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姑娘們從偏僻的家鄉(xiāng)來到大城市,一無所有,卻滿懷激情。時代的煙塵并不能模糊她們的面孔,那些掙扎的青春時光里,有永夜的花火,不歇的盛會。她們越走越遠,向著未知的時空,而那些關于青春的詩篇里,寫滿一個時代的浩蕩離愁。
在我們走向出租屋時,這里已經(jīng)成形了。所謂成形就是已經(jīng)有大量外地人進入了這座城市,租住在了這里。這是城中央一大片當?shù)厝说姆孔樱袃蓪訕堑?、三四層樓的鋼筋水泥房屋。那天,我匆匆忙忙地趕路,乘過了兩趟公交車,一邊走一邊想著小卷毛。當時我是列車上的服務員,盡管身處列車的小世界中,整個意識深處卻都是小卷毛的身影。其實表面上,面對列車上那么多人,我腦子里本該是裝不下任何其他東西的。何況我得一邊叫賣一邊收費,身上掛著的小兜里必須事先準備好各種零錢,才能邊收費邊找錢。除了將自己的叫賣聲變得像唱歌一樣,我還學會了瞬間移動錢的數(shù)字學,可以精確地在分秒中計算出商品的價格,雖然現(xiàn)在看起來是小錢,當時卻是大錢。前行中的火車讓我遺忘了所有人的面孔,遺忘了所有現(xiàn)實的問題。
眼下,很多人都在搖頭,表示對這片出租區(qū)并不了解。我加快了速度,心里擔心小卷毛的處境,雖然我們都年輕,18歲卻已經(jīng)進入了成年,我們要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去承擔責任。如果說我的出走是因為想拎上箱子去乘火車,那么小卷毛的出走則是因為她意識到自己有身孕了,走出家門的第一步,就是想獨自去尋找解決問題的方式。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融入城市,竟然進入了出租區(qū),是想長久地留下來了。出租區(qū)是敞開的,四周沒有圍墻,只有一條小路可以走進去。我左右環(huán)顧,不知道應該從哪里進入小卷毛的存在之地。陽光照著堆放垃圾桶的角落,我看見了一只綠頭蒼蠅在嗡嗡嗡地飛。蒼蠅是喜歡垃圾的,也只有蒼蠅會喜歡上垃圾,而制造垃圾的永遠是我們?nèi)祟悺F溆嘤猩E象的垃圾都在大自然中慢慢地悄無聲息地風化,干燥的空氣再加上時間,就是各種垃圾的風化劑。
一個女孩站在一座房子的二樓露臺上看見了我,叫喚著我的名字,伸出手向我揮舞。看得出來,小卷毛是在等我,她估計到了我會來找她的。確實,我睡醒一覺就來找她了,在這座城市,因為她的突然降臨,讓我有了朋友。我走近那幢小樓,順著窄小的水泥樓梯上去,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在這座比小城要大得多的城市,建筑材料幾乎都是水泥和鋼筋。小卷毛將我?guī)нM屋讓我看她租的房子,并勸說我趕快把旅館的房間退了,到這里租房又便宜又自由。她租了一間房,外有一個小陽臺,房間里的單人床上有她新買的床褥。那時的出租屋都沒有衛(wèi)生間和洗澡的地方,整個出租小區(qū)就有一座公用廁所,還有一座公共浴堂。但這個現(xiàn)狀大家都很習慣,那個時代,能有一間房住下來,已經(jīng)是最奢侈的事了。
小卷毛給我倒了一杯用電熱杯燒開的水,遞給我,她似乎有話要告訴我。杯子很燙,我將杯子放在床頭柜上,抬頭看著她。小卷毛等待的就是這一刻,她期望我能心無旁騖,因為她有急事要與我商量。她說:我能感覺到那個胚胎在我身體中生長,我害怕生長的速度太快,但又無法扼制它的生長。這兩天我一直在琢磨,如果這個孩子生出來了,一定要去報戶口,孩子才能上學。我想了想,目前對于我來說,要盡快尋找到一個可以跟我結婚的男子,這樣,孩子生下來就名正言順了。
我驚訝地聆聽著,大約是從小聽母親講她的故事,所以我懂得專注地傾聽別人說的話。我聽明白了,小卷毛的現(xiàn)實和夢想都基于她的身體,因為她害怕墮胎的疼痛,所以她必然要尋找到另一條通往分娩的道路。真難為她了,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為了那個意外降臨的生命胚胎,她不得不過早地研究社會的規(guī)則,研究人性的變幻無常。這一切對于我來說完全是陌生的,也是從未想過的現(xiàn)實問題。
說完那些話后,小卷毛轉(zhuǎn)移話題,希望我能盡快搬過來。她說,你可以租我樓上的那間房,搬來吧,租金只是你住小旅館的三分之一左右。我跟房東說過了,近兩天會有我的朋友來租房,房東就把那間房為你留下來了。真有主見啊,我說,好啊,我們先去看看房間吧!她從口袋里掏出鑰匙,說她事先就已經(jīng)從房東那里將鑰匙取來了。多么心細的小卷毛,我有些感動。她的話很有說服力,再加上我很喜歡這間有露臺的房子,小卷毛說洗過的衣服可以曬在露臺的圍欄上,說實話,我真的對這間房,對這座只夠轉(zhuǎn)身的小露臺,開始了夢想。我想象著在露臺上曬衣服的場景,我想象著有一間真正的小房間,不再住在旅館里。
就這樣,我馬上回到了旅館,當我站在柜臺前退房時,想到很快就要離開這個彌漫著來蘇消毒水的地方,就很興奮。我拎著母親的那只棕色皮箱走出了旅館時,心里想著那座有水泥露臺的房子,就仿佛身上長出了翅膀。
小卷毛正趴在露臺上等我,她依然像花骨朵,正等待著時間綻放。我剛放下箱子,她就說帶我去外面買床上用品。我眉頭微皺,她說,很便宜的,在出租區(qū)外的小街上全是店鋪,開店的人三分之二都是外地人,他們都住在出租區(qū)內(nèi)。我的天啊,小卷毛真厲害,如此短暫的時間里,她就弄清楚了很多情況,她每說一句話,都會帶來我不了解的信息。這是一個充滿著各種信息的時代,她已經(jīng)提前進入了信息時代。
她帶我穿過了樓下的小路,先帶我去了小區(qū)內(nèi)的公用廁所。隔得老遠就嗅到了廁所的味道,全世界的所有來自廁所的味道,都是排泄物的臭味,人們對這種臭味已經(jīng)熟悉,也不會大驚小怪。我們順便走進去方便一下。在一個地方,你只要進入公用廁所,廁所里邊的干凈程度就能告訴你這個區(qū)域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然后,她又帶我去小區(qū)內(nèi)的公共浴室,門口有賣票的,那個女人正在嗑瓜子,邊嗑瓜子邊打毛衣。小卷毛說,白天洗澡的人少,如果洗澡最好白天來,晚上來要排隊。
找到了廁所和洗澡室,生活中所面臨的兩個現(xiàn)實問題,似乎就釋懷了。現(xiàn)在,小卷毛又帶我來到了小區(qū)外的一條熱鬧的街上,她暫時忘卻了身體的事情,步履輕盈地就把我?guī)У搅艘患业赇?。一對年輕的男女正在里面,小卷毛說他們是溫州人,哦,那么他們說話的聲音就是溫州口音了。店里全是床上用品,你可以根據(jù)你的經(jīng)濟能力尋找各種品質(zhì)的床單、被褥。是啊,所謂經(jīng)濟能力就是你手里有多少錢。我開始想象著自己的錢包,其實那只是一個小繡花包,可能是母親曾經(jīng)用過的錢包,還有拉鏈,塞著從存錢罐里掉出的紙幣和圓圓的硬幣。出門前我數(shù)過的,人在數(shù)錢時,心里想著的一定是未來,我當時的所謂未來就是離家出走后的一切。
現(xiàn)在,我只能在店里尋找最便宜的床上用品了,所以我紅著臉問店里的女人,最便宜的床上用品在哪里?女人將我引到最里邊的角落說道:放心吧,小姑娘,無論你手里有多少錢都能買到多少錢的東西。就這樣,我嗅到了一股化纖棉的味道,小卷毛走過來說她用的也是這個,不過還是很好用的。她似乎在安慰我,其實,我真的不太喜歡這種化纖棉的味道。在家里,從小到大,無論春夏秋冬,我們都是蓋同一床被子,那是一套純棉的被子,將花布被套拆下來清洗時,就能撫摸到白色的棉花?;w棉和純棉花被褥之間是有嚴格區(qū)別的,簡言之,真正的棉被是采集從地里長出的棉花織成的,而化纖棉是用化學纖維制成的。交費時,一堆床上用品只花去了錢包里的九分之一紙幣,對此我已經(jīng)非常滿足了。女人將我們送出店門,熱情地說道,需要什么再過來買。我抱著用白色化纖繩捆好的床上用品,回到房間將床鋪好。小卷毛愜意地說道:終于住下來了,從今以后我們就是鄰居了。
一張單人床,青藍色的床上用品,加上母親的棕皮箱子,就是出租屋的全部家當了。抬起頭來,我發(fā)現(xiàn)對面的男人站在水泥露臺上吸煙,他正朝著手里的一個玻璃瓶彈著煙灰,那個玻璃瓶從前應該是裝辣醬的。進入省城,我就發(fā)現(xiàn)人們將辣椒醬裝進玻璃瓶,放在雜貨鋪里賣。小城人的醬菜都是一次性腌在罐子里的,我的母親就會腌好幾種咸菜。冬天,是腌咸菜的好時光,母親買來了青菜和蘿卜,還有紅色的辣椒和面粉鹽巴花椒等輔助作料,門前放滿了各種腌菜罐罐。
腌制咸菜都需要好天氣,將所有洗干凈曬過幾天的冬菜放在盆里,撒上各種作料,母親就搬一把小凳坐在盆邊,伸出洗了好幾遍的雙手開始揉搓盆里的咸菜。過半小時讓它們曬了太陽接了地氣后,便將它們裝在幾個大大小小的罐子里,讓它們依次站在墻下面。一個多月后,就可以從罐子里掏咸菜下飯了。有咸菜的日子里,飯總是吃得又香又快。此刻,看見那個看似裝醬菜的玻璃瓶,我便想起了母親來,大腦的環(huán)形細胞反映出了母親的身影。
一個身穿睡衣的女人從房里走出來,靠近男子,問男子餓了嗎。男人轉(zhuǎn)過身抱起她,女人撒著嬌,聲音中充滿著欲望和幸福感。我收回目光,又要去上班了,搬到出租屋離火車站就遠了。匆匆趕往火車站,首先必須下樓,我敲了下小卷毛的門,是想告訴她我要走了。門開了,里邊有一個青年男人,小卷毛問,紫薇,你還記得他嗎?我搖頭說記不得了,小卷毛說,學校對面的雜貨鋪,我們放學時都到他店里去買冰棒,忘了嗎?哦,我立刻想起來了。
我走掉,終于來到了樓下,卻又碰到了一個人。你猜我碰到了誰?世界真小啊,我竟然會在這里碰到那個彈吉他的男子,就像小卷毛碰到了以前在學校對面賣冰棒的青年人一樣,不可思議吧!在我們上學時,小城就來了許多外省人,他們租老房子開裁縫鋪,租臨街的鋪面賣衣服鞋子,彈吉他的男子就是其中的一個。他們的到來,對小城的生活現(xiàn)狀影響很大。我曾跟小姨去來自上海的裁縫鋪里量身訂制衣服,二十多歲的小姨站在布匹間,眉宇閃爍著喜悅。裁縫鋪很熱鬧,都是年輕的女子,那對上海夫婦帶來了花花綠綠的布料,她們的手撫著一匹匹布料,嘴里發(fā)出鳥鳴般的嘰喳聲。
直到如今,我仍然想起這次相遇,真不明白在如此狹窄的時空里,在小卷毛的房子下面,會遇到那個彈吉他的外省青年人。他也驚喜地看著我,問我怎么從火車站又跑到這里了?我說,是來這里租房住的。他說,哦,太好了,這就是命運,我就相信還會遇見你的,但沒有想到會在這里。好吧,既然遇到了,就去我租的房子看看,我租了一層樓,事實上一層樓也不大,我們正在組建樂隊……我打斷他,問他幾點鐘了,因為我突然就看見了他手腕上的手表。他說,你別急,還早呢,我把手表摘下來送你吧,眼下,手表對我沒有用,對你有用,因為你要看時間……
他一邊說一邊就真的從手腕上摘下了手表,仍然是父母親手上的那種上海手表。為什么所有人都戴上海手表呢?因為物質(zhì)生活貧瘠,這一點我早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他將表親自為我戴在手上,我跟上他的腳步來到了他租的那棟樓。他帶著我往頂層三樓走,是的,整個頂層都被他租下來了。頂層的房子都打通了,走進去便看見了很多樂器。他說,稍后,他們就都來了。話音剛落就聽見了幾個人上樓來的腳步聲。他說,他們來了,我們正在這里組建樂隊,我喜歡你沙啞的聲帶,如果你喜歡唱歌,就留下來吧!聽到他的邀約,我伸手看了看時間說,糟了,火車已經(jīng)開動了,我失職了,怎么辦?他說,你早就應該離開火車站了,你難道想在火車上叫賣一輩子嗎?我知道,你已經(jīng)將叫賣聲變成了唱歌,這就足夠了,我們還是要有自己的夢想。
幾個人已經(jīng)上來了,三男二女來到了房間里。他將我介紹給了他們:你們還記得我跟你們說過的在火車上將叫賣聲變成唱歌的女孩嗎?這就是那個女孩,她的名字叫什么?我接上去說:我叫紫薇!他們中一個男青年問我,是不是紫薇樹的那個紫薇?我說是的。兩個男的去弄樂器了,一個坐在架子鼓面前,一個去弄吉他,兩個女的,年齡跟我相似。帶我來的男子說:你就叫我簡,我的名字就叫簡,現(xiàn)在,我邀請你加入我們的樂隊,我是主唱,你和兩個女孩組成一個女子隊,配合我聲音。我們的樂隊叫:夢想成真。
我被樂隊的名字所吸引,它仿佛制造了一種幻想,就像當年母親一邊做家務一邊給我們講述她的故事……這就是源頭,我想這就是來自時間深處的成長的源頭,我的夢想就是由母親的故事啟蒙的。簡走過來,對我說,你能行的,我們準備三天,就要開始去演唱了,好的,讓我們進入各自的角色吧!在簡的聲音中,火車站就這樣漸漸遠離我了。這是為什么?我怎么突然間就忘記了火車的轟鳴,忘記了我兩手推著食品車的叫賣聲……簡說,你識譜嗎?我說,學校上音樂課時,教過簡譜,略知一些。簡說,簡譜就是音階1234567,你要唱出來,就像你在火車上把叫賣變成了唱歌一樣,這是同樣的道理。要練習,人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練習的過程,嬰兒們牙牙學語,慢慢地就學會了說話。
簡懷抱吉他站在前面,我們?nèi)齻€女子站在他身后,他是主唱,我們是伴唱。剛開始,我不敢放開嗓帶。而如果在火車上,我看見每一節(jié)車廂里的乘客,會情不自禁地將我隱蔽的嗓帶全部放開,它就像一條急流帶著我在江流中漂泊。此刻,我又一次聽見了簡的歌聲,在火車站的候車大廳,他的聲音時隱時現(xiàn),被候車廳的雜亂語音湮沒了三分之二,只留下三分之一從耳鼓經(jīng)過。現(xiàn)在,他在歌唱什么?我的耳邊仿佛有一群孤獨的白鷺在飛過,它們越過藍天白云,越過陡峭的山谷河川,突然飛到湖邊開始下降……我的嗓帶就像一條支流,尋找著更遼闊的河流,想融入其中。終于,我松弛地進入了樂隊的鼓聲、吉他的伴奏中去,我聽到了我的心在怦怦跳動。
三天后,簡帶著我們進入一家酒吧唱歌,我們的六人組合樂隊來到了舞臺上。在這里我看到了炫幻的燈光照耀著進入舞吧的每一張面孔,我看到了調(diào)制雞尾酒的青年人,看到了年輕的侍者臉上恍惚而憂郁的微笑。12點鐘,我們結束了演唱后,在后臺,簡從包里掏出幾張紙幣,分發(fā)到我們每一個人的手中。我手里緊緊地捏著那張看上去很新,其實已經(jīng)揉皺的紙幣。回到出租屋,已經(jīng)很累了,然而,我卻在白熾燈下久久地看著它。它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掙來的錢,是可以讓我吃飯和付清房租的錢,也是我從青春期的故事中淘到的第一桶金。所以,我決定把這張皺巴巴的人民幣先留存下來。
身體汗淋淋的,我想去公共澡堂洗一個熱水澡,下樓梯時,看見了小卷毛。這幾天忙,都沒有時間見她。我端著臉盆毛巾,她的神態(tài)顯得有些神秘,似乎想告訴我什么。我邀請她一塊兒去洗澡,她答應了,收拾了洗澡用品便走出來。我們走向夜幕,盡管出租區(qū)只有幾盞燈,我卻看見了她的目光中充滿著希望,她是一個能主宰自己靈魂的人,哪怕多么迷茫都能尋找到方向感。在澡堂,剛走出來兩個中年婦女,很隨便地披著浴巾,豐乳從浴巾中半露著。澡堂中還彌漫著剛剛走到外面去的兩個婦女留下來的水蒸氣。小卷毛脫衣時,避開我的目光,將腹部對著墻壁,我能感覺到她的裸體是美的,如同一片青麥地飄來了早春的青澀時光。
我們年輕的身體一邊成長一邊經(jīng)歷著陣痛,我能在沐浴露中觸碰到我的鎖骨,我每次洗澡都會親手撫摸這個位置,它像是支撐著我的身體,使它挺立起來。女性的身體有標志性的兩個地方,一個是雙乳,另一個就是腹部下的私隱處,所以,雙乳要戴上胸罩。剛開始戴胸罩時我根本不習慣,母親說,女孩子來月經(jīng)后都要戴胸罩的。我的生理周期課是母親給我上的,她還告訴我,女性的私處要保持干凈衛(wèi)生,里邊有子宮,是用來今后受孕懷孩子的。那是一個敞開的部門,所以容易患炎癥。
我們幾乎是同一時間結束了這次洗澡,趁著公共澡堂的水蒸氣,我們走出洗澡間,面對鏡子擦干凈身體,水蒸氣因為空間小散發(fā)得很慢。小卷毛站在鏡子前,這一刻,她似乎不想再回避自己的身體了,手中的毛巾垂直落下。她突然間自語道:就那么短暫的一次,就那么像狂風閃電般襲來的一次,那么短暫啊,我為什么就懷孕了?我這幾天似乎已經(jīng)忘卻了這件事,是的,我太忙了,不僅僅忘記了小卷毛懷孕的事,同時也忘卻了在火車站簽下的協(xié)議書,原來,當你學會對著話筒麥克風唱歌時,是會忘記許多糾纏你的現(xiàn)實的??!
從小卷毛的聲音中我感受到了她的焦慮,接下來我聽見了她急促的喘息。我說,小卷毛,別急。她說,我只能跟他結婚了,只有他不在乎我懷上了孩子。我說,這個他到底是誰啊,我認識嗎?她說,你當然認識了,我們上中學時,每天放學都要去他店里,掏出五分錢買一根透明的冰棒,我們那時候怎么會那樣喜歡吃沒有任何味道的冰棒呢?現(xiàn)在,我明白了那天我為什么會在小卷毛出租房里看見了他,一切都是有因有果的,他是為她而來的。后來小卷毛告訴我,我們畢業(yè)后,這個在中學對面經(jīng)營小賣部的廣州青年來到了昆明,開始到培訓學校學理發(fā)。半年后,他入住了出租屋,在出租區(qū)外的店鋪一條街開了一家發(fā)廊。小卷毛是在租下房子后與他相遇的,小卷毛親切地叫他為冰棒哥。
冰棒哥開的發(fā)廊就在我初來時買床上用品的店鋪下面。小卷毛一定要帶我去發(fā)廊燙發(fā),并說如果我將頭發(fā)燙成大波浪卷,更像歌手。在她眼里我怎么就變成了歌手?其實我們?nèi)齻€女孩都只是伴唱而已。我說,燙發(fā)很貴吧?她瞇著眼睛看了我一眼說,我要讓他給你免費。她這樣說,我當然就放松了。
免費的燙發(fā)對我充滿了誘惑,雖然是隔三岔五地去酒吧和咖啡館唱歌,但自從那次得到第一筆費用后,再沒有了。每次散場時,我都會看主唱一眼,有一次他感覺到了,將我叫到幕后告訴我,演唱費一個月只給一次,別總用那樣的目光盯著他。他這樣說我就明白了,第一次為什么給一份數(shù)額超過我夢想的薪金,以至于我都舍不得用它。看來,夢想是建立在現(xiàn)實的舞臺上的。我計劃過要怎樣去花掉那張紙幣,首先我要盡可能地先把下個月的房租交清;第二,主唱已經(jīng)將手表給我了,看樣子也不會要回去了,所以,就先不用買手表了。其余的,就留下來作為生活費用吧!
我和小卷毛約定了一個可以睡懶覺的時間,但因為對頭發(fā)的新潮流充滿了幻想,很早就從床上爬起來了。路上,小卷毛說她自己的頭發(fā)天生就是卷的,就不用燙發(fā)了,這個理由使她看上去有了幸福感,人的幸福尺度有時候就是那么一點點。冰棒哥的發(fā)廊出現(xiàn)在眼前,里邊的理發(fā)師們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聽聲音、看長相多少也能辨別他們的家鄉(xiāng),聲音是一個地方的地氣,長相則是你從父母愛情中得到的顏值。冰棒哥看見我也很高興,他問我是不是來燙發(fā)的。小卷毛走上前說,要免費哦,紫薇現(xiàn)在是歌手,你給她好好設計一款獨特的發(fā)型。
冰棒哥叫來了樓上的發(fā)型設計師,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從拐角伸出了一把樓梯。發(fā)型師下來時,我一直在看著那把樓梯,這一把樓梯雖窄小,卻是從上到下都有扶手的??匆姌翘菸揖蜁肫鹪诩依锕钠鹩職馍蠘翘莸膱鼍?。家里的那把梯子不僅沒有扶手,而且不使用它時,它就立在墻邊,所以,這是一把可以隨時保持沉默休息狀態(tài)的梯子。而當我們?nèi)ブ鹚鼤r,它充滿著危險和挑釁感,我曾經(jīng)剎那間想過如果爬著爬著梯子突然失控滑落的情景……不過,自從我獨立地使用過那把梯子以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害怕它了。
發(fā)型師帶著輕快的腳步聲走下來。當冰棒哥將我交給他,告訴他我是歌手時,他馬上明白了,職業(yè)習慣培養(yǎng)了他敏感的想象力。他將我?guī)У搅嗣鎸︾R子的黑色旋轉(zhuǎn)椅上坐下來。第一次坐在會旋轉(zhuǎn)的椅子上,我感覺到很新鮮。從小到大,我都沒有進過發(fā)廊,我的頭發(fā)一直按照自己的發(fā)型在生長,當頭發(fā)長到一定程度時,母親會從抽屜里找出一把剪刀,來到我身后。
母親就是我頭發(fā)的剪發(fā)師,她伸出雙手來,首先將我的頭發(fā)梳理順暢,然后就開始握住了剪刀,我能感覺到那把已經(jīng)生銹的剪刀的力量。在咔嚓聲中我的長發(fā)的一部分被母親握在手中,母親將頭發(fā)用橡膠帶捆起來,說,這頭發(fā)也能賣的,然而,我還是給你留著吧。廢舊店可以回收用過的任何東西,比如牙膏皮、羽毛、雞毛等等,但你的頭發(fā)舍不得送到廢舊店去。我說,剪刀很鋒利。母親說,剪刀的發(fā)明也是很奇妙的,我們生活中很多多余的東西都是靠剪刀幫忙修剪的……母親這樣說,我就想起來了母親站在院子里剪斷枯枝的場景。
發(fā)型師帶我洗過了頭發(fā)。對于我自己的發(fā)型,我缺乏任何想象力,他看出來了,便對我說,那我就給你設計吧!他的手握著梳子輕輕地掠過我的發(fā)絲,我的心為之一顫,那種感覺是從未有過的。我看著鏡面中發(fā)型師的形象,他的臉骨感,皮膚很干凈,幾乎沒有任何斑點。他站在我身后,在研究我的發(fā)質(zhì)和鏡面中的形象,我猜一定是這樣的,因此我假裝小憩,微閉雙眼,我的眼睛變成一條縫了吧!盡管如此,從一條眼縫中我同樣也能看他的臉。
將自己的一頭烏黑茂密的頭發(fā),就這樣交給了一個發(fā)型師去打理,這是不是太輕率了?然而,我的青春期沒有給予我更多的深思熟慮,我頭發(fā)中仿佛奔跑著一頭玄幻魔法的幽靈,我似乎也不太需要那些成熟的果汁哺育我。反之,我從眼縫中看見的這張臉在慢慢地對我產(chǎn)生誘惑感。我的雙手放在胸前,仿佛要將那種隱隱地想撫摸它的沖動,鎖上一把鎖,關上一道門。
四個小時后,我睜開了雙眼。在這段看似漫長、實際上非常短暫的時間里,我多半閉著雙眼,只是偶爾試探性地微微睜開,看發(fā)型師的模樣:他將我的頭發(fā)一束束地編成小辮子,之后卷在塑料的發(fā)卷中。這是一個慢活,要保持安靜,還需要有耐心。我不知道像他這樣一個青春激蕩的青年人為什么選擇了做發(fā)型師?我產(chǎn)生了某種莫名其妙的激情,希望這次燙發(fā)永無盡頭,就像我曾經(jīng)在火車上做實習乘務員時,一邊訓練著叫賣聲,一邊期待著這趟列車永無終點站……四小時結束,我的肩頭披上了一頭卷發(fā),在鏡子里我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淡淡的化學劑味道從我肩后的發(fā)絲中飄來,發(fā)型師似乎感受到了我對化學劑的不適,便告訴我說,洗兩次頭這股味道就會慢慢地消失了。
我站了起來。做了整整的四小時啊,小卷毛之前就走了,她說先回家等我,讓我完了后就去見她。發(fā)型師問我對這個發(fā)型是否滿意,我又一次將目光投向鏡面,那個披著一頭卷發(fā)的女子用陌生的目光在看著我。我說不出好與壞,也無法說出滿意不滿意??傊?,發(fā)型師改變了我的形象,我還要慢慢地去適應另一個自己。冰棒哥果然沒有收費,我披著一頭彌漫著化學劑的卷發(fā),去尋找小卷毛。
門開著,我驚訝地看著小卷毛房間里的母親還有吳哥,他們的降臨太出乎意料了。母親坐在小卷毛的床上,吳哥也坐在一邊,看見我,兩個人都同時站了起來。母親急切地走上前來,拉住我的手用慈愛的目光看著我,仿佛想在我的變化中尋找到那個遙遠的青春期的她自己。后來,我才知道小卷毛事先是知道他們會來的。吳哥帶著母親來,是要跟我談論吳哥去家里說親的事情,母親來是想看看我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如何。
小卷毛說去外面吃飯吧,順便也將冰棒哥叫上。我們就來到了冰棒哥他們對面的小餐館。對于我的發(fā)型,母親好像幾分鐘就習慣了,她對頭發(fā)的事情沒有多作評論。吳哥是縣客運站的貨車司機,經(jīng)常跑長途,見過的世面多一些,見到我時只愣了片刻,最后說了兩個字:好看。在吃飯的圓桌前,母親趁著小卷毛和冰棒哥點菜的時間,讓我陪她在街上走幾分鐘,我一聽就知道母親是要跟我商量事情。果然,母親說,吳哥bWoLzKgSuwAJVqxdzdhQxEFpyM2h0oaNxc2y/kXerSk=回家后就把我做了火車上乘務員的事告訴了她。是的,我是搭吳哥的大貨車來省城的。我低下頭,母親的目光那么歡喜,我不想破壞她的情緒,在她看來,我離家出走后幸運地被火車站招工,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大事。所以母親說,你真是一個幸運的女孩子,18歲就工作了。而且做乘務員能去很多地方,女孩子長大后要見許多世面,才會成長。母親邊說邊走,就將吳哥求婚的事說了出來,問我有什么想法。我笑了,我有什么想法?真的,我沒有任何想法,這就是我的態(tài)度。
嫁人對于我來說,太遠了。這里的遠,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就像母親當年跟我談箱子,而我才有七歲,滿腦子都是游戲,我要怎樣在家門口的小河中摸到魚蝦,我要怎樣在河邊的稻田中捉到蜻蜓。稍大一點后,我就會集中注意力聆聽那列遙遠的火車,并問母親它是用什么做的。母親說,也許是鋼鐵吧,鋼鐵太堅硬了。現(xiàn)在,我用笑回答了一個遙遠的問題。母親說,結婚可以放在幾年后,如果你們相互有意的話可以先訂婚的。我笑得更厲害了,惹得母親也笑著說道:紫薇,我真不知道你在笑什么。不過,看見你那么快樂地笑,我也就快樂了,好吧!我們笑吧,笑起來身體的血液仿佛像那列記憶中的火車在朝前撲騰撲騰而去。
我們回到小餐桌前坐下來,吳哥用期待的目光看了母親一眼,又看我們一眼。我和母親剛剛大笑過,所以,面神經(jīng)是松弛的。這時母親和吳哥的突然來到,讓我感覺到親切和溫暖。我們忽略著這人世的諸多問題和現(xiàn)實,我們享受著冒著熱氣的美食,這一刻,小卷毛突然宣布了她和冰棒哥將結婚的消息。吳哥說,太突然了,我還是為你們祝福。母親說,早結婚有早結婚的好處。冰棒哥要來了幾十瓶大理啤酒,并說我們還是喝點酒吧!只有小卷毛沒喝酒,冰棒哥不讓她喝酒,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地喜歡小卷毛,而且事先已經(jīng)知道了小卷毛有身孕的事情。我雖然才18歲,但我發(fā)現(xiàn),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就能看到許多微小的事件,像從每個窄小的縫隙中散發(fā)的光流,我喜歡這些慢慢流動變幻的、像水波蕩漾的光流。
吳哥裝好了貨,母親將搭上他的波蘭大貨車回家,他們在省城的時間很短暫。吳哥說,他車上的貨物都是小城為修一座水庫訂制的機械器物,包括好幾箱螺絲釘。吳哥又說,他感覺到一個全新的時代將要降臨了!這一刻,吳哥和我都站在我出租屋的陽臺上,這句話仿佛光從屋頂上照下來。母親好像已將我的所謂態(tài)度轉(zhuǎn)告給了吳哥,我不知道母親是如何用我那天的笑,用笑到彎下腰的姿態(tài)表述我的想法的。吳哥說,我會等你的,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等待。他突然變成了一個哲學家,不再像他開車時那樣沉默寡言了。有些潛能是天生的,吳哥站在露臺上說的話,讓我感受到了另一個他。之后,吳哥就帶著母親離開了省城。
母親和吳哥都以為我還在火車上做乘務員,所以他們不讓我去送他們。在他們眼里,我的職業(yè)在現(xiàn)實中是讓人欣慰的,乘務員在當時也是令人欣慕的職業(yè)。小卷毛也沒有出賣我,她正為她和冰棒哥的婚禮忙碌,他們另租了有兩間房的出租屋,所以,搬到另一座樓上去了。我依然又回到了“夢想成真”的小樂隊,那一天,我披著那頭發(fā)型師為我燙出的卷毛,第一次回到樂隊時,簡看著我說:為什么燙發(fā)?為什么那樣追逐潮流?為什么在進發(fā)廊之前不跟他商量一下?為什么洗不干凈頭發(fā)上的燙發(fā)劑化學味……
他突然間說了那么多的為什么,我看著他,好像不認識他,他怎么突然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說:沒有為什么!如果你反感,我現(xiàn)在就離開。我站起來說走就要走,他拉住了我的手臂,突然將我拉進了他胸前,我嗅到了從他口腔中散發(fā)的煙味。是的,他吸煙很厲害,除了演唱外,每次看見他,他手里都夾著一支香煙,在他身邊,要忍住煙熏過來的味道。他突然想吻我,我躲開了,身體往后面仰去。他說,留下來吧,我不能沒有你!這句話,讓我的心突然間就抽搐了片刻,我看到了一個內(nèi)心脆弱的青年,我突然間看到了他的無助,看到了他對我的妥協(xié)。
其實,我們都在妥協(xié)。我同時發(fā)現(xiàn)了我性格中的另一面:我不喜歡極端的東西。剛才他一連串的為什么是讓我無法接受的,面對極端,我只會選擇逃走;而當他表現(xiàn)出脆弱時,我女性的柔軟的另一面,讓我選擇了妥協(xié)。樂隊不定期地又開始了演出。一群又一群人從夜晚的黑暗中走了出來,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酒吧和咖啡館,我們的進入給他們帶來了慢搖滾和歌聲。簡是主唱,每一次都唱得很投入,他的聲音仿佛是一盆火,在黑暗中燃燒著。我有時也很投入,仿佛也是火盆中的一根正在燃燒的柴塊。
小卷毛要跟冰棒哥舉行婚禮了,這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我跟她去布置新房時,發(fā)現(xiàn)那幾幢樓大都是男人女人共租的房子。陽光明媚時,這里的露臺上都晾滿了花花綠綠的被子和衣服,女人的內(nèi)衣胸罩也坦然地曬在欄桿上。從中我看到了一種真正的無所顧忌的現(xiàn)實生活,它告訴我說,今后我也要將內(nèi)衣乳罩曬在欄桿上,雖然欄桿銹跡斑斑。小卷毛已經(jīng)買來了紅色的床上用品,門上窗玻璃上都貼上了紅色的對聯(lián)。她說,對聯(lián)是樓下租房的先生寫的,他除了幫人寫對聯(lián)外,每天還畫水墨畫,他就靠為人寫對聯(lián)賣水墨畫維持生活。她站在新租的房子里,不斷地在講維持生活,小卷毛比我要活得清醒些,她知道危難時刻應該怎么做。有一點我很想問問她,冰棒哥對她的身孕的態(tài)度是怎樣的?母親那天強調(diào)“態(tài)度”這個詞,這個詞讓我全身有一種毛絨絨的感覺。
每個人都在產(chǎn)生對于生命價值觀的態(tài)度,就像人們將內(nèi)衣內(nèi)褲乳罩曬在生銹的欄桿上,這也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坦蕩的人性。相信陽光會殺死衣物上的細菌,即使是內(nèi)衣內(nèi)褲胸罩,也可以公開地暴露在陽光下。我被這種態(tài)度感染著。小卷毛告訴我說,她和冰棒哥是在出租區(qū)內(nèi)偶然相遇的,那時候,她正期待著找到一個可以結婚的男人,冰棒哥就出現(xiàn)了,這完全是上蒼的安排。她懷孕的事早就已經(jīng)告訴他了,但她隱瞞了懷孕的過程。對于小卷毛來說,一個女孩在18歲時在青麥地懷上一個過路人的孩子,是難以啟齒的。之前,小卷毛曾經(jīng)將她懷孕的場景告訴過我。盡管我能想象那個故事的背后風景如畫,卻仍然感到難以置信,他們的肉體關系會以青麥地為背景。我不知道冰棒哥如何能夠接受這個現(xiàn)實。
小卷毛結婚前又對我說了另一番話,那時候,她買了些二手家具回家,讓我去幫她布置房間。我們用濕毛巾將沙發(fā)衣柜等舊家具擦了一遍,小卷毛突然說,她這個年齡突然間就結婚太早了,如果沒有身孕她不會這么決定。小卷毛說,在青麥地上看見那個青年畫畫時,她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想拿起畫筆畫畫的沖動,也許是當時他們所置身的背景太美了,所以才發(fā)生了后來的事情。小卷毛好像又回到了當時的情景,她的眼神顯得恍惚縹緲。轉(zhuǎn)眼間她又返回現(xiàn)實,說,雖然有了身孕,她還完全沒有想好怎樣去做母親。她還說,如果上次在婦產(chǎn)科她不害怕痛的話……她沒有再說下去。
離結婚只有三天時間了。那天,我陪她途經(jīng)東風廣場時,她看見了一個人推著自行車在朝前走,便跑了上去。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跑什么。是的,她是在有目的地跑,并非盲目地在奔跑。因為她在往前跑,我也不得不跟在她身后跑了起來。我的奔跑撞到了一個站在廣場上叫賣棉花糖的男子,我的肩膀碰到了他手中的棉花糖,于是支在一個架子上的各種各樣的棉花糖被碰倒了,落在了地上。我停下來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幫他從地上拾起棉花糖,他生氣地說道,對不起有什么用,你好好看看吧,我的棉花糖模型都被你碰壞了……我是真的感到對不起,然而,正像他所說的,對不起有什么用啊!
男子突然說,我見過你的,我們都租住一個小區(qū),我們住得不遠?。∥姨痤^,他說話之前,我一直蹲在地上,想拾起來那些碎了的棉花糖,沒碰倒之前,它們是各種動植物的形象。我想起來了,在進入小區(qū)的出口處,我曾經(jīng)見過他,當時我沒有仔細看他,卻被那些生動的棉花糖吸引了,后來我沒有買棉花糖,是因為我沒有帶錢包出來。那時候,我就告訴自己說,下次我一定要帶錢包來,買架子上那只雪白的天鵝?,F(xiàn)在,他認出我來,說,好了,我不生氣了,都是出租區(qū)的青年人,都不容易。他們告訴我,東風廣場人流量多,我就來了。你剛才跑什么啊?前面的女孩在朝前跑,你在后面追著她跑?
他這一說提醒了我,我正從包里的錢包中找賠償費想彌補我的過失。他說,你快去看你的女友吧,她正蹲在地上呢,好像不舒服。于是,我將錢包里的一些零錢掏出來,塞在他手里,就又開始往前跑去,跑到了蹲在地上的小卷毛身邊。我也蹲下去時,看見血從她的褲角中流了出來,暗暗吃了一驚。她說,紫薇,不好,我剛才跑急了,跌了一跤,你趕快陪我去醫(yī)院吧!我站起來攙扶住她,想讓她也站起來。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都必須先站起來,才能往前走。這是小時候母親在我上學路上跌了跤后告訴我的,那時候我才七歲。
小卷毛站起后說,記憶中上次去過的醫(yī)院離東風廣場很近的。我問了一個在廣場上拎著鳥籠散步的老人,籠子里有一對鸚鵡在說著話,老人朝空中指了指方向,我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先是看見了他手上的老年斑還有青筋凸起,再后來就看見了大體上的方位。對于這座陌生的城市,我們才剛剛進入,所以,它的結構我們還不是很了解。有時我會感到城市的結構就像人的身體,有一回我聽得見下水道在響,果然,一個工人正在撬開下水道的蓋板,一股腥臭味頓時涌來,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我們的洗澡水、公共廁所的糞便、工廠的廢水都要流入下水道。也就是說,在我們腳下的下水道里流淌著來自生活的所有污水。
小卷毛想起來了,在方向感上面絕對比我強。她很快就朝著不遠處另一條馬路走去,她的下身好像一直在流血,血已經(jīng)流在了腳面上,流在了我們走過的路上。一個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的女人看見了這一切,她對我說:你們快去醫(yī)院吧,流血太多會虛脫的。穿過馬路就是醫(yī)院,乙醚味從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身上飄來,從醫(yī)院的走廊上飄來。我一直攙扶著小卷毛的手臂,其實我早就被嚇住了,我對于血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眩暈感,雖然攙扶著她,倒像是小卷毛在拉著我行走。
終于叫到了小卷毛的名字,在醫(yī)院完全按照順序叫名,無論你流血還是昏迷,在醫(yī)院都算不了什么。小卷毛認出了上次那位婦產(chǎn)科醫(yī)生,她叫了聲醫(yī)生,怯生生說道:醫(yī)生,我很有可能是流產(chǎn)了,我摔了一跤,就流血了……醫(yī)生點點頭,讓小卷毛躺在房間白布的另外一側,里邊有一張窄小的床,在這張完全白色的床上,醫(yī)生鋪上了另一塊藍色的塑料布。小卷毛躺上去了,醫(yī)生說,流產(chǎn)了。醫(yī)生幫助她處理,消毒,清除大腿上的血跡……半小時過去了,小卷毛下床,醫(yī)生囑咐回家后要好好休息幾天。走出房間的小卷毛好像變了一個人,她低聲說:這都是命運,這個時間流產(chǎn),為什么?她眼里的淚水奔涌而出,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流淚。她說,這都是命運!她不住地重復著這句話,不斷地說,一邊說一邊往前走,她不需要我攙扶,比我走得還快。
我們終于回到了出租房,小卷毛說,很想去洗澡,我提醒她說醫(yī)生說過了要休息幾天才能洗澡。她說,可以用毛巾擦洗下腿上的血跡。我開始用那把電熱壺為她燒水,這是房子里唯一的電器。通電后,幾分鐘電熱壺就發(fā)出了沸騰聲,我低沉的心在這沸騰聲中開始緩緩上升。我將壺中水倒在臉盆里,塑料用具散發(fā)出淡淡的味道,再將半桶冷水倒在盆里,水溫就涼下來了。
小卷毛說,你先去休息吧!我自己洗一下,然后躺會兒,我現(xiàn)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躺下來。我問她是否需要去叫冰棒哥?她說,這件事你千萬別告訴他。我在小卷毛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奇怪的表情,我掩上門,站在門口,門上貼上了大紅的囍字。這是在出租屋外面的小巷道買回來的,一個老人頭發(fā)已經(jīng)全部花白了,每天都坐在矮凳上剪紙,她說,她這一生都在幫助新婚的人們剪囍字,而且一生就剪這一個字……當時,我們高興地買下了老人的剪紙,小卷毛對婚房充滿了幻想。而此刻,她的表情顯得很奇怪,這讓我有些擔心。然而,我沒多想,只以為是意外流產(chǎn)給她帶來的沮喪而已。簡正在等我,現(xiàn)在時候不早了,最近一段時間,簡一直在教我唱歌時的低中高音的發(fā)揮,他說,我們的樂隊如果要唱下去,需要樂隊每個人都把特質(zhì)發(fā)揮到極致的狀態(tài)。
在見簡之前,我去洗了一個澡。頭發(fā)沒來得及曬干,我就來到了簡的工作室,這是我們唱歌的地方,也是簡住的地方。一塊玻璃屏風擋住最里邊簡睡的床。簡躺在床上,門沒關,我以為無人,就叫了聲簡。簡的聲音從屏風那邊傳來,他說一直在等我,問我為什么最近總不守時間?我下意識地看了下我手腕上的表,這塊表是簡送我的,我懷疑當初我就是為了這塊表留下來的。簡走出屏風,突然伸手開始擁抱我,他吻著我剛洗過的卷發(fā)說:好像嗅不到燙發(fā)劑的味道了。
然后他又說,太餓了,先去吃東西吧。他牽著我的手下樓,我輕輕地將手從他的手指間抽出來。簡問,不能牽你嗎?我說,樓下過路人太多了。簡說,這些人你又不認識,看見了又怕什么?永遠記住,你不是為別人而活的,而是為自己的感覺而活著。我突然來了句,感覺是什么?你能說清楚嗎?
簡好像沒有聽見我的話。我們走在出租區(qū)外的街道上,正值黃昏,街道顯得極為熱鬧,許多擺燒烤地攤的商販都出來做小生意了。簡的手又伸過來,要拉我的手,就在此刻我們走到了冰棒哥的發(fā)廊門口。我突然看見上次幫我燙發(fā)的青年坐在門口的椅子上,還有另外兩個發(fā)型師也坐在他一側,他們的手指頭都夾著一根香煙。給我燙發(fā)的男子看見了我點點頭,站起來,問我的發(fā)型需不需要護理?我站在街上,他站在店門口,顯得他那么高大。冰棒哥這時也走出來了,問我是不是同小卷毛去逛街了?他的目光很輕松喜悅,仿佛對他和小卷毛的婚慶充滿了期待。我的目光在游移,簡靠近了我,我又嗅到了簡身上的香煙味,別人也吸香煙,但身上所散發(fā)出的味道,沒有簡那么濃烈。我有意與簡保持著距離,因為哪怕在陌生人面前,我也不想與男人看上去靠得太近,何況,發(fā)廊門口還有冰棒哥和發(fā)型師的目光。呃,是啊,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們一起在燒烤店門口坐下,喝啤酒,就著火爐上支起的燒烤架,用筷子不停地翻著土豆、小瓜、雞腳、臭豆腐,等等。煙火從爐架正烘烤的食物中升上來。幾杯酒后,架上的燒烤幾乎都吃完了,夜色中飄蕩著曖昧的味道,簡摟著我懇請道:今晚看上去很美,我們應該在一起過夜……后來我?guī)缀醪挥浀檬窃鯓颖缓啂У侥情g有玻璃屏風的小房間的。他走過來,伸手解開了我上衣的第一顆紐扣。我們在他的小床上坐下,當他的手要解第二顆紐扣時,我站起來,想拉上窗簾,因為發(fā)現(xiàn)窗簾是敞開著的。當我合上簾布時往樓下看了一眼,突然就看見了冰棒哥,他抬起頭來,好像在叫喚我的名字。
我扣上紐扣就往外走,簡走上來摟住我,問我為什么不能留下來過夜?我說,冰棒哥在叫我,好像有事。我一邊奔往樓梯一邊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跳。冰棒哥確實在叫我,待我走過去,他將一張紙條遞給我說,這是小卷毛留下的,她已經(jīng)走了。黑暗中路燈很微弱,幾乎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他很著急。我將紙條展開,這張紙條當然比我離家出走時的方塊紙條要大一些。它是一張信箋紙,能看見橫隔,當時很流行,人們到供銷社和百貨店都能買到,有紅格和綠格的。信箋紙顯然是用心疊過的,還能看到折疊印跡。
在那樣的一個夜晚,借著路燈的光圈,我看見了小卷毛的鋼筆字,它們就像收割后的一顆顆蠶豆,經(jīng)過陽光曬干后消失了水分。冰棒哥看我看得費力,就說,別看了,我已經(jīng)在房間好好讀了三遍。我剛回的家,雖然我和小卷毛還沒舉行婚禮,但對于我來說,那里就是我的家了。她在留言中告訴我,突然間就不想結婚了,她還太年輕,想去外面走一走,這個決定是突如其來的,讓我理解她、寬恕她,不要恨她,也不要去找她。但是我想她還沒有走遠,她帶走了行裝,將她的衣服全帶走了……你能跟我去一趟火車站嗎?也許她還在候車大廳,沒上火車,如果這樣就能當面問問她,為什么不想跟我結婚了?
小卷毛會去火車站嗎?我不知道,這事太突然,讓我頭暈了,她今天剛意外流產(chǎn),醫(yī)生要讓她休息的,她為什么又走了?我意識到了她在逃離即將舉行的婚禮,原來她曾經(jīng)告訴我,想找一個男人結婚,是為了肚子里的孩子有父親,能順利上戶口,可是她不是已經(jīng)找到了冰棒哥了嗎?我們從醫(yī)院婦產(chǎn)科回來時,沒有感受到她有什么異常的情緒變化??!我陷入了一頭霧水中。
冰棒哥馬上想到了火車站,是因為他是乘火車從廣東來的。我沒有反對,因為我的第一條離家出走之路也是從火車站開始的……火車更接近我們的常識,更靠近我們可以想象的路線。那時候在我們的概念中,本地人或外省人出行都要乘火車。另一條飛行航道離我們的青春期似乎還很遙遠,無法進入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狀態(tài)。
我們在門口公交車站乘上了公交車趕往火車站,這似乎是唯一能選擇的目標了。
去火車站的每一趟公交車都很擁擠,因為火車站有通往全國的線路,而且每一趟火車都將途經(jīng)許多站點。公交車上,一個抓住拉桿的男子隔著三個人向我點點頭。我感到好陌生啊,他為什么要向我點頭呢?我想,他有可能是記錯了人吧,也有可能是一種習慣性的點頭問候罷了。沒想到,這個人移過中間的三個人,挪到了靠近我的地方,告訴我說他在酒吧見過我。我馬上明白了,是在我們樂隊去演出的時候他見過我。他問,有聯(lián)系你的方式嗎?我搖搖頭。他說,馬上下站了。然后從包里找到了一個煙盒。又是煙盒,此刻,我又想起了小卷毛,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逃離冰棒哥?上次我們問路時,一個老人將去醫(yī)院的路線畫在了空的煙盒上,讓我們找到了醫(yī)院,去看婦產(chǎn)科的女醫(yī)生。當初當化驗單出來了,醫(yī)生告訴小卷毛懷孕了時,她因為害怕墮胎的肉體之痛,最終放棄了在醫(yī)院墮胎。現(xiàn)實是多么荒謬啊,等小卷毛要結婚時,卻因為奔跑而流產(chǎn)了。
更荒謬的是小卷毛面對著即將開始的婚姻生活,卻逃離了已經(jīng)完全布置好的婚房。而此刻,在公交車上,我遇到了一個在酒吧聽過我唱歌的男人,竟然將他所謂的聯(lián)系方式,用筆寫在了他從包里掏出來的煙盒上,在即將下站時遞給了我,說,需要人幫忙時可以給他打電話,并告訴我說,這是他的私人電話。我非常勉強地接過了那看上去很新的中華牌煙盒,當時很想丟了,然而,在車廂中看不見垃圾桶,便將那紙條隨便塞進了包里。
終點站到了。冰棒哥一直站在公交車門口,我看見他第一個跑下去,似乎忘記了我還在車上。這也很正常,當人出走后,追趕者總是會加快腳步,心存僥幸,想追上前面的逃離者?,F(xiàn)在,冰棒哥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突然,一個人走過來擋住了我的腳步,抬起頭來,竟然就是小卷毛??!
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小卷毛用手蒙住了我的嘴說,別叫,千萬別叫出聲,冰棒哥已經(jīng)奔往候車大廳了。她說,你也去吧,去勸勸他別找我了,這是命。原來我想結婚,真的是為了那個孩子,現(xiàn)在孩子流產(chǎn)了,我不想結婚了。告訴你我真實的想法吧,我想去學繪畫……真的,當我站在青澀的青麥地里做模特,我看見那個青年往畫布上涂鴉油彩時,我就想畫畫了。所以,我們的身體在麥田中有了親密關系,后來他又走了,他的走是必然的,他不肯為那片青麥地留下,也不可能為我留下,更不可能知道我懷孕了。好了,現(xiàn)在我跑出來還來得及,如果去領了結婚證,再跑出來,就難了。
她囑咐我快走,到冰棒哥身邊去。她一轉(zhuǎn)身就消失了,火車站的人太多了。我跑進了候車大廳。不久以前,我闖入這里時,還是一個做著乘務員夢想的女子,時間會改變一切的嗎?人太多了,我?guī)缀醮┰搅苏麄€候車大廳,仍然看不到冰棒哥的身影。我只好在沮喪中往外走,又走回了公交車站牌,竟然發(fā)現(xiàn)冰棒哥也在候車,他看見我,什么話也不說。
我失語了,從公交車上下來時,冰棒哥只說了一句:我盡力了,我不會再去找她了。我向自己的出租屋走去,簡坐在樓梯上等我。往常,都是我們?nèi)ニ抢?,簡是第一次來找我。我說,我的朋友走了,沒有找到她。簡說,走了就走了吧,該走的都要走的,該回來的還是會回來的。簡說,你累了,去好好休息吧,我走了。我沒有目送他的背影而去,簡也沒有糾纏我,也許在上一分鐘前,簡會糾纏我,但下一分鐘,簡沒有來拉我的手,他給予了我休整的時空和自由。
我上了樓,掏出鑰匙打開門,下雨了,我又去收露臺上的衣服,目光就朝樓下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樓下站著簡,他朝我揮了揮手,給我一個空中飛吻便離去了。就這樣,以簡的空中飛吻,終于結束了這奔跑輾轉(zhuǎn)的一天。我洗漱了下,鉆進被子,才又想起來,小卷毛拎著她的箱子,在這樣一個夜晚,會住在哪里?可是我很快就睡過去了,人一旦進入了睡眠,生命的任何沉重都會離你遠去的。我們的青春期啊,就在這樣的長夜深處,趁著夜幕在尋找著各自的方向感。一只飛蛾在繞著白熾燈泡轉(zhuǎn)動,燈滅了,就聽不見飛蛾轉(zhuǎn)動的聲音了。我進入了夢鄉(xiāng),便也不會再奔跑了,明天的事和問題,明天再說吧!
早晨起來,最需要的是上廁所,那時候,廁所就是廁所,還沒有洗手間和衛(wèi)生間這般雅稱。最需要上廁所時,也是公用廁所最忙碌的時候,要早起,還要排隊。人們剛起床奔廁所的模樣充滿著慵懶,有些人還打著哈欠,伸著懶腰,還有人拎著舊時代的尿壺。盡管如此,我看見太陽出來了,一天中,只有早晨的太陽是最年輕的、最干凈的,帶著幻想活力,奔涌四射,太陽也在尋找著自己的靈魂。陽光是筆直射過來的,我的臉上有了金光,太陽就像火盆那么圓滿,里邊要有多少干柴燃燒,才能發(fā)出如此巨大的烈焰啊!
看見太陽,所有人都會有重生的感覺。此刻,我站在三個女人身后,她們已經(jīng)不年輕,但也不衰老,她們用不同的音調(diào),談論著男人和女人的事。一個女人說她又懷上了,說她的男人亢奮,每夜都要她,她已經(jīng)墮過三次胎了。男人在床上時什么都會忘記,會忘記帶她去墮胎時她的疼痛,會忘記她反復交代的事,男人一到床上,為什么那么亢奮???另一個女人說,她的男人倒不怎么亢奮,好像更喜歡他每天掙來的錢,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打開所有的燈光,將開商鋪掙來的錢,全部倒在床上,他每天都在數(shù)錢,她感覺到男人數(shù)錢時眼里就有許多許多火光……
終于輪到我了,在我身后又已經(jīng)站著四五個女人,她們要更年輕些,三十歲左右,仿佛上廁所也在尋找自己的圈子。身后的三個女人,都沒有來得及穿上乳罩,看來她們剛鉆出被子,罩上睡衣就來方便了,也許回去還會再睡一會兒吧!
我的生活隨著小卷毛的離開,變得孤獨了。我很想去找她,但不知道應該怎么尋找,而且樂隊也很忙。我并不喜歡唱歌,我的靈魂在哪里飄蕩?這是一個新問題,簡說,樂隊想去北漂,問我是否愿意同行?我問北漂是怎么一回事?簡說,現(xiàn)在很多音樂人都往帝都的方向走去。我開始明白了,北漂,就是往帝都的方向漂去。我正在想著北漂的事情,就聽見了有人在敲門,自小卷毛走后,已經(jīng)沒有人敲我的門了。簡從不敲門,他習慣了我去他的音樂空間。穿綠制服的郵遞員站在門口,問我是不是紫薇,確認我是紫薇后,就將一份電報遞給我,還讓我簽了名。
郵遞員走了,我拿著電報來到露臺上。電文是母親發(fā)來的:父親病重,速歸。我的心被電文驚悚著,我首先想去告訴簡,將電文讓他看一下再回家。但我沒有找到簡,站在簡門口,手里也沒有紙筆,無法留言。我回出租屋開始收拾東西,也沒有什么要收的,為了父親我必須馬上回家。
我找到了去長途客運站的公交車,幸運地買到了通往小城的最后一張車票。兩夜三天的長途車將我送到了小縣城的客運站時剛好是黃昏。我趁著黃昏下了車,夜班車上有床,小小的車廂味道最重的是腳的味道,有些人穿襪子,有些人不穿襪子。不穿襪子的人臭味更濃烈。不過,所有人都很適應,沒有人說臭,因為所有人的腳和襪子都很臭。我自己也很適應,雖然我相信我的襪子不會太臭,因為我每天都換洗內(nèi)衣內(nèi)褲和祙子,這是被母親培養(yǎng)出來的,當我來初潮時,母親就告訴我說,一個女孩子,必須每天換內(nèi)衣內(nèi)褲才不會患上炎癥。
黃昏中,我順著小城的路往家的方向走去,幾十分鐘就走到家門口了。鄰居告訴我說,我母親和妹妹們都去醫(yī)院了。門上一把鎖,這對于我們家是很少的現(xiàn)象啊,我伸出手去撫摸那把鎖,上面也會有我的指紋。轉(zhuǎn)身我就奔赴醫(yī)院,記憶中好像我是第二次奔往醫(yī)院,第一次是因為爬樹,在那個熱氣騰騰的夏天,小哥哥說石榴樹上有鳥巢,熱乎乎的。他一邊說一邊滑下樹枝,小哥哥爬樹很快,像松鼠般就上去了。
我真的就開始爬樹了,穿著那條小哥哥穿過的舊短褲,在小哥哥的助力下,他用肩膀抵住我讓我攀住了樹身。我想起了松鼠,嗖嗖嗖向上爬去,只要我的目光不往下看,就不害怕,這是小哥哥告訴我的。爬啊爬,最終伸出手來放進熱乎乎的鳥巢后,我發(fā)出了一聲驚喜的叫聲,不知怎么就滾下來了,幸虧小哥哥站在樹下,沒讓我的身體砸在地上。不過,我的屁股受傷了,劃開了一個口子,恰好又碰到母親回家,看見正流血的傷口,母親一定要帶我去醫(yī)院縫針。到了醫(yī)院,醫(yī)生注射了麻藥就開始縫針,一種像螞蟻咬過的痛留在了記憶中。時隔多年,我早就已經(jīng)忘記了這件事,如果不是父親住院的話,是的,我屁股上的傷疤好像也隨同時光慢慢地消失了。
醫(yī)生告訴我說,父親住在腫瘤科。我哽咽了下,父親為什么會住在腫瘤科??!便想起來有一次在出租區(qū)聽人們說,患癌癥的人越來越多了。當時我不介意,甚至癌癥這個詞,對我來說是陌生的。但從他們的言談中,已經(jīng)知道那是一種流行疫病。當時,我還哼著歌,是簡唱的那首歌。
我奔向了腫瘤科的樓梯,身體有了虛弱的飄忽感。當我終于上完了最后一級樓梯時,又嗅到了從走廊上飄過來的乙醚味。我找到了病房直奔父親的病床,母親和妹妹們都守候在床頭,她們應該是堅持了一段時間。父親處于昏迷中,母親把我拉到走廊盡頭說,你別難過。這就是命,你父親并不知道自己患上了癌癥……我鼻子一酸,淚水開始沿面頰流淌。我望著窗外,仿佛身體在下沉,四層樓下是醫(yī)院的小花園,幾個身穿病號服的人在家人的陪伴下散步。我看到了病人中有人撐著拐杖,有人目送著飄過的落葉,突然意識到秋天降臨了。
是的,秋天降臨了。我的母親重又帶我回到病床邊,在母親的目光中我看不到絕望,只要母親不坍塌下去,我們就能挺住。父親在那天半夜離世,母親說,她告訴過父親,小哥哥在北方上大學太遠了,沒有告訴他父親的消息。父親是知道我要回來的,所以,他雖然昏迷著,但他一定已經(jīng)聽見了我從走廊上奔赴而來的腳步聲。父親一定感覺到了我就坐在床邊。在母親的話語中我伸出手,將父親的左手放在我手心深處,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個將告別人世的人手上那虛弱的脈跳聲。半夜,我突然間觸不到父親手上的脈跳了,我叫了聲母親,她剛剛伏在床前小憩了片刻。從這一刻開始,我就知道了,活在世界上是有生死離別的。
吳哥來了,父親的葬禮幾乎都是吳哥在操辦。父親下葬的時候,天空中飄著細雨,吳哥帶著幾個人掘開了潮濕的泥土。父親的棺木放下去時,兩個妹妹跪在地上哭泣流淚,母親是沒有淚水的。母親曾經(jīng)講述過她在戰(zhàn)爭中的故事:她拎著箱子在飛機轟炸的城市中,看見了一個個剛剛還在奔向防空洞的男人女人孩子,突然在一片涌來的黑色中倒下去,再也沒有爬起來。也許是年輕時代遭遇了戰(zhàn)亂,目擊了逃亡和血腥的死亡,母親的淚水已經(jīng)在年輕時代流光了。在父親離世以后,我沒有在母親的臉上看到過一點淚光。我臉上的淚水被我用衣袖悄悄地擦干凈了。父親的棺木上覆蓋著泥土,自此以后,我們就再也看不見父親了,他將住在有泥土的小房子里嗎?母親卻望著天空告訴我們說:你父親去天上住了,我們要祝福他一路走好!我望著天,目光游離開了泥土,感覺到就像母親所言,父親正朝碧藍的天上走去,就這樣,我的父親像一個傳說消失了!
葬禮后,吳哥說他要上省城載貨,順便也可以送我走。我心里有了期待,因為不用乘坐夜班車了。出發(fā)離開小城,母親將我送到了吳哥的大貨車旁邊就走了,我能感受到母親的身體中藏著一種悲傷,比淚水更深邃。
一路上,吳哥沒有打擾我,他一句話也沒有,只是不停地轉(zhuǎn)動著方向盤。他像上次一樣將車停在郊外的貨車場,帶著我坐公車回到了出租區(qū)外那條充滿人間煙火味的街道。我們剛坐在一家小餐館的桌前,冰棒哥看見我們就走了進來,吳哥用目光在尋找著小卷毛。時間太匆忙了,路上,我?guī)缀跸氩黄饋硇【砻氖虑?,只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是該將小卷毛的事告訴吳哥的時候了。不需要我說,在我想表述時,冰棒哥已經(jīng)說話了。當冰棒哥舉起桌上的一瓶啤酒,一口氣喝了三分之二,他突然憂傷地說,小卷毛走了,不再跟他結婚了。是酒給了他訴說憂傷的勇氣。吳哥問,為什么?我不解釋,其實我也無法說清楚,冰棒哥也無法說清楚,所有人都無法說清楚。
吳哥住在了出租區(qū)外的一家小旅館,上次他陪母親來就是住的這家旅館。他本可以跟冰棒哥去住的,然而,他沒有,他更喜歡住在旅館里,或許這跟他的職業(yè)有關系。從開始握住方向盤的時候,他就在不停地穿越漫長的距離。抵達一個新地方時,只有住進旅館,他才會感覺到抵達了目的地,可以放松放松了。不過,今晚他并不放松,因為妹妹小卷毛走了,是的,小卷毛就是吳哥的親妹妹,也是我的同學。他說先休息吧,明天再說!他跑長途,大約已經(jīng)習慣了這些無常的變化。我回到出租房子里,躺下就睡著了,不知道為什么,當你經(jīng)歷了生死告別之后,會顯得出奇的安靜,這說明你在成長。
簡帶著樂隊已經(jīng)離開了出租區(qū),為父親舉行葬禮的那一天,正是他們離開的時間。半夜三更我醒來,打開白熾燈泡時才看見了簡的留言,那是一張從門縫中塞進來的紙條。他說,突然間就找不到我了,也無法去找到我,因為時間問題,他要帶著樂隊去北漂了。希望我回來了能看到這張留言,一旦他們安頓下來以后,他就會給我發(fā)電報,這樣就能聯(lián)系上了。他說,他在北方等我,他的樂隊也在等我。我疊好了留言,放在枕頭下面,盡管看到紙條時,我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
這失落感讓我更想睡覺,更想迷失在黑暗中。然而,天終歸是要亮的,旭光來到了窗簾上,仿佛有很多聲音混雜在一起。我徹底醒來后,聽到樓下有很多聲音,便來到露臺想看個究竟,才發(fā)現(xiàn)樓下站著很多人。有人看見了我,就招手讓我下去。我穿上衣服來不及洗漱就來到了樓下的院子里。
他們告訴我,出租區(qū)要拆了,我們?nèi)靸?nèi)必須搬出去。又一個新的迷茫突如其來。冰棒哥也來了,他說,這塊地被開發(fā)商全部買走了。他說,他倒可以住在發(fā)廊的樓上,問我下一步想去哪里租房子?我說,不急,總會租到房子的,而且還有三天時間。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那么從容而無所謂,對于眼前的現(xiàn)狀以及未知的將來,我顯得很淡定,也許是父親傳奇般的離開,讓我突然就變得冷漠。我低下頭,看著自己鞋尖上的泥巴,這是父親墓地上的,我還來不及擦洗,事實上,是我想保留幾天而已?,F(xiàn)在看上去,我鞋子上的泥巴是紅色的,我從這種塵土中,仿佛看見了父親所去的那條路上飄逝的時光。
最終我們都將離開。撤離前的小區(qū)內(nèi),堆滿了各種商品,儼然像一座小型的批發(fā)市場,各種支在露天街角的燒烤架,大箱大箱的啤酒,小瓶裝的糧食酒,鞋子衣帽玩具電器床上用品五金器械等等,就連針線盒也能找到,還有各種規(guī)格的紐扣。平常看不到的人也都露面了,我看到了他們無聊的目光,他們中間突然間就鉆出了那么多孩子,仍在毫無顧忌地玩耍。我還看見了每天將縫紉機端到家門口的女人,每天太陽出來時,她就會準時地將縫紉機端到出租區(qū)門口,她幫助住在小區(qū)的人們修改衣褲,釘?shù)袅说募~扣,打床單和窗簾,活計很多。我曾請她改過衣服,下午太陽落山時,她就收攤了。這就是我眼前的眾生相,在我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開始了撤遷的行動。
我走過他們身邊,他們中的人也都認識我,其中一個男人走到我面前問我有沒有找到房子?我說不著急,慢慢找。他說有一套房子有三間房,他正在約合適的人同時去租那套房,問我是否愿意跟他們同租?他說已經(jīng)找到一個人了,如果我愿意恰好可以各租一間,房子離這里也不遠,穿過兩條馬路就到了,我們可以去租三輪車來拉我們的行李。我又聽到了一種新的租房形式,三個人合租一套房。我感覺到自己的心智在不斷成長著,自我離家出走后,經(jīng)歷的事看見的人變幻無常的生活,都讓我成長。他說,里邊有共用的衛(wèi)生間共用的廚房,還有家具,我們只用搬進去住就可以了。我不斷點頭,覺得很有趣。我答應了,但我兩天后才能搬進去,青年人說,好的,我們可以先把你的東西搬走,你順便也可以去認認門。
樓下突然間從外面來了那么多三輪車,是來幫大家拉東西的。我回屋將除了床鋪以外的東西都裝在了一只大編織袋中,這是我剛剛從樓下的一個溫州商人那里買下的,她說,這樣的大編袋很實用又很能裝,她直到現(xiàn)在也在宣傳她腳下的商品。是的,這種編織袋很實用,它統(tǒng)領市場很長時間,多年以后,當我搬遷時就買了幾十只這樣的袋子裝衣物行李帶走,我還看見拾荒者肩頭挎著的也是這樣用化纖做成的袋子,雖然有化纖味但很牢固耐用。我將一堆東西塞進去交給了樓下的青年人。我?guī)缀鯖]有見過他,但這不會妨礙我們交往。他叫來的另一個同租者是一個女人,比我年齡稍大些。他們叫來了兩輛三輪車來載東西,任何常識都來源于生活,此刻,我知道了搬家時可以叫三輪車了。生活賦予我們的各種變幻,是為了讓我們?nèi)サ胶芏嗄吧牡胤?。我們坐在三輪車上,另一個女人跟我同車,在車上她一言不發(fā),好像有心事。
三輪車進了一條小巷,男青年坐另一輛三輪在引路,我們的車進了一座有紅磚房的院子,四幢紅磚房像四道屏風,還有守門的。我們住在三樓,第一次租住有衛(wèi)生間和廚房的房間,感覺非常新鮮。青年男子自我介紹說他叫李季。另一個女人也自我介紹說她叫紅,以后叫她紅就可以了。我也自我介紹說我叫紫薇,以后就叫我紫薇吧!三間房子有大有小,男子說,你們先挑吧,女士優(yōu)先,留下的那間就給我住。紅說,她的房間可以稍大些,因為她的衣服很多,她是做服裝設計的,所以,她選了最大的那一間,陽光看上去也很好。我看了男子一眼說,你選吧,剩下的那間給我。于是,我就先離開了。
我計劃在出租屋中住完最后一天再離開,因為我還是想等一等簡的電報,如果我離開了,電報是無法找到我的。不過,我突然想起來可以在門上貼一張紙條,如有電報來,請郵遞員就送到我的新住址去。另外,吳哥還在昆明裝貨,我總得跟他道別一下再離開。這次吳哥要到省城外的一座縣城去,他回來的時間也正是我最后撤離的時間。
簡的電報始終未來,吳哥也沒有回來。突然間,我就有了一種感傷,放下了將新址貼在門上的想法。站在露臺上我觀望著三輪車來來回回地將院子里的東西裝在車上,東西越來越少了,該走的人已經(jīng)慢慢走了,真不知道他們會到哪里去找到房子。我將行李裝進了母親的那只棕皮箱子里,然后拎下了樓,樓下還有幾輛三輪車,因為仍然有人是最后一天才離開的。三輪車將我載到了紅磚房樓下時,我突然就看見了小卷毛。她沒看見我,因為她手里拎著捆起來的幾個畫框。難道小卷毛也住在里邊嗎?我從后面追上去叫著她的名字。她回過頭,驚喜地叫著我的名字:紫薇,紫薇,怎么會在這里見到你啊?
我跟她講了下最近的變化,她說,這樣好啊,我們又租在同一個院子里了。小卷毛說她也是跟別人合租房,不過,我們確實又在一個院子里了。她問了下我最近的現(xiàn)狀,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下,而且告訴了她父親的事情,也告訴了她吳哥到昆明來載貨的事情。她略有所思地點點頭,沉浸在我告訴她的這些事情中。她說,目前她在學繪畫,問我想不想跟她一塊兒學?我思忖片刻說:我還是做另外的事情吧,就目前來說,我必須先找到一份職業(yè)。因為租房需要一筆費用,這里的房租比原來的交得多。如何生存,成了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她想了想,突然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我,終于她開口了,問我想不想去做模特?
模特?我望著天,仿佛天可以告訴我該怎么做。天空并不是藍色的。前幾天的天空太藍了,藍得讓人喪失了想象力,很多時候我們是需要一點點想象力的,當想象力喪失時,人就像一頭庸碌的動物。而此刻天空的顏色是鉛灰色的,我看著天,看見了鉛灰色的云在轉(zhuǎn)動。小卷毛走上前來說,你可以試一試,去做雕塑家的模特。她的聲音對我有一種新的誘引力,我望著地,看到的是水泥地上我和小卷毛的投影,我們的影子投向不遠方的井蓋,我好像又聽到了下水道的聲音。
小卷毛要去上繪畫培訓班了,她讓我考慮一下做模特的事,并說,薪水足夠讓我租房維持生計。我上了出租房的三樓,從今天開始,不是我一個人住了,我知道,三個人合租也會面臨很多問題的。不過,我想,只要多包容,一切事情也就變簡單了。
我一直在等簡的電報,如果簡近期給我來電報的話,我還是想乘火車加入北漂的人流。是的,因為等待,所以我還沒有答應小卷毛做模特的事情。半個多月時間如同窗外嘩啦啦的雨水很快就過去了。仍然沒有簡的電報,我想起他從后背伸過來擁抱我的手,口腔中散發(fā)出來的劣質(zhì)的煙味。好像這些事已經(jīng)很久遠了。
我在漫不經(jīng)心中走到了原來出租房的小區(qū),然而,眼前的一幕讓我無法相信,幾十輛推土機正轟鳴著將房屋推倒,只剩下最后幾幢房屋被無數(shù)的灰塵包圍著……一個拾荒者走過來說,你看什么?。抗媚?,你是不是過去曾經(jīng)在這里住過,我看有些面熟,好像有一次我剛走到這里的垃圾桶面前來,你就抱著一沓舊報紙過來了,將報紙塞在了我手中,我說過一下秤,給你錢吧,你說不要錢,值不了多少錢,大叔,你就抱走吧!我記憶中你好像就是送我報紙的姑娘。
面對這個拾荒大叔,我深感到了一種親切的溫度在深秋的寒意中順著身體慢慢地上升。一件早已被我忘卻的小事,在我生命中微不足道的小事,被一個非常普通的拾荒者銘記心中。我很羞愧,因為那堆報紙我本想扔在垃圾桶里的,只不過恰好他站在垃圾桶邊,我就順手送給了他而已。大叔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遠去,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如果簡發(fā)電報,我是再也無法收到了,因為郵遞員再也無法找到原來的那個地址了。
出租屋外的那條店鋪林立的街道仍像從前一樣喧囂而熱鬧。我不知不覺中就已經(jīng)走到了冰棒哥的發(fā)廊,我想順便去洗一個頭。冰棒哥走過來,首先問了下我的情況,還問我有沒有小卷毛的消息?我沒有告訴他與小卷毛相遇的事。冰棒哥說到小卷毛時,眼神有些迷茫,但轉(zhuǎn)眼又去迎接進屋的客人了。發(fā)型師看見了我走上前來問我是不是要洗頭?我坐下來,朝鏡子看過去,發(fā)現(xiàn)頭發(fā)上覆蓋住了厚厚的一層灰。發(fā)型師說,后面的出租區(qū)拆遷每天都有很多灰,還說,現(xiàn)在推平一幢房子很快。我不知道說什么,他見我沒吭聲就不再交流了。我現(xiàn)在開始明白了,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去發(fā)廊洗頭,因為你可以坐下來喘口氣。
洗頭的過程中,我的身心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從未有過的沙塵暴的襲擊:當我置身已被夷平的出租區(qū),轟鳴的推土機掀起的塵灰就是一場突然呼嘯而來的沙塵暴。我的青春曾在此駐留,銹跡斑斕的露臺上,我曾站在欄桿邊望著初升的太陽。我曾很多次走過的那一條小路,拐彎后就有男女各自的公共廁所,早起的女人們都會端著尿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男人不端尿壺,都是女人端?這個問題當時想起來就想笑,現(xiàn)在想起來也想笑。另一條小路拐彎后,就是男女有別的公共洗澡室,在熱氣騰騰的水蒸氣中,女人們手中端著塑料臉盆,里邊有毛巾內(nèi)衣褲等等。女人們面對浴室的鏡子脫衣時都很坦然,我也是在公共浴室中訓練了自己脫衣的勇氣。
出租屋已經(jīng)消失了,簡的樂隊也消失了。現(xiàn)在想起那支叫“夢想成真”的樂隊,記憶猶新的只有我沙啞的聲帶,簡一直說我的嗓子因沙啞而特別。簡帶著那支樂隊北漂去了,隨著出租屋拆遷,簡再也無法聯(lián)系上我了。
我望著鏡面,頭發(fā)剛洗過了,發(fā)型師正在為我的頭發(fā)上型吹干,他的手指不時地撫過我的發(fā)絲,讓我又感覺到了一種仿佛從沙塵暴中走出來的欣悅。之后,我回到新租房區(qū),作出了一個對于我來說是重要的決定:我想在此等待小卷毛,見到她后,我會告訴她,我想嘗試去做一段時間模特。
晚上十點鐘,我才等來了小卷毛,她背著畫架,是騎自行車回來的。我很驚訝,她是什么時候?qū)W會了騎自行車?才多少天沒見,她就學會了騎自行車?小卷毛也看見了我,說,她也在做模特,邊做模特邊學油畫,否則她根本就買不起自行車的。聽了我的決定,小卷毛答應明天就帶我去做模特。她鼓勵我說,用不了多長時間,你也會有一輛自行車的。她說,有了自行車就不用去擠公交車了,你就能自由些了。
小卷毛的聲音突然間讓我對未來又充滿了幻想,我伸手撫摸著小卷毛的自行車,仿佛感受到了車輪旋轉(zhuǎn)的速度。不管怎么樣,我又將開始新的生活。第二天早晨,按照約定的時間我站在院子里等待小卷毛,她推著自行車過來了。她讓我坐在后座上,我質(zhì)疑地說,你能帶我?是啊,上來吧!她說。我就坐了上去,小卷毛腳一蹬自行車就開始朝前滾動起來了,我坐在后座上感覺到很穩(wěn),一點也不害怕。自行車穿過了一條條馬路,穿過了斑馬線,穿過了人流,騎自行車的人好像多了起來。小卷毛騎著自行車將我載到了城郊外的一座房子門口,我下了車,她推開了一道鐵門,我們走進了一個堆積著泥巴的院子里。我有些詫異,小卷毛為什么帶我來這樣一個地方?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從院子里走了出來,手上都是泥巴。他說了聲來了,便讓我們走進他剛才出來的那間房屋,剛進屋就又看見了一堆又一堆泥巴。小卷毛說:這是你將要做模特的地方。男人說,你就叫我泥叔吧,因為我天天玩泥巴。小卷毛將我的目光引向一個個已經(jīng)完成的雕塑,我有些看明白了,泥叔是做雕塑的。
小卷毛說,你們交流吧,我要去上課了。她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泥叔說,你走吧,我們會交流的。其實,也沒有什么要交流的,我昨晚上就已經(jīng)想好了要做模特的事。泥叔說,如果愿意就留下來……言下之意是在告訴我,如果不愿意就回去。我點頭說,愿意的。這應該是泥叔的工作室吧!不知道為什么,我很喜歡從工作室中散發(fā)出來的泥巴的味道。我還看見了鴿子,是的,三只雪白的鴿子站在泥堆上,這真是一座奇妙的工作室啊!
泥叔說,他想做一幅有少女和鴿子的雕塑,讓小卷毛幫忙找模特,所以就找到了我。我很新奇,雕塑是用泥巴做的嗎?所有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謎語,無法猜出的謎語。而當泥叔告訴我要開始工作時,他對我說:你必須脫掉所有的衣服,我要你裸體的后背,鴿子將棲在你后肩膀上。我睜開眼睛看著泥叔,他說,你會慢慢適應的,前面有一個凳子,你脫光衣服就坐在凳子上,后背面向我就行,好的,我先出去,你先把衣服脫了。
我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手已經(jīng)在解開紐扣,陽光灑進屋,一只鴿子突然飛到了我的肩膀上,它似乎不害怕我,或許是來找我的吧!我伸手將那只鴿子用手捉住,雪白的羽毛如此地柔軟,我的心也突然變?nèi)彳浟?。它從我手中飛走了,又到了地上,我開始脫衣服。剛才,我完全被泥叔所描述中的雕像打開了想象力,我沒有羞恥,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從容地脫光衣服后我坐在不高不矮的木凳子上,長發(fā)披在肩上。我感覺后面來了腳步聲,是泥叔進屋來了。他走上前來,我有些緊張,他將一杯水放在我側身的臺階上說:別緊張,我們今天就開始吧!
他在使用泥巴,用手和鏟子將泥巴從地下取上來,堆積在他的雕塑箱中,那是一只巨大的木箱。我的角色進入得很快,這出乎我的意料。兩個小時后,他說,可以了,今天就到這里,你可以騎著院子里的那輛自行車回去,今后,這輛自行車就作為你的代步工具。他又出去了,好讓我穿衣服,我急著將衣服穿上,因為坐的時間太長,身體開始涼了下來。我出了房間,來到院子里,沒有看見泥叔,但看見了那輛自行車。我驚喜地走上去,幾乎就忘記了我還不會騎自行車。
是的,我根本就不會騎自行車,卻推著自行車走出了鐵門,這房子以前應該是倉庫吧,兩道鐵門已經(jīng)銹跡斑斑了。然而,我卻將腿跨上了自行車,腳朝前一蹬,車龍頭晃蕩著,我跌倒了。我感覺到手臂上一陣刺痛感,原來是手臂劃破了一塊皮。一個踏著三輪車收廢紙的大叔經(jīng)過了我身邊說,姑娘,看上去你是第一次騎自行車。別害怕,騎自行車時,眼睛不要看車龍頭,要往前看。大叔的聲音我記住了,雖然手臂上劃破的皮有一種強烈的刺痛感,然而我知道,這是郊區(qū),沒有公交車站,如果不騎自行車,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時候。
就這樣,我又一次跨上了自行車,將腳向前一蹬,車輪就轉(zhuǎn)起來了。突然我發(fā)現(xiàn)手臂上掉下來的那塊皮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它是被風吹走了吧!我記住了蹬三輪大叔的叮囑,當你的腳蹬起車輪時,眼睛不要盯著車龍頭,要筆直地往前看。我就是這樣將自行車騎到了城中央,慢慢地,我就騎著自行車融入了城市,穿過了一條條馬路和斑馬線。
從此,我成了泥叔的雕塑模特,我每天太陽未升起時就出發(fā),到城郊區(qū)的鐵門前時,恰好是太陽越過地平線,將光亮照到大門上的時辰。以后的路,我不知道怎么走,但自從有了自行車,就有了我自己的速度,我會越走越遠。好吧,就先這樣吧!我把自行車停在泥叔的院子里,鴿子飛到我肩上,我幻想那座雕塑,鴿子和少女,這是雕塑家想完成的。是的,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因為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讓我持久著迷的,仿佛永遠是在一張白紙上寫下的生活,如同蟻族的奮斗史,在這個過程中,生命必定歷盡甜蜜的回憶和美好的希望。
原載《長江文藝》2024年第6期
原刊責編 鄢 莉
本刊責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
越走越遠的青春后面
海 男
近些年寫作,總感覺到思緒正攜帶著語言往后走,除了童年的紀事外,青春期的時間是一個人改變命運的時刻。當我寫下“越走越遠”這個小說題目時,激蕩我身心的是越來越被時光遺忘的過去。我們所有的驚喜都是在回首往事時,尋找到的某種曾經(jīng)照亮過自我的意識和星宿,而越走越遠的青春后面,卻是一場又一場的迷霧,你無法說清楚的東西,其實就是我們真實的人生。青春是一場出發(fā)后遇見的事件。如果語言能精確地記錄這種無法說清楚的過程——那么,我們就會看見燈塔那邊住著什么人。往前走,就能遇到你生命中必然經(jīng)歷的故事,那些在不同時代背景中冉冉升起的太陽,照亮了青春期的迷霧。
我們出生在一個什么樣的時代并不重要,關鍵的核心在于我們是否融入了這個時代的人間煙火和文化符號。每一個時代帶給我們的人文藝術情緒都不一樣,那個下午,我突然又回到了遙遠的青春歲月,那些在出租房子里產(chǎn)生的夢幻和理想,正因為有了青春的勇猛和膽怯,才有了奔向星空下的路線。“越走越遠”像是我寫作和生活中,曾經(jīng)的一場夢和迷霧升起的場景,一群年輕人在時代變幻中糾纏不清的靈魂,最終都會尋找到不斷向前延伸出去的路線。
青春,帶著它一無所有的身體和激情出發(fā),人性具有在特定時間的抒情和憂傷,它像沙粒般從指縫落下,又將一層層遠方的帷幕吹開,一片空白和天空中變幻無窮的云,陪伴著我們不斷地尋找,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秘密。就像在寫作中,總看見一只箱子失聯(lián)后的場景,它獨立自主地漂泊,去了陸地和海洋,也去了荒野求生之地,這只箱子總在時空中隨著人的命運在漂移:它負載著我的語言,日復一日地感知著時代的巨變之下,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所經(jīng)歷的流行和潮流隨風而逝。盡管如此,青春是一面在迷霧中穿行的旗幟,無論它抵達何處,它都是一種追憶和回首中重新升起的太陽。我們走得很遠,但離世界的盡頭還有萬千波濤,引領我們繼續(xù)前行的,是無所不在的內(nèi)心焰火。
海男,作家,詩人,畫家。畢業(yè)于魯迅文學院·北京師范大學文藝理論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寫作集、長篇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譯成冊,遠渡海內(nèi)外。曾獲劉麗安詩歌獎、中國新時期十大女詩人殊榮獎、中國女性文學獎、揚子江詩歌獎、中國長詩獎、中國詩歌網(wǎng)十大詩集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楊升庵文學獎、歐陽山文學獎等?,F(xiàn)居云南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