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苗小偉把一塊假銀元塞在他媽嘴里,他媽才合了眼,咽了氣。這樣,也結束了漫長的醫(yī)院治療,這對大家來說,都是一種莫大的解脫。苗小偉他媽活著的時候,經常說,生我家小偉啊,那是差點要了我的命呀。人生人,嚇死人啊,換了三個接生婆,最后送到衛(wèi)生院才艱難生出來。
死,難;生,更難。
苗小偉為了給他媽治病,花了三年時間,最后人財兩空。這三年時間,他的生意一落千丈,從一個人人羨慕的千萬富翁,悄悄變成了負債累累的老賴。他的三個姐姐,個個掏盡家底。三姐一家承受不住這無底洞,老公最后和她離了婚。
除夕之前,姐弟四人給父親上墳,大姐趴在父親的墳頭上,哭得拉不起來,痛苦不堪道,爸呀,你快把我媽帶走吧,我們撐不住了啊……二姐也跟著哭,哭聲比大姐嗓門還大,說,爸呀,你在下面又找人了吧?我媽你就放心吧,我們撐得住……三姐沒有哭,絕望地看著那干枯的墳塋。
三年前,苗小偉正在工地上指揮自己的推土機和車輛挖土方,他跳著腳,滿臉泥土地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包工頭苗小偉一般不接陌生電話,但是,這個電話打個不停。他索性接起來,帶著滿臉的怒氣問,誰啊?對方說,我是你媽的鄰居啊,你媽洗澡的時候,摔了一跤,人現在昏迷不醒,咋辦???
苗小偉聽著更來氣,這老漢哪里是鄰居,明明就是老胡嘛!老胡就是整天引逗他媽去廣場扭秧歌的那個死老漢嘛!當即,他就反感地質問老胡,咋辦?你問我,我咋知道?打120不會嗎?老胡說,120要收費呢,你趕緊回來拉人嘛!苗小偉還準備罵他兩句,沒有想到,對方先掛了電話了。
苗小偉三兩步跳到一個安靜的地方,然后打了120急救電話,并留存了這個老胡的聯系電話,他安頓了一下工地上的事情,就直接往醫(yī)院跑。
他和救護車幾乎同時到了市中心醫(yī)院。他看到老胡花白的頭發(fā),像個工地的小工人一樣忙前忙后,倒也氣消了大半。
搶救了兩個多小時,他媽人倒是醒了,就是查不清是什么病。苗小偉忙得很,從到醫(yī)院以后,電話鈴聲就沒有停過。一會兒是上面的老板訓斥,一會兒是下面的隊長請示,一會兒是市場監(jiān)察隊的檢查,一會兒是供料公司催賬……醫(yī)院開了一大堆檢查單需要繳費。農村雖然有合療醫(yī)保,但是,他恰恰去年就沒有交這錢!
為啥不交?村主任老馬問他。苗小偉說,我媽身體好得很,不用交!村主任老馬就說,你媽身體再好,也不能因為這點錢……萬一呢?苗小偉說,我在乎那點錢嗎?我就是受不下這口氣,你們可以交,我不交,什么病還能把我媽耽誤了?老馬也笑說,你也是村里的副主任嘛,帶頭交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你特殊,你有錢,你可以不交。但是,話說到前頭,萬一出事,這真沒法補救。苗小偉說,知道!
苗小偉覺得,以前合療醫(yī)保一人10塊錢,現在漲成了150元,他不是舍不得這錢,就覺得不服氣!他的戶口已經遷移到了城里,他們一家人都是城市醫(yī)保,他準備把他媽的戶口也遷出來,以后繳費也方便,結果一打聽城市醫(yī)保350元,他就有些后悔,可戶口已經遷移出來了,他再折騰回去,來來回回就把交醫(yī)保的時間耽誤了。
第二天,三個姐姐陸續(xù)來到醫(yī)院,苗小偉也松了口氣,覺得自己起碼能夠少操點心,抽空趕緊去工地忙活自己的生意。再加上老胡忙前忙后,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特意請老胡吃了一碗面以示感謝。吃飯的時候,苗小偉特意問,我媽到底是怎么摔倒的呢?怎么洗澡就能把人洗昏迷了呢?老胡結結巴巴說,反正……我也不太清楚,我倆是一大早在廣場扭秧歌。扭完秧歌,你媽說讓我到家里坐坐,我就幫著她做了早飯,她說天熱得想洗個澡,進去沒幾分鐘就叫了一聲……老胡沒說完,苗小偉就說,停停停,你別說了,什么洗澡不洗澡的,我媽一年也不洗兩次澡,她還害怕浪費水呢,這我清楚!老胡說,小偉啊,我要是騙你,我明天就變頭驢!
苗小偉不耐煩看著老胡說,這件事,以后不準再提了!丟人現眼!老胡說,那不提了,不提了……如果不提洗澡,要是你姐他們問起來,我咋說呢?苗小偉一臉地頹喪和厭惡說,你就說,我媽做飯的時候暈倒了,你要是再敢提洗澡這事,你,住院費你都掏了!老胡嚇得臉色煞白,聽了苗小偉的話,以后再也沒提洗澡這事。
醫(yī)院太平間多停一天,費用就高一些。苗小偉一邊聯絡喪禮地點,一邊聯系陰陽先生和領事人。陰陽先生倒是好找,他有個同學,初中沒畢業(yè)就當了陰陽,一打電話,滿口答應,也不談錢,更不談條件說,兄弟,咱媽這事,你全交給我!現在尸體在哪兒?你不懂,聽我的就是了,絕對讓你當世享富貴,后世享榮華。苗小偉就說了地點,又給老馬打電話,一著急想讓老馬當領事人,又后悔了,只告訴老馬說,我媽去世了,村里的人你通知一下。老馬愣了一下說,哎呀,她也算解脫了,你們子女也算解脫了。你媽高壽呢?苗小偉問,啥意思?老馬說,老人歿了,過80歲,就算是喜喪啊,我記得你媽是七十幾來著?苗小偉趕緊說,喜喪,喜喪,剛80歲,咱不是都按虛歲算嗎?老馬說,那好,那好,那咱就按喜喪辦!
這兩件大事落實了,接下來,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干啥。他媽的尸體在停尸間,那費用高啊,大姐不斷說,得拉回家里啊。二姐說,不能拉啊,拉回去了,別人以為咱壓根沒給媽搶救呢。接著,老婆喜梅也來了,喜梅說,不能拉。苗小偉不解地問,為啥?喜梅就拉住他的耳朵說,要拉也拉到她住的房子里,拉回咱家去,以后房子咋住呢?咱以后要是賣這房子,誰敢買死過人的房子???
苗小偉很生氣,憋著紅臉又不敢發(fā)作,但是一想,老婆喜梅倒是想得周到。還好,陰陽同學高大鵬及時趕來了說,放你家里不行,你婆姨本命年呢,這是講究!高大鵬給喜梅擠眉弄眼,喜梅使勁點頭說,是呢是呢,本命年!旁邊的大姐撇了撇嘴,翻著白眼,但是也沒說話。高大鵬又說,放她自己的房子,那是經濟適用房區(qū)域,地方太遠,來個親戚朋友吊唁,實在不方便,找不著地方啊。
高大鵬也不急不忙,看著苗小偉說,一是放你家小區(qū),咱這兒直接下午盛匣,你去跟小區(qū)的物業(yè)商量一下,靈棚搭在小區(qū)里,誰還不知道你苗小偉???這樣省錢。再者,就放咱川道口的殯儀館,那兒咱十里八鄉(xiāng)都近一點,吊唁方便,價錢還便宜,還有面子。我看,那些干部啊、有錢人啊都在那地方舉行葬禮,公家的殯儀館太貴,服務差,還遠得很。
苗小偉剛要回去商量靈棚的事情,高大鵬后面喊住他說,當緊事,棺材怎么用?苗小偉說,哎呀,老早以前,我爸去世的時候,留了一口,在村里放著呢,誰知道老家沒人住以后,也不知道哪個孫子把棺材也偷走了。我爸當初還說,一定要保住這口棺材啊,那都是純柏木??!那雕花,都是大木匠的手藝活兒??!誰知道,這棺材丟得不知不覺……
高大鵬嘿嘿笑著說,好棺材,賊惦記呢。眼下,還是盡快選吧。苗小偉說,我這也離不開人啊……高大鵬說,現在干啥不方便?你自己選,都在里面呢。高大鵬就拿出手機,遞給苗小偉說,你是獨子,買棺材的錢,必須你出啊。苗小偉一看,價格都高得離譜,就有些慌,說,都這么貴?高大鵬說,你這么大老板,這是裝門面的東西,別舍不得,全村的人都盯著你看呢。苗小偉說,按你說,我媽該睡哪口棺材?高大鵬說,如果是外人,我就給你推薦這個……十萬塊的棺材,但是,我告訴你,這口六萬八的也不差,咱倆啥關系,我不能在你頭上拔毛啊。苗小偉睥睨了他一眼說,我的情況,你可能不了解,這兩年,你哥我是不敢見人啊……高大鵬說,那也不能太寒磣了,外人笑話呢。苗小偉長舒了口氣說,我想想。高大鵬說,不能想了,今天不盛匣,尸體就有味道了,你還得找個冰棺,按小時收費呢……這事必須得盡快決定,人家還不一定有貨呢。
苗小偉說,咋就這么麻煩呢?高大鵬說,哥,你別嫌煩,這事,就是個麻煩事,誰都得經過,除非,除非他沒娘老子。苗小偉說,那就選這個八千的吧。我真拿不出那么多錢。高大鵬有些失望說,這個看著還行,但我給你交底啊,里面全是水泥,不是純木頭。這句話吧苗小偉嚇了一跳說,這表面看著都一樣啊。高大鵬說,這不跟你們干工程一樣嗎,表面看著都挺漂亮,里面是豆腐渣啊。苗小偉很是不服氣,但又無可奈何。高大鵬說,哥,這樣,這個一萬八,我跟人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少給兩千,一萬六買了,他們多少還能給我一點面子,給你省兩千,你看這做工,雖然不是柏木,但是,油漆上得好,跟柏木一樣啊。但是,這個有點毛病,就是不夠結實,抬埋的時候,一定要輕拿輕放。苗小偉說,那就按你說的辦。
苗小偉剛要走,高大鵬又說,嗩吶隊,我就按咱平時的請了,價位走哪里都一樣。苗小偉點頭,又問,合葬不?不用問,合葬吧。行了,剩下的事情,我跟你大姐商量,你先去和你們小區(qū)的物業(yè)公司落實靈棚的事情吧。又說,把你媽的生辰八字給我。
苗小偉就隨手把他媽的身份證給高大鵬,高大鵬一看就說,77歲啊,那我知道了。苗小偉突然記起什么說,80!高大鵬又算了一遍說,77啊,就算虛歲,也就是78、79啊,這個不敢馬虎??!咱要是撒謊了,閻王不收咋辦?苗小偉說,你跟閻王商量一下啊,對外就說是80歲!
高大鵬問,為啥???這事不好通融啊。
苗小偉說,80才算喜喪??!我們在醫(yī)院生生孝敬了三年啊,這個名總能擔得起吧?
苗小偉氣呼呼的一說,高大鵬總算明白了,皮笑肉不笑地應著說,擔得起,擔得起!那就按80歲,喜喪,喜喪!只要喜喪,一切規(guī)矩都能破!
物業(yè)公司的經理苗小偉認識,過去就是大老板孫總的表弟,而苗小偉就是給孫總干土方的承包商,等于都是服務孫總的小老板。經理說7S5zIKMnaCGqVKsbW7Oo3g==,苗老板啊,你節(jié)哀啊,等咱干媽盛匣了,我和孫總一塊過來給咱干媽磕頭。
苗小偉說,孫總能來?他早跑得不見人了,你哄誰呢?我說的不是這事啊,那個事。經理說,不是我不幫你啊,實在開不了口拒絕你啊。你想想兩年前,咱小區(qū),誰家歿了人,都是在那塊鍛煉的地方搭個靈棚對不對?可兩年前,社區(qū)就不讓干這事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啊,畢竟死者為大啊。苗小偉說,我怎么印象里,前段時間還有人在咱小區(qū)搭靈棚呢。經理說,那是人家送葬的時候,在小區(qū)里走了一圈,那去世的是個年輕人,只轉了一圈?,F在都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哪兒敢弄這事呢?放個鞭炮都不行啊。
這個時間磨破了嘴皮子,苗小偉情緒就摁不住了,還沒等經理說完,就開始發(fā)飆了說,他媽的,你們家里就沒個老人去世啊?就算沒有,那也遲早得有??!咋?過去死了的人可以在這兒搭靈棚,咋輪到我們的老人去世了,就不行了?那你說,我們去哪里搭靈棚?你給老子也指個地點,老子一會兒讓挖土機過來就挖出個坑來!經理說,苗小偉,你他媽的還罵人了?剛給你說,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就你孫子這態(tài)度,你給咱全市人民丟人現眼哩!苗小偉也罵了回去說,全市人民是你爹是你娘,都活得好好的,我媽現在歿了,他們跟我有屁關系呢!你聽好了,老子今天就把靈棚搭這兒了,你敢動一個試試!經理也不松勁,不知道啥時候,小區(qū)四五個保安跑進來,站在經理這邊,直瞪瞪看著苗小偉。經理指著苗小偉的鼻子說,你這種小老板也跟老子耍橫???這小區(qū)里什么人沒有?大到縣級領導,小到潑皮無賴,老子哪個沒辦法?你還蹬鼻子上臉,給臉不要臉了?苗小偉看著對方人多勢眾,又有故意搞事的架勢,覺得也沒幾分理,只好軟了下來說,你等著,我在這兒搭不成靈棚,我就把你孫子的祖墳給挖了!你等著!經理笑呵呵地說,等著了!
物業(yè)公司就像老婆,買房時就像談戀愛,互相都很體諒,給人的感覺就是天作之合,是保姆一樣的服務者。真正入住不到幾年時間,就偷偷撕下面具,終于才看清他們其實是管理者,是官老爺!
苗小偉憋了一肚子氣,對著物業(yè)公司碉堡一樣的房子唾了一口。沒走幾步,高大鵬就開始催了說,你把錢沒給人棺材店啊?到現在還沒拉過來,我催了幾遍,人家把我微信都拉黑了。千萬不敢耽誤了時辰啊,時辰就是運勢,影響你小子和你娃呢。苗小偉心里毛躁,隨口就說,那先欠著啊,把棺材拉來了,把人先放進去啊。高大鵬在電話那頭又愣了一會兒說,哥,我還沒聽過有欠棺材錢的孝子啊。苗小偉也覺得剛才的話不合適,趕緊解釋說,我剛才沒聽清啊,我現在就打錢,腦子糊涂了。還有啥?高大鵬說,你先到醫(yī)院停尸房,咱還有很多事要商量呢。
趕回停尸房的路上,苗小偉接了幾個電話,大都是打聽他媽死去的事情,表示哀悼的同時,希望苗小偉堅強地活下來,一定記得活著給他們還錢。這兩年,但凡苗小偉有個風吹草動,債主們都能及時掌握,生怕苗小偉像他媽一樣橫躺在太平間停尸房。
苗小偉自然很清楚債主們的心態(tài),三年前,他因為生意投資失利和工地意外死亡等事故,生意急轉直下,從千萬富翁,瞬間就成了百萬負翁,而且那些民間貸款也隨著時間在積累,一直到他不堪重負。那些債務就像大石頭一樣,三年來,壓著他,將他一天天壓到深淵,深不見底……
苗小偉站在路邊接電話,一邊內心祈禱,讓這三年盡快結束吧,因為老娘三年癱瘓在醫(yī)院,他的生意也三年走霉運。他一直覺得自己想多了,可老婆喜梅一直在他耳邊這么說,也讓他形成了這種慣性的想法,他不由得唾棄自己。
他剛到停尸房,棺材也到了門口,高大鵬跟他走到路邊一看,破口大罵送棺材的男人說,他媽的你這也敢作假???這是誰?。棵缋习?,我同學發(fā)小啊。那個男人看起來傻乎乎地問,你是說里面那個,還是你旁邊站有這個?高大鵬說,能站著,用得著你這東西嗎?行了行了,拉回去,把那個換過來!苗小偉就問,這口多少錢?那男人還沒回答,高大鵬已經拿出手機照片對比說,是那口九千塊的,你看,你給了多少?苗小偉說,我手機不是沒那么多錢了,就給了九千。高大鵬說,這事沒說清楚啊。苗小偉說,算了算了,就這口吧,別折騰了!苗小偉聲音有點大,看起來有點生氣,高大鵬也不敢多說什么,只好低聲對他說,哥,你確定就這口?水泥棺材啊。苗小偉說,就這了,你不說,誰也不知道!高大鵬表情復雜,又看了一眼那傻乎乎的男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二
大城市早已實行了火葬,但是,對于北方小城市來說,很多地方依然保持著土葬習俗。土葬保持了傳統文化的儀式感,也能夠實現對死者最大的尊重。繁瑣的土葬儀式,也讓更多的人認識了死的意義,從中獲得了生的存在感。
所謂盛匣,就是在陰陽先生的指引下,將尸體進行最后的整理。尤其注重的是穿壽衣等習俗,尸體內外,上下穿什么,枕什么,含什么,都十分有講究,各地雖然不同,但漢族喪葬大概的形式大同小異。所以,從古至今,禮是一項重要的權力機關,它延續(xù)了傳統文化的嚴肅性。所謂的陰陽先生同時兼任禮儀的教化作用和衛(wèi)道作用。
穿好了壽衣,放入棺材,蓋棺的一剎那,苗小偉突然覺得他媽還活著啊。他媽躺在拉土車的棺材里,眼睜睜看著他們這些孝子孝孫們如何折騰。一瞬間,他覺得哪有什么生死,死人不過是換了一種活法,活人也不過是換了一種死法。
折騰了大半天,苗小偉才把他媽安撫在了棺材里。嗩吶隊干裂而凄楚地在醫(yī)院太平間停尸房外的路邊吹奏了幾聲,就被醫(yī)院的保安叫停了。苗小偉帶著三個姐姐等眾孝子在門口磕了頭,棺材裝上拉土車,向城郊的殯儀館浩浩蕩蕩駛去??諝庵辛粝铝巳齻€姐姐干巴巴的哭聲,被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聲和汽車聲很快淹沒了。
到了殯儀館,裝棺材的卡車就被攔在殯儀館的門口。苗小偉趕忙跑到跟前,詢問情況,高大鵬正氣急敗壞地罵保安說,瞎了你的狗眼了!我的人,你們也攔著?高大鵬口里的人,不過都是死人而已,保安的態(tài)度倒是很好,觍著臉說,高老大,不是我們攔啊,你們這次做得不地道啊,費用沒繳全乎啊,你是大陰陽,你見過不全乎的尸體嗎?高大鵬說,老子見得多了,啥事沒見過?就說,為啥?那保安就說,家屬沒把費用繳齊啊。高大鵬說,你胡說呢,這是咱大名鼎鼎苗老板他媽啊,差你那點費用嗎?
保安也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張收據說,老板說了,把這費用給你們家屬退回去,你們訂的那個“招財廳”,別人已經搶走了。這真不怪我們白經理,給他說了好長時間,又是討價還價,又是預付一半,總共給了一千塊,所以,我們白經理就囑咐我,當著你高老大的面,把錢退給人家。
正說著,苗小偉走過來,也聽清了這前前后后的原因,笑了笑說,我既然掏了錢,給了訂金,那就是訂過了,你們怎么也不打招呼就給別人了呢?保安說,我們白經理當時給您也說過了,我們這兒不收訂金,因為是高老大的面子,才說等你兩小時,這兩小時早就過去了,我們也沒有義務再等您了。苗小偉說,那我媽怎么辦?保安說,你媽怎么辦,你問我干啥?高大鵬看他著急生氣的樣子,說,哎哎哎,這樣,你們倆都別較勁了,我也聽明白了。
高大鵬看著苗小偉,先數落自己人說,哥,你這訂殯儀館也不告訴我一聲,私自給白經理打電話,也是信不過我嘛。苗小偉說,大鵬,我這不是不想啥事都麻煩你,你看,這還不是得你出面嗎?保安說,高老大,你這人也啥規(guī)矩不懂嘛,這殯儀館跟醫(yī)院一樣,你不繳齊了費用,誰讓你進來???這跟你們其它生意不同,活人能等,死人不能等啊!再說了,已經等你們兩個小時了,那一分鐘有一分鐘的錢呢,高老大你應該很清楚吧?損失了兩三個小時,這錢咋算?高老大說,你給白經理說,算我頭上!保安一聽,有點發(fā)怵說,高老大啊,你這老板朋友不地道啊。高大鵬說,別這么多廢話,讓棺材先進院子,然后給我看看,還有哪個廳,我們再商量,總不能拉回村里吧?一聽說拉回村里,苗小偉就湊上來又問,大鵬,你說,咱要是拉回村里搭靈棚,也不失為一種辦法啊。高大鵬想了想說,我也征求過你的意見啊,拉回村里,這場面就差了,再者,吃吃喝喝的費用都高了一倍還多,你要是愿意,我現在就跟喪葬公司打電話。苗小偉趕忙擺了擺手說,那不用,咱媽那也是有身份的人,城里人,哪有回村里辦喪事的道理。高大鵬說,對啊,這是喜喪啊,拉回村,那算啥事呢。
拉土車進了殯儀館院子,苗小偉跟著高大鵬就去找白經理。白經理看高大鵬一臉怒氣,就讓他消消氣,只說最近生意多嘛,就是因為這苗老板提了你的名字,我們才多給了他兩個小時的時間。高大鵬說,人是已經拉來了,你想辦法給找個廳才行,這是我同學、哥們啊,那就是咱媽啊,你總不能晾在這大院子里。白經理說,那都好說,好說。又指了指外面的吊唁廳說,現在剩最里面最大的那間了,一天費用5888,我問了苗老板,他不愿意啊。高大鵬看了一眼苗小偉,拉了他過來問,哥,你準備停多長時間?。棵缧ハ肓讼胝f,一星期左右吧,太長時間了,我怕身體受不了,天熱呢。這也是算賬問題啊,太長時間了,每天的費用可比醫(yī)院貴多了。又掉過頭問,還有哪個廳?3888的富貴廳,只剩一間了。還有一間888的廳,還有兩間。我盤算著,你們想要2888的健康廳,確實沒了。高大鵬瞅了一眼苗小偉,看他一臉的愁容,就自作主張說,白總,3888的平安廳,按2888的健康廳給我們算,就這么說定了!白經理說,你這哪兒是砍價???你這是剁肉?。】茨愀呃洗蟮拿孀印捯暨€沒有落定,苗小偉突然說,這樣吧,我要888的平凡廳!繳五天的費用!
白經理和高大鵬都有些發(fā)愣,互相看了看,苗小偉倒是不慌不忙說,我媽這場面不能比我爸高啊,大鵬,你說對不對?高大鵬微笑著說,對著呢,這就對咧!就按苗老板的意思來!
白經理說,那就“平凡”廳。
走出經理的辦公室,高大鵬有些憂慮說,哥啊,這五天時間,咱媽那尸體能扛得住嗎?要不找個冰棺吧。苗小偉沒有說話,憂慮地看著天空,一會兒,他悶聲悶氣地問高大鵬說,大鵬啊,你是陰陽,你說,人死了,還能看清這陽間的世事嗎?高大鵬說,你媽那是喜喪,升天呢,肯定看得著。苗小偉說,我問你實話呢。高大鵬一愣,想了想說,唉,知道個啥呢,人死了,那就涼了,啥球都不知道,都是給活人看呢。苗小偉點了點頭說,所以,啥都是假把式嘛。苗小偉沮喪地準備離開,高大鵬慌忙繼續(xù)問,那冰棺咋弄?苗小偉說,不用找,我讓人今天晚上,搞個真空袋,真空袋總歸腐爛不了,絕對沒問題。高大鵬睜大眼睛看著苗小偉的背影,好像不認識苗小偉,自言自語說,真空袋啊?行……你狠,唉,哥,這尸體盛匣了,就不能隨便動了啊。苗小偉說,晚上干,誰知道?再說了喜喪啊,喜喪的話,一切規(guī)矩都能破,這是你說的啊。高大鵬說,這破口也太大了吧!
說歸說,高大鵬覺得,他能在這個城市混口飯吃,那全是靠“聽話”,在沒有大的原則問題之下,互相理解通融。在高大鵬的心里,所謂的“陰陽先生”就是死者家屬的服務員而已,服務好了,自然口碑好了,服務不好,自然也沒飯吃。若說老百姓,有幾個能懂得那些所謂的“禮數”呢?他不較真,主要是不跟自己的飯碗較真。這一場葬禮下來,所有他能聯系到的服務,包括棺材、吊唁廳、嗩吶隊,他都得抽點油頭,這是鐵定的行規(guī)。他們都互相知道底細,但是,誰也不說穿,就像兩個人打撲克,大家手里都有一副牌,牌的總數量有限,互相早已猜透,那這件事需得繼續(xù)下去,只是出牌的方式和態(tài)度不同罷了。
888元一天的吊唁廳租賃,算是這個殯儀館最低檔次的水平了,可苗小偉他媽的喪事日程比較長,所以,他還是有很大油頭。只是他不是很清楚,苗小偉為什么要把日子訂得這么長時間。
他迷糊了,苗小偉就有了做主的優(yōu)越感,說,我朋友多啊,送出去的份子錢也多,不收回來咋行?高大鵬說,哦,這能理解,人之常情嘛。高大鵬盤算了一番,然后很堅定地說,那就定在五天后,10號,也是出殯的好日子。苗小偉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也就不多說了。苗小偉給高大鵬扔了一支煙,也不管不顧自己先抽起來。這一扔,更顯出了在目前的形勢上,苗小偉才是真正的主人,高大鵬不過是個服務人員。高大鵬心里明白,苗小偉更明白。
過了一會,高大鵬說,哥,你還有啥交代的事情沒?高大鵬就有了退意了,苗小偉可不想讓他這個時候就溜了,說,事情不是剛開始嘛,你可得服務到底??!高大鵬說,那是自然啊,咱媽的事情,我啥時候都在呢,只是,現在前期工作都差不多了,我想下午還有個朋友父親要盛匣呢,得必須過去。苗小偉想了想說,你生意挺忙啊。高大鵬說,這可不是啥生意,我這是為大家服務嘛。苗小偉說,辛苦你了,兄弟啊,我還有一件事情,你得替我考慮一下。高大鵬就有些不自在地問他,啥事?。棵缧フf,打墳的事情啊。高大鵬說,哎呀,年齡大了,剛記起的事情就忘記了。我正要和你說這事呢。
打墳涉及墳墓的位置問題,這是高大鵬的核心工作,而后就是要考慮該請什么人去打墳。過去村里人多的時候,大家都是同村的人互相幫忙打墳。墳地也都是村里自己的林地或者自留地,商量一下,給點錢就行。如果是自己家的林地和自留地,那就更好了。苗小偉父親的墳地在村主任老馬的林地里,苗小偉就想這次把父母合葬以后,墳地移在自己家的林地上,這樣不僅交通方便,而且也不用再求老馬落人情了。
高大鵬想了想說,這事,我得明天去看一下,合葬啊,這是兩套程序呢,先得把你爸的墳挖開了,然后移過來,才能合葬,那棺材也得兩副啊。這事就有點復雜了啊。苗小偉說,也不復雜,我家的林地我讓我大姐夫明天跟你回村看一看,至于位置,你得幫我掌握清楚了。高大鵬沉著地笑了笑,那得看你想要啥呢,你有要求了,我才能幫你看哪兒合適。我也二十多年的陰陽了,什么樣的風水都看過,到目前為止,沒有見過十全十美的墳地,你心里要有數。苗小偉說,這事,我必須得心里盤算一番,晚上我打電話給你。高大鵬說,行。
高大鵬一走,苗小偉就覺得好像白經理故意跟他找麻煩一樣。殯儀館的所有東西,那都必須租賃或者購買。比如燭臺、香紙之類,殯儀館內售賣明顯高于外面的市場價,外出購買吧,周邊還沒得賣,只能開車去幾公里外的鎮(zhèn)子上購買,并不劃算。苗小偉不得不硬著頭皮咬著牙,在白經理的殯儀館售賣店購買貨物。他不買也不成,比如蠟燭吧,出去買回來,高大鵬就馬上生氣地說,這是白事啊,你買紅蠟燭,算什么事?誰買的???重新買去。又外出買了白蠟燭,就說,你這蠟燭太短了呀,那種又粗又長的蠟燭啊,這算長明燈啊……跑了兩趟,事情沒辦成,還花費了不少,最后沒辦成事。去了殯儀館購買,人家也問你,是什么地方用的蠟燭?是棺材兩頭呢,還是門口,還是供桌?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蠟燭,反倒是十分講究,苗小偉哪里知道這些呢?就算他跑幾十趟,也不一定能搞得清,只能最后決定所有的東西都在殯儀館解決。
他爸去世的時候,他正是事業(yè)如日中天時,幫喪事的人多,什么事他都不用操心。真是世事多變啊。天快黑的時候,那就要解決在場所有孝子的伙食問題,還有他公司來幫忙的人,總不能讓大家餓著肚子哭鼻子。茶水煙酒也都得準備起來,這倒是可以在外面去購買,但是,吃飯問題卻是大事,這五天總歸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他就叫來喜梅說,錢不夠了,得想想辦法呢。喜梅說,二三十人呢,都在這兒吃?苗小偉說,那總不能嘴掛著,飯是起碼的招待呢,按風俗,今天開始,每頓還都得吃羊肉呢。喜梅說,那不成啊,這五天呢,天天羊肉,那還不得吃成窮光蛋呢?又問,這啥破陰陽先生啊,為啥要停靈五天呢?不是都三天嗎?那多停尸一天,就是多一天的費用??!要不換個陰陽重新看看日子。苗小偉說,那不成!高大鵬看下的日子,那絕不能改,他的本事我是相信的。不管咋樣,先搞點錢才行,你把那兩萬取出來。喜梅不高興地說,那是給咱文博準備上大學的錢啊。苗小偉說,你先取出來,這白事過完了,還給你就是了。喜梅就撇著嘴不高興,拿著手機給他轉賬。
白經理說,咱這殯儀館能在這兒開,絕對是風水寶地啊,我們當初也想在鎮(zhèn)子周邊開一個,可沒有哪家村子愿意把殯儀館開在自己村子,談來談去找這么個偏僻地方,那花費的代價可就大了,別的不說,修路這一項,花去幾百萬呢,所以苗老板你也要理解呢。苗小偉說,哪個行業(yè)的生意都不好做啊。這又說起吃飯的事情來,白經理就拿出餐單來說,咱這是全套服務,你若是在我的灶房吃飯,服務肯定沒問題,你可以問問旁邊那幾家白事的主人。來,我給你介紹,中午是米飯,五菜六菜七菜八菜,都送一個湯,每桌的價位也不同;晚飯就是面條,按人數計算,不限量,都配有小菜,面條也分多種,素臊子,肉臊子,豬肉雞肉羊肉,任你選。苗老板,你怎么也得個葷素搭配吧?
苗小偉一愣,看了看白經理說,我看了一下,你們這還有自購項目。白經理有些意外說,你這么大老板,還準備自己做飯吃?苗小偉說,這跟老板不老板沒關系啊,我們自己做飯香,合口味。白經理笑了笑說,你可能誤會了,我們的自選項目,那是你們提供食材,我們的廚師來做,水電天然氣我們提供,價位相對低一些,這一天也沒多少,600塊,洗碗這些事情,都得你們自己干。苗小偉說,行!我們人多呢,閑著也是閑著。白經理說,老板就是老板,到底會算賬呢,那就這么辦。
人多活兒也多,等大家吃上第一頓飯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苗小偉這才想起,明天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墳地選址。想了想,就給高大鵬打了個電話說,合葬,但是不用重新買棺材,我爸去世還不到十年,棺材新著呢,那是純柏木呢。高大鵬在電話里“哦”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說,墳地風水利子孫,你看可以不?苗小偉說,行!你也知道,咱拜老祖先,就為個這嘛。高大鵬突然話鋒一轉問苗小偉說,小偉哥,你給我交個底吧,你現在是不是情況不太好?
高大鵬的話,苗小偉無所防備,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就說,兄弟,你哥我好歹也包了十幾年的活兒了,大小也是個老板,雖然說這幾年遇到點困難,但是,再不濟,也要把這親娘埋得風風光光!高大鵬笑說,你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明白了。然后嘿嘿嘿笑著。苗小偉也笑著說,咱不跟人比,我媽一輩子生活儉樸,你看這幾年,領導干部都喪事從簡呢,咱要順應形勢。高大鵬說,你說得沒錯,咱活著的時候盡孝了,那是誰都知道呢,這是喜喪,怎么高興怎么來,咱媽也不會怪罪。
苗小偉說,對,喜喪,按高興的事情來!
三
一大早,孝子們跪地哭了一輪又一輪,那喇叭嗩吶聲聲不斷。有道是,喇叭,嗩吶,曲兒小腔兒大。官船來往亂如麻,全仗你抬聲價。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哪里去辨甚么真共假?眼見的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只吹得水盡鵝飛罷!
明代王西樓這首小令,雖然借題發(fā)揮,但是,喇叭嗩吶,在這種喪事的場合,也有奇妙的意義。
從這一天起,嗩吶喇叭就要不斷地吹起來,從而昭示吊唁者對死者的慰問。每來一位吊唁者,這嗩吶喇叭就要吹起一陣,顯示逝者及家屬生前為人的廣闊以及功德。除了花圈和來往的吊唁的車輛,這是最為直接的標榜手段。
吊唁的第一天,主要是苗小偉家的親戚,七大姑八大姨,陸陸續(xù)續(xù)乘著各種交通工具來到“平凡廳”。親戚們來得稀稀拉拉,散散漫漫,雖然如此,這些人或者輩分大,或者沾親帶故,不能怠慢。遇著中午的飯點,大家一哄而上,喝酒吃肉倒是熱鬧。若是遇不著了,只能繼續(xù)炒菜做飯,總之就這一頓,從早到晚的流水席。三個姐姐也顧不得跪靈了,只能幫著去收拾碗筷。
這些親戚有些苗小偉認識,有些卻不是很熟悉,這里面包括的親戚內容比較多,枝枝蔓蔓,甚是復雜。有苗小偉父親這一支,母親這一支,苗小偉這一輩,父輩等等。另外,還有三個姐姐的婆家人,喜梅的娘家人。其他人倒是都挺好對付,唯一難對付的人就是苗小偉三姨,這老太太先是顫巍巍下了車,板著臉就數落苗小偉說,我姐雖說三年臥病在床,你們孝敬是孝敬了,可這結果不咋樣啊。三姨代表的是娘家人,他媽娘家沒有男丁,四個女客,三姨就是說話最算數的那個。原因就是,三姨的兩個孩子,都是在政府部門上班的領導干部,她的腰桿直,有啥話說啥話。
今天并不是娘家說話的日子,但三姨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說,她也解釋說,早點給你們說,那是為了你們,別讓來的人笑話!苗小偉說,三姨你說,我們都聽你的話。三姨說,你也算是個大老板啊,這場面也夠寒磣,我姐走得多寒酸啊。苗小偉說,這殯儀館最近人多啊,實在訂不著大廳了。三姨哭著抹了把眼淚說,這廳小也倒罷了,這棺材這么小,看著不結實啊。苗小偉說,三姨,我爸那會兒準備的那口棺材被人偷走了。她這病突然就不行了,我也沒準備,還想著多孝敬她幾年呢,誰知道這么快……你放心,結實著呢,您睡進去都綽綽有余。苗小偉不知是有意這么說,還是無意,旁邊喜梅就趕緊插話說,三姨,小偉最近心里麻纏,有啥不到位的地方,您也可以私下告訴我們。三姨說,這小子,從小跟我開玩笑,沒大沒小。
三姨和二姨接著就在靈堂前放聲哭了起來,哎呀,我的姐啊……你的命好苦啊……你咋就不管不顧,撂下這群娃,咋舍得撂下我們姐妹啊……啊……哭靈那是必要的程序,這老一輩人會哭,知道聲調高低,嗓音寬窄,內容稠稀得當。新一輩的人,比如三個姐姐,已經基本不會哭靈,趴靈堂前,哭幾次,眼淚也干了,耳邊只剩下音響里低沉的哀樂了。
三姨哭完了靈堂,哭完了她姐,也不愿意吃飯,就拉著苗小偉說,其它的無所謂,畢竟你們伺候了三年,活著的時候,你們還算孝敬呢。但是,面子上的事情,還是要走一走,不然別人笑話呢。苗小偉說,我是實在人呢,你給我指教指教。三姨說,不夠熱鬧啊,該讓你媽走得熱熱鬧鬧。你媽多大歲數了?我想想,差不多八十歲了吧?苗小偉說,我就是按喜喪準備,就按八十歲。三姨說,好啊,那喜喪就要跟別人一樣,搞得喜慶一點,熱鬧一點不是?
苗小偉順著三姨指的方向,殯儀館旁邊還真有兩家人,一家搞了個小型的戲臺唱著晉劇。另一家,請了文化館說書的人,樂隊配著四個女娃,齊刷刷拿著快板,每隔兩個小時就把他父親的生平事跡說一遍,甚是有特色。苗小偉也想搞點花樣,但總是想不出啥經濟又實惠的花樣。三姨說,這都做不到?你媽這個人呢,就是喜歡唱民歌呢,她活著的時候,在扭秧歌的時候,天天唱呢。你不知道?苗小偉說,知道。三姨又問,那個跟她一起唱民歌的老漢叫啥來著?苗小偉不想提起老胡,三姨偏偏要提,他就硬著頭皮說,叫老胡,胡德志!
三姨看他臉色不好,就不再說了,喊著自己腰疼腿疼要回家,等出殯的時候再來。苗小偉就讓幫忙的小朱開車送她,可他明知道三姨來的時候,有司機呢,只不過是一句承讓的虛偽話而已。
三姨走了,苗小偉就想起老胡來。要說這老胡,也算有點情義,這三年,一有時間就來看看他媽,單找他媽病房沒人的時候去。有一次,苗小偉的老婆喜梅發(fā)現,老胡在病房里,除了照顧他媽,沒事的時候就偷偷給他媽唱陜北民歌,那些個酸曲啊……真酸,喜梅說她都聽不下去了。
苗小偉問,唱的啥?
喜梅說,你要拉我的手,我要親你的口,拉手手,親口口,咱兩個圪嶗嶗走。
苗小偉說,啥球歌詞么。
喜梅也跟著說,老不正經……我說那個老胡!
三年時間,雖然苗小偉也打電話警告過一次老胡,讓他別再來了。但是,老胡固執(zhí)己見,還是經常去醫(yī)院病房看他媽,漸漸地苗小偉就說不出那種話了,他覺得老胡比他這個兒子體貼多了。他這三年,到處躲債,自顧不暇,哪里還顧得上他媽的死活呢,平時也就是三個姐姐輪流照看。
他媽的病房里,也只有老胡在獨自唱著民歌……
三姨走了,苗小偉就把大姐、倆個姐夫請到小房子里,三姐離婚了,就把她本人叫來,反正一家人要商量呢。苗小偉說,前兩天忙呢,來不及跟你們商量,咱媽這事咋辦呢?大姐說,你說咋辦就咋辦,你是兒子嘛。二姐夫說,聽你的。三姐說,嗯。苗小偉說,我這兩年情況,你們也曉得哩,我就實話實說,除了老婆娃娃,其它東西都抵押出去還債了,欠了一屁股債。三個人齊刷刷地低了頭。苗小偉說,你看,前面我也把棺材和這些都一應俱全準備好了,剩下的還要花錢呢,我是實在拿不出了,今天親戚們上禮入份子,總共不到一萬元啊。
本地風俗,白事和紅事一樣,都要入份子。親戚之間的份子錢,一般都是一二百,這也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苗小偉看著挺愁,看了看三個人,三個人誰也不表態(tài)。苗小偉說,你們不說話,那我就直說了,咱媽娘家人也都說話了,讓搞得紅紅火火,咱再窮,也不能在面子上輸了。不管咋說,這三年,我和你們一樣,為了給咱媽看病,那是掏空了,你們窮,窮在面兒上,我窮,那是負債,是窮得疼啊。咱這場面還得支應下去,你們再每家拿出一點錢,讓我把這難關渡過去才行啊。
二姐夫問,還得多少?苗小偉說,一家再拿五千吧,我盤算著,明天后天,上禮的份子錢也能周轉活了!三個人啥話也沒說,都不知道該怎么辦。苗小偉說,這事本來不該你們承擔,我是兒子嘛,你們這三年確實受累了,但是,總歸咱就這一個媽,順順當當把她送上山,也是了了最后一樁心愿和大事了。我本來不該跟你們說這事,但是,你們也知道,我這個人,這幾年信譽倒地啊,限制高消費啊,被法院懸賞啊,倒霉透頂了,我認識的朋友中,我連二百塊都借不出來了,就這,我還是得硬著頭皮撐面子啊。算是我最后求姐們了。苗小偉說著,就跪在地上,給姐夫姐姐磕了頭。
三個人啥話也沒說,默默出了門。不管怎么說,窮場面,那也得支撐下去才是。
到了晚間,樂隊的人就來了。
樂隊的排場不小,一撥人開始搭臺擺設花圈,另一撥人就開始哭靈。到底是專業(yè)人士,哭得節(jié)奏張弛有度,聲音抑揚頓挫有致,內容豐富多彩,哭半天,苗小偉就給領隊的人說,這是我媽啊,不是我爸??揿`的人說,哎呀,剛才在另一家是老父親,入戲太深,還沒緩過勁來了,那就換咱媽!然后哇地一聲,媽呀——哭得靈堂四周都震得噼里啪啦響。
哭靈的人哭得專業(yè)投入有檔次,身后的孝子們只能應和著。一瞬間,跪在他們身后的苗小偉覺得,死去的人并不是他媽,而是那些哭靈人的媽。又覺得,這些哭靈的人跟自己關系非同一般,也可能是自己小時候失落的兄弟姐妹……
哭完靈,外面的舞臺也搭好了,上面標語是“祝苗老太太一路走好”下面是“××縣喜洋洋樂隊”,一個聲音極佳的皮褲女主持拿著擴音器喊道,今天是我們苗老太太離開我們的第三天,我們以最悲痛的方式祝她老人家早升天堂,早享極樂世界。接下來,我們全隊的全體人員,為老太太獻上一曲信天游助興,這也是大家熟悉的歌曲《小寡婦哭墳》。
那主持人自己先開場了,聲音洪亮至極,把另外兩家說書唱戲的臺子倒是壓下去了。只聽皮褲女人唱道:
青天藍天老藍天
老天你殺人不眨眼
殺了旁人我不管
殺了我丈夫實可憐
我叫你在家務莊農
你偏偏要出門趕牲靈
總說在外面能掙多少
誰知道出門送了命
……
這一嗓子下去,整個場面就被拉滿了氛圍,這才是專業(yè)啊,整個“平凡廳”就變得不平凡了。圍觀看熱鬧的人也多了起來,主持人唱完后,就說,接下來,誰點歌?最低20元,絕不上限,今天我們給苗老板免費贈送五首,哦……等等,這是苗老板的大姐、大姐夫要給他們親愛的媽媽獻上一曲《感恩的心》……
這一天的悲傷都被樂隊搞活了,喪事也才算真正變成了喜喪,周邊的親戚也才算舒展開臉色,有個本家叔對苗小偉說,喜喪嘛,這才算喜喪嘛。苗小偉也來不及跟他多說,就接了高大鵬的電話。
高大鵬一整天和大姐夫在村里看風水,到了晚間,才看好了,把圖片發(fā)給苗小偉。苗小偉忙,沒認真看,高大鵬打電話說,你看一下微信哦,就這地方好,面朝山,抱金磚。
苗小偉慌忙擺弄手機,他半天也打不開微信,早就注銷了幾個,這個微信是新換的號碼注冊的。搞了半天才登錄進去,一看惱了,電話打過去對大姐夫說,羞你先人哩,這地方原來是生產隊的驢圈,你把咱媽埋這兒,咱子孫后代以后咋活人哩?大姐夫說,哎呀,你聽我說嘛。高大鵬搶過大姐夫的電話說,哥啊,這地方真是個風水寶地啊,我再幫你偏向一下,一定讓你們子孫有享不盡的金錢啊。苗小偉說,再上一點,靠左一點,那地方就可以。一會兒,高大鵬再次發(fā)過來說,你說的地方,雖然沒有金,也有銀,絕對是好風水,就定這兒了!苗小偉說,成!
等高大鵬和大姐夫回來,三個人又說了一會兒墳地的事情,總算是心里踏實了。高大鵬說,現在就是打墳隊,也得一筆錢啊。你看你怎么弄法?苗小偉說,我想,還是找村里的人打墳吧,你說的那些打墳隊,價錢有點貴。高大鵬說,這個要你自己決定,但是,明天必須得找好了,因為還要把你爸的墳打開了,合葬呢。
大姐夫有些心虛地問,小偉,咱村里的人愿意給你打墳嗎?
高大鵬毫不猶豫地說,這是白事,哪有不愿意的道理?我聽說,你爸在的時候,也干這種苦活兒呢,這是互換的關系,再說了,這是喜喪呢,放心吧!
再看苗小偉,苗小偉極力掩飾著自己的心虛,點了點頭。
四
樂隊一大早吃過早飯就開始工作了,先是一陣哭靈,哭靈的時候也帶著擴音器,那響動大,左鄰右舍都震出一陣回聲,在這小山溝溝里,縈繞回環(huán),造成了一種大家都為苗小偉他媽過喪事的奇異效果。那唱戲的和說書的,一個個都變成了觀眾。
今天第一個來吊唁的是村主任老馬。
從老馬給苗小偉他媽靈前磕頭的姿勢看,他都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人,雙膝落地,雙手撐著,先燒紙,后磕頭,這都是基本規(guī)矩。那一套做得行云流水,起身,孝子跪謝,老馬還禮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
老馬出了靈堂,就給樂隊一百塊,點了五首歌,交代清楚,這是咱村里的鄉(xiāng)親給苗小偉他媽點的歌。點啥歌,老馬也不愿意多想說,你們看著唱吧。
樂隊主持人說,哎呀,這是咱村主任,代表村里二百多鄉(xiāng)親為苗老太太點的歌曲啊,來,唱起來!
于是,第一首歌曲《祝你一路順風》!
嘹亮而清脆的歌聲,揭開了這一天熱鬧的喜喪。
苗小偉拉著老馬去小房間休息說話。老馬說,你媽這是前半輩子受苦,后半輩子享福啊,要不是有你們這么孝順的子女,她那癱瘓在床,放在咱村里,三個月就死了。苗小偉聽了老馬的話說,也就您最懂咱的心意啊。老馬說,你也不用過度悲傷啊,你媽這都八十歲了,咱村里六七十歲死的人多了去了,能有幾個人活過八十歲?再說了,她生前也享過福了嘛,樓房住過了,大城市也旅過游了,比太多的人活得舒服呢。苗小偉一邊點頭一邊擦眼淚。
老馬一邊說一邊坐下來,看gHnqXyKrrkGQgKbT42MWbOpSPUOc2/lKfIVKwWFBRRE=著這場面說,小偉啊,活著盡了孝就行了,不必要太鋪張,咱都是村干部啊,別讓人說不是。苗小偉說,聽您的。這小房間正好也是記賬回禮的地方,苗小偉的兩個外甥,一個用禮簿記賬,另一個背著小挎包收禮。老馬先把禮記了,有二百、三百的捎禮,他自己記了五百。折騰了半個小時,他捎了十幾個村民的禮。苗小偉也不客氣,這個時候互相客氣,就顯得虛偽了。
老馬記賬上禮結束后,給他解釋說,昨天就在村里的群里通知過了,大家應該也都知道了,很多人在外地,只好捎禮,實在來不了。另外,鄉(xiāng)政府的兩個主管干部,也給捎來了禮金。你看你還有啥需要咱村里人幫忙,盡管提吧。正好,苗小偉說,我媽這事,還得埋在咱村里。老馬說,那是自然,你爸就在我的林地,需要了你讓陰陽看,看好了就埋那兒。苗小偉說,這次還得把兩個人合葬了,所以,就讓高陰陽看在了我們自己林地了。老馬說,高陰陽???那人名氣大,看這個肯定沒問題,能請得動他,也只有你苗老板了。苗小偉說,再怎么牛的陰陽咱也得請來。
苗小偉想了想說,還真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啊。按輩分,你是我叔呢,但是咱倆一起共事都是村干部,這么論的話你是我哥,我就直說吧——我媽這墳地找好了,這打墳的人還得你幫我,本來昨天就要跟你說,又想你今天肯定來,必須得你承頭呢。老馬說,這事我盤算也得落在我的頭上,你放心,我可以承頭,但是現在有個問題,咱村里,能下苦打墳的人越來越少了,這兩年啊,誰家埋人都是找個打墳隊的人,價錢也差不多,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啊?苗小偉說,我也不是不想掏這筆錢,自己人挖自己的地,互相熟悉,也知道深淺。老馬說,我就是給你說這事,你家這個林地啊,雖然遠,但是在路邊……地有點硬,我怕打不到位。高陰陽咋要求的呢?
這兒正說著,高大鵬進來了,兩下互相介紹認識了。打墳這事,老馬沒少干過。過去,農村誰家老人去世了,要埋一個人,大家都是一起幫忙干活,一起相互幫助抬扶老人上山,因為誰家都有老人,誰家都要過這一關口。但是,自從大家都走進城市后,喪葬的方式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變了,喪葬就成了一種形式,一種大家回鄉(xiāng)的緬懷方式。高大鵬自然有他的要求,但是,這個要求,老馬心里沒有底,你若說下苦挖坑的人,真不多了,沒有啥經驗的農民上去挖墳也有危險,這是一門技術活。苗小偉只好說,這事不敢耽擱了,再有四天,咱老人就要上山了呢。那邊路好,我讓小朱找個挖掘機,先挖出三四米,再深就沒辦法了。這個辦法倒是不錯,老馬也同意了,其他的人他來找。這事就算商定了。
苗小偉把老馬送到殯儀館門口,突然有些遲疑地拉住老馬說,馬叔啊,我媽這件事情,你得上點心,哪怕是挖得不太標準,那也是我的面子啊。老馬說,這我明白,你自己也當心點,我來的時候,村里有些人,想趁著這個機會來靈堂鬧事呢。苗小偉笑了笑,他知道,他媽這喜喪,想找他鬧事的恐怕不止三五個人呢,他當初欠了村里的民工工錢,這三四年沒還上的數不勝數。他只能賭啊,在這種喪事上,他賭人心的底線。老馬更清楚,不是村里沒有打墳的人,而是誰都不愿意給苗小偉他媽打墳,誰提起苗小偉都恨得牙癢癢的,但是,在喪事面前,大家不去吊唁已經是對苗小偉最大的蔑視了。
老馬準備走到下面的公路上,然后再想辦法出了小溝乘車。苗小偉說,馬叔,讓小朱送送你,你稍等一下,他出去采購去了。老馬說,我等不住啊,閑著還是閑著,就走走,你不用管,你忙你的事。苗小偉突然又叫住老馬說,馬叔,你說,我媽到底是活著呢,還是死了?老馬聽到苗小偉的話,突然笑了笑說,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唉,到底是自己親娘呢,人都一樣,我記得我媽去世那會兒,我有一兩年時間,總是緩不過勁來,覺得我媽還活著呢。小偉啊,別太難過了,人在世上,一茬又一茬,這是自然規(guī)律啊。苗小偉問,叔,那你說,我媽還能明白咱現在想啥不?老馬也一愣說,咱是唯物主義,人死了,那就啥都沒了,沒啥鬼魂,你別聽陰陽啥的亂說。苗小偉問,啥都沒有了?啥都不知道了?老馬肯定地說,啥都不知道了,燒了一堆火一樣,冒了個煙,沒了。苗小偉哦了一聲,低著頭琢磨著什么,老馬也不管他想啥,自顧自地走了。
苗小偉低著頭,一臉的晦氣走回殯儀館,一整天,感覺都沒有啥精氣神。一直到中午的時候,才有兩個同村的老年人來吊唁,一起說起來,都是曾經和苗小偉他媽在村里,經常一起說話的婆姨,看著苗小偉他媽躺在棺材里,她們也不免生出了悲傷,哭得淚水漣漣。
村里的規(guī)矩是,年過七十歲的人,不行禮,所以,來的幾個老太太,苗小偉也按規(guī)矩把記上的禮,原封不動退還給她們。他盤算了一下,村里有八十多戶人家呢,按理說,每家每戶都該派人來吊唁上禮,這都過了中午了,除了老馬捎的這十幾戶禮,其他人卻不見蹤影,這事讓他有些難堪。
他是做了對不起村里人的事,而且還不是小事。當初,帶著村里的三十來號年輕人,遇到個好機會,給城里的大老板修路,沒幾年便小有所成。后來自己單獨干工程,工程要墊資,他就把大伙兒的身份證都拿來做抵押。工程款遲遲不能結,那些村里年輕人的身份證個個征信有了污點,有了污點以后,買房結婚孩子上學都處處受到限制。
不管咋樣,最終,苗小偉成了更大的包工頭,那些跟著他干活的民工,莫名其妙或者背債,或者被劃入征信黑名單。為了貸款做更大的生意,他又拿著親戚和朋友的房子抵押,貸款,一步步從這種操作中獲得更多的利益,干更大的工程。而那些民工呢,就算被苗小偉坑過,為了能賺點錢,還不得不把身份證借給他,不得不跟著他干活、掙工錢。
苗小偉他媽得病那年,苗小偉的工程上死了人,苗小偉也被更大的包工頭坑了。他又不敢說,偷偷民間借貸,因為銀行他已毫無信譽。貸款再多,也填不滿那大窟窿,因為工程半路叫停了,成爛尾工程了。他欠的不僅僅是乙方的錢,還有第三方、第四方等等。但是,民工的錢他不敢欠啊,民工去政府上訪討薪,他不得不又去民間借貸,貸款越來越多,三年時間,一個千萬富翁就成了百萬負翁,而且那些欠款與日俱增,跟隨他的那些民工,那些村里出來的鄉(xiāng)親,一個個變成了他的仇人。誰都知道苗小偉有錢啊,誰都不知道苗小偉欠了那么多錢,大家都認為,苗小偉是故意把錢藏起來,不肯還,典型的老賴。老賴不是鄉(xiāng)親們給他的外號,而是法院多次的通緝令上的信息。
他也一直覺得自己挺冤枉,他賠錢那是因為承包工程的大老板不干了,不見了。起訴大老板,大老板壓根就是個騙子,請了律師應訴,拿著合同辯訴,他反而敗了。等于在簽合同的時候,他就被大老板埋了坑。鄉(xiāng)親們有些當民工,有些是賠上了機械或者材料跟著他干,民工的錢還了,但是,這些還做點更小生意的鄉(xiāng)親就不得不向他天天討賬,互相也沒有合同,又沒法起訴他,這就成了一種良心債……
反過來,苗小偉又覺得,鄉(xiāng)親們很難理解他也算正常,他能告訴大家我被騙了?我苗小偉是誰啊,怎么能讓人給騙了呢?就算是為了面子,也得強顏歡笑地支撐下去。
還正這么想著,老羅來了,老羅帶著五六個年輕人,兩輛車,都是豪車啊。老羅一來,苗小偉面子上掛不住,臉立刻沉下來。老羅拍了拍苗小偉的肩膀說,節(jié)哀順變啊兄弟!
老羅按規(guī)矩,跪靈,而后燒紙,也像老馬一樣,點了十首歌。老羅來了,就將整個苗小偉他媽的喪事推向了高潮,這“平凡廳”也變成了不平凡的地方。誰都看出,這老羅是大老板啊,老羅也一股子土豪氣沖天說,唱么,使勁地唱,唱好了繼續(xù)點歌,流行啥唱啥!
老羅說完,拉著苗小偉向那小房子走去,很豪氣地隨了兩千元份子錢,老羅說,兄弟你困難呢,我這做不到雪中送炭,起碼是雪中送根柴火啊。上完了禮,老羅說,哎呀,給你打了多少電話打不通啊,以為是你咋了……苗小偉說,是我媽。老羅說,沒錢就說嘛,兄弟的大門永遠向你敞開。苗小偉趕緊說,還能應付,能應付。在老羅的面前,苗小偉就像個毫不生氣的小弟弟,顯得猥瑣又畏懼,連說話都低了三度。
老羅是專業(yè)放貸款人員,不請自到。老羅說,我是金融專業(yè)畢業(yè),干的也是金融專業(yè),跟黑社會不沾邊,也沒有黑社會的手段。這是老羅的口頭禪。老羅隨完禮,就挨住把苗小偉的三個姐姐認識了一遍,又緊緊握住喜梅的手說,妹子!辛苦了,節(jié)哀順變啊。我們早就聽說你了,就是沒有緣分認識……看清楚啊,我就是老羅,叫我老羅就行,老羅老羅,要錢找我。我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活雷鋒,全心全意為苗老板服務呢。喜梅使勁要甩開老羅的手,老羅堅決握著不放說,妹子,有啥困難盡管給我說,來來來,掃個微信哦。
老羅這一頓操作,也不說還錢的事情,但是,苗小偉知道,他今天來,無非就是要錢。他借錢的大頭都在老羅這兒。老羅的借錢,利息比銀行高三倍,但是,又比普通民間高利貸低一些。他講信譽,不胡來,尤其是不人身威脅。老羅是個講究人,但是,老羅也有老羅的麻纏,他不嫌煩,不怕丟人,不依不饒。
老羅不說還錢的事情,可做事說話處處沖著錢。喜梅顯然不高興又不好發(fā)作,她沒見過老羅,但是卻知道老羅是啥人。苗小偉推開喜梅,對老羅說,咱回房子喝水嘛。老羅說,喝啥水呢,高興呢,這不是喜喪么?要高興。苗小偉拉了老羅在角落里說,利息的事,我盡快清理,你總得等我把人埋了,把禮收了啊。老羅嘿嘿嘿笑著說,你能收多少禮?你可想好了,差得遠哩。今天來,我可不是搗亂,我就是來吊唁一下咱媽,我還以為咱媽沒孝子了,原來你還在啊。苗小偉說,實在沒地方想辦法啊,我不躲著咋辦?老羅也不說啥,聽著外面唱一首蒙古歌,高興起來。
老羅是個愛紅火熱鬧的人,聽著樂隊唱歌,自己也心癢癢起來。樂隊唱著海來阿木的《別知己》,老羅早就按捺不住自己騷動的心,跳上臺,開始跟著歌手一起唱,動情處,擺了擺手,讓樂隊的歌手趕緊下臺,他要深情獨唱。樂隊的歌手只好下了臺。
老羅站在臺上,比歌手還像歌手說,今天,我們最親愛的老媽媽離開了我們,她才是我們最知心的知己,她走了,只是暫時的,她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讓我來把這首《別知己》送給我們最親愛的媽媽!重新開始!音樂,走起!
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了,老羅深情獨唱《別知己》,音準特別到位,表情異常生動,歌詞一句不差。于是,“平凡廳”外的歌舞臺就成了老羅的個人演唱會,聚集了眾多觀眾,大家似乎把喪事都忘記了,苗小偉也覺得,這死的不是自己的媽,而是老羅的媽!
老羅唱完了《別知己》,還繼續(xù)在唱《點歌的人》《你的千山萬水》,每唱完一首,他都要深情地告白一段,不厭其煩。
苗小偉趁著這個空當,去接了高大鵬的電話。高大鵬說,兄弟啊,你村的人咋這德行?。恳伙泐^土都沒動呢,要吃要喝呢。你讓小朱開車送來些酒菜才行啊,這也是規(guī)矩,怪我沒安頓你。苗小偉趕忙找小朱,小朱說,煙酒不夠了,還得買啊。苗小偉說,打墳人用的,便宜點,你親自跑一趟,買些榨菜啥的當下酒菜。小朱看了看苗小偉,接過錢說,哥,咱還不如用打墳隊呢,這代價太大了。
苗小偉沒說話,小朱是喜梅的外甥,他是一片好心,這孩子實誠,當年跟著他包工,腿腳勤快,現在雖然他不濟了,遇到喪事,跑得依然挺勤快。
到了晚上,高大鵬又說,人都跑了,就剩老馬一個人跟他守著這個破坑啊。苗小偉問他咋回事?高大鵬說,下班了。苗小偉說,下班了?他媽的,挖個坑還有下班時間?高大鵬說,老馬也沒辦法,這兒剛才幾個人喝得昏天暗地,老馬這會兒都沒法跟你通話了。老馬搶過高大鵬的電話說,苗老板,哎呀,你這大事啊,這第一天挖墳,這群王八蛋高興啊,喝得五迷三道,一個個都下班了,八小時工作制啊,我一個個都臭罵了,我總不能綁著他們的腿吧?
苗小偉說,人咋都成這樣了?啥球人品么?
高大鵬說,哥啊,你也別生氣,咱再想想其它辦法。喜喪,喜喪,別生氣。
五
一大早,高大鵬就跑過來,匯報挖新墳的事。他前腳來,后腳老羅也來了。老羅站在旁邊不走,盯著苗小偉,苗小偉說,這咋辦?要是就這么下去,我爸我媽往哪兒埋呢?高大鵬說,哥啊,你也別指靠老馬辦事啊,他就一個和稀泥的人啊。苗小偉說,他昨天在這兒給我發(fā)誓發(fā)得嘣嘣響說,誰家還不埋個老人啊,互相幫助啊。高大鵬說,話是這么說,哪里找人啊,村里能挖墳的人,都上了年紀,都住城里呢,還天天打工呢,打工一天,就有一天的工錢呢,你這挖墳這么累,還不賺錢,誰愿意來呢?老馬也想辦法了,就把村里稍微年輕的人喊來,這些年輕人,來了就挑三揀四,覺得沒啥下酒菜啊,煙酒也不好啊,有個小伙子啊,硬說這是假酒啊,說,苗老板給他媽辦喪事,咋還拿著假酒糊弄人呢?你說這不是成心搗亂嗎?苗小偉說,就是不想干活嘛,良心他媽的都被狗吃了!當初,我包工的時候,他們不是跟狗一樣老實,跟著我,就為在我工地上找個工作么。
老羅突然插話說,苗老板,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旁邊的高大鵬也不敢問這個人是誰,也沒敢主動搭話,就說,還有個問題啊,這些人應該也沒做過打墳的事情,挖土機挖過,一個個都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怎么干呢。苗小偉說,就這?高大鵬說,小朱把煙酒菜拿來,然后就開喝,喝得一個個東倒西歪了,一看時間,都八點多了,還說這算不算加班啊,一轉眼,人都不見了。老馬那點小酒量,被灌得直接睡過去了。苗小偉說,人品太差,太差了!高大鵬繼續(xù)放低聲音說,這些人,都說你欠他們工資呢,材料費用呢……苗小偉不想聽,但是,話已經出來了,老羅就不得不插句話說,你小子到底欠了多少錢啊?咋到處都是債主,這兩天我的微信都被問爆了,都問你媽在哪個殯儀館呢!我都沒說!苗小偉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說,時間也來不及了,你說咋弄?高大鵬說,趕緊找打墳隊啊,這些人不靠譜么,打墳隊是專業(yè)人員。老羅也插了一句說,趕緊找,后天就下葬呢,總不能挖個坑隨便就埋了。
老羅看著也著急,臨出門不由得又插一句話說,苗老板,打個墳還要雇別人,你要好好想一想,反思反思,你自己的人品呢!
苗小偉一臉的尷尬,又不好跟他辯駁,拉住高大鵬說,就按你說的辦吧,你去找人,打墳隊的事情就拜托你了。高大鵬說,哥啊,這錢可不能欠,都是下苦的活,按天結呢。苗小偉說,行!
今天來的都是同學、朋友,這倒來得勤了些。人來得多點,老羅唱歌也來勁,他今天改換了風格,他給樂隊直接發(fā)了五百塊說,你們借機行事啊,我這是專業(yè)人士,我啥時候想唱我就唱。你們旁邊鼓掌就行,樂隊當然樂得這樣做,只不過時不時上去由主持人說幾句廣告詞:親愛的孝子和朋友們,這就是我們專業(yè)的喜洋洋樂隊,紅事白事喜慶事,有我們在沒有不熱鬧的事。接下來,請繼續(xù)由我們的特邀歌手老羅同志,深情演唱!
老羅今天穿著漂亮的西服,打著紅色的領帶,一是紅領帶辟邪,另一方面也顯得喜慶,款款走上舞臺說,剛才我看了禮簿,是苗小偉兄弟的小學同學,張同學還有李同學,你們來吊唁苗老板的媽,我們十分榮幸,我代表苗老板向你們表示感謝,讓我以一首毛不易同志的《消愁》,表達我們的謝意。
接著,老羅自我陶醉地在舞臺上開始了一天的演唱。
一會兒,高大鵬又打來電話說,哥啊,這打墳隊的價錢可不便宜啊,你打多深呢?多一米有一米的價錢呢。苗小偉想了想說,你說呢?高大鵬說,我也看明白了,咱這喜喪更不容易,能淺則淺,也不敢太淺了,不然被狗刨了。高大鵬說,不是用挖掘機已經挖了三米多了嗎?你自己看著弄吧。高大鵬說,對,再深一點,也不太好埋了,你看著給個三五千就行了。苗小偉只好說,行,按你說的辦吧。
中午的時候,高大鵬又說,你抽時間回來看看,心里也有數。苗小偉哪有時間回來呢,只說,大鵬,你看著弄,咱媽這事,不要出紕漏就行,畢竟是喜喪,所以,以喜慶為主。高大鵬聽了苗小偉的話,也是一頭霧水。墳挖好了,那就得把苗小偉他爸的墳也打開了,這樣才能合葬,他話還沒說完呢。又打電話過去,說挖他爸的墳,挖墳是一個價,挖坑又是另一個價,抬棺材是一個價,埋坑又是另一個價,不敢有一個程序遺漏了!苗小偉說,這不是全套服務么?高大鵬說,全套服務那也得說清楚,說不清楚,錢不到位,把死人晾在山梁子上,大家都難堪啊。苗小偉說,那全套服務,一共多少?高大鵬說,人家要一萬二,我還沒跟你商量,還了八千。苗小偉說,八千就八千!高大鵬說,你該好好聽我說,我給還了八千,人家還不同意。苗小偉說,那就一萬,再多我也掏不起,不干了就換別人!高大鵬在電話里跟挖墳隊的人商量,果然就應諾了。
苗小偉這個時候哪里顧得上這些,他正和喜梅在禮房里吵鬧,這結婚二十多年,他倆送出去多少紅事白事的份子錢,那都得一個個收回來啊。喜梅說,我沒記賬啊,苗小偉說,我記了,去家里找啊。喜梅說你放哪兒了?苗小偉急紅了眼說,就那個放你內褲抽屜最里層的一個小本本啊。喜梅說,我咋沒印象???苗小偉說,昨晚就告訴你回去找,現在這都大中午了,快去啊,總不能讓別人去翻你的內褲吧?喜梅這才撇著嘴回去找了。果然找出一個手掌大的小本兒,里面密密麻麻記著他過去給同學、朋友還有很多想不起是誰的名字,后面都標注著隨份子的錢數,三百、五百、一千還有個別兩千的數額。
昨天他就聯系了一位威信較高,在同學中愛顯眼,比較活躍的同學。委托他去通知所有的同學,短信辭文都幫他寫好,并發(fā)給了所有的同學。這是初中的同學,他想了一下,又同樣發(fā)給高中的同學,還有小學的同學。他想,同學還是比較好說話么,也重情誼。
正忙亂著,老羅就跑進來,不住地翻看禮簿,然后說,人不少了啊。人是一門好生意!老羅看著他,他也盯著老羅,好像不認識一樣。苗小偉問,你說啥?老羅又一本正經地說,人,是一門好生意!苗老板,你比我清楚啊,什么生意都沒有人的生意來錢快!
苗小偉一瞬間陷入了一種迷茫狀態(tài),老羅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苗老板,你做了這么多年生意,應該結交了不少朋友,電話本拿來,挨個發(fā)信息啊,這個時候不收禮,還等啥時候?以前的領導,合作伙伴,別遺漏啊。你想想,你就這一個老人了,再要辦紅白喜事,那就看你娃娃啥時候結婚了,所以,要把送出去的份子錢,都逐個兒收回來。
苗小偉說,我這是老人歿了,不是做生意呢。
老羅大笑說,現在誰不是把這當生意呢?我認識一個縣的領導啊,臨退休之前,想把過去送出去的份子錢收回來,想了個辦法——辦壽宴啊。給他爸辦壽宴啊,八十多歲,生硬變成了九十大壽啊,請來的人都得隨份子啊。還有幾個朋友,住了新房了,也請客擺宴席,收禮收份子錢。更有過分的人呢,買了輛車,兒子滿月,大肆擺宴席,還不是為了把份子錢收回來?你這明擺著的白事,而且是喜喪,還不得把過去隨出去的份子回收回來?放心,大家都能理解,你現在情況也不同以前,趕緊打電話?。?/p>
苗小偉也知道老羅說的是實話,但是,他還是有些遲疑,老羅就問,怕啥啊?一碼歸一碼。老羅應該是猜出他的心思來了,這些所謂的朋友,都是當初他隨出去最大的份子,大頭都在這些朋友的身上,但是,他的債務關系也在這些人身上,就像老羅一樣,他雖然隨了兩千元份子錢,但是,他也欠了老羅不少錢,這一年累積下來,利息也讓他喘不過氣來。老羅之所以緊追不舍地跟他要錢,那是因為去年他差不多三十萬的利息還沒還清呢。
他看了老羅一眼說,把這群債主招來了,我應付不了。老羅很自信地說,怕啥?我不是告訴你了么,一碼歸一碼,人死為大!我看了一眼哦,這些人,哪個人都比你人品好,誰要他媽的敢在這種事情鬧事討債,我?guī)湍銚踔?/p>
可能真是自己想多了吧,老羅的話他知道,老羅有自己的算盤呢。等把這些朋友的份子錢都收了,他也差不多能收夠去年的利息了。所以,這份子錢,在其他人的眼里,那就像一盆肉,一群狼狗等著搶呢。老羅是最先霸占了這個盆,現在就等著盆兒滿滿當當了下嘴……
那些字跡模糊,只有苗小偉才能認識的人,他挨個都發(fā)了信息,有一面之交的朋友,有供貨商,有欠錢的債主;當然也有這十幾年認識的各種官方的朋友,什么城管局的啊,住建局啊,審計局啊,潑出去的水,哪怕抓把泥,那也不吃虧。老羅說得對啊,人,確實是一門生意,到了下午時分,已經收了十多萬的份子錢,老羅像一條狗一樣,一邊在外面汪汪汪唱歌一頓,而后就跑進禮房,查看份子錢,那份子錢也像累積上漲的股票,讓老羅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對著禮簿,苗小偉也在心里打算盤,拋去這喜喪的用度,給老羅的利息,還是差著一點呢。不過還好,明天還有一天時間收回份子錢,他聽到,老羅正在外面的舞臺上唱起了《打靶歸來》,還鼓動著臺下的觀眾一起跟著他唱,一片歡樂的海洋……
他找喜梅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喜梅還盤算的是,收了這二十多萬的禮金,該怎么給自己娘家人還錢呢。苗小偉說,這事怕是沒得商量啊,你看外面這位債主,他把今天收的份子錢已經拿走了,他不翻臉,咱又不能主動跟他翻臉。每天帶著三四個打手保鏢,別把喜喪再搞砸了。喜梅恨說,苗小偉,那你借我娘家人的錢,啥時候還?苗小偉說,遲早要還呢,你最清楚我現在的處境,不管咋樣,咱把我媽埋了,要殺要剮要磕頭,我去啊。喜梅知道現在的苗小偉大不如前,可也不能這個時候跟他鬧,苗小偉能有錢,有一大半功勞是因為這個老婆懂事。喜梅很早就想提出離婚了,但一想到苗小偉當初有錢的時候,對她的好,她良心又過不去。她也早就做好打算了,只要苗小偉把她娘家那邊欠的債務還清了,他們就立即離婚,苗小偉也同意了這個方案。
苗小偉說,我能理解,男人嘛,可以欠著全世界,但是不能欠著自己身邊的女人。
就憑這一點,老婆喜梅才心甘情愿參加婆婆的葬禮,再者,婆婆在的時候,對喜梅也好,所以,她也不說啥,全程跪孝。
苗小偉說,咱現在還是夫妻,我眼下最當緊的是,把過去隨出去的份子錢收回來。喜梅說,那就收吧。苗小偉說,我本本上記著的人,收的也差不多了,就差你了。喜梅不明白說,差我啥?苗小偉說,我媽,也就是你婆婆啊,她去世了,咱倆是夫妻,你是不是也給你的同學啊朋友啊,全通知一下?
喜梅睜大眼睛看著說,苗小偉,你想錢想瘋了吧?這個時候,老羅跑進來,狠狠地灌了一口水說,小偉說這個話,確實不夠地道啊。自古以來,都是直系親屬才請朋友同學隨份子呢,公婆老丈人丈母娘,那都不算事!不過,也有例外啊,一是咱媽這是喜喪,另一方面,你發(fā)信息的時候說明,我婆婆就是我親媽啊,也請各位親友前來吊唁。反正就是這個意思……
喜梅看著老羅就覺得有點害怕,渾身上下都是文身,說話做事都豪橫。她又看了苗小偉一眼,苗小偉鼓動她說,咱媽在的時候,你想想,對你最好,比對咱三個姐都好吧?喜梅點頭。苗小偉說,咱媽最親誰?當然是最親你了,把你當親女兒,你把她當一次親媽,咋了?再說了,這種事,你給人說了,他們來不來是他們的事情,如若不說了,你人品好,別人還覺得你生分呢。
苗小偉在喜梅跟前倒是一套又一套,喜梅還真聽了他的話,拿著手機就開始發(fā)信息。
苗小偉叮囑她說,一定記住了,咱是喜喪!告訴他們,來吊唁的人,就算是增福壽呢。
六
第四天早上不到五點,苗小偉就被電話吵醒了。高大鵬在電話里急切地叫喊說,小偉,你還是回來一趟吧,你爸棺材挖出來以后,不見了。苗小偉問,咋就不見了呢?高大鵬說,昨天晚上挖出來,我們準備清早上先把你爸的尸骨放進新墳里,讓你爸在這新墳里等你媽,結果昨天晚上,通往你家新墳的路,被人挖斷了,我趕緊讓打墳隊的人去修路,修到半夜,還沒來得及把你爸尸骨放進去,今天早上就瞇了一會兒,你爸的尸骨就不見了。
苗小偉一聽一骨碌爬起來,開了車就往村里趕。汽車行駛了四十多分鐘就到了村里。他先去了埋他爸的墳地,高大鵬和挖墳隊正蹲在墳邊吃早餐,每人抱著一個簡易包裝的豆?jié){嘶嘶嘶地吸著。看到苗小偉急匆匆趕來,高大鵬趕忙給他敘述“案情”說,你看,昨晚尸骨和棺材都在這兒,那邊挖新墳的人說,路斷了,本來這事我昨晚就想告訴你,又想路斷了,讓工人修好就行了,棺材放這兒總沒有人動吧。結果昨晚只顧修路,今早回來找,只見棺材不見人了。旁邊的工人說,我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光天化日之下,把棺材里的尸骨偷走了。
苗小偉看著空蕩蕩的棺材,一陣無名的失落,又不確定問,你確定我爸就在棺材里?這句話問得高大鵬莫名其妙說,小偉哥,這么多人看著呢,我是打開棺材本來讓你上來也看看呢,結果你忙,說不用看了,大家伙作證啊,要不咱把墳再挖開來看看?舊墳已經填埋了,光天化日下,誰要這沉了十年的尸骨?。棵缧ハ肓讼胝f,昨天確實忙,我也累得實在一點精氣神都沒了。
苗小偉又仔細看了一眼那棺材,到底是柏木棺材,在墳土里埋了八年了,還是完好無損。高大鵬說,你爸也只剩了尸骨,肉都腐爛得不剩啥了。苗小偉捂著嘴巴,從棺材里翻找了一會兒,找到一個金戒指,這是當初埋他爸的時候,他偷偷放進去的,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完好無損。顯然盜賊也不是為了錢,不然絕不會留下金戒指,只有他心里知道,這是有人故意搗亂報復。
高大鵬試探地詢問他,哥,這事確實很蹊蹺啊,要不,咱報警吧。苗小偉沒有說話,四周望了望這群山,突然想起埋他爸的時候,那時候是何等的風光?。‘斈暌彩峭A宋逄祆`,那五天過得風風光光,村里的人都跑來幫忙,他幾乎什么都不用考慮,什么挖墳啊,什么殯儀的事務,他一概沒考慮,都是大家伙兒提前就準備好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跑到吊唁的靈棚前守著,靈前每天滿滿都是孝子。幾個朋友和公司里的人,還搶著穿孝,連孝服都不夠用了,還多購買了三十套。現如今,他媽的喪事,雖是喜喪,村里除了老馬,沒一個人來吊唁瞅一眼。人世間的冷暖一下子涌上心頭,苗小偉就蹲在棺材旁邊哭了起來,哭得傷心不已。他媽去世這么長時間里,他還沒有掉一滴眼淚,因為他知道,他媽遲早有這一天呢,心里早有準備,只是沒有想到這一等就是三年。一時間,這傷心的淚水,他不知道為誰而流——是他爸,他媽,還是他自己?
他哭了一氣,把太陽就哭了出來,高大鵬一臉的尷尬說,現在哭也沒有用啊,要不我現在就報警吧。苗小偉擦了把眼淚說,報啥警呢?丟人錢還不夠呢,來來回回,我媽還埋不埋了?高大鵬也是尷尬地說,那也不好找啊,我們在這山里已經找遍了,肯定沒有,別人要是故意拿走扔了,隨便哪兒,咱都找不著啊。苗小偉說,那就不找了吧,棺材放進去,怎么說,還有腐肉和這破衣服呢。高大鵬說,也只能這樣了,把這棺材當個衣冠冢吧。
合了棺材,打墳隊就把這空棺材往新墳的地方送去。苗小偉跟在后面,路過那段斷路的時候,苗小偉跳下車,仔細查看了一番。路是通往新墳的必經之路,也是鄉(xiāng)級柏油路和土路之間連接處。這挖掘方式完全是工程手法,之前劃了線,挖下去三米多,車輛肯定通不過去。
他查看路的時候,老馬就趕過來了。老馬問,昨天晚上就聽說路斷了,我昨天喝醉了呢。苗小偉說,你昨晚和誰喝酒呢?老馬說,咱政府的兩個駐村干部,還有三牛,黑二。苗小偉仰著頭嘆了口氣說,這事做得太不地道。老馬說,怪我,怪我……村里的人,人心散了嘛,他媽的遇個白事,還都躲躲閃閃,實在是讓人心寒得很。又問,三牛和黑二回來干嗎?老馬說,這兩人回來給他媽交醫(yī)保、領養(yǎng)老金呢。苗小偉說,不是都有微信嗎?交錢的事還用得著跑一趟?老馬說,現在不是都讓人臉識別嘛,萬一人沒了,那不是領空頭養(yǎng)老金么?老馬也看出苗小偉的疑惑說,這兩個人肯定不會干這事,你放心,昨晚喝酒,被灌得直接睡過去了,跟我一個炕頭,現在還沒醒來呢。苗小偉問,那這兩天還有誰回來過?老馬說,大概都回來過,就是這養(yǎng)老金的事情,不過,大都是去了政府,回來在老家院子轉悠一下就走了。
苗小偉拿出煙,猶豫了一下給老馬遞了一根,然后獨自悠悠地抽著。老馬說,小偉,明天埋呢?苗小偉想起什么說,哦……我爸的墳,我給填平了,你放心吧,謝謝你的林地。老馬說,那就好,埋你家林地也好,你也放心。苗小偉說,這路我讓打墳隊填埋好了,明天可不敢再出事了。老馬說,你放心,我給你守著,明天一早一定讓你媽順順利利上了山。
抽完煙,苗小偉就趕忙往殯儀館跑。那老羅的聲音遠遠地傳來,苗小偉定了定神,給他媽靈前燒了紙,胡亂塞了兩口饃,然后就跑禮房去看情景。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禮入份子的時間了,他對照了一下自己手里的小本子,那隨出去的份子錢,還有一半沒收回來,也就是說,他曾經入份子的人,有一半沒有來入他的份子。他有些焦急,這些人大部分在兩天前,他都發(fā)了短信,不可能不知道。
他心亂如麻,不知道什么時候,老羅就在他旁邊冷冷地說,人是一門好生意??!小偉,你得想辦法繼續(xù)通知人來吊唁啊。苗小偉知道,他這是又在催賬呢,往年利息的累積,這一次一定要還清,老羅表面看起來和和氣氣,但是,他做起狠事,不留后路,這也是老羅能在這個城市敢做放貸生意的原因。
苗小偉說,都通知了,大家不愿意來,我也沒辦法,我看了一下單子,沒來的人,大多數是我欠人家錢的同學、朋友和親戚。老羅說,你欠他們錢,他們更應該來吊喪啊,你說你的那些朋友親戚都是些啥人呢?苗小偉無奈地笑了笑說,樹倒猢猻散啊,我窮了,聰明點的人,誰不是躲得遠遠的呢?老羅接著他的話說,看來只有我是你的真朋友!苗小偉說,老羅,人這一輩子,真沒意思啊,死了也沒意思,活著更沒意思。老羅說,唉,你可別想不開啊,好好活著,總有一天翻身呢!苗小偉說,你放心,我不會去死,我苗小偉什么沒見過啊?我也能理解,我現在一身債務,官司纏身,誰都指望不上我了,沒錢就等于沒人品了嘛。老羅說,兄弟啊,能這么想就對了。有錢的時候,說啥做啥都是對的,沒錢的時候,就算你媽死了,那也是錯的!
喜梅特意進來給他說,我的同學朋友都通知過了,人家來不來,那是人家的事情,誰都知道,公婆丈母娘老丈人那是不在邀請范圍內,真是丟人丟到家了。老羅說,那有啥可丟人的呢?死者最大嘛,來不來是他們的事。喜梅也沒理老羅,又問苗小偉,文博還是別來了,他馬上高考呢。
苗小偉欲言又止地沒有接她的話,這話就讓老羅聽到了,老羅說,對啊,孫子咋沒跪孝呢?這不合規(guī)矩啊。苗小偉也是一臉的愁苦,喜梅說,他馬上高考了,耽誤孩子學習呢。
老羅毫不忌諱地說,苗文博是咱媽唯一的孫子啊,按照風俗,那必須得由他來扛引魂桿呢,他不來咱媽咋埋呢?苗小偉心里罵喜梅,尤其是不該當著老羅的面提起苗文博的事情。老羅是啥人他很清楚,老羅若是知道了苗文博的情況,他還不得去拿苗文博威脅他?但這個時候已經遲了,他恨得咬牙切齒說,你無論如何今天晚上之前把他接過來!喜梅說,沒法接啊,再有一個月就高考了,這個時候耽誤學習,而且情緒起伏,對孩子高考不利??!苗小偉耐心地說,文博是他奶奶一手帶大的孩子,小學,初中,那都是跟著他奶奶,兩人感情多深?他如果連知情權都沒有了,他到時候考完試,還不得跟你納命?喜梅聽到苗小偉這么說,似乎有些心動了。
老羅趕緊湊一句說,喜梅,這你得聽小偉的話,這是大是大非啊,親孫子不來,老太太不答應,全世界的人都笑話你呢,你不能背著一輩子的罵名啊。你背著這罵名無所謂,那咱兒子一輩子抬不起頭啊!
喜梅聽了這話,顯然不敢繼續(xù)耽誤了,趕緊打電話給學校的班主任……老羅就問苗小偉,咱兒子學習怎么樣?哪個班啊?苗小偉知道,如果不告訴他,他也能打聽得出來,這事恐怕老羅早就有所準備了。
如今,他也沒時間過多揣測老羅的心思,老羅表面也沒把這些當回事的樣子,在外面的樂隊舞臺上開始唱歌了,歌曲嘈雜不已,聽不清楚歌詞,但是聽眾眾多,一邊唱一邊就跳了起來,唱的卻是《雙截棍》。
苗小偉開始挨個給那些還沒有隨份子的朋友、同學、領導發(fā)短信。他第一次發(fā)信息的時候,那是與高大鵬剛剛訂了時間的時候。這一次已經是第二次發(fā)信息,他心里非常忐忑。
那些收到短信的人,大多數沒有回復他,只有個別人回復了“節(jié)哀順變”。他心里很清楚,第二次給他們發(fā)短信的人,大多數與他有債務關系,或許他們的心里也在猶豫。恰恰這種猶豫,讓他感覺到了極度的失落,看清人世間的真假與虛偽。時間越久,他越覺得這是對他良心的拷問——拖欠工資,拖欠勞務費用,私人借款、貸款。為了當初那個工程,他竭盡全力,以為可以撐下來,他不得不四處借款,維持工程運轉,沒有想到總項目老板跑路了,最終他落得這個結果。這三年,他想盡辦法給大家還錢,但是,窟窿太大了,而且越填越大,他覺得這就是個無底洞啊……
那短信就像無聲的嘲笑,他能感覺到對方在用鄙視的眼神看著他。誠如老羅所說,那些債主們,對他已經失望至極,所謂失望到無視,這種無13c430503d6f276ae2977ff55f9ea26e視讓他感到徹底的悲涼和絕望。此刻,他們或許在笑談他媽的死,認為這是一種報應或者是對欠債惡人的懲罰。他決意接受這樣的懲罰,于是,他在每個短信的后面又加了兩個字:喜喪!
七
太陽落山后,老羅先把禮房的禮金先卷了個干凈,而后告訴苗小偉說,這差得有點遠啊。苗小偉問差多少?老羅說,還差十幾萬呢,你這馬上收攤了啊。老羅的話,讓苗小偉感覺他正在撿錢。苗小偉也顧不得這些,說,那咋辦?老羅說,實話說,以你這人品,我也沒辦法,我總不能拿著你請過的那些名單去收份子錢吧。苗小偉說,節(jié)哀順變要是能當錢,你就收了。老羅笑說,你媽是你媽,我媽是我媽,我媽活得好好的呢。
一會兒,苗文博就來了,喜梅開了車把兒子接回來,正巧遇到老羅要走,也或許老羅磨蹭等著,就是等苗文博請假來當長孫孝子。老羅一見苗文博就拉住他問,在哪個班?。繉W習辛苦了,來來來,讓廚房給做個飯啊,這高考復習多累啊。我是你羅叔,你也別難過,咱吃了飯再去哭靈,不著急。苗文博也不管他是誰,先去奶奶的靈前燒紙,認認真真地磕頭,穿了孝服,卻也沒有去吃飯,獨自一個人傷心垂淚。老羅殷勤地給苗文博拍照,一張又一張,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態(tài),而后把手機里的照片給苗小偉看說,哎呀,這么帥氣的兒子,你得好好賺錢啊,若是考上大學,費錢的日子多了。又問,還有一個月就高考?喜梅搶著說,其實不到一個月。老羅長長地哦了一聲說,那要祝福孩子啊,祝他考上一個理想的大學啊。老羅說著拍了拍苗小偉的肩膀,苗小偉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老羅說,我先走了,你要高高興興把你媽埋了,明天早上我就不過來了。對了,咱兒子這學校有啥事,你隨時找我啊,他們校長老師我認識一大堆呢。苗小偉失神地應了一聲。
高大鵬這時候已經帶著打墳隊回來了,接下來就是上祭飯、彩跪和撒路燈了,高大鵬必須得親自主持這些儀式。高大鵬看著苗小偉昏昏沉沉的樣子,就問他,你沒事吧?苗小偉說,沒事,咱就開始吧,早點結束……樂隊的人還沒有走,院子里只剩了一些親戚和個別的朋友們,親人們端完了祭飯,那就剩差不多一半的祭飯需要樂隊的人來端。
端祭飯可以說是喜喪里的一個最重要的娛樂節(jié)目。所謂祭飯,就是孝子最后送死者的最后一頓飯,那要做的樣數齊全,七碟八碗,葷素搭配,根據子孫的多少配菜。后來演變?yōu)橐环N較為簡便的配菜,為了節(jié)約,大多都是用紙盒子做成了碟碗,上面鋪上簡易的飯菜和肉食,第二天焚燒也便利。
端祭飯開始要死者的血親和旁親親自去端,從后廚端到靈前供桌,而后三跪九叩。苗小偉他媽的祭飯不少,大約做了七七四十九道飯菜,親屬端完了,還剩一半多。剩下的祭飯由樂隊指派兩個小丑去充當孝子,挨個端祭飯。
那兩個小丑打扮得滑稽可笑,裹著羊肚子手巾,身穿飄逸的戲服,一只手端著盛祭飯的盤子,一只手舞著毛巾。他們一邊扭著身子,一邊側繞每一名跪地的孝子,伴隨著樂隊歡快的嗩吶聲,穿梭在靈前跪地的孝子中間,一邊走一邊瞅著,看看哪位孝子跟前壓著錢。
孝子面前壓著現金,意味著“壓?!?,小丑們繞了兩圈,看清了哪位孝子跟前壓的數額大,而后,慢慢趴下來,頭頂盤子里的祭飯絕不能掉落,更不能用手去撿,用舌頭和嘴巴來卷那壓在石頭下面的錢,也算是一門技藝。錢到手,一骨碌爬起來,然后得意揚揚地銜著紙幣,扭著身子,把祭飯送到了供桌前,若是拿不到“壓?!钡默F金,他們是不愿意輕易將祭飯送到供桌前的。等于這些所謂的“壓?!保褪谴虬l(fā)小鬼的買路錢……
這個“端祭飯”的娛樂項目在本地尤其盛行,最早在農村辦喪事,成為觀眾們主要觀看的節(jié)目。開始的一段時間,“壓福”是一兩元,最多也就十元,后來越演越烈,為了顯示喪事主家的身份和地位顯赫,十元百元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更有財大氣粗的商人老板,不惜在這個項目上,花掉幾萬甚至十幾萬,一個喪事下來,被這些“小丑”賺走的錢,如流水一般。當然,在一般樂隊里,這些“小丑”也成了一個專門的職業(yè),他們主要的專業(yè)除了端盤子,還有那一系列行云流水的“拿錢”本事,有高難度的“壓?!被顑?,自然也會引得觀眾一片起哄熱鬧的掌聲。
“壓福”當然也有技巧。
開始的時候,孝子只把一塊小石頭壓在一元錢上面,“小丑”只需趴下來,用牙齒咬住一角,用力一扯,自然得逞。后來,數額大了,孝子用二兩酒壓住十元錢,或者用玻璃杯壓住五十元錢,那“小丑”必須得把上面的酒喝完了,才能把杯子下面的錢拿走。只見那“小丑”先把杯子下面的紙幣扯出來,而后當著眾人的面,一口氣把那酒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為了達到真實效果,使勁張大嘴巴給眾人展示干凈的口腔,表示酒已經全部下咽了。緊接著轉過頭,一提氣,另外一只手里的毛巾一捂,那酒早就吐在了毛巾上了。要不然,一場“端祭飯”下來,他早就醉得不省人事了。為了達到紅火熱鬧的效果,出手大方的孝子就直接壓了一瓶白酒,白酒下面可能三五千,也可能上萬,這對“小丑”來說是巨大的誘惑和挑戰(zhàn),一邊表演一邊故意不去銜那錢,他必須得考慮清楚,怎么把那一瓶白酒生生地喝下去才行。那是有絕對危險性的工作,即使當場斃命也不是不可能,于是兩個“小丑”決意合作,但是,孝子自然不同意,想拿走這么多錢,那必須是一個人喝下去一瓶白酒才行,真是想要拿錢,那必須拿命去拼了才行。
當然,小丑見多識廣,沒有喝酒的本事,絕不會干這種職業(yè)。兩個人商量之后,一人就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來來回回地扭著身子,那是要把他心里的矛盾都表現得淋漓盡致才行。而這孝子跪滿靈前的地方,也成了一個戲劇的舞臺,舞臺上,死者成了主角,但是他們一句臺詞、一句唱腔也沒有,卻把兩個小丑驅動得上躥下跳,觀眾卻把小丑當成了另一個主角,而孝子只不過是跑馬走過場的陪襯,為了把喜劇點吸引過來,他們就不得不狠狠地“下注”。只見“小丑”那扭動的身姿挨個在每個孝子身邊繞過后,終于繞到了下“大注”的孝子旁邊,到底那孝子成了焦點,還是那酒瓶下幾千元嶄新的現金成了焦點,已經無從考究。也就是一瞬間,那小丑剛趴下來,先把錢揣進了兜里,同時把酒瓶塞進自己的嘴里,那酒瓶都是特制的防偽防盜結構,酒瓶只能側著,旁邊的孝子就幫他扶住酒瓶,擔心他的牙被翹掉,更擔心那頭上盤子里的祭飯掉落……那酒就像奶瓶一樣,嘶嘶嘶流入“小丑”的喉嚨里,一瓶白酒頓時就成了空瓶,小丑面露驚懼之色,搖搖晃晃地把錢揣好了,把祭飯送到供桌上,而后在旁邊的花圈叢林里發(fā)出一陣嘔吐的聲音來,那痛苦的嘔吐聲,引得孝子和觀眾們則爆發(fā)出一陣熱烈而持久的掌聲……
苗小偉看著小丑上來,他是長孝子,不得不第一個“壓?!?,猶猶豫豫從兜里抽出一張百元大鈔,壓上了一杯酒,這時候,就有花圈叢里看熱鬧的人喊,哎呀,苗老板怎么才壓一百塊錢呢?這話讓苗小偉的臉上一陣燥熱。這是面上功夫,苗小偉其實早有心理準備,無論如何要過了這一關口,他沒說話,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當作沒有聽到。小丑們挨著孝子跪地的場地轉悠了一圈,終于還是決定先把苗小偉身前的這一百元銜走。苗小偉看著“小丑”毫不費力地拿走了錢,也不多為難。不為難,只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也是小丑而已。苗小偉這么做,也給后面的人定了調子一般,大家也只能三五十元地“下注”,整個端祭飯的情景就沒有預想得那么熱鬧紅火了。
但是,端到了后來,兩個“小丑”看到氣氛有些沉悶。就故意吼叫說,苗老板,還有各位老板們,趕緊“壓福”了啊,壓得越多,老太太收到的越多,我們也好給老太太跟前說你們幾句好話,讓她老人家在天上保佑你們升官發(fā)財,全家平安,走起來!這一聲吼,也引來了四周觀眾的起哄聲,就有聲音喊道,苗老板,你若是沒了錢,我們借你二百,趕緊“壓福”??!也有人喊,苗老板,要不你就壓個欠條吧!
這一聲又一聲的起哄聲,讓苗小偉顏面盡失,他知道,那些喊話的人都是偷偷趕來看熱鬧的債主,他們也想看看他苗小偉如何出丑、丟人現眼。而對于苗小偉來說,此時已經無所謂了,這錢都是給“小丑”的買路錢啊,他們能買來活路還是死路,無從得知,何必為這一時之氣而爭高低呢?再者,老羅卷走了所有的禮金后,他也所剩無幾了,不管怎么樣,得應付過這個坎!
苗小偉不為所動,他的兩個姐夫卻不服氣,大姐夫壓了三百,二姐夫壓了五百,喜梅也不甘示弱,最后壓了一千。兩個小丑得了這個便宜,玩夠了,玩累了,這才罷休。眾人笑著離開,苗小偉卻怎么都站不起來了,還好兒子苗文博過來拉了他一把,只說是腿跪麻木了。
撒了路燈,這一切儀式也算完畢了,苗小偉早早躺在小朱的車上睡著了。高大鵬在靈前喊,明天早上五點必須起靈,埋人!都打起點精神來,這是喜喪!
八
高大鵬把苗小偉他媽的棺材裝上車,而后安頓大家跪著磕頭,趁著天還沒有亮,必須早點趕到墳地把人埋了才行。程序進行得都很順利,只有一直不說話的三姐扶著靈車不肯松手,一直哭得昏天暗地,苗小偉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行了行了,別哭了,你也算解放了。
三姐停了哭聲,擦干了眼淚,依依不舍看了母親的棺材一眼。
靈車緩緩駛出殯儀館門口的時候,突然樂隊舞臺上傳來一陣音樂聲,苗小偉轉頭一看,只見老胡穿著一身秧歌服,站在舞臺上,用力擂鼓,那鼓聲激越而奮進,大家也都能聽出,那是秧歌隊的鼓聲。
那激烈的鼓聲中,老胡在微暗燈光里,顯得異常孤單,他一邊打鼓,一邊腳底不安穩(wěn)地扭動著,那打鼓的身姿也變得變形了,好像在燈光之下,他就變成了一只鷹,想要展著翅膀飛起來,卻怎么也無法飛翔,那些鼓點誠如他內心慌亂而無措的心思,怎么也落不到地上。
他遠遠地望著送葬的隊伍,而后將那舞臺上的麥克風打開,緊接著開始唱歌,歌聲立刻在這安靜的小山坳里,回蕩在天空之中。那是一首土得掉渣的民歌,唱的是:
平地里下雨水不一疙瘩流,
你把咱干哥哥撂下上長路。
平地里下雨水不一疙瘩流,
你把咱干哥哥閃在半路口。
那下不完的雨,刮不完的風,
我送我的妹子今天要出靈。
那下不完的雨,刮不完的風,
我送我的干妹子上路程。
那走不完的大路過不完的河,
快刀割不斷你和我,
割不斷你和我。
老胡把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不斷地詠唱,又不斷地從頭唱到尾,一直唱到送靈的隊伍看不到了人影,那老胡的聲音還能夠聽得清清楚楚。越唱那聲音里越含著風、含著雨,攜風帶雨中,漸漸遠去,漸漸含糊,漸漸變成了一種哭泣,變成一種哭訴。
苗小偉埋完他媽后,把親戚朋友們聚在一起,簡單吃了個飯,這件人生大事也算了結了。大姐說,咱媽也算享福了呢,這三年,她也沒受啥罪,咱也別難過了。二姐說,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三姐說,嗯。大姐又說,小偉這幾年困難呢,我們也不知道該怎么幫,咱媽沒了,但是,咱還是一家人啊。二姐說,只要能幫就幫,這次事情也大,咱也沒啥幫上的,前幾天湊那錢,我們也不要了,這是咱自己的老人,這是共同的事情。大姐點頭,三姐不說話。大姐說,媽生病,老三損失最大,還離了婚。三姐說,咱媽的事,跟我的事沒關系,只要小偉好就行。
三個姐姐就這么說定了,走了。苗小偉就在那邊哭,覺得總算是個解脫,這解脫的不僅僅是死人,還有活人。也覺得朋友們都散了,也只有自己的親人還能理解他一些,不免傷心。接著就是文博,他昏昏沉沉不知道文博說了啥,也沒有記住他的話,只說好好考試。
喜梅帶著文博走后,不到半個小時,喜梅就發(fā)信息說,咱倆離了吧,苗小偉,我實在受不了你的債務了。苗小偉說,咱倆不是早就離了嗎?
當初,討債的人太多,兩個人干脆就離了,雖然形式上離了,但是苗小偉還是經?;丶?,喜梅也覺得這是躲債的方式,在內心并沒有覺得已經離婚。離婚證就在抽屜里,誰也沒有多看一眼,覺得比借條還晦氣。但是,喜梅這次提出離婚主要還是因為苗小偉沒有把禮金還給她的娘家,作為苗小偉來說,喜梅也是他的債主之一,他原本告訴喜梅,這次他媽葬禮的禮金全用作給喜梅娘家人還錢,可禮金每天都被老羅一股腦都收走了,他也很無奈,老羅已經給他最大限度的容忍了,他不敢在葬禮的場合與老羅翻臉,何況他還帶著那么多的人呢,萬一搞砸了,這老娘就埋不進土里了。
接著喜梅說,房子已經抵押了,抵押的款項我還了以后,就把房子賣掉,然后還了我娘家的錢,我們兩個都成了窮光蛋,重新生活吧。苗小偉說,可以。喜梅又問,文博怎么辦?本來給他準備的錢,你全拿走了,他怎么上大學?苗小偉說,走一步看一步吧。喜梅說,你媽留的那套經濟適用房也賣了吧,文博上學是眼前的事情,等不得,也看不得。我們也不要吵鬧,為了孩子!
喜梅這么處理,大概是早就想好了,所以,苗小偉并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最后,喜梅說,祝你早日還清債務。苗小偉說,會的。
苗小偉也居無定所,他媽的喪事結束后,他又偷偷換了手機卡,只在他媽的房子里待著,過了兩天,就想起高大鵬,想起還沒有把高大鵬的費用結清。高大鵬連連說不用,只說哥,咱自己人,完全不用客氣啊。苗小偉也知道,所有一切用度里,高大鵬都抽著油水,但規(guī)矩是規(guī)矩,就說,我在經濟適用房里呢,給你準備了酒菜,我想了一下,能和我喝酒的人,全世界也只剩你一個人了。
高大鵬自己帶著酒,苗小偉的落魄他能想見,若是普通人遇到這么多債務,怕是早就無法面對自己了,但苗小偉還是一副旺盛的精神頭,把自己的頭發(fā)和臉收拾得干干凈凈,把自己的衣服也洗得一塵不染,這倒是讓高大鵬少了很多顧慮。苗小偉在喝酒之前,就給他塞了個紅包說,也不多,你也知道,我這債主多得比白酒的種類還多,心里煩得比二維碼都亂,但是,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無論是別人騙我,還是我騙了別人,我總不能騙你這陰陽先生。高大鵬笑了笑,也沒多想,就把紅包塞進兜里,專心和他喝酒。
兩個人喝了酒,話題多,高大鵬畢竟跟他是多年的同學,也不忌諱什么,喝著喝著,就都喝過頭睡過去了。
第二天,高大鵬就被電話吵醒了,高大鵬接起來,卻是老羅的聲音。他自己也有些好奇說,咱倆也熟了啊,你找我干啥?老羅也不客氣,就說,我能找的人也就你了,我想說不準你能找到那孫子!高大鵬問,誰啊?老羅說,誰?當然是苗小偉那孫子啊,難道你也找不到他?高大鵬看了一眼還在睡覺的苗小偉說,羅老板,我還真不知道他在哪兒,我跟他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同學。他若不是遇到這種事情,他哪兒會找我呢?
老羅看來是認定了高大鵬知道苗小偉的行蹤了,很不客氣地說道,我不管你們關系怎么樣,我就一句話,你告訴那孫子,他兒子想要考大學,那必須得我說了算!
顯然,苗小偉是聽到了老羅和高大鵬的對話了,他從皺巴巴的煙盒里抽了根煙,緩緩點燃,然后看著高大鵬說,你給喜梅打個電話,問問到底咋回事。高大鵬想了想,撥通了電話,而后聽到喜梅詢問苗小偉的下落,說文博找不到了,學校剛才給她打電話,說是孩子請假了,讓他爸帶走了,你問問他,有沒有帶走文博,他為什么要帶走文博?
高大鵬說,嫂子,我也不清楚啊,我真沒見小偉。如果見了,我就給您打電話。
高大鵬掛斷電話說,哥,你要不要報警?顯然這是老羅的把戲啊,孩子還小,而且正在高考呢,萬一受了驚嚇,那還考什么試呢?苗小偉說,你告訴喜梅,孩子我?guī)ё吡耍^兩天就還回來。就說,就說是讓孩子放松放松,讓她不用擔心!
苗小偉的大腦一時間異常清醒,手頭尚有一點余錢能解決燃眉之急。說到底,老羅只是為了借款拿孩子要挾自己,對孩子絕對不會造成傷害,法律意識極強的老羅,在這點上比誰都精明。于是,苗小偉立即撥通了老羅的電話,一聽見苗小偉的聲音,老羅的情緒明顯緩和下來。
責任編輯:惠潮
張金平,陜西延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延安文學》等,出版小說集《變聲期》,長篇小說《大陜北》《延河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