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灤博物館三層鐵路展區(qū)陳列著一塊石碑,碑面上寬下窄,石碑通高103厘米,上部寬46厘米,下部寬42 厘米,上部含斜角部分高45厘米,下部高58厘米,碑厚16 厘米,碑面面積約0.45平方米。碑體為整塊青石材質(zhì),沿碑面邊緣有等寬清晰刻痕一道(圖1)。
從碑面及內(nèi)容來看,所刻文字字體不大,且較為稀疏。碑面字跡清晰可見,所有文字呈四列分布,共58個字,字體楷書,為古代石碑上常見字體。
經(jīng)整理,碑面文字如下:
廟左小山前,香伙地叁叚拾柒畝,換礦務局河東地如數(shù)外,礦務局施舍叁畝,地界連叚勒碑為照。
坐落喬頭屯河東舊道口。
光緒八年四月十八日立。(圖2)
碑文中最奇怪的莫過于“叚”,而這個字對于準確解讀碑文非常關(guān)鍵。單獨考察“叁叚拾柒畝”,“叚”字可能是量詞,且高于畝,類似于公頃、頃等。
字典中,“叚”字通假,讀jia,借也。人部假云非真也。此“叚”云借也,凡云假借當作此字。先不論此讀法正確與否,就其意而言,放入碑文中根本不通。筆者曾見過舊開灤地契若干,常見“地一叚”“二叚”等,但未曾深糾其意。
偶然機會,筆者讀到了顏汝毅發(fā)表于《中國周刊》題為《被現(xiàn)代人曲解的“叚”字》一文,所有問題迎刃而解。文中提到,乾隆版《合陽縣志》關(guān)于田賦內(nèi)容中,多處用到表示土地量詞的“叚”字,關(guān)中渭北一帶將此字讀作jiao,農(nóng)村將其用作量詞,泛指一片土地。此字用作土地從明代開始,有其演變的歷史過程。而合陽為中國《詩經(jīng)》開篇之地,用合陽方言誦讀《詩經(jīng)》而別有韻味,此為題外話。但可以完全明晰的是,“叚”字讀jiao,泛指一片土地,亦可理解成塊、片兒、段之類非固定大小之土地量詞。碑文雖短,但“叚”字出現(xiàn)兩次,即“叁叚拾柒畝”“連叚勒碑”,按“一片土地”解釋字意,碑文就很好理解了。經(jīng)查,“叚”亦為“段”的異體字,此碑文用段替換叚,完全能夠解釋得通。
回過頭再看碑文,立碑時間為光緒八年四月十八日,即公元1882年6月3日。其事項為礦務局以河東地20畝,換取廟香火地17畝,與今天的土地置換大體相同,如果土地等級相同,溢價17.6%,尚不能說礦務局吃虧。對于廟方而言,用三塊17畝土地,換取路途稍遠的整塊20畝地,便于耕種和經(jīng)營,亦可接受。
按照正常思維理解,肯定是用多于原來數(shù)量的郊區(qū)土地置換鬧市區(qū)土地,或以工程非核心區(qū)域土地置換需占用的核心區(qū)域。依據(jù)這個邏輯,廟左小山前的17畝三塊香火地,就是礦務局需要使用的土地,河東的20畝地則是礦務局暫時不需要的閑置土地。事成之后,刻立石碑于喬頭屯河東舊道口,以作為換地之事的見證之物,即本文探究之“換地碑”。。
那么問題來了,廟為何廟?小山是不是今天唐山的地名小山?河為何河?
廟應該是煤窯神廟。據(jù)唐山歷史研究者黃志強在《唐山的窯神廟與“普救眾生”香爐》一文中介紹,唐山自古以來小煤窯遍布,挖煤人供奉窯神由來已久。開平礦務局創(chuàng)辦以前,唐山、古冶一帶沒有正式的煤窯神廟,只是在古冶一帶的娘娘廟、白衣庵、極樂庵借廟供奉窯神。1878年,開平礦務局創(chuàng)辦后,在唐山東局子(今建國路金匙橋一帶)建造了一座正式的煤窯神廟。1901年至 1920年,先后在唐山、古冶、秦皇島碼頭等處大修窯神廟,其中規(guī)模較大的是位于唐山啟新洋灰公司西門培仁里附近的窯神廟。1937年,窯神廟遷至南富莊工友俱樂部北面,逐步擴建成唐山一帶最大的煤窯神廟。而光緒八年(1882年)所記之廟,當為位于唐山東局子,也就是今天建國路金匙橋的煤窯神廟。既然廟為位于今建國路金匙橋的煤窯神廟,按照地理方位而論,則小山為今天的地名小山,由此可見,早在1882年,就已經(jīng)有了小山這個地名。
河應該是陡河。據(jù)1879年《捷報》記載,因鐵路計劃必經(jīng)沿線有大量旗地而取消,曾另有拓寬距離礦井東側(cè)不遠的陡河,而達澗河口的運輸路線計劃,即“距礦井二里有一小河,若挖深拓寬,則可行水運直達海濱”[1]。由此可以斷定,唐廷樞有此計劃,必先為準備以便后來工程推進順利,完全在情理之中。所以,他在沿河兩岸,特別是距離礦務局不遠的河岸購買一定數(shù)量的土地,以備用陡河運輸煤炭之用。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土地價格并不高。以開煤河土地價格論之,每畝東錢二十千、四十千、八十千、一百六十千不等,折合銀約為二兩、四兩、八兩和十六兩。煤河建成之后,“槽船每走一次收捐東錢二千文,西河單船每走一次收捐東錢四千文,合作制錢三百及六百余文不等”[2]。按照這個價格推算,河東土地每畝價格銀當在十兩上下,本次土地交易額約銀二百兩。
三年之后,即光緒八年(1882年),開平礦務局因購買設(shè)備、開鑿煤井、挖掘煤河、修筑鐵路等工程持續(xù)推進,需要大量資金投入,而開平礦務局煤炭生產(chǎn)剛剛開始,產(chǎn)生的利潤少之又少,并不能使資金緊張狀況得到緩解。光緒六年(1880年)九月,唐廷樞在向李鴻章呈報的《稟擬開河運煤并呈章程由》中,提出了以預付煤款的方式,先支付給開平礦務局五萬兩,用以補充招股不力,應對運煤河工程資金不足的問題。計劃“光緒八年年底,無論何項一律繳清,不致宕延公款,除奉發(fā)外,其余巨項由職道極力設(shè)法挪移”[3],實際得到借款三萬兩。借款計劃沒有得到完全實現(xiàn),光緒八年(1882年)底又是歸還期限,那么換地之時,開平礦務局的資金當非常緊張,否則,區(qū)區(qū)銀二百兩,應該是購入而不是置換。
對于開平礦務局而言,立碑前后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亦可能是置換土地的背景。光緒八年(1882年)三月初六日,因挖煤河租用和碩豫親王之旗地,莊頭趙鈞以旗地之名,唆使佃戶何貴不領(lǐng)地租,播弄是非,唐廷樞稟報李鴻章,要求飭遵化州妥善解決。三月十九日,李鴻章派楊嘉善赴開平礦務局實地考察,之后楊嘉善向李鴻章稟報開平礦務局確與東陵龍脈來源、明堂、去水并無關(guān)礙。三月二十八日,開平礦務局之煤已經(jīng)運達天津、大沽,因煙少火白,受到外國運輸輪船的熱烈歡迎。《申報》報道,開平礦務局每天可產(chǎn)煤二百噸,所開河道及橋梁即將竣工。
開平礦務局置換此塊土地,作何用途?一種可能是礦井地面建設(shè)需要,必須向四面或一面擴展。在光緒八年(1882年)之前,關(guān)于礦務局地面建筑情況,《申報》于1881年1月25日有非常詳細的記述,“余初游廠外之東偏約半里許,為總局辦公之所。層層廓舍,宏敞可觀。迤西至鐵陂山下,有洋房五六楹。旋折而之廠外,北首又有洋匠及養(yǎng)病院屋宇。由是步入廠內(nèi),周圍四百畝壘石為墻,向北雙扉,從其出入。內(nèi)有機器房四間,火鍋房一所,置鍋八座,東西則木作廠、鋸木廠、生熟鐵廠、煤燈廠、修造機器處、制造家具車房、材料房、畫圖房,另有缸磚窯六座、水灰窯一庫,磚灰石焦等廠及司事工匠住房,莫不星羅棋布,一無間地”[4]。在一年半的時間里,礦務局工程持續(xù)推進,“一無間地”情況將更加緊張,就近將窯神廟17畝香火地劃歸礦局建設(shè)用地,當在情理之中。
另一種可能,唐廷樞為未來的鐵路建設(shè)做準備。唐胥鐵路總長不及十公里,完工于光緒七年(1881年)。在唐山礦產(chǎn)煤量沒有大幅度增長之前,唐廷樞未雨綢繆,購買土地,預做火車調(diào)度車場。以置換土地位置視之,似有這種可能性。不可忽視的是,唐廷樞對林西礦早就非常了解,不但進行過詳細勘察,還透露過棄林西而先開唐山的緣由。“其地山岡綿亙,久傳為出產(chǎn)煤鐵之區(qū),職道廷樞前于奉諭訪勘直東各處礦務時,即知林西之煤可采,所產(chǎn)與開平礦之五槽相等,彼時因籌劃運路,撙節(jié)經(jīng)費,以唐山距蘆臺鎮(zhèn)之海河八十余里,開河通運,較之林西推近五十里,工程一切所省甚巨,故棄彼而就此也”[5]。延長唐胥鐵路至林西礦,唐廷樞早做準備,以免未來掣肘。只是動議籌建林西礦尚在四年之后,唐廷樞早早為此埋下伏筆,也未可知。
參考文獻:
[1]《中國近代工業(yè)史資料》第一輯1840-1895年下冊,第638頁。1879年2月7日捷報,卷22,頁115。
[2]唐廷樞,《開平礦務創(chuàng)辦章程案據(jù)匯編》,上海廣百宋齋鉛版印,1888年,第235頁。
[3]唐廷樞,《開平礦務創(chuàng)辦章程案據(jù)匯編》,上海廣百宋齋鉛版印,1888年,第235頁。
[4]蓬萊樵客:《開平煤礦情形》,載《申報》1881年1月25日(光緒六年十二月廿六日)。
[5]開平礦務總局,光緒十四年二月,一宗稟奉北洋大臣李批準立案,在灤州所屬之林西村,另立一窯,以繼唐山煤礦五槽之不逮,并飭灤州出示一體遵照文卷。開灤礦務局檔案,原卷號:M0767,新卷號:總密00265(80-56)。
作者單位:開灤(集團)有限責任公司檔案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