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薩爾滸之戰(zhàn)的最初印象,則要追溯到小學,家里有一套中國通史連環(huán)畫,一直以為是大名鼎鼎的歷史學家周谷城所著,但多年以后,仔細檢索,才發(fā)現老先生只是為它題寫了書名。當然,這不重要,通史也不重要,當時最癡迷的是在書上蒙一層幾近透明的薄紙,照描繡像人物。印象尤深的是綽號“大刀”的明朝將領劉綎,橫刀躍馬,雄姿非凡。也是幾年后認真讀書才知道,就數這位在薩爾滸的結局最為慘烈。
抵達遼寧省撫順市東郊的薩爾滸風景區(qū),一眼望去,綠意盎然,沒有一絲一毫古戰(zhàn)場的影子。也不奇怪,史書上流血漂杵之地,現在大多碧水青山,再激烈的大戰(zhàn),對于廣袤大地而言,或許只是擦破一點皮。當熱心導游告知,薩爾滸古戰(zhàn)場已經被大伙房水庫淹沒之時,不禁大失所望。平時還能遠望城垣或山丘懷古,此刻只剩一池秋水。
不過,來都來了,追古撫今,觀察一下山形地勢,總歸不虛此行。努爾哈赤(1559—1626)時代,女真人定都赫圖阿拉(今撫順新賓滿族自治縣)。此地東南山高林密,唯有西北一隅地勢較低,蘇子河沿著溝川逶迤向下,直抵薩爾滸。戰(zhàn)斗爆發(fā)之地,距離都城赫圖阿拉大約75公里,其間多是崎嶇山路,不利于八旗鐵騎縱橫馳騁。熟知用兵之道的努爾哈赤選擇將前哨陣地前移,扼守門戶,搶占地利。況且,薩爾滸水草豐美,足以喂養(yǎng)女真人數萬匹戰(zhàn)馬,解除了后顧之憂。
面對女真人,明朝就沒那么從容不迫了。公元1619年,明萬歷四十七年,遼東經略楊鎬敲定平敵之策,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萬歷三大征后,明朝日漸疲敝,在遼東已是力不從心。沒錢,政府就加征餉銀,攤派到全國各地。沒兵,就加緊抽調,浙江四川都要派人,蒙古葉赫部和朝鮮也不放過。層層加碼、東拼西湊之下,楊鎬手里終于攢出20萬大軍,對外號稱47萬,浩浩蕩蕩出發(fā)。按照作戰(zhàn)方針,分進合擊,四路會攻,矛頭直指赫圖阿拉。女真人御敵之法,正是那句:恁爾幾路來,我只一路去!6萬女真騎兵將20萬明軍各個擊破,一舉逆轉遼東局勢。
少時讀書,不求甚解,在看不到古戰(zhàn)場的薩爾滸淺游一日,才特意關注明軍因何潰敗。當時初入職場,剛學會復盤總結,我煞有介事地歸納四路大軍的致命弱點:急、怯、莽、猾,仔細想來,也有幾分貼切。
西路軍擔綱主力,主將為山海關總兵杜松,這是一員不服老的勇將,鎮(zhèn)守陜西多年,身經百余戰(zhàn),塞外人稱“杜太師”。明軍原定會師之日是農歷三月初二,杜老將軍急于搶奪頭功,率軍冒雪急進百里,孤軍深入,提前三日到達戰(zhàn)場。安營扎寨后,他不待友軍消息,派1萬人馬拋下火器輜重渡河強襲,端掉女真兩個營盤,總計殺死數十人。
上游的努爾哈赤反手毀壩放水,卷著寒意的春水傾灌而下,讓明軍折損千余士兵。午夜時分,決戰(zhàn)打響,舉著火把作戰(zhàn)的明軍,成了女真弓箭手和騎兵的活靶子。明軍陣腳大亂,杜松死于混戰(zhàn)之中。槍打出頭鳥,冒進的杜松開了壞頭,搭了性命,在朝堂之上也背了大鍋,安在他頭上的罪名是“先期競進,拋棄火器,剛愎自用,背水而戰(zhàn)”。
時間到了三月初二,只有一支軍隊謹遵將令,如期抵達戰(zhàn)場,那就是馬林麾下的北路軍。這位馬林,是位“將二代”,父親馬芳抗擊蒙古幾十年,《明史》稱其“斬馘無算,威名震邊陲,為一時將帥冠”?;⒏笩o犬子,馬林也是一表人才,性情剛正不阿,敢于反抗搜刮民脂民膏的稅監(jiān),無懼觸怒龍顏。只可惜千好萬好,唯獨領兵上陣不靈。未抵戰(zhàn)場,馬林就發(fā)現杜松的殘兵,即那支被拋下的輜重部隊。得知能征慣戰(zhàn)的老將軍已然殉國,馬林未戰(zhàn)先怯,但軍令如山,又斷然不敢后退。
他只能采取守勢,把麾下一分為二,加上杜松殘部,組成品字形,互為犄角,等待援軍。乘勝追擊的努爾哈赤,不給明軍喘息之機,趁對方立足未穩(wěn),從山巔俯沖下來。馬林的軍隊原本列陣迎敵,依次排出弓箭手、騎兵與槍炮營。然而,女真騎兵實在太快,明軍來不及集結,就被沖散。以詩詞書畫聞名的馬將軍,沒見過這陣勢,心里一慌,帶上幾個親兵落荒而逃。他逃得太急,連兒子都顧不上,二子戰(zhàn)死陣前,挽回一些武將世家的顏面。至此,薩爾滸戰(zhàn)事告一段落,兩路明軍幾乎全軍覆沒,而努爾哈赤馬不停蹄馳援赫圖阿拉方向。
事后諸葛亮來說,努爾哈赤有賭的成分。從撫順薩爾滸到明朝東路軍逼近的本溪(今遼寧省本溪市)一線,如今駕車只需2小時,如果騎上跟戰(zhàn)馬速度相仿的電動小摩托,則至少需要8小時,這還得有現代公路加持。但女真人賭對了,明朝猛將劉綎進軍遲緩,沒能在薩爾滸激戰(zhàn)之際直取守備薄弱的赫圖阿拉。由于兵力盡在西線,努爾哈赤東路僅調撥數百人沿途砍樹攔路,希望用這種原始戰(zhàn)術阻撓敵人。
沒承想,明軍更不爭氣。劉綎本是一代名將,從緬甸到朝鮮、從云南到貴州,戎馬半生,少有敗績。但兵馬未動,東路軍已是困難重重。劉綎帳下士兵抽調自川鄂閩浙,東北三月春寒料峭,避寒衣物寥寥,士氣難免低落。他們還分到最差的軍械,遭到前來助陣的朝鮮人在匯報里無情嘲笑:“器械齟齬,且無大炮、火器,專以我?guī)煘槭选?。這要怪偏心的楊鎬,他在朝鮮戰(zhàn)場與劉綎結怨,借機公報私仇,配最爛的武器,分最遠的路線。嘲諷明軍的朝鮮人,自己也是拖油瓶,三天兩天缺米下鍋,還得靠劉綎派人救濟。
更匪夷所思的是,一條亂槍打鳥的詭計,竟然變成扭轉戰(zhàn)局的奇謀。原來,努爾哈赤找了一個看起來還算機靈的明軍俘虜,讓他快馬奔至劉綎營帳,謊報杜松穩(wěn)扎營盤,專待東西夾攻敵人。這是個擾亂軍心的損招,本來成功概率不大,畢竟薩爾滸戰(zhàn)況慘烈,各路明軍想必有所耳聞。吊詭的是,杜松馬林之敗,劉綎全然不知,還跟戰(zhàn)俘約定以炮聲為號,同步發(fā)兵。
一代名將,不知軍情,不辨真?zhèn)?,已經很要命了。聽聞遠方三聲炮響,劉綎下令輕裝疾進。明軍在山地作戰(zhàn),一向是步步為營,以鹿角御敵。所謂鹿角,是把樹枝或長槍綁在一起,擋住營帳或行陣側翼,避免騎兵突襲。主將之莽,令東路軍鉆進女真人的埋伏圈。時機成熟,努爾哈赤從山崗俯沖,山谷里無處躲避的明軍一觸即潰。最后關頭,劉綎展現猛將風范,雙臂和臉頰皆遭重創(chuàng),依舊大刀揮舞,砍翻幾十人,力戰(zhàn)而死。養(yǎng)子背上他的尸首,徒手殺敵,可惜未能突圍。
四路大軍折損三路,還在磨蹭的南路軍李如柏,索性撤退。這位將門虎子,將“猾”演繹得淋漓盡致。父親李成梁鎮(zhèn)守遼東多年,兄長李如松入朝抗倭揚名,他自己跟隨父兄征戰(zhàn),卻混成官場老油條。坐擁遼東子弟兵,守著最易進軍的路線,李如柏先是大擺宴席,與杜松把酒言歡,信誓旦旦助老將軍搶下首功,后來杜松敗亡不救,劉綎敗亡也不救,只怕自家大軍稍有閃失,以一己之私為薩爾滸徹底蓋棺定論。不過,逃避可恥且無用,臨陣脫逃的馬林幾個月后死于開原之戰(zhàn),不戰(zhàn)而退的李如柏遭彈劾后畏罪自殺,紙上談兵的楊鎬在崇禎年間被翻了舊賬,下獄處決。
回看薩爾滸之戰(zhàn),明朝兵多將廣,但戰(zhàn)略失當,前線指揮各有致命傷,難逃失敗命運。努爾哈赤擁有地形和情報之利,但也在賭,賭劉綎進軍慢,賭李如柏不敢戰(zhàn),難怪打開《滿文老檔》的記載,反復在說“這都是天助的事”。一個半世紀后,薩爾滸古戰(zhàn)場迎來一位特殊客人,乾隆皇帝豎起一座長2米的青石碑,親筆寫道:“我大清億萬年丕基,實肇乎此?!边@座石碑如今藏于沈陽故宮博物院,算是這段歷史最后的留痕。
(責編:南名俊岳)
乾隆四十一年(1776)立于今撫順大伙房一帶的薩爾滸戰(zhàn)場?;野咨啤1L240厘米、高178厘米、厚32厘米,碑座高80厘米。碑文為乾隆皇帝親筆所作,全文記述薩爾滸之戰(zhàn)的戰(zhàn)事,以及清朝統治者對此戰(zhàn)的評價。碑左側面另外雕刻有嘉慶皇帝御筆七律詩一首。1993年國家鑒定委員會定其為國家級一級文物。
指明神宗萬歷年間(1573—1620),先后在明朝西北、西南邊疆和朝鮮展開的三次大規(guī)模軍事行動。分別為李如松(李成梁長子)平定蒙古人哱拜叛變的寧夏之役;李如松、麻貴抗擊日本豐臣秀吉入侵的朝鮮之役;以及李化龍平定苗疆土司楊應龍叛變的播州之役。這三場大戰(zhàn)維護了明朝在東亞的主導地位。
世界博覽2024年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