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
一座山杵在那里。像那個從鄉(xiāng)野里走出來,第一次面對龐大城市的少年。
他沾滿泥土的雙腳站在城市邊緣,臉上寫滿慌張、懵懂和生澀——腳步笨拙盤桓不前,不知道下一步邁向哪里;舌頭打結(jié)一時無言,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些什么。
城市毫無表情,一日日向一座山蔓延。
作為城市的觸手,大道首先伸了過來,試探地?fù)崦怂?。樓房緊跟其后,在山下安營扎寨。人們從老城區(qū)出逃,搬來臥室、客廳、書房,也搬來了菜刀、砧板、鍋瓢碗盞和柴米油鹽。而山上的人們,連夜攜帶被褥,鋪在山下新長出來的樓房里。
有人向它靠近,有人離開了它。再愛它的人,終在山下止步;它愛的人,終選擇了離去。它被重新命名為南山,只因居于城南。
作為過渡,南山連接城市與山野。翻過它,有些人回到了過去,有些人消失在遠(yuǎn)方。一座山可以是一條河流,也可以是一條隧道,連接了過去與現(xiàn)在,通達(dá)了故鄉(xiāng)與遠(yuǎn)方。
我是那個從鄉(xiāng)野里走出來的少年。
從南山的另一邊,無數(shù)座山排列的棋局里,帶來了泥土、野草和牛羊的糞便,帶來了低矮房檐下的笨拙和卑微,身體盛滿沿途的露水與風(fēng)景,來到靠近城市的一邊。
當(dāng)我站在城市的邊緣,躊躇不前時,南山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讓我想起第一次離開村莊時,父輩的眼光,靜靜地守在村口。
從寒冬到暖春,我都在南山下忙著裝修塵世的居所。
為了掩蓋滿屋的粗糙,我刮上砂灰,抹上膩?zhàn)臃?,涂染各色油漆。引水、通電,以使一百多平的狹小空間,亮起萬千燈火中的一盞,飄出美味的一日三餐。
勞累時,便坐在窗前,看不遠(yuǎn)處的南山。巧合的是,高高的南山也正默默地望著我。
我忙著裝修居所時,人們正忙著裝修南山。
他們平整山腳的土地,修建健身跑道、休閑廣場、籃球場、兒童樂園和公共廁所。在山上,他們砍掉一些樹木,鏟掉草皮,開墾道路,樹立路燈,修建棧道和涼亭。
當(dāng)我把電視機(jī)、沙發(fā)、茶幾搬進(jìn)新居,似乎整個畢節(jié)城的人,都來到了南山,他們擁擠熱鬧,慶祝南山裝修完畢,從一座野蠻的山變成人們樂于前往的休閑山體公園。
被裝修的,何止居所和南山?
這些年,我身上的懵懂和笨拙,早已被時代無形的利刃修理掉;來自原鄉(xiāng)和骨血里的習(xí)性,多半被塵世的大風(fēng)吹得不見蹤影。
像烏江邊上的一塊固執(zhí)、堅(jiān)硬的頑石,染上圓滑、世俗的色彩。
每一個夜幕降臨,我的居所與南山,總會默契地亮起相似的燈火。
這時,我會坐在陽臺上,默默看著南山,而南山也看著我,像一對近在咫尺卻又相顧無言的孿生兄弟。
荒廢的道路無人問津。它從哪里來,又通向何處,已經(jīng)無人知曉。
人們從山上下來,攜帶餐食、礦泉水和遮陽帽,帶著家人、情人。南山只有一座,上山者目的各有不同。
沒有人真正在意一條廢棄的道路。俗世的人,都一樣愛寬闊平坦的大道。每個人都在路口上望一眼,然后搖搖頭,留下一聲嘆息,拐上另一條寬闊的道路。
像一個久經(jīng)滄桑的老人,廢棄的道路一定有過豐滿的故事。它走過猛虎,也一定走過膽小的野兔,走過商人、農(nóng)民、學(xué)子、官員,英雄和美人,盜賊與野獸。有一對年輕的男女,曾在夜色里草木皆兵。
人類的足跡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腳步匯成奔涌的河流,但所有足跡正在消失?;牟轃o法無天地長,要不了幾年,整條路都將消失于山野,像不曾存在過。如同那些走過的人,消失在路的盡頭,再無人記起。
在南山,我曾不止一次面對這些廢棄的小道猶豫徘徊。想隨它而去,看它能通往何處。是桃花源,還是荒蕪一片?但我又一次次掐滅這蠢蠢欲動的念頭。
我吶,愛任何一條道路,無論開滿鮮花還是長滿荊棘,無論人們趨之若鶩還是避而遠(yuǎn)之。但我已經(jīng)遺失祖?zhèn)鞯囊剐胁菪?,淪為俗世大多數(shù)中的一員,只敢踩著別人的腳印,謹(jǐn)小慎微地行走。
山下我庸庸碌碌,身子里塞滿房貸、車貸、學(xué)費(fèi)、公文、傳真、先進(jìn)典型材料、會議報(bào)告,它們演變?yōu)榧缰苎?、腰間盤突出、心肌勞損、三高、失眠和肥胖。
到了山上,便被清風(fēng)鏤空身體,露水淘洗,陽光暴曬,野花香涂抹,然后兩袖翩翩,身子輕盈,與一只大鳥比試飛行。
每次進(jìn)山,都是一次問道。
南山有名師,是高的青松、矮的鋪地柏,酸的楊梅、甜的紅樹莓,美的山杜鵑、丑的蘿藦……
南山廣邀萬物,授我以入世的卑微和隱忍,也教我出世的孤傲和清高。
我常借高樓之高,與南山相望。南山寧靜隱忍,有寬容之心。而我多無聊躁動,多狹隘的偏見。南山給我以療愈,撫慰,寬懷,鎮(zhèn)定。
這些年,我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
南山多嫵媚,而我不過是骯臟的凡軀。所以我一次次將自己打開、分解、辨識、解讀、清算、梳理,如同一個赤身的孩童,徜徉在母親溫柔的眼波。
光陰皎潔。南山與我相互為伴。
我丟失的那把鑰匙,不能打開第二扇門,它將成為一塊廢銅,終有一天被我遺忘。我流下的那些眼淚,不會在另一個地方重流一次,像拋出去的水,再無法收回。
我沉默無言的午后,失聲痛哭的夜深,南山知道,但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這些年,我日日捧土,在心里壘一座南山。
它矗立高天之上,豢養(yǎng)神鹿、仙女、靈兔,一面澄澈的湖水,靜養(yǎng)我的另一半面孔。無論蒼茫路途走到哪里,南山都給我默默支撐。
因?yàn)槎?,我便接納了自己的許多平庸,隱忍了俗世的許多不公,寬恕了人間的許多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