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湯顯祖,作為明朝卓越的戲曲家與文學家,在理學盛行的晚明時期,不畏封建禮教的束縛,勇敢提出了獨特的“至情論”,為文學史和戲曲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本文擬從時代社會背景、師友影響、個人生平經歷以及儒釋道思想的交融四個視角,深入剖析湯顯祖至情論的思想淵源,以期更全面地理解其文學成就和思想內涵。
【關鍵詞】至情論;社會;情感經歷;李贄“童心說”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5-004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5.013
本文旨在通過全面而深入地剖析湯顯祖所處的時代社會背景、師友思想的影響、個人成長經歷以及儒釋道思想等多重維度,系統(tǒng)探究其“至情論”的思想淵源。通過這一嚴謹的研究過程,期望能夠更深入地理解湯顯祖的文學成就和思想內涵,從而為其在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提供更加堅實有力的支撐。這樣的研究不僅有助于認識湯顯祖這位偉大文學家的貢獻,也為我們理解整個晚明時期的文化背景和思想變遷提供新的視角。
一、晚明時代與社會背景
以儒學為核心,并汲取佛、道兩教精髓的理學,在宋代思想界占據主導地位。至晚明為止,程朱理學依舊遵從“存天理,滅人欲”的觀念,但是其思想主導地位逐漸發(fā)生傾斜,遭到了大量有力的抨擊。正德年間,王陽明與陸九淵等學者所代表的陸王心學,對程朱理學的天理與人欲(涵蓋“理”與“情”)的二元對立觀念進行了深刻抨擊。他們提出了“心即是理”等觀點,推動了人們對自我認知和社會倫理的新思考,也推動了心學的興起。心學浪潮迅速席卷思想界,對文化界各領域都造成了不小的影響,并直接促使文人開始反思理學,反觀自己內心,反省“情”在現實中的缺失,開始真正關注作為主體的自我,關心個體的獨立生命意識。由此,在晚明的哲學、文學、藝術領域中掀起強烈的言情傾向。
此外,“現代性”在明朝中后期開始萌發(fā),大明王朝雖然在多個方面顯出腐敗與頹廢之勢,但其社會經濟卻得到了蓬勃的發(fā)展,由繁榮的城市經濟直接孕育出的市民階層開始在歷史的舞臺上登場。市場經濟與城市經濟為了迎合大眾口味,將以反映市民社會生活為題材與內容為主的通俗文學迅速推出并占據市場,如評書、曲藝、戲劇等,唐傳奇與志怪小說等文學形式也再度復興。生活與情愛成為這些藝術形式的共同題材與內容,長期被“理學”所壓制的人們開始追求缺位的“情”與人欲,由此,此類大眾文化作品得以被傳頌與繼承。
在心學興起與城市經濟發(fā)展二者相輔相成的交織下,人們自然渴望擺脫傳統(tǒng)封建禮教的束縛,滿足情感的正常需求并關注自我的真實想法,進一步的,對自我價值實現的愿望也越來越強烈。于是,心學思潮促進了通俗文學的發(fā)展,而通俗文學的傳頌與散布又反過來進一步地推動心學浪潮的擴大。
二、個人經歷
湯顯祖一生共有三位妻子,其中與第一任妻子吳玉瑛的感情最為深厚。才子佳人,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少年顯祖,深情厚誼,矢志不渝。此等情緣,共同鑄就了《牡丹亭》中那份深沉而純粹的“至情”基調。而男女主人公因陰陽相隔所經歷的相思之苦,正是在這樣的情感背景下得以深刻展現,為作品增添了濃厚的現實色彩與情感深度。[3]吳玉瑛出身書香門第,生于明嘉靖三十三年甲寅(1554),比湯顯祖小四歲,與湯顯祖自幼相識并且深得其祖母饒夫人、母親張夫人的喜愛[3]。湯氏家族傳承六世之久,物質充裕且精神富足,湯顯祖自幼聰慧過人,早有才名,于是在湯顯祖14歲、吳玉瑛10歲那年,吳父將女兒許配給湯顯祖。同年湯顯祖考中秀才,三年后成婚?;楹蟾星楹湍?,并育有兩對兒女。至萬歷十三年(1585),吳玉瑛因咳疾去世,年僅32歲??梢哉f,與吳玉瑛之間的夫妻情感對湯顯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并滲透在其日后戲曲創(chuàng)作的各個方面。
《牡丹亭》中關于“夢”“人鬼情未了”、“團圓”等情結無不體現出湯顯祖對發(fā)妻的深深懷念。其中《驚夢》一出描寫杜麗娘游園入夢與柳夢梅相遇,既是湯顯祖對過往婚后生活的回憶,也是對愛情的藝術化再現。杜麗娘這一角色在游園入夢的過程中具有雙重身份性。
首先,杜麗娘尋夢的主動行為及動作也可以看作是湯顯祖本人在現實所經歷的自我投射,寄托了他對發(fā)妻的深深懷念與渴望通過作品實現對發(fā)妻的情感追逐;其次,杜麗娘的形象明顯以吳玉瑛為原型,在夢境消散后,杜麗娘繪自畫像一張并題詩,展現出超越一般女性的才情,鑒于吳玉瑛出身于書香門第,筆者推斷,正是她所具備的文學素養(yǎng)和藝術才情賦予了杜麗娘這一角色更為深刻和獨特的內涵。
湯顯祖在青少年時期便顯露出非凡的文學才華,與眾多前輩及同輩文人建立了聯系,同時也養(yǎng)成了不攀附權貴、耿介自守的性格,也為日后的上書被貶埋下伏筆。他21歲中舉,34歲進士及第,此后有十五年的仕宦經歷。萬歷十九年(1591)三月,時年42歲的湯顯祖以《論輔臣科臣疏》上書彈劾楊文舉及其背后支持者申時行等人。此書言辭犀利、擲地有聲,但引得當權者不悅,于是湯顯祖四月被詔切責,五月由南京禮部祠祭司主事被貶徐聞典史,既無實權又不入流,實則與流放嶺南無異。
同年秋,湯顯祖踏上了赴任之旅。在赴任與北歸的途中,他親身領略了香山岙的異域風情、羅浮山的靈秀之景以及肇慶的古老韻味。這些嶺南勝地的獨特風情與景致,在《牡丹亭》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嶺南”不僅直接提供了豐富的風景素材,更間接融入了深厚的地域文化氣息。
香山岙島,這座多元文化交融的島嶼,見證了來自內地的移民、葡萄牙殖民者、外商以及往來船只的匯聚。在萬歷年間,這里的貿易活動極為繁榮,吸引了眾多人士前來謀求發(fā)展。天主教傳教士的到來,更為島上增添了濃厚的異國情調,教堂的鐘聲時常在島上回蕩。湯顯祖的澳門之行,為他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無盡的靈感,他深入體驗了島上的多元文化,觀察了各類人物的生活狀態(tài)。在《牡丹亭》中,他巧妙地將這些元素融入其中,如在第二十一出《謁遇》中,湯顯祖描繪了一位自稱來自香山岙多寶寺的住持老旦。同時他還將自己在澳門遇見的洋商和翻譯等新奇形象寫入了作品中,使得故事更加生動有趣。
此外,在原話本《杜麗娘暮色還魂記》中,主人公柳夢梅的故鄉(xiāng)設定在四川,散發(fā)著濃郁的巴蜀風情。在湯顯祖的杰作《牡丹亭》中這一設定得到了別開生面的改寫,柳夢梅被賦予了嶺南人的身份。這一變化不僅為角色注入了新的地域色彩,更使得整個故事在情感與文化的交織中煥發(fā)出新的光彩。
三、師友思想
“如明德先生者,時在吾心眼中矣。見以可上人之雄,聽以李百泉之杰,尋其吐屬,如獲美劍。” ①
明德先生、可上人、李百泉分別指羅汝芳、達觀、李贄。
(一)羅汝芳
羅汝芳,字惟德,號近溪,世稱“明德先生”,其師顏山農為王陽明再傳弟子。湯顯祖在13歲時便開始跟隨羅汝芳學習,泰州學派深受王守仁哲學思想的影響,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了積極的拓展。這一學派猛烈抨擊程朱理學的僵化教條,對封建社會的束縛性教條持懷疑態(tài)度,并堅決反對對個人自由的限制。這種思想傾向對湯顯祖日后形成“至情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激發(fā)了他對傳統(tǒng)禮教的反叛和對個性自由的追求。羅汝芳強調“赤子之心”,所謂“赤子之心”,便是“愛父愛母,不須學,不須慮,天地生成之真心也”[4]。在探尋湯顯祖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想淵源時,羅汝芳的學說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源頭。
(二)李贄
李贄,字宏甫,號卓吾,因其獨到的思想和激進的言論,被封建統(tǒng)治者和保守的理學家斥為“狂奴”和“瘋子”[4]。湯顯祖與李贄在現實中的見面次數不多,但神交頗厚[5]。萬歷十八年(1590),湯顯祖在閱讀了李贄剛出版的《焚書》后,驚為天人,與其產生了思想上的交流與共鳴,同年湯顯祖寫信讓友人替他訪求李贄的書目。
有李百泉先生者見其《焚書》畸人也。肯為求其書寄我駘蕩否?②
李贄的思想與觀點對湯顯祖的至情論產生了顯著影響。湯顯祖以“真人”“真龍”“真品”為自我期許,致力于塑造耿介率真的人格典范[5]。同時,李贄亦對真人及至文情有獨鐘,其“童心說”理論深刻反映了其對真實人性的熱愛,以及對虛偽人格與矯飾文學的強烈反感。湯顯祖的“情至說”也與袁宏道的“性靈說”相似,都是在藝術領域內中對李贄“童心說”形成了有力呼應[5]。李贄倡真情、反假理的主張激發(fā)了湯顯祖對情感真實性的追求。在湯顯祖的文藝作品中,他深刻反思了封建正統(tǒng)思想,并通過作品表達了自己對真情的獨特理解。李贄重視個性、肯定人欲的觀點也在湯顯祖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體現。湯顯祖在《牡丹亭》等作品中歌頌了真摯的愛情,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儒家對“情”的否定,將男女之情視為崇高而永恒的情感。這種對情感的重視和推崇,與李贄的思想有著密切的關聯。
(三)達觀
達觀,又名紫柏真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與湯顯祖關系莫逆,二人為終身摯友。達觀的思想成為湯顯祖作品情感真摯、挑戰(zhàn)傳統(tǒng)理性的重要推動力。他挑戰(zhàn)程朱理學,提出“情有者理必無,理有者情必無”的觀點,主張滅情復性,并且貫徹“理徹而情空”的釋家宗旨[3]。
達觀曾贈予其字“寸虛”,旨在寄望他能超脫塵世的紛擾,潛心于佛學之道。然而,湯顯祖內心深處對于世俗的情感卻真摯而深沉,這使得他難以完全割舍塵世之情,實現真正的離世絕塵。因此湯顯祖并未斬斷“情”之根脈,反而對其真實性與偉大意義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他深刻認識到情感是人類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具有獨特的價值和意義。他建立了以“情”為核心,以“理”為框架的文學思想—— “以情格理”,并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始終貫徹這一理念[4]。這種深情厚誼在他的戲曲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作品中對情感與理性的探討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愛和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在湯顯祖看來,文學作品的價值不在于華麗的辭藻或深奧的哲理,而在于其中所蘊含的深厚情感。在《寄達觀》一詩中,他直抒胸臆:“邇來情事,達師應憐我。白太傅、蘇東坡終是為情使耳?!边@不僅表達了他對情的執(zhí)著追求,也展現了他對傳統(tǒng)文學觀念的挑戰(zhàn)。湯顯祖堅信“人生而有情”,情感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質。他敢于突破傳統(tǒng)束縛,將“情”視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和靈魂。這種獨特的“情至”說,使他的文學作品充滿了真摯的情感和深刻的人性洞察,也為后世文學發(fā)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四、儒釋道思想
儒教方面,孔子秉持著“美”與“善”的和諧統(tǒng)一,倡導“中庸”的審美原則,認為藝術中的情感必須受到“禮”的約束,以確保情感表達的適度與恰當[5]。然而,湯顯祖的戲曲創(chuàng)作卻打破了這一傳統(tǒng)的審美桎梏,他追求的是人物情感的極致表達,讓角色們沉浸于深情厚誼之中,甚至不惜為情赴死。杜麗娘便是這種極致情感的最好詮釋。她身上流淌的情感源于對生命的熱愛,對自由的向往,對個體精神的堅守。即使面臨著封建禮教的嚴酷束縛,她也敢于抗爭,以生命為代價捍衛(wèi)內心的真情。湯顯祖作品中所展現出的這種審美追求,不僅是對孔子“中庸”原則的一種顛覆和創(chuàng)新,更是對人性深處最真摯情感的熱烈頌揚。他通過杜麗娘等人物形象,讓我們看到了情感的力量,看到了人性在封建禮教束縛下依然能夠閃耀出的光輝。這種深刻的藝術洞察力和人文關懷精神,使得湯顯祖的戲曲創(chuàng)作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影響深遠。此外,湯顯祖堅決反對儒家對志怪傳奇的否定,他認為這類作品能開闊心胸、助長逸氣,對人性與情感有深刻影響,是滋養(yǎng)和提升人性的重要途徑[7]。
釋教方面,湯顯祖所受的影響是多方面的。一方面,自佛教傳入中國以來,其教義與文化早已深入人心,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社會文化各個領域。另一方面,達觀和尚對湯顯祖的直接影響不可忽視。關于達觀和尚的影響,前文已有詳述,此處不再重復。
湯顯祖的道家思想,其根源可追溯至他的兒時經歷與祖父湯懋昭的深遠影響。湯懋昭,一位仕途失意的智者,在人生的低谷中選擇了遠離塵囂,隱居山林。他深諳道家的玄妙,傾心于神仙之術,并全身心地投入到道教文化的傳播之中。湯顯祖的祖母同樣是一位對道教懷有虔誠信仰的信徒.然而,與祖父的隱逸生活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湯顯祖的父親秉持著儒家積極入世的理念,期望兒子能夠早日功成名就,光耀門楣。在父親的期望下,湯顯祖踏上了仕途,然而這條道路并非坦途。他歷經兩次失利的打擊,一朝被貶的屈辱,加之師友的離世、知己的背叛、愛子湯士蘧的夭折以及父母的離去等一連串的不幸,使得年老的湯顯祖身心遭受重創(chuàng),疲憊不堪[3]。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湯顯祖開始深刻領悟到道家“自然”之道的真諦。他深知,遠離世俗紛擾,回歸自然之懷,是尋求心靈寧靜的必由之路。在《牡丹亭》中,湯顯祖將心中未盡的美好愿景寄寓于主人公之夢,此舉與莊子通過夢境探索世界、闡述思想的哲學思考相契合。莊子的夢境通常具有超越功利、擺脫現實束縛的特點,湯顯祖深受莊子思想的影響,在創(chuàng)作中也融入了這種非功利、非寫實的哲學思考。他通過夢境的描繪,展現了自己對現實世界的超越和對美好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這種獨特的藝術手法不僅賦予了作品深刻的哲學內涵,更使得湯顯祖的創(chuàng)作在藝術領域中獨樹一幟,成為后人傳頌的經典之作。
五、結語
綜上所述,湯顯祖“至情論”的形成受到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這些影響涵蓋了社會背景、個人經歷、先賢思想以及儒釋道哲學等多個層面。這些因素相互交織、相互作用,共同構建了湯顯祖獨特的思想體系。然而,應當強調的是,將湯顯祖的“至情論”簡單歸結為某一方面的影響是片面且不準確的。本文所探討的幾個方面雖為主要,但仍可能有所遺漏。因此,本文旨在為讀者提供一個全面的框架,激發(fā)讀者主動探尋更多影響湯顯祖思想的因素,從而更深入地理解其“至情論”的內涵與外延。
注釋:
①(明)湯顯祖:《答管東溟》,見徐朔方箋校:《湯顯祖全集》,第1295頁。
②(明)湯顯祖:《寄石楚陽蘇州》,見徐朔方箋校:《湯顯祖全集》,第13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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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姚寧,男,浙江寧波人,杭州師范大學弘一大師·豐子愷研究中心,碩士,主要從事藝術批評與藝術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