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天,他照例早早地到麻將館打麻將。其實也算不上麻將館,不過是這個鎮(zhèn)所在村的主街上一棟三層住房。一樓擺上兩臺麻將機,村里幾個老人常聚在此打麻將,贏的人給房主出一點茶水費。二樓三樓住著主人一家。他是早晚各打一回,一天不打總覺得失去點什么。下午是休息時間,畢竟人老了。他還種了點菜,水稻是十幾年沒種了,幾畝地都包給了一個江西人,那人一年給上三百斤大米作田租。老伴兒走了有幾年,唯一的兒子又在城里,那米怎么吃都不見少,堆在米缸里仿佛能長出霉來。
這天中午,他從麻將館出來,遇到了一件事。也不算什么事,就是碰到了一個幾年沒見的老熟人。他雷打不動的麻將館和家兩點一線,生活靜得如一潭死水。見到老熟人,好似干枯的松果落進水里,泛起陣陣漣漪。一開始,他還有點不敢認,用疑惑的眼神定定地看著人家。那人也看他,突然兩人都會意,笑容蕩漾開來。他自然地摸了摸口袋,掏出煙盒,遞給那人一支芙蓉,然后替他點上。自己也點上一支,煙霧噴涌而出,往事和感情在胸口洶涌著。
“什么時候回來的?”他滿足地吸了一陣煙,然后問。
“前天?!?/p>
“秀娟呢?”他又問。
“也回來了,還有永健、樓樓?!?/p>
“樓樓那時候還抱在懷里,現(xiàn)在該讀小學了吧?”他問。
“讀一年級了?!?/p>
“在家待幾天?”
“我不走了。他們?nèi)ニ麄兊?。?/p>
“那怎么行?”他著急起來,好像當成了自家事,“秀娟和永健開店這么忙——”
“老了,做不動了”,老孫搖了搖頭,吸了一口煙問起他,“李明呢?聽說在政府上班,也結(jié)婚了?!?/p>
他笑起來,“叫一個什么局”,他抓了抓頭發(fā),好像在思考,又說,“李明說了好幾次,我記不住。”
“現(xiàn)在當領(lǐng)導(dǎo)了吧?還是你痛快,李明有出息。”老孫說。
“痛快什么,孤家寡人一個”,他想表達不滿,表情出賣了他,他搖了搖頭卻又笑了,“哪像你,女兒這么體貼,這幾年住在一起。”
“別提了,城里真住不慣,不然我也不會回來?!崩蠈O深吸了最后一口煙,把煙頭兒丟在地上。“還是你好,一個人活得自在,管得了那么多?兒孫自有兒孫福嘛?!崩蠈O說。
“秀娟肯讓你回來?”他問。
“怎么不肯?我到底是他老子嘛?!?/p>
他又拿出一支煙來,老孫擺擺手說要去鄰村喝酒了。兩人分別。
回去時路過老孫家,他特意隔著低矮的圍墻往里張望。秀娟坐在門前的石凳上嗑瓜子,穿一件大紅襖,臉瘦了,頭發(fā)有點白,明顯蒼老了。小吃店果然是做不得的,太累。樓樓在低著頭玩著什么。他沒多看,快步走回家去。
家里冷清多了。悄無聲息,太靜了。他坐在客廳的椅子上,看著桌上老伴兒的照片,照片是老伴兒去世的前一年拍的,臉上爬滿皺紋,幾縷白發(fā)垂在耳邊,冷著眼。他看了好久,也不想做飯,又抽出一支煙來。
他想到了往事。他和老孫土生土長,從小就認識,年齡也相差無幾。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為什么老喜歡和老孫比較呢?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好多年前了,他生了一個兒子,接著,老孫生了一個女兒,他的臉上掛著笑容。等到孩子上小學時,秀娟的作文常被當成優(yōu)秀范文,在全班同學面前朗讀,李明卻是半天寫不了幾行字,家里充滿他的嘆息聲。秀娟初中畢業(yè)后去城里打工,李明上完高中上大學,畢業(yè)后留在城里工作,笑容又爬上了他的臉。他沒有注意到這些年來老伴兒為這個家忙上忙下,李明上學的事都是她在操持,好不容易盼到李明工作了,第二個年頭她卻走了,他傷心了很久。秀娟生了樓樓后,老孫去了城里,他也做了爺爺,一切的變化如同昨日。
他看著桌上的老伴兒,常常有錯覺,好像她要從照片里走出來,如往常一樣,在他身邊走來走去,他一會兒就能聽見廚房里火苗的噼啪聲,一會兒又聽見水龍頭的嘩嘩聲,一會兒又聽見樓板的咚咚聲。她總是忙上忙下,一刻也停不下來,像個陀螺轉(zhuǎn)個不停。他就那么靜靜站著,看著她走過來又走過去。他知道這是錯覺,老伴兒只是在照片里,還是冷眼看他,不說一句話,不做一個動作。
這晚,他破例沒有去麻將館。他坐在家里,又不知道該干些什么。他去打麻將的那些晚上,回來倒頭就睡,至多也就為牌沒打好嘆幾口氣,很快就能進入夢鄉(xiāng)。這晚,他只是覺得這房間太靜了,靜得可怕,好像他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家似的。春節(jié)要來了,李明帶著一家子該回來了。李明已經(jīng)打過兩次電話,每次都在那頭興奮地問東問西:身體怎么樣,不要老是打麻將;小學到底拆了沒有;當年寫在廚房門板上的字還在不在;抽不抽荷花;要不要買個按摩椅,腰和背好好按摩按摩……諸多的問題洶涌而來,他只是簡單地回應(yīng),說不出什么來。
這晚什么時候睡著的,第二天醒來時他竟一點也想不起來。“可不敢得阿爾茨海默病”,他哆嗦了一下。他煮了稀飯,熱了昨天的青菜豆腐,吃了小半碗。很自然地來到麻將館,坐在了老位置上。
“昨晚沒見你來?”坐對面的一個老人問他。他們彼此太知根知底了。
“有點事。”
那人沒再問,嘩啦嘩啦的麻將聲響起。
二
晚上十點,他佝僂著從麻將館出來。遠處隱隱傳來爆竹聲,有點過年的樣子了。鎮(zhèn)街卻沒什么人影,燈光也發(fā)黃,一些蟲的叫聲藏在暗處。前一會兒,李明又打來電話,高興地告訴他明天中午到家,又問他要不要買按摩椅:買一個吧,打麻將難免腰酸背痛。他一手捏著麻將,只說“不用不用”,然后“哦哦”兩聲,再沒別的話。
兒子兒媳孫女果真都來了,家里熱鬧起來,他有點不敢相信。定定地看著孫女,她穿著粉色的連衣裙,上躥下跳,像只猴子。她是喜歡這里的,城里住慣了,鄉(xiāng)下新鮮,一切都是不一樣的。記得前幾年,她很喜歡那只阿黃,動不動就貼近它,好奇地上下打量著。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她好像失憶了似的,對阿黃不再感冒,阿黃走在跟前搖著尾巴她也不理會。他明白一家人真的團圓了,臉上有了微笑。年輕人可不能像他一樣吃飯清湯寡水的,他決定去市場買點好菜。
市場比以往更熱鬧,巴掌大的地方,再熟悉不過了,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這份熱鬧是一些人帶來的。他從人群里辨別出了一些人,有點遙遠的印象,如晨起時分,太陽未出時薄霧中的遠山,朦朦朧朧的。那些人也注意到了他,報以微笑,彼此心照不宣,目光好像在對話。
太陽升起,薄霧散去,遠山清晰起來。那些他曾認識的人的印象,如水中魚兒般鮮活起來。他還是沒有忘記的,在這兒生活過的那些人。那時他們因為求學、工作、賺錢……各式原因,離開了這里,離開了家鄉(xiāng),長久沒有回來。這么多年過去了,鎮(zhèn)上的供銷社都已經(jīng)變成了百貨店。容顏變了,家鄉(xiāng)卻還是家鄉(xiāng)。為什么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們齊刷刷地到街上湊熱鬧,達成不一般的默契?一定是因為這個特殊的節(jié)日,因為他們對家鄉(xiāng)對親人的那份眷念。
提了滿滿當當?shù)膸状硬嘶貋?。路上看見麻將館,幾臺麻將機靜靜地立著。他覺得有點不認識了。
很快,餐桌擺上了一盆盆菜,你擠我我擠你,一點空間都利用起來。他從來沒有感到這個餐桌原來這么小。二三十年的老桌了,那時候李明才多大,和桌沿一樣高。那時候老伴兒還在,每天忙著伺候他們爺兒倆的一日三餐。如今老伴兒走了,他老了,桌子也老了,露出一道道裂痕來。
鞭炮四起,鎮(zhèn)上熱鬧了幾天。他也過了幾天開心日子。麻將的身影沒在腦海里出現(xiàn)過。他覺得日子就會這么過下去,也就該這么過下去。分離還是如黑夜來臨。
那天傍晚,夕陽西下,霞光滿天。他坐在門前的石凳上慢慢地吸著煙,是李明帶來的荷花。李明正和一個初中同學站在坪上聊天。那同學和李明一樣考了大學,都在城里工作。聊的內(nèi)容也都是城市、工作、煩惱。他聽不太懂,也不想聽。就這么靜靜坐著,吸著煙,看著李明也就知足。
突然一句話闖到他耳朵里來。
“你幾時走?”那同學問李明。
他咳了幾句,被煙嗆到了。他們都看向他。
“沒事,你們說你們的?!彼B忙說,帶著點氣喘。他不想打擾他們,也許是想知道事情的結(jié)果。
“初六吧,初六走,初七要上班了。”
他聽到兒子說了這句話。話里帶點不情愿,又無可奈何,就像是對他說的。他沒有插話,只是坐在門前的石凳上吸著煙,靜靜地感受著,像一棵默默承受風雨的老樹。
孫女從屋里跑出來要到外面去,他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想立即從兒子的話里攀爬出來。他從口袋里摸了一把糖,喊:“露露。”孫女停住了,走向他,用雙手接了糖,放進裙子前的大口袋里,笑著跑開了。
“小孩不可以吃糖的,會蛀牙?!眱合奔怃J的聲音從屋里傳來。露露還是不管不顧地跑開了。
那同學要走了,兒子去送送他。他一個人坐著,覺得胸口悶,又拿出一支煙來點上。抽完了,他來到街上,想散散心。不知不覺,他就走到了麻將館門口,前幾天還冷冷清清的麻將館,這時已經(jīng)坐滿了老人,似乎比平時還熱鬧。他走進去,有人看到他,想起身,請他坐下來玩,他擺擺手。那人屁股剛想離開凳子,又坐下。
“怎么?今天不玩?”那人抬頭看著他,有些不相信。
“今天不玩?!彼麘B(tài)度很堅決。
站累了,他就找了把凳子坐下。麻將館里燈什么時候亮起他都不知道。直到外面有人喧鬧,他往外一看,看見街燈都亮起,才想起時間已經(jīng)很遲了,他竟忘了回家。再看看周圍,有些人已經(jīng)不在了,有些新面孔又來了,他們什么時候走的,他們又是什么時候來的,他竟沒有發(fā)覺。等他趕到家里,飯已經(jīng)做好了,大家都在等著他??匆娝貋砹?,都高興地上桌。兒子給他裝飯,兒媳給他夾雞翅?!鞍?,這雞翅肉嫩,好嚼?!彼c點頭,心里頭有點不是滋味。明明是他回來遲了,是他不對,他們怎么對他更好了呢。他還沒細想這些,就看到露露和白天有點不一樣了。
“露露換衣服了嗎?”他問。
沒有人回答,兒子兒媳面面相覷。這也讓他覺得奇怪,才半天不見,一家人仿佛都陌生了似的。
“嗯,換了一件?!眱鹤用銖娬f。
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前日露露出去玩弄臟了衣服的原因,他本來想說小孩子玩臟了不用這么大驚小怪,他還想說李明小時候每天都玩得臟兮兮的回來,他也沒給李明換衣服。他也想到他們會怎樣反駁他,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以前吃的是什么?現(xiàn)在吃的是什么?不過這些話都沒說出口,像爛在地窖里的芋子。
初五那天一早他就醒了,他知道該做些事了,其實不做也可以,沒人逼迫他來做,沒人要求他來做。這事前幾年是老伴兒做的,老伴兒不在了,他接過來。他從早忙到晚,特意做了兒子小時候愛吃的芋餃。兒子很高興,吃了好幾大碗。他嘴上不說,心里卻高興。
“這東西就這么好吃嗎?”兒媳的反應(yīng)很平淡,她只是吃了兩個。
“當然啊。”兒子說。
“露露,不許再吃了!這東西涼?!眱合蓖蝗桓呗曊f。
“吃幾個不礙事的。讓她吃嘛。”兒子說。
“去年露露吃了這東西肚子痛了一天,你忘了?”兒媳說。
大家都不再說話。露露默默地放下了碗筷。
吃完晚飯,他坐在門前的石凳上休息。天色漸暗,他感到時間如流水,無聲無息地流淌著。模模糊糊傳來小孩的喧鬧聲,又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不一會兒喧鬧聲消散了,又有些什么人聲,若有若無的,如風一樣縹緲。他好像感覺到了時空變幻,那小孩的聲音和李明小時候的聲音真的太像了,那時候他還年輕,不僅耕了自己的幾畝地,還租了一個熟人的地來耕,他如牛般有使不完的力氣。那時候一家三口在一起,他從沒想過分離。
第二天天蒙蒙亮,兒子開著車離開了。
其實他天沒亮就醒了。他靜靜地躺著,等待著什么,他想到自己不久的將來的樣子。天花板上的圖案黑乎乎的,仿佛有什么藏在黑暗里。不知過了多久,隔壁房間響起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都收拾好了嗎?”聲音很小,卻仿佛就在他耳邊。
“收拾好了?!眱合钡穆曇舾媲小?/p>
他聽到一陣急切拉上拉鏈的聲音。
“干嗎那么早就走?露露還在睡覺呢?!眱合狈路鹗窃诤退f話。
“你小聲點?!彼靼姿麄兤鋵嵤窃诟舯诜块g。
“露露,起來,我們回家了?!眱合闭f。
好一會兒都沒了聲響。他知道肯定還會有聲音的,他只想聽到這聲音。停在外面的汽車發(fā)動了,然后靜下來,久久沒有動靜。
這是他們約定俗成的——無聲地告別。
他繼續(xù)躺了一會兒,躺不住了,手腳想要活動,背也按捺不住。他起床穿好衣服,到廚房看了看,碗筷整齊地擺放在餐桌上,他們應(yīng)該沒吃早飯就走了。他上了趟衛(wèi)生間,看到紙簍里堆滿了紙,這讓他覺得有些奇怪,這些紙從哪里來的?似乎他們從來沒回來過似的。然后他去了兒子兒媳的房間,開了燈,看見被子整齊地疊放在床鋪中間,一動不動的。地上像是被掃過了,一些紙、一些塑料殼、一些雜物躺在垃圾桶里。他關(guān)了燈,走出房門,來到街上。街上亮堂些,時間太早還沒什么人,冷空氣往他的衣服里鉆,他緊了緊衣服。麻將館的白色卷簾門緊閉著,他看了一會兒,好像不認識了似的。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又走回家。天已大亮,人都冒出來。他在家里走來走去,卻覺得房間里冷得可怕,廚房也冷得可怕,灰白的墻壁里似乎滲出水來。他知道麻將館該開門了,便走出這冰窟一樣的屋子。
天還早,麻將館里卻坐滿了人。他意外地來遲了,連凳子都沒了,他不得不從麻將館邊上的一家早餐店里搬了條凳子來,坐在老孫邊上看老孫打麻將。
“秀娟去廣東了嗎?”他問老孫。
“沒去。”老孫摸了一張麻將,用拇指“看了看”,不是他想要的,不滿地打出去。
“什么時候去?”
“胡啦!”老孫高興地把麻將一攤。其他三人看到,一聲不吭,都從桌里掏出一張撲克牌,不服輸似的丟給老孫。老孫高興地收了。嘩啦啦的聲音又響起。
“秀娟不去了嗎?”他急切地想弄明白。
三
兒子走后的這些天,他總感到有點心慌,常常坐在門前的石凳上出神,有時候莫名其妙地嘆一口氣。他老了,禁不得一點風吹草動。他想見兒子,哪怕不說話,每天看幾眼也好,心里就覺得踏實。老伴兒走后的那些年,兒子想把他接到城里住。兒子剛結(jié)婚時,他怕打擾他們小兩口,沒答應(yīng)。生了露露,他很高興,到城里住了兩個月。兒媳是獨生女,親家那邊也來了,家里住不下,又在附近租了一套房。他對兒子說:我去住吧,讓親家住家里。他其實不大愿意和兒媳住一起,生活習慣上有點不同;兒子這些年在外求學工作,聚少離多,他和兒子也有了點隔閡。親家住了一個月就離開了,李明說:爸,你回來住吧。他不想回去住,想回村里,表面上好像是惦記著家里的一畝三分地。李明沒有辦法,請了一個保姆在家里。也許成見就是那時候留下的,他沒有像其他老人一樣,幫著帶孫子孫女。這些年來,每次春節(jié)回來,他總覺得兒媳心里有點疙瘩。
幾天后又見到秀娟,他有點驚訝。秀娟在一家早餐店里幫忙,看見他,熱情地招呼他進去坐。秀娟還沒走,在店里幫起忙來,看樣子是不打算走了,他心里替老孫高興,又有點替自己失落。他本來是要去麻將館的,從店里出來后又決定不去了,他邊走邊想,怪不得老孫這幾天總笑,原來是秀娟留下來陪他了。要是李明也在……
他走到小學門口,正月還沒過,學校還沒開學。校園靜悄悄的,門口一地鞭炮,一動不動的,沒人來清掃,紅得寂寞。李明那天還問他小學的情況,是不是變了樣了,他只顧著打麻將,沒有來看?,F(xiàn)在李明回城里去了,他怎么就來了呢?他弄不明白。
他在校園里走著,看著,校園怎么會沒變化呢?人都是會變的,變老,變沒用,校園也一樣。你看那樓梯口的雕像,李明讀書的時候它就在了,現(xiàn)在石膏脫落得厲害,面貌也模糊不清。這學校過不了多久就會拆了重建,這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他站在一樓的窗戶前朝一間教室里望,課桌多么嶄新,那時候課桌可沒現(xiàn)在這么好,都是陳舊的木頭桌子,上面布滿皺紋,釘子還刮褲子。那已經(jīng)是兒子讀小學三年級的事了,那天傍晚下了大暴雨,他剛從田里跑回家就挽起褲腿,到學校接兒子,他把兒子緊緊摟在身邊,撐著傘在風雨中吃力地前行。兒子說:爸爸,你的衣服怎么那么濕?他也分不清是汗還是雨。
他看著空無一人的偌大校園,這時候校園該多么寂寞,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學生,沒有歡聲笑語來滋潤它的心靈。它總還有期盼,學生們總會到來,而他的期盼在哪里呢?
他好幾天都沒去麻將館,至多只去田里侍弄他的菜,更多的時間是待在家里,面對著老伴兒,兩人相對無言。他寂寞,覺得老伴兒也寂寞。他默默地陪著她。他怕在麻將館見到老孫,也怕見到秀娟,他怕老孫笑,好像是在笑他一樣。他在家里常??吹綐菢潜持鴷ド蠈W,有時還和同學肩并肩一起朝學校走去。看來他已經(jīng)融入這里了,應(yīng)該忘記了城里的生活,和在遠方的那些舊同學。
一天早晨,他在吃早飯,被一陣哭聲驚醒。他聽出小孩的哭聲,很是熟悉。他跑到街上,看到了樓樓,還有秀娟。秀娟正坐在一輛摩托車后座上,身上背著一個大背包,樓樓緊緊拉著她的衣角,不讓她走。老孫站在一旁,有點無所適從,兩邊都使不上勁。秀娟說:“樓樓,你放手吧?!睒菢菗u頭。秀娟又說:“樓樓,你乖,媽去廣東給你買好吃的?!睒菢菗u著頭。秀娟接著說:“樓樓,媽過年還會回來的,和你爸一起回來看你。”樓樓始終不松手。秀娟無奈地說:“爸,你把樓樓抱開吧。”老孫過去把樓樓抱開了,摩托車轟鳴而去,只留下哭泣聲在風中飄蕩。
他走到老孫身旁,發(fā)現(xiàn)老孫眼里帶淚。他拍了拍老孫的肩膀。老孫說:“這孩子古靈精怪的,秀娟想趁早走,不讓他知道,這么早,他以往都是起不來的,怎么今天偏偏就……”樓樓哭得兇,他說:“樓樓,別哭了,別哭了?!睒菢遣林鴾I水走回了家。
再次碰到老孫已又過了幾天,他們在麻將館相遇。彼此見面,老孫臉上也有笑容。他遞了支煙給老孫,兒子帶來的荷花只剩最后一包了,他省著點抽。他關(guān)切地說:“樓樓怎么樣?”老孫說:“還好,他這么小,也能明白秀娟的苦心,她得出去賺錢?,F(xiàn)在樓樓已經(jīng)正常了,自己去上學,自己回來。”他又說:“那你呢?”老孫笑起來,只是淡淡地說:“能有什么辦法,永健出去了,她也得出去,早習慣了”,又突然興奮起來,“坐下,坐下,打麻將,我們好久沒在一起玩了。”他笑著坐下來,幾個認識的老頭兒也坐下來,大家的眼里都有了光亮。他拿出煙來分,最后一包荷花也抽完了,對兒子的思念融化在這繚繞的煙霧里,飄散開來。其他老人也拿煙來分。看著這些老熟人,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那個從前的自己又回來了。
(責任編輯 楊蕊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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