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個深夜,我在西安南大街的馬路上,看見一位老農趕著幾只小羊,不聲不響地朝南門外走去。這在當年的西安雖不算稀奇事,但也不是司空見慣。街上還有一些行人,路過的汽車時不時鳴著喇叭,老農抄著手,面無表情,一根鞭子斜插在他懷里。
幾只小牲靈無疑是緊張的,像第一次走進城市的鄉(xiāng)下孩子一樣,不敢東張西望,只顧低著頭走。老農和小羊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在那個深夜,幾只羊穿過城市的街道,是要回到城墻外的鄉(xiāng)間去呢?還是已被城里開泡饃館的店主買了下來,就要被趕去屠宰場呢?老農和羊朝我迎面走過來,近了,借著路燈的光,我和幾只羊相視而過。它們顯然也看見了我,大起膽子“咩咩”地叫了起來,像是遇見了熟識的村里人。小羊們友善的眼神、歡愉的叫聲,立刻打消了我心頭涌上的一絲不安——想必它們應該是要回到自己遼闊而自由的鄉(xiāng)間去的。
這件小事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偶爾,我還是會莫名地想起,大抵是因為“羊”連接著我腦海中一處堅固而又精彩的記憶和聯(lián)想。
我聽母親講過楊媽媽和“羊媽媽”的故事。
母親年輕的時候,在西安一家照相館工作。母親不識字,只會在暗室里洗照片。母親有一位姓楊的女同事,是照相館的攝影師,我和大姐叫她“楊媽媽”。但楊媽媽長什么樣子,如今我僅有一點模糊印象。我大姐是1962年在西安出生的,我們姊妹姐弟五個,只有她受過楊媽媽的照顧,而且她還有一位“羊媽媽”。這件事令母親終生難忘。有一天,母親帶著兩歲的大姐加班,大姐哭鬧不止,餓得哇哇叫。母親的乳房卻如空空的米袋,哄騙不了孩子。楊媽媽看不下去了,一把抱過大姐,跑進照相館的暗室。神奇的是,大姐在暗室里不哭了?!八睦镉惺裁茨趟菚r還沒有結婚,就是哄哄孩子?!蹦赣H晚年回憶說。那次,母親和楊媽媽熬到第二天早上,等到單位食堂的老炊事員上班。老人用豆腐渣給我大姐做了一碗湯,并一勺一勺喂進去。大姐吃飽喝足慢慢恢復了元氣,母親和楊媽媽才松了一口氣。之后,母親在城墻下一位老人家里買到了羊奶,直到她微薄的工資無力支付下去?!澳愦蠼闶呛妊蚰涕L大的,那時候城墻上有人放羊?!蹦赣H對我說。
關于城墻上放羊的事,我曾問過古城的兩位高壽老人,他們十分肯定地說:“是有這回事兒。”但我翻完了五大冊的《西安城墻》畫冊,并沒有找到哪怕一張城墻上放羊的照片。我亦曾咨詢過一位文史專家,他沉默良久之后說道:“沉溺于懷舊有什么意義呢?人總不能活在過去,應該朝前看。我寫的書不記錄這種事情?!?/p>
一次上網時,我搜到一張上世紀60年代的西安城墻老照片,年代距今其實并不算太遠。照片上的一段城墻,垮下來一道大斜坡,露出了青磚包裹著的土城墻。土墻上長著幾棵小樹,樹下長滿了草,能有小樹的半腰高。老照片僅標注有時間和地點,沒有作者署名,令我浮想聯(lián)翩。我發(fā)散想象,那個家里養(yǎng)了一頭奶羊的老人,或許就住在大斜坡附近,這張照片的作者就是楊媽媽。作為一名攝影師,她熟悉古城的每一處角落。興慶宮的亭榭,青龍寺的櫻花,古樸的雁塔,市中心的鐘樓以及圍著它的長長的城墻……這一切都是她鏡頭里的風景。楊媽媽急切地為我母親打聽羊奶的消息。當她聽說有一位老人常常牽著一頭羊,從這道大斜坡上到城墻讓羊吃草,便立刻尋訪到大斜坡。楊媽媽拍下這段快要垮塌的土城墻,是怕我母親找不著這個地方。那天,楊媽媽守在斜坡下,等候去城墻上放羊的老人,結果等到天黑也沒有等到。但根據這個不甚可靠的消息,我母親不久后就在大斜坡附近的老人家里買到了羊奶。自照相技術傳入中國,至今沒有一位攝影師留下一張關于農人在西安城墻上放羊的照片。這樣的照片只存在于我的大腦中,其關于對善良的崇敬、關于對歷史的尊重。
后來,古城再沒有了我母親和楊媽媽的身影,我卻覺得城墻上一定有放羊的老人,以及他的羊。太陽每天照常升起,照耀著這座古老而現代的城市。它的萬丈光芒,它落下時的余暉,都是溫暖的。但丁說:“我曾去過那陽光最多的地方,看到了回到人間的人無法也無力重述的事物。”僅此一句,我已潸然淚下——人活著是為了講述。
那還是我九歲的時候,曾和她見過一面。那年,母親已從西安回到老家十年了,只有父親留在古城里。我們去看父親時,母親還特地帶我去看望了楊媽媽。我一見到她,按照母親事先的囑咐,叫了一聲:“楊媽媽!”她欣喜地把我攬進懷里,給我許多水果糖吃。那天,母親很高興,和楊媽媽手拉著手說話。楊媽媽好像流淚了,她對母親說:“你的手粗糙多了?!蹦赣H說:“和泡在洗相片藥水里一樣的?!彼齻冊浭枪ぷ魃系暮么顧n,多年不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我什么也不懂,只顧吃我的糖。后來我了解到,我家的老照片,大多都是楊媽媽給拍的?!八莻€善良的人,而且喜歡你大姐?!蹦赣H在世時說。
(火箭熊摘自《中國城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