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蒲松齡在《羅剎海市》中對玉樹的細節(jié)描寫并非閑筆,而是與馬驥作為個體人物的心理密切相關。晶瑩的“玉樹”是馬驥容貌和才華的隱喻,而樹中心暗淡的黃色則暗示著他的本心已不再簡單純粹。作為文本中具有自覺性的人物,馬驥從“中國”到羅剎國到海市,到最后選擇歸鄉(xiāng)的過程,也是他在價值失序的環(huán)境中改變自我,不斷追尋價值的過程,而最后做出的歸鄉(xiāng)的選擇則暗示著他對自己“瑩澈”本心的追求,他希望回到“中國”這個“精神原鄉(xiāng)”,回到原有的社會共同體中尋求身份認同,期待新的價值實現(xiàn)。這一經(jīng)歷是對人陷入“價值追尋、價值重建、價值虛無”這一循環(huán)過程的反映,一旦陷入“價值虛無”人就會追求新的價值實現(xiàn)。這是對人性和人的精神問題的揭示,也是文本超越時空的豐厚內涵和偉大意義所在。
【關鍵詞】《羅剎海市》;價值失序;價值虛無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5-00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5.010
蒲松齡的《羅剎海市》以主人公馬驥的視角向讀者展示了羅剎國和海市兩處截然相反的圖景,既諷刺了“花面逢迎,世情如鬼”的現(xiàn)實,也表達了對政治清明的理想社會的向往。但馬驥作為貫穿文本的個體人物,不應該將其懸置于文本之上,僅僅利用其作為文本視角的作用,也應關注其作為人物與其他人物、環(huán)境的互動關系。事實上,馬驥從“中國”出?!盀轱Z風引去”至羅剎國,又從羅剎國隨國民至海市“游矚”,再由于“念鄉(xiāng)土”回到“中國”的歷程也展現(xiàn)了一個個體在經(jīng)歷價值失序后不斷進行價值重建的過程,回歸鄉(xiāng)土的選擇或許也意味著主體本心的覺醒與回歸。
在人文主義哲學的觀點來看,“價值觀的形成依賴于世人生活于其中的社會共同體” ①,同時,個體也需要依靠社會共同體樹立身份認同,從而達到價值的滿足與實現(xiàn)。馬驥在游歷過程中其實也在不斷的尋找身份的認同,甚至面臨羅剎國價值失序時也會改變自己的本心和面貌,來達到取得世俗價值的目的,他一度迷失在欲望中,但最終選擇了回歸“原鄉(xiāng)”,試圖找回自己的本心,實現(xiàn)個體價值的回歸。
一、從細節(jié)談起—— “玉樹”的隱喻
隱喻和諷刺是蒲松齡志怪的一貫風格。以往研究者在研究此篇的“隱喻”時,往往著眼于羅剎國和海市兩個場所圖景的對比,來分析兩地人物、環(huán)境美丑差異所蘊含的隱喻意義。環(huán)境作為敘事開展的空間,也是塑造人物推動情節(jié)的重要元素。在《羅剎海市》的文本中,蒲松齡也運用了較多筆墨描寫兩地的環(huán)境,尤其極盡夸張地渲染了海市優(yōu)美雅致,光明澄澈的環(huán)境。在美丑顛倒的羅剎國中,作者對都城做了整體描繪:“以黑石為墻,色如墨,樓閣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紅石” ②,此等建筑風格與當?shù)厥狼楹诎?、是非顛倒的現(xiàn)實是明顯對應的。而海市中的宮殿則是“玳瑁為梁,魴鱗作瓦,四壁晶明,鑒影炫目” ③,這則暗示了當?shù)氐暮G搴雨蹋迕餍腋5拿篮蔑L俗。之后在龍女和馬驥成婚的情節(jié)上,作者亦對他們婚房內部的高雅華麗做了詳細的描述,再次強調了龍宮環(huán)境的清雅高潔,或許也暗示了馬驥在此生活的幸福暢意。
但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是,作者在下文以龍宮中玉樹招引異鳥的環(huán)境書寫作為馬驥生起思鄉(xiāng)之情的契機,而對這棵玉樹的描繪也頗有深意:
宮中有玉樹一株:圍可合抱;本瑩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黃色,稍細于臂;葉類碧玉,厚一錢許,細碎有濃陰。常與女嘯詠其下?;ㄩ_滿樹,狀類薝葡。每一瓣落,鏘然作響,拾視之,如赤瑙雕鏤,光明可愛。時有異鳥來鳴,毛金碧色,尾長于身,聲等哀玉,惻人肺腑。④
從筆墨上比較,前文對龍宮環(huán)境書寫的總和也不超過百字,而只此處對玉樹的描寫就已經(jīng)百字有余。若僅僅將玉樹作為招引異鳥的引語,以求自然地設置馬驥回鄉(xiāng)的契機,大可不必將玉樹的根、柢、枝、葉各處細節(jié)詳細展現(xiàn)。而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亦擅長以環(huán)境描寫刻畫人物性格和形象。因此,此處對玉樹的詳細書寫不妨看作對馬驥本人的刻畫。而“玉樹”這個意象在古典文化語境下本身就是一個較為鮮明的文化符號,可追溯至魏晉時期的《世說新語》,其《言語第二》篇有載:
謝太傅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敝T人莫有言者。車騎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階庭耳。” ⑤
“芝蘭玉樹”在此之后成為了家族中品貌俱佳,才華不凡子弟的雅稱,“玉樹”后也單獨成為了對翩翩佳公子的代稱,如唐杜甫詩中的“皎如玉樹臨風前” ⑥便是對崔宗之飲酒時俊美之姿的書寫,明人凌濛初在塑造其小說人物時,也曾有“天上謫仙,人中玉樹” ⑦的描繪。二者恰好與文本開篇作者對馬驥形象的塑造暗合:
馬驥,字龍媒,賈人子。美豐姿。少倜儻,喜歌舞,輒從梨園子弟,以錦帕纏頭,美如好女,因復有“俊人”之號。⑧
除了出色的外貌,他的才華亦是矚目的,他應下龍王為海市作賦的命令,并且“立成千余言,獻殿上”,得到了龍王“先生雄才,有光水國多矣”的高度贊賞。由此可見,“玉樹”在文本中很可能代表著馬驥,更進一步說:玉樹在文本中正是馬驥內在靈魂的象征,是馬驥作為個體的另一表現(xiàn)形式。
那么從細節(jié)來看,玉樹“本瑩澈,如白琉璃”或許象征著馬驥原本澄澈的本心,而“中有心,淡黃色” ⑨則證明他現(xiàn)在的心靈已沒有最初的純粹明凈,蒙上了世俗的塵埃。按照尼采等歐洲哲學家的觀點,“虛無主義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最高價值的自行貶黜” ⑩。具體而言,在龍宮中政治清明,尊賢重能的環(huán)境下,馬驥得到了重用,財富、地位、愛情豐富了他的生活,他追求的自我價值也有了實現(xiàn)的空間??梢砸坏┌l(fā)生“最高價值的自行貶黜”,他會愈發(fā)感覺這種生活方式缺乏意義。同時,在對玉樹的描寫中,碧玉般的葉子投下的陰影和“光明可愛”的落花則凸顯了明暗的對比,或許也暗示著馬驥矛盾的內心:他享受著在龍宮的高雅清閑生活,但獲得滿足之后慢慢地陷入了價值虛無的狀態(tài),而急需獲得更高水平的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因此,后文馬驥所呈現(xiàn)的思鄉(xiāng)之意看似以異鳥的哀鳴為觸發(fā)點,實則是人物價值追尋歷程不斷發(fā)展前進的結果。這時,他的故土之思其實也是渴望回歸自己的“精神原鄉(xiāng)”進行價值的追尋與重建。
由此,回顧之前馬驥的游歷過程,環(huán)境的變動也伴隨著價值秩序的改變,馬驥作為個體的思想歷程也在不斷進行著價值追尋、重建、虛無的循環(huán)往復,而蒲松齡“顯榮富貴,當于蜃樓海市中求之耳” ?的感嘆或許在為懷才不遇之人鳴不平之外,可以做出新的解讀:當個體不斷需要新的價值感滿足自己,不斷產(chǎn)生新的欲望時,他與心中的理想的“顯榮富貴”之間永遠存在著難以逾越的鴻溝。
二、游歷過程中的價值追尋
(一)從“中國”到羅剎國
馬驥開始是“喜歌舞,輒從梨園子弟”的賈人之子,但之后由于年齡的增長便“入郡庠”,馬驥才華日顯,也能讀書揚名。但之后由于父親年邁,他只得接下父親的事業(yè),“權子母”來承擔自己成年的責任。馬驥也是一個鮮活的個體生命,從“喜歌舞”到“入郡庠”再到“權子母”的轉變,作者對馬驥主觀感情的描繪越來越少,僅有最初的“喜歌舞”之“喜”可以看出馬驥的真實想法,那么之后的讀書、經(jīng)商是他在承擔成長后的責任,也是傳統(tǒng)家庭父權影響下選擇的結果。在轉變的過程中,個體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和圈層發(fā)生了變化,那也一定會經(jīng)歷價值觀念的轉變。
馬驥從“中國”到羅剎國是由于被“颶風”引去,颶風這類能量巨大的自然現(xiàn)象或許也是馬驥心靈的映射,他在“中國”聽從于傳統(tǒng)秩序的安排,也在面臨著世俗價值的壓力,在壓力之下自我認同感逐漸降低,極易產(chǎn)生虛無感,而颶風或許也代表了他對自我價值滿足的渴望和追求。那么在羅剎國這個世界中,他發(fā)現(xiàn)了這里價值失序的狀態(tài),其表現(xiàn)便是美丑顛倒,他雖然最初非??謶郑且仓饾u學會了利用這里價值失序的狀態(tài)為自己爭取生存空間。
尤其是之后,羅剎國執(zhí)戟郎慕名拜訪馬驥這位“異人”,馬驥在獲得對方認可后“遂擊桌為度一曲”,而后執(zhí)戟郎以其“把劍起舞,以煤涂面作張飛”的狀態(tài)為美,并希望將其引薦給宰相求厚祿,馬驥此時道“游戲猶可,何能易面目圖榮顯” ?,說明盡管他在追求新的價值認同,但“易面目”的要求超出了其原有的道德判斷。但他在易面目之后,他人的欣賞和認可幫他重新獲得了身份認同,馬驥自己樂在其中,起舞作樂做回自己最喜歡的事情,亦得到了國王“恩寵殊異”的對待,在此基礎上滿足了自己的欲望,追尋到了自己新的價值感。
(二)從羅剎國到海市
然而好景不長,“久而官僚百執(zhí)事,頗覺其面目之假”,而馬驥在被孤立之后“憪然不自安”,而頻頻上書請求辭官,但羅剎國王并未允準,給了馬驥三個月的假期。馬驥回到當時收留他的那座山村的時候,“乘傳載金寶”,陣仗頗盛,可見馬驥并未失國王之歡心,但馬驥的價值確立依靠他所處的羅剎國的“社會共同體”,而非國王一人,因此,馬驥在官僚群體中被孤立,喪失了共同體對他個人的認同,他的個體價值感也在逐漸瓦解。
因此,馬驥選擇“復歸山村”的同時,也是在選擇一種新的方式尋回自己丟失的價值感,他“以金貲分給舊所與交好者”,也期望自己能夠融入山村這個原有的共同體獲得價值感的重建。而村人對海市的描述又給了馬驥新的希望,他不僅是向往“神人游戲,云霞障天,波濤間作”的海市,也是試圖探索一個與羅剎國不同的世界,尋找新的價值追求。因此,在村民勸他出行之途艱難險阻,應以“貴身保命”為上時,馬驥以長風破浪的氣魄表達了自己的決心,這其實也體現(xiàn)了個體實現(xiàn)自身價值,追尋新的身份認同的努力。
海市的風貌和政策正與羅剎國截然相反,不僅呈現(xiàn)出一派富麗堂皇而又清明澄澈的圖景,東洋太子和龍君還對馬驥的才華禮重有加,馬驥的才能在這里有了充分的施展空間。他“椽筆賦海市”而“立成千余言”,并“以其賦馳傳諸?!保硗?,他得仙人之姿的龍女為良配,官至“駙馬都尉”。在三日之內,馬驥獲得了名利、愛情、地位,個人的欲望和價值追求完全得到了滿足,且達到了頂峰。
(三)從海市回歸“中國”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當馬驥的價值認同和欲望滿足達到頂峰的時候,他所期待的最高價值也會“自行貶黜”,從而又有新的價值需求浮于上層,逐步催生欲望。因此,馬驥雖在龍宮和龍女舉案齊眉,物質生活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但他需要進入更高層次的價值體系尋求身份認同,獲得更高一層的價值實現(xiàn)。從這個角度看,馬驥聽到異鳥的凄惻之鳴而觸發(fā)思鄉(xiāng)之情并不是生硬的情節(jié)需要,而是與馬驥尋求更高價值的心理動因相契合。且看龍君詢問其心意時,馬驥的回答:
生謝曰:“逆旅孤臣,過蒙優(yōu)寵,銜報之誠,結于肺肝。容暫歸省,當圖復聚耳。?
聯(lián)系前文情節(jié),馬驥之所以從羅剎國朝廷辭官,是因為社會共同體的排斥而孤立,在此處,馬驥又稱自己為“逆旅孤臣”,盡管是海市的外來者,但是馬驥在海市沒有受到任何孤立和冷落,這里的“孤”是以自己的故鄉(xiāng)“中國”為參照體系,如此自稱是因為他已經(jīng)在精神上陷入了虛無,在海市這個共同體中獲得的身份認同和個體價值已經(jīng)難以滿足其更高的價值欲求,所以他自覺地將自己置于海市這個“社會共同體”之外,而自稱“孤臣”。
但值得注意的是,馬驥并未打算永久地離開龍宮,而是“容暫歸省,當圖復聚”,這在修辭上自然可以看作委婉之辭,但或許也在暗示馬驥“循環(huán)式”的價值追求歷程:無論從“中國”“出走”是無意還是有意,他在不斷追尋價值的過程中又回到了“中國”這個精神原鄉(xiāng),回到原有的社會共同體中尋求身份認同,期待新的價值實現(xiàn)。這與上文所提到的價值滿足達到頂峰后的“自行貶黜”并不矛盾,人性的復雜和環(huán)境的多變等因素使得人追求價值實現(xiàn)的過程不是理想的“階梯狀”而是“循環(huán)式”的,就像馬驥口中所希冀的和龍女“復聚”一樣,他回到人間之后可能又會面臨新的價值虛無,而需要回到龍宮求得安慰,并進行價值的重建。馬驥心中或許確有此種想法,文本中“生訂后會”,而龍女卻以“情緣盡矣”之語直接斷了馬驥的回路,馬驥的價值追尋之旅也便就此而止。
由上文的分析或可推論,馬驥的游歷過程和深層敘事邏輯或許可以用他對價值的追求、價值實現(xiàn)和欲望滿足后的虛無、虛無過后的再追尋這個循環(huán)過程來深入理解。而文章中出現(xiàn)的“玉樹”的隱喻,也在說明馬驥在價值追尋和價值實現(xiàn)中或許也想過要尋回自己如“白琉璃”般“瑩澈”的本心,但其中的“淡黃”到底是難以去除。
三、結語
以“玉樹”之喻的細節(jié)為引,詳細解讀馬驥作為人物的游歷過程或許可以看到解讀《羅剎海市》的另一個角度。蒲松齡在贊詞中諷刺了“花面逢迎,世情如鬼”的現(xiàn)實世界,也對真正的正人君子和懷才之人的遭遇表示痛惜。但細究馬驥的游歷過程,他作為故事的主要人物并非純粹以本色行事的人,他堅守過自己的本心,但也在不斷地追求身份的認同和價值欲求滿足的過程中改變自己的面目。他的經(jīng)歷其實也揭示了人作為普通的個體,在“價值的追求、價值實現(xiàn)和欲望滿足后的虛無、虛無過后的再追尋”這個循環(huán)中的一般性規(guī)律,或許這也可以視作古人著作在揭示社會和人性的劃時代意義。
注釋:
①陳青青:《價值失序與價值秩序的重建》,《學理論》2013年第23期,第56-57頁。
②③④⑧⑨???(清)蒲松齡著,張友鶴輯校:《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501頁,第504頁,第506頁,第499頁,第506頁,第510頁,第502頁,第506頁。
⑤張萬起、劉尚慈譯注:《世說新語譯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25頁。
⑥(唐)杜甫著,(清)錢謙益箋注,郝潤華整理:《杜甫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27頁。
⑦(明)凌濛初著,吳書蔭校注:《二刻拍案驚奇(卷之三)》,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5頁。
⑩(德)尼采著,楚國南等譯:《尼采文集》,改革出版社1995年版,第6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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