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可可挨打,準確地說,是和兒媳苗小玲的一只高跟鞋有關。苗小玲開始的時候,也不是不喜歡可可,甚至有時還會逗著可可玩兒:“可可,來,翻個跟斗?!笨煽烧0椭劬?,很聽話地翻跟斗,不是一個,嗖嗖,兩個,懸空翻。苗小玲見了,咯咯咯地笑著。
周聰也跟著笑,還啪啪啪地鼓掌。
他們?nèi)龤q的兒子浩然在一旁也跟著學舌道:“可可,翻跟斗。”
可可沒翻,對著浩然咂吧幾下嘴,估計是看人下菜,浩然太小了,用不著費心巴力地討好巴結,浪費自己的絕技。浩然手中拿著一塊餅干,在咔吧咔吧吃著,連著口水,餅干末撒得到處都是??煽杀緛砗苈犜?,是不搶浩然食物的,甚至有時還將食物遞給浩然吃??墒?,這會兒不知是餓了,還是看見大家對著自己笑,感到得意了,一跳,到了浩然面前,伸出爪子去奪浩然手里的食物。浩然嚇得“哇”地一聲險些哭了。苗小玲在一旁更是嚇得瞪大眼睛,喊道:“去!”她一邊喊,一邊忙用腳去踢可可。她穿著一雙高跟鞋,紅色的,尖尖巧巧,荷花瓣一般,如一雙精致的藝術品。于是,一道紅色的弧線優(yōu)美地在空中劃過。苗小玲靶頭很準,這一下帶著焦慮出腳,穩(wěn)、準、狠,看著就要踢到可可的身上??煽苫飿O了,身子一閃,苗小玲的腳落空。由于慣性作用,她的腳雖停下,腳上那只藝術品一樣的高跟鞋仍繼續(xù)保持著原有速度,脫離她的腳,炮彈一樣飛了出去,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嗒”地一聲落在那邊椅子旁。苗小玲急得叫起來:“周聰,快,我的鞋子?!彼贿呎f著,一邊用單腿跳動著,如表演芭蕾舞一樣,以至于浩然忘記了剛才的驚險,看著自己媽媽嘎嘎嘎地笑起來。小家伙愛笑,笑起來如花骨朵。
周聰聽了老婆吩咐,忙去撿鞋子,剛走到沙發(fā)前,誰知一道影子一閃,比他還快,嗖地一聲,就到了高跟鞋前。
周聰一驚,本能地一縮手,那只紅色高跟鞋被那道影子搶走。
這影子當然是可可。人的速度再快,再迅捷,咋能快過一只小猴的速度?
小猴可可拿著那只高跟鞋,身子一彈,跳到沙發(fā)的靠背上,蹲在那里,如科學家研究科研對象一樣,偏著腦袋,眨巴著一雙黑色如珍珠般的眼睛,仔細打量著這只高跟鞋。周聰喊道:“可可,高跟鞋的,給我?!彼幻?,喊叫起來,知道猴子不懂自己的語言,應該用一種不同的語言和可可對話交流??墒?,他只會漢語,好在經(jīng)??措娪埃娪爸行」碜诱f話的方式緊急中脫口而出??煽筛静毁I賬,不但不買賬,還拿著高跟鞋,也不管有汗味沒有,有腳臭沒有,放在嘴里使勁撕咬起來。
苗小玲更急了:“它在咬鞋,快給我?!?/p>
周聰也急了,拍著巴掌喊道:“放下,不要咬?!?/p>
周聰一邊喊一邊追到沙發(fā)前,伸手想要抓住可可??煽奢p輕一躍,就到了那邊桌子上,將那只高跟鞋放在面前,將自己的猢猻臉鉆進高跟鞋里,側著身子朝里看,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好風景,讓它如此癡迷。周聰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忙一下?lián)溥^去,準備抓住可可長長的尾巴。古鎮(zhèn)有諺語:“猴子有靈毛”,真的沒說錯??煽煞路鸨澈笥醒劬σ粯樱俅我婚W,到了桌子另一端,將高跟鞋放在屁股下坐著,嘴里不停地吐著舌頭咂吧著,一副回味無窮的樣子。
浩然拍著手笑著,嘎嘎嘎地叫著喊著:“可可,可可?!?/p>
周聰看見可可滑稽的樣子也想笑,但是,看見苗小玲冷著臉,頓時不敢笑了。他想想,有了辦法,不再和可可糾纏,也糾纏不出名堂,于是撥打了他爸老周的手機。電話通了,里面道:“干啥?我在排練。”
周聰對著里面道:“你快回來,看看你的可可?!?/p>
老周在那邊不解地道:“可可怎么啦?”
周聰想說原因,一時又不曉得從哪里說起,再者,那邊絲胡聲、鑼鼓聲一片,遮蓋了他們通話的聲音,使得他們的通話如隔著一層毛玻璃,隱隱約約地。周聰擔心說的事情小了不抵事,老周不回來,干脆直接朝老周軟肋下手道:“你再不回來,我們就要帶著浩然回城了。”
老周這句話倒是聽清了,忙道:“回來,馬上回來?!?/p>
老周回來,事情就容易解決了。老周哼著秦腔走進家,不用周聰解釋,看見苗小玲穿著一只高跟鞋坐在沙發(fā)上,皺著細長的眉毛很尷尬很生氣的樣子;再看到可可拿著一只高跟鞋,坐在桌子上,正低著腦袋,朝著鞋尖仔細打量,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了。他背著手帶著一種威風八面的口吻道:“可可,別淘氣?!笨煽商痤^朝老周看看,跳下來,用兩只前爪抱著高跟鞋,好像繳獲了什么了不起的戰(zhàn)利品一樣,用兩只后腿拐動著,得意地朝老周走去。老周忙用手示意它將高跟鞋放在地上。
可可將高跟鞋扔下,一跳,到了老周懷里,吱吱叫著,好像很委屈的樣子。
周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道:“這個可可,我們說話它咋不聽?”
老周本來想說,它和你們不熟悉,咋會聽你們的?可是,他沒有那么說,他剛才進來的時候,看見周聰?shù)芍劬粗煽?,估計曾打算對可可動手,于是道:“你打它,它咋會聽你的?猴子是曉得好歹的?!?/p>
周聰沒有說什么,拿起高跟鞋,走過去遞給苗小玲。苗小玲一下將高跟鞋扔了好遠,冷著臉不說話。周聰看看她不解地問道:“美女,怎么啦?又怎么啦?”
苗小玲氣呼呼地說:“你沒看到剛才猴子咬過?”
周聰拿起高跟鞋,如可可一樣側著頭打量著,高跟鞋沒破,甚至牙印都沒有,不久前買的,還泛著亮光。
“有口水,臟了。”苗小玲說出自己不要的原因。
周聰想想也是的,苗小玲有潔癖,衣袖上有一點塵埃都不得了,都得將衣服洗洗,何況鞋子上剛才確實沾著可可的口水,于是殷勤地道:“我去洗洗?!?/p>
苗小玲哼了一聲,讓扔了,不要了。
周聰舍不得道:“五百塊錢啊,說扔就扔。”
老周一聽,知道可可這次惹禍不小,不只險些挨揍,而且讓家里可能還要承擔五百塊錢的經(jīng)濟損失。五百塊,在省吃儉用的老周看來,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他曉得,帶著可可這會兒待在這里,只能讓事情越來越麻煩,還是暫時避開苗小玲的眼睛,或許在兒子的勸解下,她才不會再生氣。不生氣了,估計也就不會扔掉那只高跟鞋,這樣,五百塊的損失估計也就可以避免了。
老周對浩然說:“走,和爺爺去玩兒?!闭f完,他帶著浩然和可可走了。苗小玲看著更不滿了,等到老周離開,悄聲對周聰?shù)溃骸澳闱魄?,老爺子現(xiàn)在有兩個孫子。”
周聰沒有說話,不過心里也覺得父親對可可有點過分了。
他拿起那只被扔的高跟鞋,走過來給苗小玲穿上,端詳了一下,在鞋尖上很輕佻地捏了一下道:“別說,是挺性感的?!?/p>
苗小玲嘁了一聲,縮了一下腳,用水靈靈的眼睛睇了他一眼道:“討厭?!?/p>
2
吳銀花一直對可可有成見,一直沒有找到同盟軍。在這個家里,老周不用說,喜歡可可,就是三歲的浩然也一刻都離不開可可,一會兒不見就到處找著喊著:“可可,可可,我要可可?!眳倾y花也因此一直處于一比二的劣勢,幾次表達對可可的不滿,希望將可可送回去,不成,最終以失敗告終。現(xiàn)在好了,終于有了志同道合的人,自己兒媳婦苗小玲成了自己鐵桿盟友。吳銀花覺得,自己可以趁機反擊,出出心里長久積攢的不滿。
她剛剛從地里回來,摘了各種瓜瓜菜菜,茄子、西紅柿、辣椒、黃瓜、苦瓜等,裝在竹籃里提回來,準備讓從城里回來的兒子兒媳好好嘗嘗農(nóng)村瓜菜的味道,賄賂一下兒子兒媳的味蕾。她這樣做,并非為了拉攏他們組團對付老伴,而是為了留住他們的心,讓他們在家里多住一陣子。浩然已經(jīng)三歲,該進幼兒園了,鎮(zhèn)上有幼兒園,就在倒流河過橋的地方,那里有一座樓房,染成綠色的,還有尖頂?shù)耐挸潜?,有滑滑梯和秋千,樓房外面大門兩邊蹲著兩只大熊貓,水泥的,上了粉彩,胖乎乎的,憨態(tài)可掬,迎接著每一個來這里的孩子。門上掛著一面牌子,白底黑字寫著“陽光幼兒園”。幼兒園旁邊,是鎮(zhèn)上的活動廣場,有花園,有籃球架、雙杠、腰背按摩器、轉腰器、健身車、坐蹬器、肩關節(jié)康復器等。過去,每天早晨起來,吃了飯,吳銀花會帶著浩然去廣場,讓小家伙和其他寶寶一起玩著,自己跟著一群年齡相當任務相同的半老女人們隨著音樂扭動著腰肢跳著街舞,有模有樣的。老周在離家十幾步遠的鎮(zhèn)政府用袋子裝了猴糧上了獨山,完成他每天必須完成的任務,給猴子撒猴糧。他大聲叫著,滿山猴子聽到叫聲,在獨耳猴王帶領下吱吱叫著,拖兒帶女趕來,吃著它們這份“鐵桿皇糧”,生活平靜,歲月安好。
“鐵桿皇糧”是吳銀花的叫法,有點不滿的意味包含在內(nèi)。
吳銀花當然也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這是她在城里當歷史教師的兒子周聰說的。周聰電話里問道:“爸干啥去了?”吳銀花沒好氣地告訴他,能干啥,還不是提著袋子,去山上喂猴子去了!周聰在電話里笑道:“這些猴子,如八旗子弟,還能領一份‘鐵桿皇糧’。”吳銀花不懂,問啥是“鐵桿皇糧”。周聰解釋,過去的八旗子弟,因為老先人的功勞,躺在功勞簿上啥也不干,提籠架鳥,喝茶閑轉,定時領取朝廷給的一份糧餉,日子過得賽神仙。
吳銀花道:“這些猴子,你沒看見,一只只胖得扭不動了。”
周聰表示理解說:“不用攀高爬低,不用尋找食物,不就胖了?”
“這猴比人都享受,真是的?!?/p>
周聰解釋,現(xiàn)在愛護動物,生命平等,對待猴子也應該這樣。吳銀花說:“再平等,也不能這么慣著???”周聰要上課了,沒時間和他媽掰扯,就勸解道:“媽,如果沒有這些猴子,爸會有那樣一份清閑差事嗎?”吳銀花聽了不說話了,是的,如果沒有那群猴子,如果沒有政府喂養(yǎng)猴子的決定,會有老周那份工作嗎?會有那份報酬嗎?她不再表達自己的不滿,掛了手機,跳街舞去了。
不過,她還是有一些不滿藏在心里,需要尋找知己,借機控訴,發(fā)泄。
現(xiàn)在,兒子兒媳回來了,更難得的是兒媳竟然對猴子的態(tài)度和自己高度一致。于是,吳銀花開始朝老伴開炮:“不是你慣著小猴子,它敢搶鞋?再慣著,就上天了?!蹦钦Z氣好像可可搶苗小玲的高跟鞋是老周教唆的,老周是幕后主使一樣。兒子兒媳不滿,老周裝聾作啞算了,老婆出馬,老周氣呼呼地道:“你就不能少說一句啊?推下坡碾子?!贝∵@樣的機會,吳銀花怎會少說?怎愿意少說?過去,她可沒少讓老周將可可放回獨山,放回猴群,放在家里成什么話?自己是浩然奶奶,不是猴子奶奶??衫现芫褪遣宦牐f她心毒,放在舊社會,能拎刀子占山為王殺人放火。最讓吳銀花生氣的是,有一次,可可和浩然在一起玩得高興了,竟然將塞在頰囊中的一粒花生米掏出來遞給浩然。浩然這小饞貓,也不曉得干凈骯臟,接過花生米就準備朝嘴里塞。吳銀花見了,大喝一聲:“別吃?!比缓髶溥^去,一把奪下那粒花生米朝可可扔去。可可一跳躲開,朝著她齜牙咧嘴做著鬼臉。事后,吳銀花將當時情形詳細入微地描述給老周聽,警告他,這事如果讓兒子和兒媳曉得了,看他老家伙咋辦。她以為,將浩然視如生命的老周一定會將可可抓住打上兩巴掌,教訓一下。誰知,老周竟毫不在意地說:“那是花生米,又不是毒藥?!?/p>
“啥?你沒聽見啊,那是可可在頰囊里掏出來的?!?/p>
“是啊,花生米嘛,怕啥?”老周覺得老婆太大驚小怪了。
“臟不?你咋不吃?”吳銀花徹底憤怒了,該死的老頭子,竟然一再觸碰自己的底線,上次的賬還沒算,現(xiàn)在又為了一只小猴忽視自己的孫子,她如何能忍受?
上次,老周將浩然抱著,舉起來放在頭上。小家伙撒尿了,熱乎乎一淋,老周出其不意地一驚,銳叫一聲,將浩然嚇著了,尿也不撒了,哇地一聲哭了。吳銀花聽到哭聲跑出來問咋的,老周說:“小家伙將尿撒在我頭上了?!眳倾y花非常不滿地接過哭著的浩然哄著,說老周做作,自己孫子尿有啥,喊叫個啥?老娘們兒一樣。老周說,自己不是猛地一驚喊出來的嗎?吳銀花非說浩然嚇著了,嚇掉魂了,要叫魂,整整叫了十五天,每天吃飯的時候首先舀一碗飯拿著,從門外一路叫起:“浩然哎,回來沒有?”老周要跟在后邊應答著:“回來了回來了?!眱扇艘粏栆淮鹨怀缓?,一路走到堂屋香火下才算完事。
吳銀花現(xiàn)在兩罪齊算,甩出殺手锏,老周必須將可可送回獨山,送回猴群,不然,自己帶著浩然進城,讓老家伙和可可在一起過。到時老了,死了,別打電話讓浩然回來披麻戴孝,讓可可給他送老歸山掃墓掛草得了。她以為這樣一嚇唬,老周就怕了軟了,舉雙手投降了??墒?,老周搖著頭,堅決不將可可送回獨山。談判結果,老周保證,可可以后再也不會犯那種錯誤了。
吳銀花無奈,知道不能再逼迫了,再逼迫也不會有啥更滿意的結果。
她見好就收。難不成老了老了,老兩口還真的分開,一個在鎮(zhèn)上一個在城里住。少來夫妻老來伴,年輕時候兩人粘著親著,隨著時間打磨,兩人由夫妻變成朋友、兄妹、戰(zhàn)友、知己關系,已經(jīng)你我不分了,嚇唬嚇唬,真要那樣做,她還是有些舍不得的。也因此,在給兒子和兒媳告狀的時候,她理所當然地將可可在頰囊中掏花生米給浩然的內(nèi)容刪減了。她曉得,一旦說出來,兒子和兒媳說不定今天就會帶著浩然離開,老頭子舍不得,她同樣舍不得。所以,她挑肥揀瘦說了老周很多不是,整天就是猴子猴子,將可可看得比孫子還親,每天回來,孫子吃沒吃不說,首先給可可弄來食物。
老周知道,現(xiàn)在是三堂會審,自己不能辯解,兒子兒媳在氣頭上,老婆趁機拱火,自己如果反駁,只會火上澆油,越燒越旺,將事情弄糟。目下唯一的辦法,自己低頭哈腰坐在沙發(fā)角落不吭聲,做出知錯就改的樣子,讓大家消消氣。
他知道,兒子兒媳這次回來的目的很單純,就是準備帶著浩然回城。
他想極力延長這段時間,拖到開學。當然,能不帶走更好,鎮(zhèn)上有幼兒園啊,很多孩子都在那里上,嘰嘰喳喳如一群鳥雀,由爺爺奶奶接送,自己孫子浩然為啥就不能去這里的幼兒園?到時,他和老伴接送不是很就便嗎?如果接回城,誰去接送?難不成還請人?花那個錢干嗎?他將自己的想法私下里和兒子商量了,帶著少有的謙卑態(tài)度笑著說:“浩然是你媽從出生一直帶到現(xiàn)在這么大的,這樣帶走,不是摘了你媽的心肝?。俊?/p>
周聰笑笑道:“媽到時一塊兒進城,接送浩然?!?/p>
老周有點心冷,看著兒子說:“都走了,我呢?我咋辦?”
周聰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進城,幫著媽啊。”
老周冷卻的心慢慢有些溫暖,用手搓搓臉道:“那些猴子咋辦?”
“讓別人當飼養(yǎng)員。”周聰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飼養(yǎng)員是政府選的,還怕沒人嗎?到處都是。
老周輕輕搖頭,許久道:“可可咋辦?”
周聰聳聳肩,做出一個很歐洲范兒的樣子,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咋辦好。老周不高興地說:“那樣,我就不去了?!碑斎?,他舍不得可可的同時,還有一句話沒說,也舍不得那份工作。到了城里,問兒子要錢花,兒子能隨要隨給嗎?即使給,還有兒媳婦會同意嗎?即使兒媳婦同意,向晚輩要錢花,有自己拿著錢硬氣嗎?
周聰可不管這些,也不急,反正他也當不了家做不了主,于是勸著老周道:“爸,別操心這些,車到山前必有路,趕快回家,我去買瓜。”說完,他轉身走了,要去街道買瓜。周聰回來后別的不管,一天一個大西瓜抱回家。古鎮(zhèn)很熱,尤其夏天更是驕陽似火,熱霧蒸騰。周聰理由充足,西瓜能降火,有助消化,還能表達兒子一份孝心,當然,還有對兒子對老婆的一份愛心,一舉數(shù)得,不做才白癡呢。
老周無滋無味地回到家。不一會兒周聰回來,抱著一個綠皮花紋的大西瓜,上面插著一把亮閃閃的刀。吳銀花問插著一把刀干嗎。原來,周聰上街買西瓜,想到家里沒有水果刀,每次都用菜刀殺瓜,刀子無論怎么洗,切過菜的那種香菜蔥蒜辣子的味道總也洗不掉,沾在西瓜上,破壞了西瓜純正味道。苗小玲為此說了幾次,周聰一直想買一把水果刀,鎮(zhèn)上沒有,剛才經(jīng)過“張胖子鐵匠鋪”,看到里面打造的刀每一把都十分鋒利,而且造型美觀,尤其把柄上雕龍刻鳳如藝術品,就隨手買一把插在西瓜上。一家人圍著桌子,可可也蹲在老周腿邊,眨巴著眼睛,銜著趾頭津津有味地咂著,沒有一刻安閑。周聰顯擺地拿起那把刀,叫它超大水果刀,用手指刮一下刀鋒自夸道:“我周聰買的沒差貨,賊快?!闭f著,咔吧咔吧,刀過瓜開,切成薄片,一牙牙到了大家手里,老周也給了可可一牙。可可用兩個前爪拿了,蹲在那里有模有樣地啃著,周聰見了笑著說:“小家伙,我還沒吃,美得你?!?/p>
苗小玲拿著一牙瓜吃了一口,笑著贊道:“沒異味,小聰子,真不錯?!?/p>
周聰受表揚,而且是苗小玲的,更是滿臉放光,左顧右盼。吳銀花聽了,想起電視里的情節(jié)道:“咋叫小聰子???怪怪的,有點電視里……”她本來想說有點電視里太監(jiān)的意思,可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忍住沒說,但有點不滿意,自己兒子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寶貝得啥一樣,咋的現(xiàn)在被兒媳稱作“小聰子”,成了她身邊隨叫隨到的小太監(jiān)了?周聰?shù)箾]啥,解釋說,在城里家中苗小玲一直這樣叫著,只是回來后才忍住,這會兒不是高興了忘記忌諱了嘛?說到這里,他很看得開地道:“這樣一叫,我老婆就成了皇后了,垂簾聽政,多牛,不過媽您老人家更牛,嗖地一下高升一格,成了皇太后?!眳倾y花又好氣又好笑,看見他嘚吧嘚吧著,將那么鋒利的刀很隨意地放在桌上,提醒道:“這東西可不能讓浩然拿到了,不然可不得了?!?/p>
周聰說:“小家伙不是在睡覺嗎?”
“醒了呢?”吳銀花問。
周聰四處張望一下,看到墻上的香案,用手指指,過一會兒吃好了,自己把刀子一擦,放在香案上,浩然就是搭樓梯也拿不到手。他得意地說:“想和他老子斗智斗勇,周浩然小同學還嫩了那么一點兒。”
3
老周過去是耍猴的。老周的爹老老周也是耍猴的。他們耍猴不打猴,不懲罰猴,用老周爹的話說:“猴子也是一條命,也曉得疼曉得難受啊,那樣打著要得?。苛夹纳线^得去?”他訓猴有他獨特的辦法,衣兜里裝著很多瓜籽,讓猴子跟著他做各種動作,翻跟斗、騎車子、跳圈、蕩秋千……做得好的猴子會得到幾粒瓜籽的獎勵,猴子好哄;做得不咋樣的,或者懶惰不動的,對不起,一粒沒有。得到瓜籽的猴子蹲在一邊嗑著瓜籽,咂吧著嘴,滋味無窮。沒有得到瓜籽的猴子側著腦袋,咕嚕著眼睛在旁邊打量著,有的甚至伸出前爪,去那只猴子嘴里搶奪瓜籽。瓜籽進嘴,還能搶奪得到嗎?沒有得到瓜籽的猴子于是急得咂吧著嘴,有的跳著,有的用兩只前爪捂著眼睛吱吱叫著,種種可憐可笑的樣子做盡。對不起,不能慣著,懶漢受窮,理所應當。多勞多得,按勞分配。想吃瓜籽也可以,跟著學習動作。
慢慢地,一群饞嘴猴子都聽話了,老實了,動作熟練到位,老周的爹和老周的耍猴生意一直很紅火。鑼聲哐哐一響,人就圍滿了,尤其小孩老人,特別多。
老周一直以為,自己會從事這種職業(yè)一直到老,到耍不動為止??墒?,還沒有等到他老,他的職業(yè)就被取締了,猴子屬于保護動物,不能耍不能玩,這樣犯法。老周他們那里屬于縣級市,市里的劉局長專門下來做工作。劉局長胖乎乎的彌勒佛一樣,咧著嘴笑著,話很風趣到位,坐下來和老周喝著茶嘚吧嘚吧地掰扯著,拉著家常:“猴子的祖先和我們?nèi)说淖嫦仁墙H,猴子細說起來和我們不敢說前五百年是一家,十幾萬年前呢,幾十萬年前呢,就難說了。我們現(xiàn)在將熊貓、朱鹮、東北虎都當了國寶,小心飼養(yǎng)著,派出專人照看著,我們這位遠親也不能就那樣扔在哪里不管!”說到這里,劉局長帶著開玩笑口吻道:“老周,你總不能整天用繩索拉著你親戚,讓爬桿,讓演孫悟空吧,???”老周曉得,法律保護著猴子,自己再不讓步,就是和法律擰著。人能和法律擰著嗎?不能,那會吃虧。他將自己的幾只猴子不情不愿地交給劉局長。劉局長讓人用一個籠子裝上車,嗚地一聲走了。那只叫機靈的小猴舍不得老周,抱著老周的腿吱吱叫,也被裝進籠子,站在籠子里,用兩只前爪抓著籠子欄桿,黑得如珍珠一樣的眼睛看著老周,吱吱叫著。老周也舍不得機靈,叮囑劉局長要好好看著猴子,尤其機靈,喜歡吃香蕉,膽子小,稍微有點響動都會嚇一跳。猴子走了,老周睡了兩天,渾身軟塌塌的沒有一點兒力氣,眼前常常出現(xiàn)機靈銜著趾頭看著他的樣子。
吳銀花擔心他這樣會生病說:“走,出去轉轉?!?/p>
“哪轉?”他問。
“跟著王哥唱秦腔去,你不是喜歡嗎?”
老周懶得去,沒有勁兒,腳步軟綿綿的,猴子走了,他的魂沒了。吳銀花不行,將他推著,一直推到鎮(zhèn)文化站。王哥是文化站站長,也是站員,一個人一個單位,組織鎮(zhèn)上喜歡唱秦腔的人整天胡弦吱呀唱著秦腔,成立了自樂班。老周平時沒事也喜歡吼兩句:“我出得山門把兒望,望兒不見自思量,漢高祖當年把業(yè)創(chuàng),他憑得韓信和張良……”他來了,王哥當然高興,熱鬧啊,增加人氣。慢慢地,老周也就融入到自樂班中,有點兒空就背著手去了文化站,捋髯口,邁方步:“下河東孤與你兵出汴梁,歐陽芳存奸心謀殺圣上,你也曾拼著命救護孤王……”
后來,浩然出生,兒媳苗小玲讓喝奶粉,這樣能保持自己優(yōu)美體型。浩然被送回鎮(zhèn)上,由老周和吳銀花照看著。每次將孫子抱在懷里,看著孫子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咕嚕嚕地看著自己,老周覺得,特別像小猴的眼睛。尤其浩然咂著手指的樣子,更像小猴子。他逗著浩然,用手指撥弄著孫子胖乎乎的臉頰道:“又是一只小猴子?!眳倾y花聽了很不滿道:“入魔了,孫子能是小猴?。磕闶菭敔?,不成了老猴嗎?”
老周笑著說:“你是奶奶,不也是老猴子嘛?”
吳銀花說:“我做人,才不做猴子?!?/p>
浩然以為老周在逗他,銜著手指嘎嘎嘎地笑著,口水長長地流出來。
倒流河穿鎮(zhèn)而過,清亮干凈,將倒流鎮(zhèn)流淌成江南小鎮(zhèn)。鎮(zhèn)子后面就是獨山,連綿不斷,起伏跌宕,一直延伸到云里霧里,由于主峰高高聳起,因此叫獨山。山上奇峰處處,如虎如豹如龍如狼,樹木蒼翠密集,有松樹、柏樹、榆樹、冬青樹、黃櫨、竹子等。獨山是猴子的家園,那里猴子吱吱吱吱叫著,有幾百只,有時在猴王的帶領下,也流竄下山尋找吃的。它們在地里掰玉米,拔蘿卜,摘麥穗。吃又不安靜吃,做賊也不改好動本性,攀著玉米稈打秋千,在地里翻跟斗玩雜耍,相互追逐。猴王發(fā)情了,也不避部屬,隨意挑選一只母猴,一路追逐調(diào)情,將莊稼地當成了風流場,有些“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意味。由于猴子多,山上樹木嫩芽果實不足,經(jīng)常有小猴餓死。市里指示鎮(zhèn)上,選擇一個飼養(yǎng)員,專門飼養(yǎng)猴子,至于糧食瓜果什么的,市里統(tǒng)一調(diào)配撥來,一則出于人道,熱愛生命,再則為了旅游。倒流鎮(zhèn)已經(jīng)被打造成本市一個旅游打卡地,獨山是古鎮(zhèn)一個重要旅游景區(qū),獨山山頂那個被一片瀑布遮著的大崖洞就叫“水簾洞”,洞口專門請書法家用篆體寫了“水簾洞”三字雕刻上去,反正吳承恩在《西游記》里也沒說水簾洞具體在哪里,說不定當年他老人家就是選擇這個洞子做的原型,明朝的事情,誰能考證清楚?既然要選擇飼養(yǎng)員和猴子打交道,就得選擇一個懂猴子和猴子關系好的人。市上劉局長想到了老周,這家伙在送走機靈的時候,和機靈那種難舍難分的樣子不像耍猴人和猴子的剝削與被剝削關系,倒像爺爺和孫子,還流著淚追著喊著。嗯,行,這人保準沒錯。老周于是就成了猴子飼養(yǎng)員,頓時感到魂靈回到了體內(nèi),腳步鏗鏘了,每天一早起來,吃罷飯,背著袋子帶著糧食精神抖擻地上山,開始他的工作。
老周開始上山的時候,猴子們都不熟悉,躲在樹枝上,石頭后面,灌木叢中,有的伸著腦袋,有的抓著耳朵,有的母猴子肚子下還貼著一只猴寶寶,賊一樣悄悄瞄著老周,觀察著老周。老周懂得幾句簡單的猴語,學著猴子的叫聲,聲音在獨山山林里回蕩著。然后,他開始撒玉米,撒麥子,唰唰唰,雨點一樣落下來。他有點心疼,畢竟曾經(jīng)餓過飯。他心里想,造孽啊,這么好的糧食就這么漫山地撒著,自己這樣是要遭天譴的,將來死后要變成餓死鬼的。他撒了糧食,不見猴子出現(xiàn),就將袋子折疊好墊在石頭上,自己坐下,默默地看著山下。山下的倒流河在古鎮(zhèn)白亮亮地流淌著,穿街而過,將古鎮(zhèn)分成兩部分,又被一些古老的石橋串聯(lián)著。倒流河并不倒流,只是在古鎮(zhèn)隨著水道畫了一個太極圖,被人認為是倒流,就有了倒流河名。古鎮(zhèn)也因此被叫做倒流鎮(zhèn)。
一只猴子帶著猴崽子來了,小猴在它媽媽的肚子上下,蹦跳著,拈起玉米粒兒吞下,一粒又一粒,快極了。猴子將東西塞進嘴后并沒有馬上吃掉,都先儲存在自己兩腮邊頰囊中,頰囊會鼓起肉包,成為它們的小倉庫,餓了再吃。
老周長期和猴子打交道,知道猴子的秉性,這些家伙頑皮,好動,可膽子小得針尖一樣,稍有風吹草動,就嗖地一聲躲了起來。他盡量不動,不朝它們看,就如長在石頭上一樣。慢慢地,猴子多起來,都蹲在那里,兩只前爪交換著拈著玉米粒吃。獨耳猴王也來了,和其它猴子一樣小心翼翼,膽戰(zhàn)心驚,左顧右盼,全然沒有了王者氣象,沒有睥睨群雄走馬江湖的慷慨揮灑。
老周的心慢慢松弛下來,剛才那種糟蹋糧食的負罪感慢慢沒有了,只要糧食被吃掉,無論人吃還是猴吃,他都能接受。他爹說得好,猴子大小也是一條命啊。一次,他上山看到一只小小的猴子死在那里,靜靜地躺著,再也不蹦不跳了,如一個睡著的小孩一樣,他心里感到很難受,再次想到了小猴機靈。他在猴子被送到市動物園后不久,曾經(jīng)去看了一次,很多猴子都打鬧著追逐著,機靈卻獨自躲在一角,蹲在那里,彎著腰四處張望著,黑色的珍珠一樣的眼睛里灌滿了驚怕的神情,咬著自己的趾頭,一動不動。人養(yǎng)的猴子是不能被放回野猴群的,因為,這樣的猴子帶著人的氣味,會被野猴排斥的。它一旦進入猴群,猴子們會群起撕咬它,有時甚至被對方咬死。他不知道到了動物園,動物園的猴子排斥這樣的猴子撕咬這樣的猴子不。顯然,機靈受過欺負,不然不會這樣膽戰(zhàn)心驚,如失去母親的孤兒。老周忍不住用手指輕輕敲著玻璃,機靈聽見響聲,忙扭過腦袋,睜大圓圓的眼睛,看到他,呼地一下?lián)淞诉^來,被玻璃擋著。它兩只前爪趴起來,兩只后腿站立著,如小孩一樣蹬著跳著叫著,想要出來,想要跟著他走。老周伸手想要摸摸機靈的腦袋,可是摸不著,機靈很懂事地將頭貼在玻璃上,想讓他如過去一樣撫摸著,可是根本不行。他輕輕用手撫摸著玻璃,看著機靈,然后慢慢轉身離開。身后,機靈再次扒著玻璃跳著叫著。一個飼養(yǎng)員走過來,拿著一個桃子遞給機靈,抱起它。
老周看見,心里那種難受的感覺才慢慢緩過來。
他將那只餓死的小猴埋葬了,就如埋葬的是機靈一樣,坐在小猴墳頭很長時間,才無聲地離開。
隨著喂養(yǎng)猴子時間的延長,他和獨山的這些猴子熟悉起來,親近起來。一旦他出現(xiàn),呼啦一聲,山林里的猴子,無論大小公母都跑出來,呼啦啦地圍著他,有的甚至跳起來,伸著爪子去他的包里搶糧,他攔住道:“別搶別搶,有你的。”猴群中有只年輕的母猴很聰明,算是這群猴子中的高智商,它每次等到老周出現(xiàn),就緊緊地跟在老周身邊,如影子一樣,亦步亦趨,抬著頭,望著老周。老周撒糧食的時候,它飛快地拈著吃著。它的肚子下吊著一只小猴,很機靈的小猴。母猴撿食物,小猴四只爪子緊緊抓著母猴的皮毛,身子緊緊貼在母猴肚子上,避免掉下來,嘴緊緊銜著母猴的奶頭,貪婪地吮吸著母乳。吃飽后,它會下來,翹著尾巴跳到老周面前,站起來,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老周,咂吧著嘴,銜著趾頭。老周伸出手在它的腦袋上摸摸,小家伙不怕人,伸出舌頭舔著老周的手心,咬著老周的手指,癢酥酥的。小猴雖小,已經(jīng)學會調(diào)皮,敢于跑到老周懷里蹲著,它母親吃飽后,就坐在老周面前看著自己的孩子,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盹。有一次,小猴爬到老周懷里許久不動,老周低頭一看,小家伙竟然睡著了,睡夢中吐著小小的粉紅色舌頭,如嬰兒一樣。這是一只獼猴,黃色的皮毛,和機靈一樣。
小家伙也和機靈一樣不怕人,親近人。
老周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可可。
老周上山的時候,總要給可可帶果子,有桃子、葡萄、棗子、櫻桃,還有瓜籽什么的。別的猴子有時也有桃子、西瓜、蘋果,那是政府發(fā)放的,當然不能和可可的相比??煽傻氖抢现芴匾鉁蕚涞模毚艘环?。可可拿了食物,有的猴子會搶,會抓住可可,一把奪去食物,母猴有時也保護不了,猴王來搶它敢保護嗎?那可是王,唯我獨尊。可可很聰明,慢慢有了經(jīng)驗,拿到食物后不再顯擺,不再坐在母猴背上趾高氣揚地吃,而是躲在老周懷里吃著,有時很牛氣地坐在老周肩膀上吃著。其它猴子無奈地坐在老周面前望著,包括猴王也很無奈。可可太淘氣了,有一次吃著吃著拉起便便,拉了老周一肩膀。老周回去的時候,身上帶著一種便便臭味,吳銀花鼻子靈敏得如獵狗一樣,問什么氣味。老周說了,吳銀花生氣地道:“你是不是讓猴子爬到肩膀上去,爬到頭上去了?”
老周不說話,只是嘿嘿地笑著,算是默認。
吳銀花拉著孫子浩然走了,去廣場跳舞去了,走時扔下一句話:“自己洗。不洗的話,就那樣臭著。”
4
吳銀花沒見過老周是如何喂猴的,很好奇,想去看看。一次,是一個星期天,苗小玲和周聰開車回來了,帶著浩然轉悠去了。吳銀花被解脫,沒事了,跟著老周一起去了獨山。這次老周是用背簍背著西瓜去的,他拿著一把菜刀,將西瓜一個個剖開,切成片,放在石頭上。猴子來了,大大小小,熙熙攘攘,叫嚷奔跑跳躍,沒有一刻安寧。很多游客也喂猴子,給猴子西瓜、香蕉、餅干,甚至還有五香雞腿,有飲料。也有的和猴子一起拍照,和老周一起拍照。猴子如果是人,屬于人來瘋,越是人多越是熱鬧,它們越是張狂,越是上跳下躥不亦樂乎。一只猴子竟然扯著一個女游客的衣服做鬼臉,嚇得女游客一聲聲驚叫,幸虧老周一聲喊叫,那個頑皮的家伙才松開爪子跑了,躥到樹上躲在那里,腦袋一伸一縮,嘴巴不停咂吧著。游客都哈哈大笑,有的稱那只猴子是“花癡”,有的說是“寶二爺”憐香惜玉。吳銀花笑笑,當看到滿地西瓜亂扔著,有的咬了幾口,有的咬了一半,皺起眉毛,輕聲對老周說:“你看看,你看看,這些猴子就這樣糟蹋西瓜?!?/p>
老周勸她,猴子就這樣,它們又不是人,不懂得節(jié)約。
吳銀花說:“你不能少放一些啊?”
老周申辯,自己每次放猴糧時,都是按照猴子食量放的,這些都是游客放的,他一再叮囑他們不要那樣,太浪費,可人家不聽啊。
吳銀花不說話,抬起頭,一只猴子恰好坐在前面一個豎起的山石上,拿著一個顧客遞的面包吃著。它將面包撕扯著,有的落在地上,根本就不管了,只有極少一點送進嘴里,還有一點兒干脆扔了,一跳跑了,去追趕一只小猴去了。吳銀花大發(fā)感慨:“一粒麥子從下種到出芽,到鋤草施肥收割,不曉得要浪費多少汗珠,就這樣扔了?!彼锌歉锌镒右琅f如此,它們不懂,也聽不懂。但是,吳銀花對猴子的心結就這樣結下,解不開,后來就遷移到了可可的身上。
吳銀花由可可搶奪兒媳高跟鞋再次聯(lián)想到獨山上那只猴子扯女孩衣服的事,想到大家喊那只猴子花癡的事。她甚至懷疑,可可是不是也花癡。她沒敢將自己的懷疑說出來,怕苗小玲生氣,而是悄悄告訴了老周。老周說她胡說,簡直中了魔。她提醒:“苗小玲回來的時候,可可是怎么表現(xiàn)的?”
老周問道:“咋表現(xiàn)的?”
吳銀花說:“當車停下,苗小玲進屋,高跟鞋一響,可可就跳出來,跑到苗小玲跟前,伸著腦袋低著頭,睜著一對大眼睛看著高跟鞋,還不停地咂吧著嘴?!边@點,老周當時也注意到了,他覺得,可可這是出于好奇,猴子的好奇心都很強,天下少有,它聽到那種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聲音,看到從來沒有看到過的高跟鞋,跑過去看稀奇,有啥值得大驚小怪的?老周甚至開玩笑道:“不信,你穿著,可可也會這樣的?!?/p>
吳銀花用手捶了一下老周,沒有再說什么,讓拉燈睡覺。
老周還有事要做,要溫習一下他的唱詞。
倒流鎮(zhèn)在明朝的時候是一個驛站,隨著驛站出現(xiàn),來往商旅在這里歇息,路過的官員在這里歇息,馬幫也經(jīng)過這里,這里出現(xiàn)了商鋪、旅館、茶鋪、當鋪等,也就形成一個集鎮(zhèn),也有了會館戲樓文廟。倒流鎮(zhèn)曾經(jīng)冷清過一段時間,隨著旅游開發(fā)又紅火起來。鎮(zhèn)政府說,希望自樂班能真正排演出幾個拿得出手的節(jié)目,給旅游增加一點內(nèi)容,吸引顧客的眼球。一群秦腔愛好者一聽,政府這么重視,游客也可能會喜歡,自己這點愛好還能為旅游加分,為古鎮(zhèn)富裕助力,感到倍有面子倍光榮,于是積極排練起來,希望很快就能上演幾個很好的節(jié)目。王哥甚至鼻尖通紅地說,到時游客來了,拍照拍視頻,放在微信圈里宣傳,大家不想出名都不行,不想成為明星網(wǎng)紅全國人民都不答應,說不定到時中央臺還會邀請他們?nèi)⒓哟汗?jié)文藝晚會呢。王哥搞宣傳特內(nèi)行,嘚吧嘚吧特能說,而且能抓住人心,擊中要害,兩句話就點中了一群老男人們的死穴,讓他們心跳加速,滿臉紅光,好像已經(jīng)登上了中央臺,已經(jīng)成了明星。為了這個目標,大家積極行動,積極訓練。倒流鎮(zhèn)人特別喜歡《鍘美案》,每個人高興了都會唱兩句:“開言來再叫秦氏香蓮聽,我有心準了你的狀,公主國太鬧轟轟……”既然這個最熟悉,就先從這個入手,事半功倍,立竿見影。王哥當仁不讓地成為導演,腆著一個大肚子到處轉悠著,選中包拯,選中秦香蓮,選中陳世美,還有公主??墒?,沒人愿意演韓琪,不是韓琪這個角色不仗義不出彩,是因為韓琪最后橫刀自刎了,兇死。大家覺得這樣好說不好聽。王哥撓著腦袋轉悠著,抬頭看見老周,忙笑著一張皺紋堆壘的臉說:“老周,你演韓琪吧,啥死啊活啊的,都是做給人看,又不是真的。再說了,陳世美還被狗頭鍘咔吧一聲給鍘了呢?!崩现芟?,人家鍘了也是主角,鍘得值,鍘得出彩,韓琪多晦氣,上場亮相,轉眼自刎,血染當場。不過,他想?yún)⒓舆@次演出,不是一般地想,特想。心說,不能再拿捏身份了,再拿捏,說不定韓琪也被人給搶了。他一笑,做出毫不在意的樣子道:“好的,就這樣吧?!?/p>
吳銀花曉得了很不滿道:“要演演包拯啊,擺著龍頭鍘虎頭鍘不好啊?干嗎演一個死鬼?”
老周揮揮手說:“你不懂,這是秦腔藝術。”
吳銀花說:“我不懂,我只曉得韓琪用刀自己把自己給殺了?!?/p>
老周沒聽見吳銀花后面的話,就是聽到,也沒入腦。他這會兒聚精會神在想一件事,王哥說,韓琪自殺這個動作很重要,很傳神,能表現(xiàn)出韓琪鋤強扶弱、視死如歸的品德。這個動作做好了,其它唱詞唱腔不到位都沒啥,都能體現(xiàn)出韓琪的精神風骨;如果這個動作不到位,其他唱念做打都到位,也是白搭。自從當了導演,王哥說話詞語連串,用他的話說,這樣才符合導演身份。王哥說到這里,學著韓琪的樣子,瞪著眼睛唱:“怎能無辜殺良善?鋼刀無血難回還,我唯有一死天地鑒,留得清白在人間?!比缓?,他指著前面拉長聲音念白道:“夫人,像是我家駙馬千歲到了。”趁著秦香蓮帶著兒女去看,他毫不猶豫,鋼刀一橫,倒在地上,頭磕在地上“咚”一響,面對別人關心的詢問道:“沒啥沒啥,韓琪要緊?!崩现転榱搜莺眠@個動作,也特別上心,在手機視頻中到處搜索著,尋找各種唱腔中的韓琪,最終都不滿意,也包括老周后腦勺撞出一個包演出的韓琪。他覺得做作,不真實,不能吸引觀眾的眼球。他要演出一個義薄云天、心地善良的韓琪,一個不一樣的韓琪。他很得意地想,說不定到時真成了網(wǎng)紅,成了明星,真的上了中央臺,對著大家招手致意。
他走在去獨山的路上還在想,一定要想一個辦法,一個不一樣的辦法,將這個動作演像,演真,讓觀眾滿意。不,讓自己滿意。想到這里,他大吼一聲:“韓琪自刎在古廟中?!比缓螅酶鶚渲?,朝自己脖子上一勒。
5
老周最近心情很煩亂,無序,如塞了一團麻一樣,其中原因當然是擔心浩然被兒子和兒媳帶走。他想,他得盡力說服兒子,將孫子留下,留在鎮(zhèn)上,留在自己身邊。這樣,自己就兩邊不牽掛,不牽掛孫子,也不牽掛猴子,尤其可可。再說了,他也不會做飯,年輕時是母親做飯。到了后來,娶了吳銀花,吳銀花做一手好茶飯,是整個鎮(zhèn)子都出了名的??偛荒芾狭死狭?,自己開始學習做飯,說實話,他也沒有那份細心啊。
他也因此盡量討好兒子,遷就兒子,以至于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像老子,有點像孫子。
他告訴兒子,鎮(zhèn)上景點這么多,兒子可以帶著苗小玲到處走走看看,這里真不錯,到處都是柳樹是花兒,比城里風景好,比城里空氣好,很多人不都到這里旅游嗎?咋不去城里?說明城里環(huán)境沒鎮(zhèn)上好嘛。周聰聽了,懂得他的心思說,這些話對自己說沒作用,自己當不了家做不了主,得給苗小玲說,看有效果沒有。老周看看兒子,不滿地想,窩囊,啥男人?在老婆面前恁慫樣??墒?,他不能說出來,畢竟兒子松了口,松了口就讓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機會。他私下里悄悄告訴吳銀花,讓她將留下浩然的想法說給苗小玲,態(tài)度要好,要帶感情,讓苗小玲感動。
吳銀花不甘心地說:“我們給他們帶孩子,還那樣低聲下氣???”
老周將老婆的軍道:“你想讓他們帶走浩然?”
吳銀花嘆口氣,她當然不想。她其實已經(jīng)試探過苗小玲,浩然放在鎮(zhèn)上上幼兒園也好啊,這里很多寶寶不都在鎮(zhèn)幼兒園嗎?浩然和他們一起有伴兒,不生疏。
老周忙問:“苗小玲咋表態(tài)的,同意不?”
吳銀花說,可可那次搶奪浩然食物的事,仍讓苗小玲擔心,苗小玲說,將浩然留在這里太危險了。老周覺得,兒媳這是雞蛋里面挑骨頭,沒事找事,故意和他們老兩口對著干,尤其和他對著干。他對吳銀花道:“浩然放在這里有啥危險?能出啥危險?”
吳銀花說:“如果可可一爪子抓著浩然的眼睛,那咋得了?”
老周搖頭,覺得老婆故意夸張嚇唬人,可可很懂事,咋會那么做?
他試探著說:“你再勸勸苗小玲,???”
吳銀花沒說話,算是答應了。
可是,吳銀花這里還沒有來得及找苗小玲過話,可可又惹出事了。可可來到家后,開始到處拉便便,這當然不成。吳銀花本來就不許將可可帶回家,現(xiàn)在更有了借口,家里到處都是猴子的便便氣味,自己受不了,頭發(fā)暈,惡心,高血壓發(fā)作。這點難不倒老周,老周是干什么的?從小就跟著他爹訓練猴子,還能訓練不出這點?他教可可到馬桶拉便便,無論大便小便。吳銀花悄悄看了,心里想,這才是做夢呢,猴子會蹲馬桶?誰知,過了一段時間,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老周夢想成真,這個可可竟然真的蹲在馬桶上大便小便,而且還如人一樣,竟然會摁馬桶蓋下水。吳銀花也就慢慢接受了。可是,周聰他們回來就不方便了,那天一早,苗小玲上洗手間,門開著,她毫不防備地走進去,隨即一聲尖叫,引來周聰。原來,可可蹲在便器上正在聚精會神地拉便便,見人進來也不讓開,好像自己是這里的主人一樣,人模狗樣的。
周聰勸著老婆說:“多大一點事情,不就是一只小猴嗎?”
苗小玲氣紅了臉道:“多大的事情?你沒看見,它瞪著眼睛望著我?!?/p>
“那有啥?”
“那有啥?你說那有啥?”
周聰為了讓苗小玲出氣,對著可可吼一聲:“滾!”可可不但不滾,還對著周聰齜牙咧嘴,甚至示威一樣咂吧著嘴巴,像笑,又像生氣。周聰抬起腳來又慢慢放下,對苗小玲笑著道:“算了,跟個畜生計較什么?”
周聰性格好,有點傳承他媽吳銀花的性格,有些事能忍就忍,翻篇了,過去了??墒?,接下來的事情讓他也忍無可忍。年輕人晚上親熱一下很自然,過激一點兒也沒啥。再說了,老周夫妻帶著浩然睡在左前邊房間,他們睡在右后邊房間,中間距離遙遠,有些響動也不會被人聽見。周聰和苗小玲徹底放松,心情開朗,激情奔放,弄出一些響動,發(fā)出一些聲音。屋內(nèi)正激情燃燒,外面響起撓門的聲音。周聰心意集中,苗小玲心細聽到了,推著周聰輕聲道:“門響?!敝苈斦f:“哪有?”苗小玲讓去看看。周聰嘴里嘟囔著起來,套上衣服走過去打開門,門外果然有個黑影一閃進來,吱吱叫著,跳著。苗小玲嚇得不輕,一頭鉆進被子里,死狼一樣喊著救命。燈打開,竟然是可可。可可有籠子,里面放著一些舊衣服做的窩,本來晚上是鎖著籠子的,可可太聽話了,到了睡覺時就很自覺地進入籠子,一來二去,老周也就不再鎖著籠子了,也沒有出現(xiàn)什么事情,沒想到今晚卻出現(xiàn)了。周聰氣壞了,用腳去踢可可。可可一下跳到門外,吱吱叫著跳著,瘋了一樣。老周和吳銀花穿了衣服趕來,聽到周聰?shù)脑?,吳銀花看著老周,眼睛幾乎能噴火道:“明天把你的那個可可給我送走,你聽到?jīng)]有?”
老周沒說話,看看滿眼不滿的兒子,再看看躲在被子里的苗小玲,叫聲可可,轉身走了。
可可見到老周,就如見到自己的爹一樣,一下跳到老周身上,很委屈地吱吱叫著。老周輕輕用手拍著小家伙的腦袋。
他想,兒子他們啊,咋把可可想得那么壞?它如果是人的話,還是一個孩子,一個不大的孩子。
老周有一次生病,吳銀花帶著浩然出去了。他是突然生病的,睡在床上,開始還忍著,蜷縮著身體。后來實在忍不住了,在床上翻滾著呻吟著??煽煽匆娏耍瑖D著,吱吱叫著,拉著他的胳膊,扯著他的手,然后又轉身在門里門外跑著吱吱叫著跳著,如瘋子一樣。他家在街道十字路口,鎮(zhèn)上人來人往感到稀罕,紛紛趕來看熱鬧,看到老周,如扭麻花一樣昏睡在地上。大家忙找來車,將老周送到鎮(zhèn)醫(yī)院檢查,得的是急性病,絞腸痧。醫(yī)生說,如果不是送得快,就完了,回天乏力。動物都有積累經(jīng)驗的能力,猴子更突出,做過一次這樣的事后,再遇見,自然而然會按照過去的做。這次可可可能聽到了什么聲音,以為是什么人如過去那樣發(fā)病了,就著急,跑出籠子,去抓門。老周被救后,吳銀花那個感動啊,說可可是家里的福星,給可可找牛奶喝,洗澡。這才幾天時間啊,咋就忘記了?人的記性有時咋還不如一只猴子啊?還有自己兒子,也不能說不孝順,可畢竟有工作要忙,不能整日待在自己身邊,自己那次絞腸痧,假如等他趕到,自己早已不在人世。苗小玲也不能怪,能理解,這事放在哪個女孩身上也受不了。老周能理解他們,可是,他想,誰能理解他呢?能理解這只孤兒猴的處境呢?
他心里有點發(fā)酸,眼眶慢慢濕潤了。
第二天一早,老周起來,抱著可可輕輕拍拍說:“走啊,大家不歡迎你啊,走啊?!彼f著,朝外面走去。周聰見了忙趕上去道:“我們一起吧?!笨磥恚瑑鹤酉胗眠@種方法安慰老周,進行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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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是有母親的,就是那只高智商母猴??墒牵侵荒负镉幸惶焖懒?。老周在獨山飼養(yǎng)猴子半年,他知道,無論他飼養(yǎng)得再好再細心,也不能避免猴子的死亡,不是壽終正寢,是非自然死亡,兇死。猴子和猴子間經(jīng)常會發(fā)生爭斗,有猴王爭斗,獨耳猴王的一只耳朵,就是在猴王爭奪戰(zhàn)中被另外一只猴子咬掉的,同樣,那只猴子也沒有取勝,甚至傷得更重,肚皮上拉出一道深深的傷口,鮮血淋淋,狼狽逃竄。不久,有人發(fā)現(xiàn)這只梟雄躺在石頭上死了,也不知是傷重死去,還是被獨耳猴王趕盡殺絕死去的,總之,它為它的雄心壯志付出了慘重代價。猴子間因為配偶關系,有時也會爭風吃醋,猴王會對覬覦它后宮佳麗三千的風流公猴下死手,真正的死手,一定要讓對方成為流浪漢,流浪遠方,或者橫尸當場。尤其小猴死亡更多,有其它猴子將小猴摔死,或著奪去玩耍,最后玩死的,也有餓死或凍死的。
可可母親的死,很可能是從樹上摔下來的。
因為,它是躺在一棵高高的合抱粗的構葉樹下死的,它的頰囊中裝滿構葉果,紅紅的,水汪汪的。老周如尸檢法警一樣做了詳細檢查,他擔心是誰進山獵殺的。檢查結果,不是的,這只母猴的頸骨斷折,腰椎斷折,它不是直直地躺著,也不是仰面朝天地躺著,而是蜷縮著身子,兩條前腿和兩條后腿縮攏合抱一起,組成一個包圍圈,也可以說是一道肉體屏障。屏障里面是可可??煽勺炖镞€吮吸著母猴的乳頭,已經(jīng)睡著了。睡夢中,可可仍尖著嘴不時吮吸著,咕嘟咕嘟吞咽著乳汁。老周輕輕嘆息一聲,這只母猴一直在努力地吃著,吃著,就是為了蓄積奶水,為了養(yǎng)育自己的猴寶寶。從構葉樹上落下來的時候,它沒有顧及自己,仍用四肢緊緊地保護著已經(jīng)睡著的可可,以至于可可不但沒受到傷害,甚至沒有被驚動,還在睡著。老周找了根棍子,在旁邊的地面掘著,泥土濕潤,不一會兒工夫掘出一個坑。他看看,能放得下母猴,這才走過去,準備抱起可可??煽尚蚜?,仍然咬著母親的乳頭,四只爪子緊緊抓住母猴皮毛不放。老周如對人說話一樣道:“聽話,放手啊?!笨煽刹环攀?,抓住母猴吱吱叫著,用嘴拱著母猴,用前爪拉扯著母猴皮毛,趴在它身上,搖著母猴的腦袋。這一搖晃,母猴嘴里流出血來,噴到可可身上??煽蓽喩韼еㄖń兄?,踢著后腿一跳一跳地如一個無助的孩子一樣。
老周輕聲說:“你媽媽死了?!?/p>
可可抬起頭,用黑黑的眼珠朝他看看,繼續(xù)搖著母猴的腦袋。
老周走過去,將可可摘下來,然后將母猴拖過去,拖到坑里放好。他去折了一些樹葉,準備給母猴遮蓋著。到了坑邊,發(fā)現(xiàn)可可已經(jīng)跳進坑中,依舊在搖著母猴腦袋,使勁將母猴想要扯起來。它力氣太小了,母猴只是動了動。母猴的眼眶中,竟然流出兩滴眼淚。
老周心里再次發(fā)酸,如對人說話一樣對母猴說:“你是不放心你兒吧?你放心,有我,我給照看著?!?/p>
老周說著,再次摘下可可,放在坑外面,將樹葉一層層放在這只母猴身上??煽蛇€想跳到坑中,被老周用一只手按著,任它掙扎。他用另一只手飛快地將坑外的土朝坑里扒拉著,不一會兒,母猴不見了。再一會兒,一個土堆出現(xiàn)在構葉樹下。
他將可可抱在懷里,這一刻,感覺到心里沉甸甸的。
他知道私下里養(yǎng)猴是違法的,他飼養(yǎng)猴子,還能不曉得這些?可是,他看著懷著這只猴寶寶,大概鬧累了,小家伙再次睡著,將毛茸茸的小腦袋貼在他的懷里拱動著到處尋找著,不停地咂吧著嘴巴。它可能是想吸奶。小猴是極為膽小的,一旦離開母猴就會缺乏一種安全感,在自然界更是無法存活,要么被老鷹吞食,被野獸吞食,還可能被同類殺死。這一刻,老周再次想到動物園的機靈,想到機靈見到他時高興得手舞足蹈的樣子,想到他隔著玻璃撫摸機靈時機靈溫順的樣子,以及他離開時機靈那種孤獨無助的樣子。他覺得,此時他懷里就是機靈,不,是一個嬰兒,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一個孤兒。你見到一個孤兒能扔下不管嗎?能任其自生自滅嗎?他甚至不應該地想到,如果是自己的孫子,是浩然呢。他不敢想象那種情景,想到心疼,仿佛誰拿著一把刀在冷森森地割著自己的肉。他不像吳銀花,將愛表達得那么到位充分,那么細膩。他是男人,男人應該內(nèi)斂??墒?,他對浩然的愛絲毫不比吳銀花少,他甚至覺得超過了老伴。他上山時會到處尋找野果帶回去給浩然吃。浩然喜歡吃覆盆子,在覆盆子黑紅的時候,他會用大樹葉做成一個包,將覆盆子裝著拿回去,看著浩然津津有味地吃著道:“爺爺,好吃。”他沒事時會趴在地上,讓浩然騎在背上到處轉悠著。他將浩然的一些視頻保存在手機里,每次坐在山上沒事時就會翻出來看,看著笑著,心里滿滿的都是幸福,是滿足。
他不能將可可放在山上,這樣良心不安,晚上會睡不著覺??煽扇绻麤]事還罷了,如果因為他的丟棄被野獸吃了,或者餓死了,他以后會良心難安的。
他將可可帶回家,將母猴死去的情形對吳銀花說了,將可可戀著母猴那種可憐的情景說了。他不善言辭,可仍然說得十分激動,然后告訴吳銀花:“遠處燒香不如近處行善,我們這樣也算行善事吧?!?/p>
吳銀花聽了眼圈也紅了,沒有反對。可是,猴子就是猴子,有時調(diào)皮太過了,現(xiàn)在為了留下孫子,只有送走它。
可可不知道,還以為像往常一樣,跟老周一起上山去轉悠,眼睛咕嚕嚕轉悠著,十分高興。周聰伸手輕輕去撫摸它小小的腦袋,小家伙搖著腦袋吱吱亂叫,顯然還記得周聰吼叫它。
周聰尷尬地笑道:“小東西,沒有爺們兒氣,還記仇啊。”
7
老周決定將可可放在那棵構葉樹下,放在那堆小小的墳冢上,它是從這里來的,依然回到這里吧。老周想,猴子嗅覺靈敏,記憶力好,一定還記得它媽媽。它戀著這里,他們趕快轉身就走,這樣也免得心里難受。
到了地方,他將已經(jīng)睡著的可可放下。可可離開他的懷抱馬上醒了,伸展四肢很舒服地打了一個哈欠。它撒嬌,不愿意下來。等到老周強行將它放下的時候,它眨巴著大大的眼睛四處望著打量著,輕輕地吱吱叫著,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老周要將它放在這里。它膽戰(zhàn)心驚地朝老周腳邊撲去,不敢再放肆地跳到老周身上,而是可憐巴巴地俯著身子偎依在老周腳邊,如一個球一樣,借此增加一點安全感。老周朝后退一步,它趴在地上吱吱叫著,抬起頭,哀求地看著老周,觀察著老周的表情,然后又飛快地跑過去,繼續(xù)依偎在老周的腳邊輕輕地哼唧著。周聰在旁邊看著有點急了,催促道:“爸,走吧?!崩现軟]有說話,轉過身,剛剛走了兩步,可可吱吱叫著,好像后面有什么兇神惡煞追來一樣,朝著老周追去,跑到老周面前,俯趴在地上叫著,腦袋低著緊緊貼在地上。
老周看看可可,狠下心來,斜跨了一步,加快速度,朝著前面走去,不,不是走,是跑。周聰愣了一下,也忙跟在后面跑著,叫道:“爸,它在后面追來了。”
老周說:“不要管,快一點兒?!?/p>
說完,老周腳步帶風,順著下坡路一溜煙地跑著,周聰也在后面跟著,他們很快就過了倒流河的源頭倒流溪。倒流溪雖然叫做溪,不小,起碼有水桶粗一股水,白白亮亮地流淌著,在山花翠色間閃射著白亮的光暈。水上沒有小橋,好在他們都穿著涼鞋,不用脫鞋,蹚水過了倒流溪。再跑了一會兒,周聰回過頭,朝著來路望去,來路上靜悄悄的,沒有了可可的身影,也沒有可可的聲音。他很慶幸地對老周說:“爸,甩掉了?!?/p>
老周冷著臉,沒好氣地對兒子道:“如你心意了?”
周聰曉得老周不高興,忙解釋道:“是苗小玲……”
“啥出息?”
老周回到家,吳銀花本來想問啥的,看到老周鐵青著臉,到嘴的話沒有敢說出來。浩然看到爺爺回來了,以為像以前一樣,忙跑出來迎接著,伸著雙手喊道:“可可,我要可可。”看到老周懷里什么也沒有的時候,哇地一聲坐在地上踢著腳哭喊著:“我要可可,我要可可。”苗小玲抱著兒子輕聲哄著,以后給兒子買一個猴子,不,是孫悟空面具,戴著很酷很帥氣。小家伙喜歡看動畫片,尤其喜歡動畫片《西游記》,看到孫悟空就跳著腳學著,甚至會唱“白龍馬蹄兒朝西”,聽到苗小玲的話,馬上停止了哭聲,眨巴著大大的眼睛說:“可可是孫悟空嗎?”苗小玲不理解兒子話里的意思,兒子看動畫片,將可可當成孫悟空了。為了哄著悠然,她忙點頭道:“是的,必須的。”
浩然笑了,翹翹的睫毛上掛著淚珠,如亮晶晶的露珠。
老周回到房里默默地睡下,一直沒有睡著,不知道可可放到獨山上會是啥子遭遇。猴子是最認生最排斥陌生猴子的,尤其可可那樣的小猴,帶著和人一起生活的氣味出現(xiàn)在猴群中,一定會被一些猴子欺凌死的。他想到可可睜大眼睛望著自己無助的樣子,想到可可被追得吱吱叫著捂著小腦袋縮成一團的樣子,心里就有些受不了,不是一般的受不了,是很難受。
下午,是排演《鍘美案》的時候,他屢屢出錯,在唱“她母子只哭得天昏地暗,就是那鐵石人也要心酸,陳世美登龍門把天良喪盡,我韓琪雖微賤義重如山”的時候,竟然將“就是那鐵石人也要心酸”給忘掉了,直接跳到了下一句。尤其在韓琪自刎的時候,他的刀子不見了,找了一會兒,在大家提醒下才發(fā)現(xiàn)早已掛在腰上。
大家都看著老周,不曉得一貫認真的他咋會出現(xiàn)這么多低級錯誤。
王哥有些不高興了,抱著胳膊走過來道:“老周啊,咋的,別要緊的時候掉鏈子啊?!?/p>
老周輕輕地嗯了一聲,轉身走了。
那晚上,老周依舊睡不著,眼前一直晃動著一雙眼睛,一雙黑色如水晶一樣晶亮的眼睛在望著他,好像在問:“你為啥把我放在山上?”他仿佛看到可可睡在山石上,渾身是血,閉著眼睛。
吳銀花醒了,帶著迷糊的聲音問道:“咋不睡?”
他煩躁地道:“你睡吧,別管我?!?/p>
吳銀花道:“操心可可?”
他沒好氣地道:“你說呢?”
說完,他直直地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窗外,迫切地渴望窗戶趕快泛白,天快一些亮,他好起來,好上山,看看可可是不是還活著??墒?,窗外一直黑乎乎的,好像和他作對一樣。這樣的夜晚,可可在山上獨自不害怕嗎?猴子是群居的,不讓它入群,一只小小的猴子該咋辦啊?他慢慢迷糊起來,雞聲隱隱約約響起來,仿佛是從夢境中傳出來的,又仿佛傳入了夢境里,拉扯著他的神經(jīng),他眨巴著眼睛一骨碌爬了起來。
8
老周在晨曦還沒有充分鋪展開時就上了山,撒著食物。他來得顯然有些早,霧氣還沒有散盡,猴子們還在睡懶覺。過了一會兒,太陽才慢慢照出來,將霧氣洗褪。猴子們吱吱吱地叫著,拖兒帶女,老老少少,全員出動,在獨耳猴王的帶領下,撿拾著玉米粒,一個個腮兩邊的頰囊慢慢地鼓起來,如長包一樣。老周四處張望著,希望能看到可可。終于,他看到了可可,可可縮著身子,悄悄躲在其它猴子的身后,一雙大大的眼睛東張西望,不時地張著嘴尖叫一聲,它不敢靠近其它猴子,一旦靠近,總會被猴子給趕走。有一只大猴子突然前爪一伸,將它抓住,用兩只后腳將它踩住,用一只前爪掀開它的嘴,另外一只前爪伸進它的嘴里,在它的頰囊中掏著,使勁掏著。可可乖乖地睡在地上,一動不動,不敢反抗,張著嘴讓那只猴子掏。不一會兒,大猴子從它的頰囊中掏出一顆花生米,也不知它是從哪里弄來的。那只大猴子毫不客氣地將花生米放進自己嘴里??煽蓲暝艘幌?,以為事情已經(jīng)結束,想要爬起來,大猴子依舊壓著,繼續(xù)伸出一只前爪在它的頰囊里掏著,掏出又一顆花生米,塞進自己的嘴里。直到可可兩個頰囊都癟下去,什么也沒有了,這只猴子才放了爪子,讓可可逃走。
可可身上有傷口,顯然受傷了。
它在抬頭的時候也發(fā)現(xiàn)了老周,歡快地朝著老周這邊跑來,嘴里不再是吱吱聲,而是發(fā)出吹口哨一樣的聲音,這是呼喚,是和老周打招呼,讓老周等等自己。前面猴子很多,可可不敢隨意穿插,害怕被打,它得繞著跑,遇見兇巴巴地低頭瞪著它的猴子,可可會忙俯下身子咂吧著嘴巴,做出一種碎碎念的樣子,這是猴子討好對方的動作,小小的可可已經(jīng)掌握了?;蛘?,它會俯下身子,低著頭,裂開嘴,吐著舌頭,做出一副膽戰(zhàn)心驚的樣子,輕輕地擺著尾巴,算是俯首稱臣。老周想過去,想抱起可可安撫,可是他不能,他離不開自己的孫子,他不敢想象跟著自己三年的孫子離開自己后,和自己相伴三十多年的老伴吳銀花離開自己后,他會是什么樣子,會是什么樣的破敗心情。糧食已經(jīng)撒完,他沒有像過去那樣坐下來看著猴群吃食,看著它們嬉戲,或者擔當起猴法官的角色,為猴群解決糾紛,擺平爭斗。一次,幾只公猴追趕一只發(fā)情進入自己領地尋找心上母猴的公猴,吼吼叫著,乍著脖子上的毛撕咬著,將那只風流猴子咬得渾身是血。他跑過去,拿著一根手指頭粗的棍子,一邊吼著叫著一邊打著,愣是將幾只猴子分開。還有一次,兩只猴子為了一根香蕉大打出手,各顯絕技,殺紅了眼睛,也是他出手解決紛爭的。這次他沒有留下來,迅速轉身離開。他安慰自己,長痛不如短痛??斓稊貋y麻,不然的話,婆婆媽媽終究不是一個事情。
他依舊腳步帶風,飛快地跑著,再次過了倒流溪,回過頭去,霧嵐下的獨山迷離朦朧,恍若仙境。猴子的叫聲已經(jīng)聽不見了,仿佛空凈的一般。
他輕輕地罵一聲:“狗日的,啥東西?”他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在罵誰,罵自己心硬,還是罵那只欺負可可的大猴子?說不清。
下午,繼續(xù)排演《鍘美案》。
他的表現(xiàn)還不錯,不過,還是稍微有些走神,站在那里的時候,忘記了自己該干啥,還是王哥大聲提醒:“老周,該你上場了。”他哦地答應一聲,回到現(xiàn)實中,拿著鋼刀,在密集如雨的鑼鼓聲中上場亮相,開始了《韓琪殺廟》。他的嗓音有點野,有點沙啞,這樣更能表現(xiàn)出義士韓琪的悲憤,他嫉惡如仇道:“怎能無辜殺良善?鋼刀無血難回還,我唯有一死天地鑒,留得清白在人間……”他不知怎么地想到了可可,仿佛可可在樹林中受到別的野獸的追殺,吱吱叫著需要被拯救一樣,以至于他的表情堅定,又帶著一種難受,甚至眼圈微微地紅了。王哥看了相當滿意,為他點贊道:“老周,收回心事,好好演唱,一定會很出彩的?!?/p>
老周沒有說話,也沒有笑著表示一下感謝,冷著臉匆匆走了。
晚上,他仍然睡不著,眼前出現(xiàn)的是白天的情景,可可被一只大猴子壓著,從頰囊中掏出花生米。那一刻可可沒有反抗,非常順從地躺在那里,張著嘴任由那只猴子在嘴里扒拉著。那只猴子勁兒很大,將可可的嘴都險些扒拉豁開了,可可依舊睜著大大的眼睛。它是有靈性的,它一定知道,它此時沒有依靠,沒有保護,要想在獨山活下來,唯一的辦法就是順從,逆來順受。老周再次由那雙干凈無邪的眼睛,想到另一雙干凈無邪的眼睛——孫子浩然的眼睛,大大的,亮亮的。他的心再次疼痛起來,幾乎難以呼吸。
外面響起動靜,還有吱吱的聲音,雖然在門外,他仍然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開始的時候,他以為是錯覺,是思念可可造成的。再聽,不是的,是真實的清晰的。他輕聲地道:“可可。”吳銀花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繼續(xù)睡著。他搖動著她輕聲說:“可可,可可回來了?!眳倾y花徹底醒了,側著耳朵聽,沒有聽見什么,輕聲埋怨他道:“老家伙,你想入魔了,可可能來?能過得了倒流溪?睡啊?!崩现苈犃诵挠行┎桓?,躺了一會兒,依舊睡不著,索性起來,穿上背心和褲衩走出去,打開門,外面一個黑影一下跳到他懷里,吱吱地叫著,是可可,可可渾身精濕著,它不知道是如何過的倒流溪。那么深的水,膽子小得針尖一樣的可可竟然敢于過河。
老周抱著可可,輕輕拍著可可的腦袋喃喃道:“可可,可可?!?/p>
他將可可抱進房子,拉亮燈,笑著帶著討好的口吻對吳銀花道:“你看,可可舍不得你,回來看你了?!?/p>
吳銀花坐起來,看著老周懷里的可可,可可身上濕漉漉的,是過倒流溪時留下的。它的身上有幾個傷口,有一道還很深。吳銀花嘆口氣說:“給找藥抹抹吧,記得喂一包奶啊?!闭f著,她用嘴示意著,床的里面睡著浩然,如一只小懶貓一樣,讓老周不要鬧醒孫子。好在浩然小家伙白天玩累了,睡得很沉很香甜,還吁吁地打著奶鼾。
老周喜出望外,老婆沒有反對,沒有反對他就放心了,表示可可可以留下來了。他輕輕地答應著,去找了藥物給可可抹著,又拿了過去喂可可食物的盤子,將奶倒在盤子里,將可可放在盤子邊??煽奢p車熟路,開始低著頭喝奶,不一會兒,盤中的奶沒有了,可可的肚子鼓脹得如一個小皮球。小家伙吃多了,吃猛了,開始咳著??戎戎?,一道奶水如標槍一樣從嘴里噴出來,白花花地飛濺出很遠很遠??煽娠@然餓得很厲害。
9
老周和周聰,還有苗小玲他們進行了一次談判,很正式莊重的談判,希望他們能給他一段時間,他給可可找一個更好的去處,自己良心上能過得去的去處,反正不能送它回到猴群中,那樣的話,它最終會被殺死。即使不被殺死,沒有母猴照顧,也會被老鷹叼去,被毒蛇吃掉,被別的野物吃掉。
他將他在山上看見可可受欺負的情景講了,他講的時候帶著感情,眼圈紅了,喉嚨沙啞了,不是做作,是發(fā)自內(nèi)心。周聰也講,講他們送可可的時候,可可是怎么追趕他們,怎么撲倒在父親的面前。他說完后,眼光斜斜地看著苗小玲,帶著討好的語氣道:“老婆,一切由你決定,你說咋辦,我百分之百地支持你,絕無水分。”
浩然在玩小汽車,嗚嗚叫著,不知道大家說的是什么,聽到他爸爸的話,忙舉起胖乎乎的小手說:“我也支持?!?/p>
吳銀花笑著捏了一下孫子胖乎乎的臉蛋說:“是在說把可可送走?!?/p>
浩然一聽急了,扔下手里的小汽車,跑過來一把抱住苗小玲的脖子扭股兒糖一樣帶著哭音道:“不要,不要?!?/p>
苗小玲忙拍著兒子的腦袋說:“乖,不送,不送?!?/p>
苗小玲想了一會兒說,希望孩子爺爺將可可管好,不要讓它想咋咋的,這樣浩然太沒有安全感了,自己也跟著沒有安全感。苗小玲表面冷,看樣子也關心著可可,隨后補充著說:“我也百度了一下,曉得一只孤兒猴很可憐,送回山里很難活下來,可總不能一直養(yǎng)在家里,這樣也不是個事情啊?!?/p>
周聰連連點頭,表示苗小玲觀點高屋建瓴,全面周到,人性和道理兼顧,不是靈心慧質的美女絕對想不出來。他拍完馬屁,突然叫起來:“送到動物園啊,咋不送動物園?”
苗小玲認為這樣好,將爸爸的操心解決了,也將她的擔心解決了。
這點老周其實已經(jīng)思考了,只有將可可送到市動物園,這樣才能安全。再說了,機靈也在動物園,它們還有伴,說不定還會成為好朋友呢,即使不行,那里的飼養(yǎng)員照看得也很是細心到位,這樣也避免了自己牽掛擔心??墒?,最近《鍘美案》已到了最后排練階段,他沒有空。這事本來周聰也可以做,但老周不放心。他向大家保證,排練在暑假前就可以結束,然后他就將可可送動物園。在這段時間里,他一定會將可可管好,不讓它再弄出事。晚上將它鎖在籠子里,絕不讓出來亂跑。他說,如果可可再弄出一點事情,不用大家說,他自動將可可送走。
事情就這樣決定,吳銀花悄悄告訴他,兒媳婦和兒子去看了鎮(zhèn)上的幼兒園,和幼兒園的老師交談了一番,感到很滿意,可能會將浩然留在他們身邊。
老周聽了,瞪大眼睛道:“真的?”
吳銀花哼了一聲,得意地說:“她就算真的是皇后,她婆婆還是皇太后呢,這點面子她能不給?”
老周抱著吳銀花狠狠親了一口說:“老婆子,真行?!?/p>
吳銀花叮囑,千萬別出事,只要不出事,浩然一準待在他們身邊。如果出事了,或者老周說話不算話,那自己就不敢保證。
老周使勁點頭,生怕輕一點兒,事情會泡湯。
為了不再節(jié)外生枝,此后,老周無論去哪里都帶著可可,去獨山喂猴子帶著可可,去排戲也帶著可可??煽珊軝C靈很可愛,也很討喜,所有演員都喜歡可可,逗著可可,給可可吃的??煽赡懶?,偎在老周懷里,咂吧著自己的趾頭,滋味無窮。一雙眼睛咕嚕嚕轉著,打量著每一個人。大家說,這小家伙有靈性,簡直如孩子一樣。王哥喝一口茶,笑著說:“耍猴世家調(diào)教出來的,還能沒有靈性?。俊?/p>
這次是最后試演,過幾天就可以登臺亮相,正式到戲樓表演了,據(jù)王哥說,市里領導還要親自來觀看。為了萬無一失,王哥提出,可以動員親屬和鄰居來觀看,來挑毛病,這樣可以隨時糾正嘛。鎮(zhèn)上人本來就喜歡秦腔,喜歡看秦腔,聽了這話紛紛趕去。吳銀花去了,浩然當然要跟著奶奶去攆熱鬧。浩然去了,周聰和苗小玲也必須去陪著自己的兒子。
鑼鼓響起來,絲胡響起來,一個個演員雖沒粉墨,沒有穿著長袍水袖,但都很認真到位,用王哥的話說,每一次排練都當成真的,到了正式上場時才不會慌場,不會出錯。節(jié)目開始,帷幕緩緩拉開,陳世美趕考、秦香蓮尋夫、陳世美派出韓琪追殺秦香蓮。老周登場了,沒有穿行頭,沒有掛髯口,沒有靠背粉靴,可是,他這會兒覺得他已經(jīng)不是他了,是韓琪,是那個忠義殺手,那個接受駙馬陳世美命令一路追殺秦香蓮母子三人的人,他捋髯口,提衣擺,邁快步,一路追趕到一座破廟前,廟門緊閉,他唱道:“行步來到古廟前,走上前去把門喚!”推門而入,他看見了膽戰(zhàn)心驚的秦香蓮母子三人,舉起利刃,準備血濺五步,回去復命。秦香蓮保護著自己一兒一女,被踢倒在地,問他往日無仇近日無冤為啥要殺她母子。韓琪回答:“說什么你們無有罪,得罪駙馬你死不虧?!泵鎸︿摰叮€有韓琪寒冷的目光,秦香蓮訴說起自己的凄慘,丈夫上京趕考,公婆餓死,自己帶著一兒一女上京尋找丈夫,自己是陳世美的結發(fā)妻,名字叫做秦香蓮。韓琪聽了,哎呀呀一聲大叫,恍然大悟,這個陳世美原來喜新厭舊,攀附高枝,竟派自己殺人滅口,這樣的事豈是忠義之人所為?他幾度徘徊,幾度舉刀,又幾次放下,他不愿,也不能這么做。最終,“韓琪心中主意定,一人死要救她三人生”,做出決定后,韓琪的心變得更加善良溫柔周到,他給秦香蓮指明一條路,包拯是清官,找他告狀,自己和鋼刀就是證據(jù)。叮囑完,事情解決,他的心里安靜了,坦然了,擔心秦香蓮會阻止他自刎,因此哄騙他們,念著道白:“夫人,像是我家駙馬千歲到了。”待到秦香蓮帶著一子一女出門觀看,韓琪義無反顧地唱道“韓琪自刎古廟中”,鋼刀一閃橫在脖子上一拉,緩緩倒下。隨后,應該是秦香蓮帶著兩個孩子轉回,看到韓琪倒在地上,頓時醒悟,哭著念道白:“韓大爺!”
可可始終跟著老周,老周在后臺,它跟在后臺。老周拿著鋼刀出來,它跟著跑出來,竟然乖乖地蹲在前臺角落里,瞪著一雙黑亮的眼珠看著老周的一舉一動,仿佛生怕老周走失了一般。老周為了這次演出準備得很充分,甚至想出一招絕技,希望能取得震撼效果,取得形象生動效果。他私下里悄悄準備了一個小小的油紙袋,很薄,里面裝著紅筆水,用膠布貼牢在脖子上,用衣領遮著。此時,鋼刀過處,油紙袋破裂,紅筆水噴濺出來,猶如花雨。他還帶著一聲慘叫:“啊——”
他倒下去,瞪著眼睛看著蒼天。
演得太好了,太到位了,所有人都靜下來,絲胡也靜下來,鑼鼓也靜下來。
這時,秦香蓮還沒喊叫韓大爺,還沒撲上去,一道黑影已經(jīng)射到老周跟前,是可可??煽梢姷窖?,聽到了慘叫,它嚇壞了,不知道老周怎么了。它拉著老周,嘴里吹著口哨,對著老周吹著,如呼喚,又轉頭對著其他人吹著,像是在求助。那稚嫩的口哨聲慘不忍聽,這是猴子的哭泣,猴子的悲傷,猴子的肝腸寸斷。
它黑亮的眼睛變得霧蒙蒙的,慢慢流出亮汪汪的液體,是兩滴眼淚。
老周坐起來,熱淚盈眶。
很多觀看演出的人,包括吳銀花和周聰,還有苗小玲都紅了眼圈。他們很感動。老周知道,他們不是因為他的表演感動。他的表演雖到位,成功,可還沒有那么大的震撼力,沒有那么洶涌的感召力。
10
老周終究沒能將可可送走。
那天,周聰、苗小玲和吳銀花帶著浩然出去了,去了鎮(zhèn)上三十里外的月亮湖游玩。那是倒流河流淌到那里匯聚的一處湖泊,翠色汪洋,花色蕩漾。湖泊中間有一座島嶼,叫月亮島,被翠色花光籠罩著,上面有賓館,有山峰,有花樹,能垂釣,還能自己做燒烤,尤其一種石板魚,將魚兒刮鱗剖開洗凈,抹上鹽和五香作料,放在燒紅的石板上烤著,烤得外焦里嫩,那種味道,簡直難以用語言說出。來這里游玩的人,都會嘗嘗石板魚。家人都讓老周一起去,老周不,老周還要溫習自己的唱詞,他擔心上場慌場,到時出洋相不說,讓大家上中央臺的夢想泡湯就不美了。
吳銀花看了他一眼,氣呼呼地說他不合群。
周聰表示理解,如對學生一樣道,要輝煌就要流汗就要付出,這是自然之理嘛。他對他爸說:“您就練著吧,口渴了,冰箱里有西瓜。”老周答應著,揮手讓他們走。臨走的時候,老周又將周聰喊住,讓他在他的筆記本電腦中將《韓琪殺廟》選段視頻調(diào)出來,要設置成反復播放。周聰提醒道:“手機也行啊,調(diào)手機視頻。”老周說手機小,看不清。周聰拿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調(diào)出《韓琪殺廟》,設置了反復播放道:“可以了吧,我們走了?!崩现茳c點頭,看到他們出去,一個人在家,感到很放松很隨意。電腦放在電視柜上,劇中韓琪頭戴盔帽,穿著白花箭衣,足踏快靴,長須飛揚一路向前唱道:“韓琪奉命出宮苑,邁開大步往前趕?!彼摆s著,電腦外面的老周也唱著,學著他的樣子捋髯口,提衣擺,朝前趕著。韓琪進廟,找到秦香蓮,抽出刀子嗖嗖嗖,準備斬殺秦香蓮母子三人。電腦外面,老周也準備拿著刀子嗖嗖嗖,可是,刀子放在文化站忘記拿回來。他空著手比劃了兩下,不行,手里沒刀子,沒有感覺。他左看看右看看,香案上放著那把周聰買回的殺西瓜刀,雖然比自己道具小一些,可也能將就一下。他走過去,拿下那把刀子,學著電腦視頻中的韓琪嗖嗖地舞動著。別說,還真行,真的找回了感覺。
可可蹲在沙發(fā)上,看著他唱念做打,抓耳撓腮,吱吱叫著,后來干脆跳下來,在他的身邊上躥下跳。老周揮手喊道:“讓開,小家伙,別打擾?!笨煽刹蛔岄_,依舊跟著轉悠著,眼睛咕嚕嚕地轉著,打量著他的動作。
唱了一會兒,老周的手機響了,吳銀花有一個快件,是給浩然買的鞋子到了,讓趕快去拿,送快件的在廣場等著。
老周答應著,將刀子隨手放在茶幾上,拿起手機就走。
可可吱吱叫著要跟來。老周揮手讓它待在家里,自己馬上回來,再說了,門也沒有鎖著,可可算是看門。
可可眨巴著眼睛,乖乖地停下來,蹲在那里看著視頻,不時撓撓腿,或者撓撓胳膊。老周一笑,心說,小家伙,還成精了,你能看懂啥?跟著瞎胡鬧。
來廣場拿快件的人很多,快件小哥忙得鼻尖冒汗,背心都濕了,好不容易輪到了老周,拿了快件,簽名,轉身就走。到了家門口,里面韓琪依舊在唱著,本就是悲壯的內(nèi)容,加以秦腔的高亢粗野,門外聽來顯得格外悲壯:“臨行駙馬他有叮嚀,殺了人還要有憑證,回宮去刀頭他要驗紅……”老周想讓可可來拿快件,過去他經(jīng)常這樣做,于是大聲喊道:“可可,我回來了?!边^去如果聽到他的聲音,甚至腳步聲,可可都會嗖地一聲跑出來,如果是小一點的快件,老周都會讓可可拿著,自己在后面背著手笑瞇瞇地跟著,一臉的得意??墒?,這次沒有,除了韓琪的聲音,一切都很安靜,安靜得讓老周有點心慌,有點無所適從。他隱隱感到有點不對,什么地方不對又說不清,他忙朝家里跑去,進了大門瞪大眼睛站在那里。可可倒在地上,兩只后腿軟軟地伸開,右前爪抓著那把他放在茶幾上的刀子,如韓琪自刎那樣,刀鋒割在脖子上,鮮血流淌得到處都是。視頻中,此時的韓琪已經(jīng)騙走秦香蓮母子三人,拂起髯口,大吼一聲:“韓琪自刎古廟中!”鋼刀一勒,睜大眼睛,緩緩倒下。
老周定定地站著,看著死去的可可如一個睡著的孩子一般,一動不動。
他眼圈發(fā)紅,雙眼發(fā)蒙,大喊一聲:“可可——”
幾乎同時,視頻中,秦香蓮帶著兩個孩子回轉到廟內(nèi),看到手握鋼刀倒在地上的韓琪,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韓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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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顯斌,陜西山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福建文學》《延河》《小說月報》等,出版散文集《南詔二百年》《大理王朝三百年》《九百年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