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林小時候,住在蓮蓉老街上。
這條老街,緊傍著綠柳拂波的梁溪河,遙對著寶塔高聳的惠泉山,三四里長的老街上,有六角亭,有石拱橋,有大牌坊,有千年銀杏,有百步長廊,有四眼古井,住著許許多多的人家,開著各種各樣的店鋪,熙熙攘攘,來來往往,就像一幅鮮活的《清明上河圖》。
在這條街上,一抬頭就能看到一個故事,一低頭就能踩到一個故事,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個故事,一轉(zhuǎn)身就能撞到一個故事。
阿林就是在這些故事里慢慢長大的。
那年月,因為供應(yīng)給每家每戶每月的煤球很有限,大家都舍不得用煤球爐子燒開水。老街上的人們一到傍晚,就拎著熱水瓶來到老虎灶灌開水,這開水除了用來喝茶,還可以將中午的飯泡一泡,作為晚飯,甚至明天早上的早飯也要用到這開水。
阿林家當(dāng)然也不例外,往往是放了學(xué),好婆就會說:“阿林,到老虎灶去灌瓶開水,回來泡泡飯。”
阿林就會到擱板上的小罐里,摸出一根手指頭那么長短、烙著“黃記”字樣的竹籌子來,這竹籌子一角錢可買到十五根,每一根能灌一瓶開水。阿林拎著竹編外殼的熱水瓶,走上約五六分鐘,就到“黃記”老虎灶了。
那年月,基本上每一條街上都會有一個老虎灶,就像每一條街上都會有一個理發(fā)店、一個燒餅油條店,還有一個雜貨店一樣,是不可或缺的標(biāo)配。
老虎灶其實就是一個專門賣開水的店,有一個從屋里面一直延伸到門口屋檐下的大灶臺,最前面是一方終日水淋淋的擱板,來灌水的熱水瓶一概拔去了塞子,像一排排脫去帽子的大肚子光頭兵一樣,擺成一個方陣,等待著依次往里灌開水。
擱板后面就是老虎灶的灶臺了,灶臺上呈“器”字形排著四口燒開水的鐵罐子,蓋著厚木蓋,而中間則有一個添加燃料的灶洞口,蓋著鐵蓋。對了,“黃記”老虎灶燒開水都是用礱糠,就是碾米后碾碎了的稻谷殼,那玩意兒能蒙住火慢慢燒,而且很便宜。
灶臺后面是一口加了高高木桶的老大鐵鍋,里面可盛一人高的水,借助礱糠火躥過來的余熱,使得里面的水雖不開,卻總是燙燙的,相當(dāng)于一支已經(jīng)熱過身的預(yù)備隊,隨時可加到被舀空了的開水罐子里。
而在木桶大鐵鍋后面就砌成了一個長長的煙囪,直插屋頂。于是,整個開水灶看上去,就像一只趴在那里,翹起屁股、豎起尾巴的大老虎,大概這就是老虎灶得名的由來吧。
阿林很樂意到老虎灶去灌開水。
一來,灌來開水,回家馬上就可以吃到爽溜溜的開水熱泡飯;二來,到老虎灶灌開水的都是老街上的左鄰右舍,少則三四個,多則七八個,彼此都相熟,站在那里等著水燒開的當(dāng)兒,大伙會聊聊家常,說說趣聞,你一嘴我一嘴,讓阿林聽得津津有味,直到大嗓門的老板娘提醒道:“阿林,你的水瓶灌好了,快拎走吧!”
還有,就是每當(dāng)老板娘打開那個蓋著鐵蓋子的灶洞口,往里添加礱糠時,灶洞口噴出來的那一團(tuán)火星星,猶如一群爭先恐后從灶洞里逃出來的小精靈,飛舞飄揚著,比過年時放的煙花還要好看。
這一天,阿林又拎著熱水瓶來到老虎灶,灌好開水,剛拎起來要走時,一不小心,熱水瓶在旁邊的灶角上撞了一下,便聽得“砰”的一聲響,熱水瓶內(nèi)膽撞爆了,慌得老板娘忙問:“阿林,燙著了嗎?燙著了嗎?”
好在阿林及時閃到了一邊,只濺了些水,沒怎么被燙到,只是熱水瓶廢了,晚上的泡飯也吃不成了。
阿林十分沮喪,正準(zhǔn)備空著手回去時,卻有一個剛剛進(jìn)來的人攔住了他,說:“阿林,我這里有兩個熱水瓶呢,先借你一個用一下!”
那聲音如此熟悉,阿林一抬頭,不由喜出望外:“是你!阿菊,你,你也到這里來灌開水?”
阿菊一邊將拎著的兩個空熱水瓶放到擱板上,一邊答道:“我們那邊的老虎灶煙囪被大風(fēng)吹塌了,這兩天在修,所以我也到這里來灌開水了?!?/p>
阿林還想再問什么,那邊手腳麻利的老板娘在催了:“好了,兩個水瓶都灌好了,一人一個,快拎著走吧,這一回可小心點!”
阿菊拎起一個,往老街那頭走了,阿林拎起另一個熱水瓶,追出去兩步,喊道:“阿菊,明天還是這時候,我將熱水瓶還給你!”
“好的,明天見!”阿菊回過頭來笑著應(yīng)道。這一笑,讓阿林覺得,她一點也不難看。
要說這個阿菊,在一個半月前,還是跟阿林坐在一條板凳上的同桌。
去年開學(xué)時,因為成績不好,留了級,阿菊才插到阿林的班上。她個子比阿林高出足有半個頭,圓臉厚唇,兩頰總是紅通通的,頭發(fā)像枯草一樣蓬松發(fā)黃,說起話來像炒蠶豆般脆嘣嘣的,如果不是腦后扎著根馬尾辮,活脫脫就是個粗手大腳的男孩子。
班主任安排阿菊坐在阿林旁邊,說:“你要幫幫她,讓她的成績能跟上來?!?/p>
阿菊成績確實不好,做數(shù)學(xué)題就要打瞌睡,尤其遇到應(yīng)用題,簡直是要了她的命,阿林給她講半天,她還是直搖頭。寫作文,常常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寫了半天也寫不滿一頁作文紙,每一次都是六十分,難得一次七十分,她會高興得跳起來。
而阿林呢,每次作文都是八十五分以上,因此每一回發(fā)下作文本,阿菊都要搶過去,說:“讓我看看,讓我學(xué)學(xué)嘛!”
阿林對這個需要幫助的同桌實在很是頭疼,忍不住罵她:“真煩,真笨,笨死了!”可她呢,并不生氣,依然是嘻嘻哈哈,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輪到兩人做值日時,她讓阿林只需灑灑水,關(guān)關(guān)窗,擦擦黑板就行了。其余的事,統(tǒng)統(tǒng)由她來,啪嗒啪嗒一陣風(fēng)似的就將幾十條長板凳搬到課桌上,然后,不抬頭,一口氣就把整個教室從前到后掃了一遍,一個人抵好幾個人。最后,倒痰盂、倒垃圾,也不要阿林沾手,由她包了。
這讓阿林心里有幾分歉疚之外,更感到一種異樣的暖意。
那時候的阿林雖然成績很好,還是個不大不小的班干部,但個子矮小瘦弱。素來調(diào)皮的阿順和阿壽,因為下課時在教室里用掃帚打鬧,被阿林記在了班級日記上。放學(xué)時,阿林一出校門就被這兩個家伙堵在了墻角,他們氣勢洶洶地要打要罵。就在此刻,恰好同樣放學(xué)出來的阿菊看到了,她一個箭步?jīng)_了過來,猛地一推,將綽號叫胖牛的阿順推了出去,他一個趔趄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可見這股勁該有多大。阿菊回手又一把抓住阿壽的后背衣服,狠狠一掄,阿壽像陀螺一樣,轉(zhuǎn)了一圈,也跌了出去,幸好撞在了墻壁上,要不也會跌得很難看。
阿順拍拍屁股爬了起來,不懷好意地說道:“原來阿林有了個女保鏢,好,好,咱男生不跟女生斗!”
說著,跟阿壽擠眉弄眼地做著鬼臉,溜走了。
然而,阿林并沒感激阿菊,反而沒好氣地扔給阿菊一句:“你干嗎呢,多管閑事!”氣鼓鼓地就走了。
果然,第二天班上就嘰嘰喳喳地傳開了:阿菊跟阿林好上了,心甘情愿做他的保鏢呢!這不,連放學(xué)都一路護(hù)著他呢!
這讓阿林感到很沒面子,接連幾天都不睬坐在旁邊的阿菊。不過,從那以后,班上也就沒有哪一個再敢來冒犯阿林了。
然而有一天,放學(xué)的時候,阿菊突然對阿林說:“明天我不來上學(xué)了。”
“為什么?”阿林感到有些意外。
“我,我轉(zhuǎn)學(xué)了?!卑⒕找环闯B(tài),用只有阿林能聽得見的聲音說。
“轉(zhuǎn)學(xué),為什么要轉(zhuǎn)學(xué)?轉(zhuǎn)到哪里?”阿林急忙問。
“轉(zhuǎn)到,唔,并不太遠(yuǎn)……”阿菊支吾著答道,匆匆收好書包,低著頭,轉(zhuǎn)身就走了。
所以,當(dāng)今天在老虎灶前,碰到了曾經(jīng)坐在同一張板凳上的阿菊時,阿林像是找回了丟失的寶貝一樣驚喜,但遺憾的是,沒有來得及跟阿菊再多說上幾句話。
不過,不要緊,已經(jīng)約好明天還在這個時候到老虎灶還她的熱水瓶,她一定會來的。
第二天,阿林放下書包,也沒等好婆發(fā)話,就拎起家里今天買的新熱水瓶,再帶上阿菊借給他的那一個,三步兩步趕到老虎灶門口。正好阿菊也剛剛到,三個熱水瓶排在了一起,而前面已經(jīng)擺了有兩三排“嗷嗷待灌”的熱水瓶,看樣子得等上好幾分鐘了。趁這當(dāng)兒,兩人便聊了起來。
“阿林,昨天回去挨罵了嗎?”阿菊問。
“沒有,我好婆說,沒被燙著,就是謝天謝地了。”阿林答道,“還讓我好好謝謝你!”
“不用謝。我走了之后,現(xiàn)在誰跟你同桌?”阿菊問。
“是阿壽,你走了后,王老師就安排他坐在我旁邊了。”
“阿壽?他還欺負(fù)你嗎?”
“不了,王老師要我輔導(dǎo)他寫作文,可他的作文比你還差,全是錯別字,只有五十幾分!”阿林想到當(dāng)初阿菊的作文,差點笑出了聲。
阿菊沒有理會,而是又問起原先坐在他們倆后面的幾個女同學(xué),阿林說:“她們都挺想你的,對了,你現(xiàn)在的學(xué)校怎么樣?老師兇不兇?有大操場嗎?”
阿菊咬了咬嘴唇,似乎在思忖應(yīng)該如何回答,VLAB5fPHTTundvtgRX+xtQ==最終,她還是直接說了:“其實,我并沒有轉(zhuǎn)學(xué)?!?/p>
“你沒有轉(zhuǎn)學(xué)?”阿林一聽愣了,“那,你這些天沒上學(xué),在干什么呢?”
“我媽已經(jīng)病了兩三年了,最近變得更嚴(yán)重,躺在床上不能動彈,醫(yī)生說沒法做手術(shù)了,就挨一天算一天吧。我爸的廠又搬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貴州去了,也不能請假回來,所以,我必須在家里照料我媽,她一刻也離不了我?!?/p>
阿菊語氣平靜地講述這些,并說道:“不好意思,那天放學(xué)的時候,我沒有跟你說實話。”
聽了這話,阿林的心情也一下子沉重起來,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來安慰她。
“阿林,你能不能將你以前的作文本帶幾本來?我喜歡看你寫的作文,也讓我好好學(xué)學(xué),放心,看完了,我一定還給你?!卑⒕昭肭蟮?。
“好的,明天,還是這時候,我灌開水時帶給你?!卑⒘忠豢诖饝?yīng)了。
就這樣,幾乎每一天,阿林放學(xué)到家后頭一件事,就是拎著熱水瓶來到“黃記”老虎灶,為的就是能與正好也來灌開水的阿菊聊上幾句。聊聊彼此都認(rèn)識的老師、同學(xué),聊聊彼此住的街上的一些新鮮事兒,而每次兩人聊了也沒幾句,阿菊就匆匆地要走了。她告訴阿林:“我得趕緊回去,我媽生了病之后,性情變了,膽子也小了,只要一會兒沒看到我在她身邊,就會像個小孩一樣,哭著喚我的名字,我就得趕緊過去好好地哄她,一直哄到她睡著……”說這話的時候,她那神情似乎是她成了媽媽,而她的媽媽卻成了女兒。
有一天,阿林因為放學(xué)后在教室里出黑板報,回家晚了半個多小時。待他拎著熱水瓶,急急忙忙趕到“黃記”老虎灶時,老板娘告訴他:“剛才阿菊在這里等了你好一會兒,沒有等到你,她又不能在這里久等,就只好拎著熱水瓶先回去了。”
看著阿林悵然若失的樣子,老板娘又不勝感慨地念叨:“這個阿菊啊,心地真好,她明明知道這個媽不是她親生的媽,她還對這個媽這么好,日日夜夜地侍候著……”
“不是她親生的媽?”阿林聽了,陡然一驚,“真的嗎?”
“當(dāng)然是真的?!崩习迥镎f,“阿菊的親生父母因為一連生了三個女孩,看到第四個生出來又是個女孩,剛生出來三天就把她送給她的養(yǎng)父母了。后來她親生父親當(dāng)了副廠長,家里境況變好了,又想來把阿菊領(lǐng)回去,可阿菊卻不肯,她說養(yǎng)父母身邊沒有人,她要陪著養(yǎng)父母,永遠(yuǎn)也不離開他們。”
“阿姨,你怎么知道的?”阿林有些疑惑地問。
“我怎么不知道?我老公跟她的養(yǎng)父是遠(yuǎn)房表親,她應(yīng)該叫我表嬸呢!這孩子還就是倔,我叫她來灌開水不要付錢,可她怎么也不肯,反而每一次來,都硬要付一分錢!”
說到這里,老板娘又神秘兮兮地說道:“其實,她住的那邊的老虎灶,前幾天就修好了,早就重新開張了,可她還是情愿多跑這么多路,到這邊來灌開水,你知道是為了啥?”
“為了啥?”阿林想了一下,“當(dāng)然因為你是她家的親戚,她的表嬸嘛?!?/p>
老板娘笑了:“嘿嘿,才不是呢,是因為她到這里灌開水,可以碰見你,跟你說說話,你連這都看不出來嗎?”
老板娘這么一說,阿林不禁有些臉紅了,他十分尷尬地連連否認(rèn):“不,不,不是這么回事,我們只是同學(xué),同桌。”
說完,阿林拎起熱水瓶,趕緊溜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天到這時候,阿林還是一放學(xué),就趕緊到“黃記” 老虎灶來灌開水,阿菊呢,也總是在這時候,拎著兩個熱水瓶走過來了。只是在阿林的眼里,阿菊已經(jīng)不再是先前那個不會做應(yīng)用題、作文寫不好的差生,而是一個值得他敬重、值得他關(guān)切的知心好朋友了。
暑假開始了,阿林要和好婆到江北老家去住一陣子,臨走前一天,他就跟阿菊說了,他十多天后就回來。他還特意將自己這學(xué)期寫的作文本也帶來了,還挺謙虛地說:“里面有幾篇寫得并不好,你看了,別笑話就是了?!?/p>
半個月后,阿林從江北老家回到了錫城,一看家里的鐘,已經(jīng)到了去灌開水的時間了,他丟下背著的包,拎起熱水瓶,就趕緊往“黃記”老虎灶跑。
老板娘看見阿林來了,忙放下手中的開水勺,說:“阿林,你回來得正好,我這里有你的東西呢!”
阿林一邊東張西望地期望能找到阿菊的身影,一邊心不在焉地問道:“我的什么東西?”
“是你的作文本,阿菊留在這里的,叫我還給你?!闭f著,老板娘從一個櫥柜里拿出用報紙包著的一疊本子來,“七八天前,阿菊的媽,對,就是她一直照料的養(yǎng)母,去世了,她的養(yǎng)父也從貴州趕回來了,料理好后事,就在前天,帶著阿菊一起去貴州了。”
“阿菊去貴州了?”阿林聽了,頓時覺得心里一下子有些空落落的,很是難受。他不禁問:“她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也許會回來,也許不會?!崩习迥镫S口答道,便忙著去給那些排著隊的熱水瓶灌開水了。
阿林打開報紙包著的作文本,只見本子的封面上,的的確確寫著自己的名字,可是讓他詫異的是,那字顯然不是阿林自己寫的。再急忙翻開作文本,更讓他驚訝的是,那一篇篇作文也確實都是他寫的作文,可是那一行行一個個的字,卻完全不是他寫的,是阿菊寫的!
也就是說,是阿菊,將阿林那些作文本上的一篇篇作文,一字不差地抄到了這些作文本上,然后將這些作文本還給阿林,而阿林原先的那些作文本,她留下了,或許已經(jīng)帶到貴州去了。
多年以后,阿林回到蓮蓉老街,當(dāng)他特意找到原先每天去灌開水的“黃記”老虎灶所在地時,老虎灶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全新裝修的奶茶店,柜臺里面忙碌著的是幾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柜臺外面排著隊買奶茶的,也都是些二十上下的年輕人。
阿林站在那里,好半天也不想離去,因為沒有誰能回答他,阿菊現(xiàn)在在哪里,她還好嗎。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