉祥,他的頭頂有一個神的坐標,它在默默為他導航,而終點指向了張可冉。

“你找到她了嗎?”

“尚老師你看,天黑之后,星斗很亮,如果盯著不眨眼,看久了會覺得星河在流動。你試試,這是當年張可冉教給我的。”

“張可冉呢?你找到了嗎?”

周吉祥猛抽了一口煙,把煙蒂扔到了地上:“尚老師,咱們回吧?!?/p>

周吉祥連續(xù)三次在讀書會沒有露面。尚信問蘇枚:“你表哥呢?他跑哪兒去了?”蘇枚那幾天臉色不好,往日白瓷一樣的面容猛然間難看了很多。

蘇枚說:“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的跟班?!?/p>

尚信給周吉祥打過電話,總是一串忙音。尚信這才發(fā)覺,原先讀書會上他最關注的人是蘇枚,現(xiàn)在他卻更關注那個不能讓人好好擔待著的周吉祥了。

一個月后的某天夜里,尚信收到了周吉祥的短信:兄弟,我走了,有事電話聯(lián)系。

不知道為什么,尚信想起周吉祥曾經(jīng)指著自己的胸口說,這里空蕩蕩的??帐幨幨且环N危險的狀態(tài),他很擔心周吉祥。

尚信收到短信的時候,蘇枚正在衛(wèi)生間沖澡。蘇枚每次事后都要沖澡。尚信想,怪不得周吉祥要捏弄蘇枚的屁股,蘇枚的屁股又緊湊又瓷實,手感上佳。這時蘇枚的手機也亮了,尚信拿過來看,是周吉祥的短信:你要好好生活,但別和讀書人過日子,終究只是紙面上的狠勁,不可靠,他們只能作為朋友。

周吉祥終于再次回到臨州,適逢尚信遭遇“毒面粉事件”風波。其實他一回來就給尚信打了電話,尚信說接接風,周吉祥說可以啊,不過還得等兩天,他有些重要的事要辦,暫時騰不出時間。

當晚離開了姜老板和她男人,周吉祥開車帶尚信去了茶館。讀書人好面子,今晚里子面子都沒了,得好好安慰一番。

周吉祥呷著茶水,眼神游離不定,像是考慮了很久似的說:“你記得那本《百年孤獨》嗎?張可冉,我找到了,但又好像沒找到?!?/p>

張可冉在本地一個事業(yè)單位工作,離開教育行業(yè)已經(jīng)十五年,換了單位后再沒有挪窩。

剛剛從讀書會抽身的周吉祥探得消息之后,來到張可冉單位門口附近,窺伺這個讓自己多年來念念不忘的女人。

當張可冉終于從單位門口走出來時,周吉祥心里敲起了小鼓,他用手輕撫自己的胸口,感到大泵一樣的心臟空前活躍。

時光過去多年,歲月是個深諳韻律之妙的好色之徒,它經(jīng)過漂亮女人的時候總會放緩腳步。張可冉素面清雅,五官明凈,身材比過去略為飽滿,個子好像也高了一些。周吉祥恍惚了一下,張可冉仿佛是從香草泉村直接走到了他的面前,當年的情景距離他僅一步之遙。

張可冉從他身邊走過,帶著一種淡淡的香氣,這人為制造的香味像是一雙似有若無的手,把周吉祥從過去拉回到了現(xiàn)實。歲月還是改變了很多,那淡淡的少女的體香只應深鎖在舊時光里,那舊時光多么清澈明麗!

周吉祥看著張可冉慢慢走遠,直到她的背影穿過一條斑馬線,轉過了街角的一棵樹。周吉祥沒有開腔的勇氣,他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腰纏萬貫,稍微動動手腕就可以拉近和張可冉的距離。然而張可冉就像一面鏡子,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卑瑣。

周吉祥三思之后,撥通了張可冉的電話,鈴聲未起,他又掛掉,等會兒又撥通,撥通又掛掉……他窩在沙發(fā)里,把腳擱上茶幾,茶幾上的煙灰缸擩滿了抽過一兩口的殘煙。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干脆地轉身離開,回到自己原來的生活,繼續(xù)做鍍金的鴕鳥。

離開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車就在院子里,鑰匙掛在墻上,高速公路平展展地鋪向了異鄉(xiāng)。離開只是一擰鑰匙、一腳油門的事。他把陽臺上晾干的衣裳收進提箱,看看手腕上的表,時間已經(jīng)到了十點多,而窗外,居然悄悄下起了雨。那窸窣的雨聲挽留了他,他決定第二天早晨再啟程。

隔日清晨,周吉祥接到一個電話,一個早前合作過的某局長請他過去坐坐,商量一個新的項目。

周吉祥到了局長辦公室門口,正要敲門,聽見里面?zhèn)鞒鲟须s的吵架聲。

周吉祥在樓道抽煙,一支煙抽完,把煙蒂扔進了窗邊的花盆里,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氣沖沖地走出了局長辦公室的門,那身影,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張可冉嗎?

好看的女人連生氣都是好看的,張可冉怒氣沖沖的樣子像是一只受驚的鶴,長長的脖頸梗得直直的,一陣風似的掠過了樓口。

周吉祥這才進了局長的門。

生氣的局長嘴里叼上了一支煙,打火機卻打不著,周吉祥給他點上了煙。那舊沙發(fā)上有一塊被坐下去還沒有自然反彈起的坑,自然是張可冉適才坐過的位置。周吉祥坐在了旁邊。

局長氣沖沖地發(fā)起牢騷:“剛才那個女人,她弟弟是個智障,那小伙原在城西公園里做清潔工,后來被有后臺的人給頂了。小伙兒已經(jīng)三十好幾,前段時間家里給說了個腦瓜不靈光的媳婦,兩人半斤八兩,算是兩好合一好,但人家一聽小伙子工作沒了,就不同意了,說除非再把這事做上,不然婚事就得黃掉?!?/p>

周吉祥說:“你沒給辦?”

局長哼了一聲:“我能辦個錘子?頂她弟弟的人背后有人,這事我開口都是閑的,上頭領導誰愿意給一個傻瓜搭句話,那不是說笑話嗎?”

周吉祥說:“誰說了算話,你給我說,我給辦這事?!?/p>

局長就笑了,仿佛是聽到了一個很可笑的笑話:“你看上她了?她是個風流貨,你可別沾上啥瞎瞎病……”

周吉祥說:“今天這事說定,再說項目的事……”

十天之后,周吉祥接到了張可冉的電話,要見他一面。

周吉祥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念出了他暫居的地址。

半小時后,張可冉摁響了門鈴。女人進了門,放下手上的果籃,花花綠綠的水果,襯得女人的手顯得過分冷白。兩人禮節(jié)性地淺握了一下。她的手觸感并不好,而且很涼。

張可冉化了妝,穿著很講究,上衣是紫色的毛呢,黑色的裙下,伸展出修長筆直的雙腿。看來她為這次見面精心準備了一番。

歲月神偷,偷換了多少東西,這賤兮兮的歲月!

近處看去,張可冉的眼角有了細細的魚尾紋,臉上的顏色也失去了少女白瓷般的明凈。少女時期是光陰之河上游的小渡口,它絢麗、純粹、清澈,但生命之船只是短暫地途經(jīng)此地。

張可冉再次感謝周吉祥為她的弟弟所做的一切,弟弟又回到了公園,和那個“比弟弟靈光幾分”的女孩定了親。張可冉并沒有問他因何要幫助她。她根本不認識他,即便他說自己的名字叫周吉祥,這個多少有點搞笑的名字必然在她的人生經(jīng)歷里并不多見,可她依舊不認識他。

他們之間的對話和周吉祥的想象有較大偏差,甚至有點南轅北轍。當周吉祥說起那個小學和那場雨的時候,張可冉問:“你是那個村子里的人嗎?”

周吉祥想去洗把臉。他從鏡子里看自己,眉宇、臉頰、胡茬,所有沉在歲月和內(nèi)心深處的卑瑣好像一時間都浮上了表面,以至于他使勁搓洗自己的臉,還是揮之不去。他最后潦草地擦了臉,走出洗手間。

夕光照臨,周吉祥的影子被扔在了地上。他虛弱地想,自己不過是白日里的影子。只是影子也會走神,也會感到那虛幻卻又難以言說的沉。

責任編輯:吳怡樺

曹鵬偉,甘肅靈臺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十三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清明》《飛天》《朔方》等,出版小說集《密須往事》《打花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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