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霜落于地。清晨,漫步田野,見菜葉上落了薄薄的一層霜,白白的,呈冰棱狀。白蘿卜貌似冰肌玉骨,實(shí)則飽經(jīng)風(fēng)霜,因?yàn)榻怂?,所以老成持重,割一塊入口,水嫩甘甜,亦如母親,年屆耳順之年,卻依然對生活滿懷熱愛。
憶起兒時(shí),母親總在有霜的早晨,背回一大籃子白蘿卜,她把白蘿卜洗凈,用菜刀切成細(xì)絲,然后置于太陽下晾曬。臨近年關(guān),我家的房頭上,柴堆上,草垛上擺滿了大小不一的圓簸箕,簸箕里裝著雪一樣的白蘿卜絲,遠(yuǎn)觀,儼如一個(gè)個(gè)白色圓盤,頗為悅目。
秋收后,村中的場壩上堆起一個(gè)個(gè)草垛,像小型金字塔,草垛越堆越高,離柿子樹干近在咫尺,風(fēng)來,柿子樹晃晃悠悠,鮮紅的柿子紛紛落下,直入草垛。
白霜落于草垛之時(shí),年關(guān)已近。村中老人坐于草垛旁曬太陽,他們心照不宣地沉默、打盹、期待晚年的一抹紅。經(jīng)歷歲月風(fēng)霜的老人,額頭嵌紋,眉毛全白,兩鬢如雪。他們看著一個(gè)接一個(gè)的紅柿子落于草垛,未久,他們也會像白霜一樣漸漸消隱、像紅柿子一樣逐個(gè)隕落。
這宿命,白霜感同身受。
溫煦的陽光將白霜趕走,一點(diǎn)不剩。草垛上飛來幾只麻雀,為覓食,也為曬大陽,有只麻雀竟落在水牛背上啄虱子,水牛渾然不覺,牛眼睛半睜半閉,沒有上牙的嘴嚼著似有似無的東西,這是安閑、是舒然。
那一刻,水牛、鳥兒、以及曬太陽的老人賽似神仙。
于我,最大的期待就是放寒假。寒假前的幾天,白霜甚濃,寒冷異常,清晨去上學(xué),母親總是叮囑我穿厚衣服,拎上火籠,可我對母親的話總是不屑一顧,穿著單衣便揚(yáng)長而去。
上學(xué)路上,景色宜人,空曠的田野白茫茫一片,谷堆和稻草人立在白霜中,魁偉肅然。我穿著母親做的塑料底方口鞋,踩著枯草上的白霜,腳底發(fā)出嚓嚓的聲響,走到學(xué)校,手腳已被凍得僵硬生疼。
父親擔(dān)心我受凍,踉踉蹌蹌地追著我來到學(xué)校,硬生生把棉衣穿在我身上。這是嚴(yán)寒里的父愛,深沉、無私、厚重。
即刻,我的心里暖意融融。
放學(xué),聽見幾聲脆響,尋聲而去,見一老人在村中場壩上炸苞谷花,老人兩鬢斑白,左腿微瘸,走路一拐一拐的。他左手拉風(fēng)箱,右手轉(zhuǎn)動鍋爐,火候和時(shí)間被他把握得恰到好處。
我立于一旁,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操作,隨著“砰”的一聲,炸開的苞谷花鉆入口袋,而未入袋的苞谷花撒落于地,見狀,饞嘴的小伙伴蜂擁而上,眨眼間,苞谷花已被爭搶一空。
寒假到來,年關(guān)已近,叔叔家正忙著蓋新房,臘月二十八這天,白霜覆地,村中一群年輕力壯的男人把一副嶄新的木架立了起來,木架周圍筑起了紅艷艷的土墻,地面撒上了綠油油的青松毛,柱子上掛著紅彤彤的對聯(lián),橫梁上拴著鮮艷的大紅布,一串鞭炮聲后,村中的木匠師傅站在高高的橫梁上,左手抱著一只雄壯的大紅公雞,右手提著一兜包子,絮絮叨叨地說一番祝詞,村人稱之“上梁”。
大梁下面,眾人仰視著木匠,屏氣凝神地聽他念叨,此時(shí)的木匠,口吐蓮花,萬眾矚目,他已然是眾人的神。
木匠祈禱之后,把包子往人群中撒,眾人紛紛爭搶,煞是熱鬧和激烈,包子里有紅糖、白糖,也有硬幣,均有著不同的吉祥寓意。
嚴(yán)霜和年一齊到來,早晨,青色的瓦片上一片薄白,如練似雪,孩童們?nèi)ニ疁侠锶”鶋K,小手被凍得通紅。家家庭院里都栽種著一棵松樹,挺直俊秀。青松是霜雪的摯友,白霜落青松,松更顯勁拔。
鞭炮聲在覆滿白霜的地上炸開,畢畢剝剝響成一片,炸碎的紅色鞭炮皮撒落一地,村莊因此年味十足。父親抱著雄壯的大紅公雞,刀頭肉、香紙到村后的小廟祭祀,祈求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村莊小廟雖小,香火卻極旺,逢年過節(jié),總是人滿為患。
年剛過完,溫暖的春天還未到來,村中的瓦廠便忙碌開來,健碩的水牛被蒙上眼睛,在泥塘里躁泥。水牛要做的工作很簡單,就是不停地在泥塘中走動。水牛被主人吆喝著、驅(qū)趕著。主人很嚴(yán)厲,水牛卻很溫順,二者配合得天衣無縫。
父親是名泥瓦匠,瓦廠是他固定的工作地點(diǎn),他和躁泥的水牛一樣苦命,每日清晨,父親做的第一件事是揭開泥瓦上的草席,草席上鋪滿白霜,那白霜和父親兩鬢的發(fā)絲一樣,白得扎眼。父親用手把瓦筒掰成兩片,置于太陽下曬干,再搬到瓦窯中燒成瓦片。日復(fù)一日,父親的手裂了一條縫,我問父親疼嗎,父親笑而不語。霎時(shí),我心如刀割。
1998年,踏著白霜,我走出了村莊,父親目送我走出很遠(yuǎn),頻頻回首之際,我看見父親那如霜似雪的白發(fā)……
關(guān)天花欲燃
關(guān)天雖迢遞,山花卻欲燃。這是筆友聊發(fā)的一句感慨。曾幾何時(shí),我以為關(guān)天在天上,不曾想,關(guān)天卻是隱匿于人間的花海仙境。
關(guān)天花海上央視,讓關(guān)天“一舉成名”。為一睹花海芳容,甲辰陽春,我和同事驅(qū)車前往。車出貓街龍慶關(guān)村,一路朝西、迤邐而行,窗外,青山排闥,滿目蒼翠。盤山而上,海拔逐漸升高,山花漸次繽紛,紅似火,粉如霞,如畫卷鋪開。
登臨山頂,俯瞰萬里花海,千畝杜鵑,漫山火紅,層林盡“燃”,頓時(shí),心中詩情漫溢。看這漫山遍野的山花,如明火似烈焰,熊熊燃燒,觀此景,我以為用“燃”字最為貼切。
著一“燃”字,花之色,花之容,花之態(tài)盡顯。莽莽山野,花團(tuán)錦簇,氤氳著盎然春意。在眾芳的簇?fù)硐?,馬櫻和杜娟閃亮登場,他們是這場花會的主角。一樹樹、一叢叢、一團(tuán)團(tuán)山花,開得酣暢淋漓,開得如癡如醉,開得恣肆浪漫。
青翠的山巒間,點(diǎn)著簇簇火苗,燃著團(tuán)團(tuán)烈焰,有靜謐開著的,有羞澀打朵兒的,有恣肆怒放的,笑盈盈迎客人,喜洋洋惹春光。
陽光撒于花瓣、花枝、花樹,呈喜色,如笑靨,花朵沐浴著陽光,更顯爛漫和燦然。靜觀,那花或大如盤,或小似蝶,或薄如蟬翼,或輕似鴻羽,或軟如棉帛,或柔似絲縷,或含苞欲放,或璀璨盛開,如羞澀少女猶抱琵琶,如熊熊火焰噴張而出,不知道是花攬蜂蝶,還是蜂蝶戀花,花枝間總漾著纏纏綿綿的詩意。置身花海,人已微醺,忍不住伸手摘花,立即又心生悔意,此花,圣潔雅致,可觀而不可釆擷。
惠風(fēng)徐來,花枝搖曳,花氣襲人,滿山滿箐都充盈著花的芳香,花下,美女和山花競秀,靚裝與野芳爭妍,人們爭先恐后地和花朵拍照,真是人面山花相映紅,人比花嬌,花賽人美。
山間花潮涌動,人流如織,歡聲笑語縈繞耳際,一股清流順著巖石而下,自如瀟灑,俊逸靈動,美被無限拉長。又一陣風(fēng)來,花瓣紛紛揚(yáng)揚(yáng),簌簌而落,紅花落于白色的車頂,落于青碧的草坪,落于澄靜的水面,自成一派景致。女兒伸手去接落花,一片、二片、三片,我真切地聽到女兒數(shù)花瓣的聲音,那盈盈花瓣,把女兒的夢境綴得五彩斑斕。
山的青翠和花的火紅儼然一體,相得益彰,縱目,只見天碧云愈白,山青花愈紅。靜聽,山風(fēng)颯颯歌邈遠(yuǎn),松濤陣陣天寥廓。突然,一串山間羊鈴聲由遠(yuǎn)及近,叮叮咚咚,音律和諧,尋聲望去,不見牧羊人,但見幾只黑山羊在花間食草,這羊,立于花叢中,嗅花香,聽花語,賞花容,已然陶醉。
暮至,我依然立于花叢,靜待“云破月來花弄影”的詩境。
木船聽雨眠
初夏,帶女兒游昆明撈魚河公園,看五百里滇池?zé)煵ê泼?、空闊無邊,甚為悅目。不料,中途遇雨,只能借海邊小亭暫避,殊不知,一幅氤氳著遠(yuǎn)山近水的煙雨圖景直入眼簾,朦朦朧朧、影影綽綽,頗具江南韻致。
為真切感受夏雨的溫潤,我索性立于煙雨中,任憑雨水打濕衣襟,迷蒙雙眸。拭去眼簾的雨水,再看滇池遼闊,西山聳峙,極為賞心。見一條木船,極陳舊,木板歷經(jīng)歲月的剝蝕,早已腐朽,木船似被遺棄多年,低調(diào)地浮于淺灘,隨著水波起起伏伏。我想,自滇池禁漁開始,這木船就靜亙于此,靜聽雨聲瀟瀟、水波澹澹,春夏秋冬,不曾停歇。
觀此景,恍若闖入韋莊“春水碧雨天,畫船聽雨眠”的詩境。
木船聽雨眠,是我一直尋找的意境,我曾三次游覽杭州西湖,遺憾未曾遇雨,每次所見皆是一幅“水光瀲滟晴方好”的畫面,賞過曲院風(fēng)荷、蘇堤前曉、雷峰夕照……但總感覺沒有觸碰到水鄉(xiāng)的靈韻。不曾想,幾年后卻在近在咫尺的高原明珠尋到真境。羅丹曾言:生活中從不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年逾不惑,我對這句話已然有了更深的理解,美,就是詩情,就是畫意,美,就是一種讓人看了舒服的東西,既賞心又悅目,還怡情。而我們的人生其實(shí)就是尋美的旅程,尋美,讓我們不斷憧憬、不斷擘畫、不斷向光而行……
立于滇池?zé)熡昀?,也容易想到韋莊,一句“野渡無人舟自橫”,曾讓我著迷,看那木船,橫在水上,隨波浮浮沉沉,那是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瀟灑和坦然。
舟自橫,既是一份閑逸,也是一種等待。
我想,木船如此,人生亦然。聽雨,是一種修為、一種涵養(yǎng),在冗雜中不喧,不躁,不僭越,不妄為,洗耳恭敬,自是一種境界。
木船旁邊,垂柳依依,如少女的秀發(fā),絲絲縷縷,秀麗雅致。遠(yuǎn)處,是暮靄、是晨嵐、是煙霞,已然難辨。西山睡美人就在煙雨中顯示著端莊優(yōu)雅的姿態(tài)。
讓我尤為驚訝的是,一叢叢蘆葦長在滇池周邊的濕地上,那是《詩經(jīng)》里的蒹葭,情深處,我忍不住吟了幾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倏地,一只白色的水鳥從蒹葭深處騰躍而起,長嘯一聲,便朝著西山方向飛翔而去。循聲遠(yuǎn)望,我不禁自問:水之一方,伊人何在?見此景,我恍悟,這在水一方的伊人,不正是西山睡美人嗎?
西岸,睡美人正安然入眠,一頭秀發(fā)垂于滇池中,讓人心生憐香惜玉之情。
而此刻,《詩經(jīng)》的悠悠余韻已穿越千年,注入心頭……
責(zé)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