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楊

我的父親羅哲文一輩子從事文物保護工作，在他70年的文保生涯里，他幾乎參與了中國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所有重大事件，其中很多還是由他倡議并參與實施的。父親去世時，國家文物局在挽聯(lián)上這樣寫道：“修故宮修長城參襄國徽設計無愧文物衛(wèi)士；護名城護運河舍身文化遺產(chǎn)堪稱古建護神?！睓M批：“文博大家”。這算是對他一生的評價吧。

父親這一生趕上了國家日新月異的發(fā)展和翻天覆地的建設時代，要想保護歷史文化遺產(chǎn)，就必須要與時間賽跑、與推土機賽跑、與大拆大建賽跑、與文物販子賽跑……父親生前家中的電話機被記者戲稱為“文物保護120急救站”，只要聽到哪里的文物受到傷害了、遇到危險了，父親就會拿上那幾臺隨身攜帶的照相機，立即出發(fā)奔赴那些需要他幫助的現(xiàn)場。父親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化解了不知多少次文物的危機。舒乙先生曾說：“如果不是羅公，恐怕中華大地上已經(jīng)有上千處文化遺產(chǎn)從我們的地圖上消失了?！?p>

父親這風風火火的文物生涯，或許不像運動員奪冠時那樣的精彩瞬間，也不及航天員一飛沖天時的驚天壯舉，但他以一種對自己民族文化的無比熱愛、對祖國文化遺產(chǎn)的無比自信，用畢生心血去守護著她們。

李莊奇緣學古建

李莊是萬里長江第一古鎮(zhèn)，屬四川宜賓轄區(qū)，規(guī)模并不大?？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一批頂級文化、教育、科研機構的遷入，以及一大批具有國際影響的一流學者的到來，使李莊成了那個時代中國最具國際影響力的地方之一，并與重慶、昆明、成都并稱為四大抗戰(zhàn)文化中心。在諸多名人和學術機構中，就有梁思成和林徽因及其主導的中國營造學社。

父親出生在宜賓山區(qū)一個叫余家坳的山溝里，15歲那年，他為了逃婚，跑到宜賓城里一個親戚家開的雜貨鋪，一邊放牛一邊讀中學。一天黃昏時分，父親在返城的路上無意中拾到一張報紙，夾縫中一則“招收書法繪畫練習生”的廣告吸引了他。按照廣告上的指引，父親在長江起始處的碼頭上找到了一間茶館。招生的是一位中年的先生，因當時父親是放牛的裝束，他看到父親后似乎并沒有興趣，第一句話就問：“你會寫字嗎？”隨后，又試著讓父親背誦唐詩和古文。沒想到父親能把《滕王閣序》之類的古文一字不落地從頭背到尾。這時，先生有了興趣，于是讓父親把招生啟事抄寫一遍，但見蠅頭小楷工整秀麗，于是先生又問：“你會畫畫嗎？”隨后指著窗外對面山上的一座塔說：“你把那個塔畫下來?！彪S后，父親就把塔畫了下來。在他的記憶里，這時又走過來一位戴著眼鏡、年齡稍長的先生，站在邊上看了一眼，似乎表現(xiàn)出一種“孺子可教”的意味，后來父親回想起來，這位先生應該就是梁思成。中年先生繼續(xù)說：“我們這里的工作需要登高爬梯、上房爬樹，你能不能干？”父親說沒問題。于是先生說：“那你跟我們走吧?！备赣H說：“我回家去拿行李，馬上來。”

就這樣，父親懵懵懂懂地走進了李莊的中國營造學社，在一間不足四平方米的土墻木板房中開啟了他的人生夢想。

這時的父親還是個不滿16歲的貪玩少年。起初，他被安排在劉敦楨先生負責的文獻部，做資料搜集整理工作并學習繪圖。這時，父親的名字還叫羅自福。由于他是當?shù)厝?，既熟悉方言又懂得風俗，容易與當?shù)厝舜蚪坏?，所以?jīng)常帶著梁再冰、梁從誡等學社的子弟們到處玩耍。一次，學社的盧繩先生在我父親臥室的門上貼了一首打油詩：“早打珠，晚打珠，天天打珠，就是不讀書……”父親看到后馬上揭了下來，從此專心致志地學習業(yè)務知識、訓練繪圖。大約半年后，一次，他在院里的磚地上練習繪圖時，被路過的梁先生看到了。或許是梁先生看到了這個放牛娃的悟性，當天就和劉先生商量把我父親調(diào)到了法式部，收在了自己身邊。

梁先生一生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也有很多的追隨者，但是被收為“徒弟”的卻不多。“徒弟”不同于現(xiàn)代社會的“學生”，在傳統(tǒng)社會中，徒弟會融入師父的生活和工作之中，成為師父的家庭成員。之所以說梁先生是按照傳統(tǒng)的方式收我父親為徒，是因為有一個明顯的標志，那就是為他改名。師父賜名是中國古代的傳統(tǒng)習俗，師父收新徒后都要根據(jù)本行業(yè)的特點，給徒弟起一個符合行業(yè)特色的名字。很多人都認為，梁先生為我父親改名的原因是“羅自?！迸c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諧音，其實梁先生是認真思考、刻意而為，“哲文”二字無疑流露出他的想法——希望我父親能夠從此走上古建研究之路，從放牛娃成長為一個富有哲理思辨能力、有文化知識修養(yǎng)的人才。雖然沒有舉行傳統(tǒng)的拜師儀式，但那種“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古風卻伴隨了他們的一生情緣。

父親在李莊中國營造學社這幾間土墻房里學習生活了近六年，這里是他邁向古建筑殿堂堅實的第一步。其間，他與師父師母朝夕相處，耳濡目染，受益匪淺。梁先生手把手地教他繪圖、測量、照相等基本技能，甚至包括上房爬樹等技巧；林徽因則耳提面命教他英語、詩詞等文學寫作基本功。60年后，當父親再次來到李莊時，他曾說：“回顧多年歷程，我的學識基礎還是在李莊打下的。”回顧李莊的那段生活時，他說，梁、林二人就像慈祥的父母，給了他無微不至的關懷。比如，一次他深夜突然發(fā)燒，梁先生得知后非常著急，隨即冒著雨趕山路去請醫(yī)生。王世襄先生在對李莊的回憶中曾說，他“經(jīng)常看到林徽因發(fā)火，還被林先生當面罵過。林先生一直生病臥床，心里著急不高興時會把人趕出去”。可她對我父親沒有這樣，可見師父師母二人對我父親還是關愛有加的。

1945年8月抗戰(zhàn)勝利后，流亡李莊的中國營造學社也要遷回北平，并將以學社為基礎組建清華大學營建系（后來的建筑系）。而這時父親的身份只是臨時聘用人員，領薪水的名目是“雇傭匠費”，況且學歷也不符合起碼要求，很難繼續(xù)跟隨學社工作。正當父親依依不舍的時候，一天林徽因叫來他說：“學社已經(jīng)決定讓你一同去北平參加清華大學的工作，這是梁先生讓我告訴你的。”于是，父親負責押運學社的書籍資料，經(jīng)水路來到了北平。到清華大學后，父親成為建筑系辦公室一名“研究生”名義的行政人員，大家都以“梁先生助手”相稱。

如今，李莊的中國營造學社舊址已被國務院公布為第六批全國文物重點保護單位之一。正是在這里奠定的基礎，使父親后來為中國古建筑界、中國文化遺產(chǎn)保護作出了自己應有的貢獻。

“萬里長城第一人”

2003年盛夏時節(jié)，一條新聞引起了海內(nèi)外的關注：“中國長城專家羅哲文穿越了被稱為‘死亡之海的羅布泊，創(chuàng)下了抵達羅布泊湖心年齡最長者的紀錄?！边@年的父親已年屆八旬。這是一次由父親參與的科學文化考察，一行科技和文化界的知名人士西出玉門關，沿著絲綢之路，歷時近一個月，艱難尋訪了漢長城遺址、樓蘭古國遺址等一系列歷史文化遺跡，所獲頗豐。多年后我遇到一位參加了此次探險的記者，他給我講了父親在此行中的一則逸聞。在進入湖心地帶之前，由于太過危險，大家商議認為父親不宜進去。父親知道后堅決不同意，于是大家就想出個辦法，悄悄地把出發(fā)時間提前了一個小時。然而，第二天當大家輕手輕腳地摸到車上時，卻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微笑著坐在車上的前排座位了。

走出羅布泊后，父親接受了采訪，報道稱：“中國長城專家破解歷史對長城的三大誤會：一是澄清了長城起點的誤會，長城的起點并不止于過去所說的‘東起山海關、西至嘉峪關，嘉峪關向西還要延長很多，秦、漢、明朝的起點也各有不同；二是關于長城的功用，過去一直被認為是防御擾掠的，然而除此之外，長城還有保護通信和商旅往來的對外開放功用；三是過去人們認為長城是漢民族用于防御其他少數(shù)民族的，而實際上長城是我國各族人民共同勞動和智慧的結晶?！?/p>

父親的這次考察之所以如此被業(yè)界關注，不僅僅是因為他作為一位高齡者冒險走進了“死亡之?！保疫€因為這位“萬里長城第一人”在考察后發(fā)布了有關長城研究的前沿信息。那么，父親這一稱號是怎樣得來的呢？

原來，在2004年中國長城學會的一次會議上，老革命家王定國感慨近些年長城保護與利用所取得的進展，并歷數(shù)了父親所起到的作用，還提出了“第一人”的說法。于是，大家興致勃勃地把父親在有關長城研究等各個領域的成果進行了“排比”，比如，第一個為研究長城而調(diào)查和測量長城、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個組織修復長城、第一個寫出長城專著……最終大家一致認為這些“第一”無人能比。為此，中國長城學會還制作了“萬里長城第一人”的匾牌授予父親。

父親與長城的結緣，是和師母林徽因的指引分不開的。當長城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時，父親曾感慨地說：“我終于可以向師母交代了?！?/p>

還在李莊時，一天林徽因給父親講邊塞詩，其間說道：“在我們北方的山巔上還有一類不同于土木結構的磚石建筑樣式——長城。長城內(nèi)外都是我們的故鄉(xiāng)，趕走侵略者后我們還要去進行專門的調(diào)查?！边@時，生長在南方山溝的父親對長城還沒有概念，他只是對在抗戰(zhàn)中流傳的《長城謠》《義勇軍進行曲》歌詞中提到的長城有所耳聞。不過，林徽因動情的描述，已經(jīng)把長城的種子埋在了父親的心底。

1947年秋在清華，林徽因找到父親說：“現(xiàn)在回到了北平，可以開展長城的調(diào)查工作了。北京附近的八達嶺就是一處長城的重要遺址，你先去考察一下，看看情況?！睅е鴰熌傅膰谕?，父親一路以騎車、乘車、騎驢和步行等多種方式，在那時極為困難的路況中，跌跌撞撞地登上了八達嶺。那天，當他翻過一座山梁，眼前出現(xiàn)的奇觀讓他震驚了：深秋的八達嶺萬山紅遍、層林盡染，巍峨的長城在漫天紅霞的映襯中，像巨龍般在山間盤旋，簡直就是如詩如畫。父親不禁感嘆：“太雄偉了，太壯美了！”作為一名中華兒女，沒有任何理由不為我們祖先的創(chuàng)造而感到自豪。當他登上長城時，腳下的長城已經(jīng)大多坍塌不整，一片蒼涼。此時他寫下了一首詩，發(fā)下“要使長龍復舊觀”的宏愿。從這天開始，父親的一生就與長城結緣了。由于受到當時解放戰(zhàn)爭和時局的影響，此次長城考察也就到此為止了，林徽因擬訂的長城研究計劃也未能如愿進行。

1952年，已經(jīng)走進國家文物局的父親，欣然接受了國務院修復和開放部分長城的任務。父親提出，應首選在居庸關·八達嶺和山海關這兩處重要遺址進行修復工作，獲得組織批準。隨后，父親帶隊牽著毛驢走上了八達嶺。經(jīng)過長達三個月披星戴月、風餐露宿的精心測繪，父親制訂了詳盡的修復規(guī)劃，并按照恩師梁思成的建議，明確了“整舊如舊”“保持原狀”的修復原則，后來這些基本方針都被寫入了文物保護管理條例和文物保護法中。一年后的國慶節(jié)，居庸關·八達嶺長城修復竣工，并對中外游客開放。父親又陸續(xù)先后主持和參加了山海關、嘉峪關、金山嶺、慕田峪、司馬臺、九門口和玉門關等各處長城地段的維修修復工作。

20世紀50年代，父親出版了中國有史以來第一部有關長城的專著《萬里長城》；1977年，首先提出了建立長城學的構想；1984年，父親作為專家，參與了引起海內(nèi)外關注的“愛我中華，修我長城”的活動；1987年，在父親的積極倡導和推動下，中國長城學會成立，并在人民大會堂召開成立大會；同年，父親執(zhí)筆起草了長城向聯(lián)合國申報《世界遺產(chǎn)名錄》的文本，并作為中國首批世界文化遺產(chǎn)之一獲得了通過……父親攀登過的長城地段不計其數(shù)，很多險要的長城地段他都爬上過不下上百次，大家親切地稱他為“當之無愧的長城第一守護神”。

文化遺產(chǎn)的守護者

父親作為一名專家學者，一生研究古建，可謂著作等身。然而對于一個文物工作者，看他是否符合“知識分子”的稱號，不僅要看他有多少學識，更要看他是否擁有“為往圣繼絕學”的胸懷和作為，能夠為了祖國的文化遺產(chǎn)放棄一己私利，能夠在社會沉默時給予喚醒、在社會失范時發(fā)出警醒，以自己的知識和能力，為守護祖國的文化遺產(chǎn)作出自己的努力。

自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就走進了文物局。面對百廢待興的新中國，如何在社會主義建設中保護好祖先留下的遺產(chǎn)，既沒有先例可循，也沒有外國的經(jīng)驗可以原樣照搬?？梢哉f，父親的一生都在探索踐行著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文物保護之路。

新中國成立之初，北京的城市規(guī)劃基本采納了蘇聯(lián)專家的方案，為此還展開了一場關于北京城“保與拆”的爭論。令人遺憾的是，在那一時期很多珍貴的古建筑都被拆除了，僅有少數(shù)文物得以幸免，北海團城便是其中之一。

1954年初，一個牽動文化人神經(jīng)的消息傳到了還在北海團城辦公的文化部文物局——團城可能要被拆除。時任文物局局長鄭振鐸立刻找來父親商議，要求他盡快對團城進行全面測繪并搜集有關團城的所有文獻資料；盡快寫一篇介紹團城的文章配以圖片公開發(fā)表；盡快找到老師梁思成，看看能不能讓他以專家身份直接向周總理反映。梁先生得知這一緊急情況后，很快見到了周總理，不過周總理當時沒有表態(tài)。梁先生心急如焚地馬上趕到文物局，和鄭振鐸、父親說：“看來，你們還是要以單位的名義給總理寫一書面報告?！绷钊藳]想到的是，當晚黃昏后，周總理居然輕車簡從，一個人走上了團城親自實地考察。當鄭振鐸和父親趕到團城時，周總理已經(jīng)胸有成竹地問：“你們是什么意見？”鄭振鐸懇切地說：“我們當然希望能夠把團城保留下來?！笨偫碚f：“好，你們寫個報告吧?！边@時，父親遞上了已經(jīng)寫好的報告。原來要拆團城的目的，是為了把中南海北門外的路拓寬拉直。最終，在周總理的直接關懷下，中南海后退讓出了幾十米，加寬金鰲玉蝀橋（現(xiàn)北海大橋），道路在團城下拐了一個彎。這樣，就將團城完整地保護了下來。時隔不久，中南海內(nèi)整理修建，其內(nèi)有座年久失修的清代建筑云繪樓·清音閣準備拆除，周總理得知后指示：“去問問文物局?！敝醒刖l(wèi)局一位叫田恒貴的同志在回憶中寫道，當時他們?nèi)ノ奈锞謺r，正巧局長鄭振鐸不在，接待他的是一位年輕的工程師，這個年輕人叫羅哲文，他聽了情況后當即表態(tài)：“這是皇家園林內(nèi)的古建筑，堅決不同意拆除。”于是，拆除工程就擱置了下來。最后經(jīng)鄭振鐸和周總理協(xié)商議定，將這座古建筑完整地遷移到陶然亭公園內(nèi)。父親是搬遷施工負責人，這一成功的搬遷開創(chuàng)了我國文物建筑異地保護的先例。

父親參與保護的文化遺產(chǎn)還有很多。2017年，山西平遙古城迎來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ǎn)成功20周年紀念日。紀念儀式上，平遙縣委縣政府決定，將環(huán)古城的四條道路以父親等四位“功臣”的名字命名。平遙政府官方發(fā)布的消息稱：“20年來平遙古城沒有忘記，平遙人民沒有忘記，沒有忘記那些為平遙申遺奔走作出杰出貢獻的專家們?！笔虑樵醋?981年，平遙縣制訂了一個縣城總體規(guī)劃。按照規(guī)劃，原有完整的城墻將被分段拆除，城中很多歷史建筑也將被拆除，代之以新建的商業(yè)大廈。如此，始建于西周時期的平遙古城危在旦夕，原有的風貌將不復存在。此景正巧被在平遙帶學生實習的阮儀三教授看到，他即刻趕往國家文物局找到了我父親緊急求救，父親聽了情況后代表國家文物局趕到了平遙。經(jīng)與山西省有關部門協(xié)調(diào)和平遙方面協(xié)商，同時國家文物局還撥付了用于古城保護的?？?，最終古城得以保存了下來。如今，平遙古城被稱為我國“保存最為完好的四大古城”之一，也成為中國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ǎn)獲得成功的古城之一。

父親為保護古跡不停奔走，就像是一個救護隊隊長，有時還充滿戲劇性。

1968年，父親接到北京古觀象臺工作人員的“密報”，北京因地鐵施工需要準備拆除古觀象臺。這時已是“文革”時期，文化部文物局已經(jīng)無法正常工作，于是父親冥思苦想，遂以“革命群眾”的名義起草了《關于保留古觀象臺的報告》，設法通過機要交通送到了國務院。令人欣喜的是，1968年12月21日，周總理批示：“這個天文臺不要拆，看繞過成不成，有什么困難，寫個報告來，并附上保護設計方案圖?！眹鴦赵哼€為此撥付了維修資金，就這樣，古觀象臺得以完好地保存了下來。

“文革”開始后，甘肅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炳靈寺遭到威脅，造反派們張貼大字報發(fā)傳單，說炳靈寺是封建迷信，要求砸爛寺內(nèi)的神像淹在水底，并要立即停止正在進行的保護工程。當時，炳靈寺下方正在修建劉家峽水庫。得知此緊急情況后，父親立即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直接寫信向周總理匯報。于是一封以“革命群眾”名義的信發(fā)出了。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父親終于等到了周總理的批示：“炳靈寺一定要保護好，保護工作按原計劃進行。”隨后，國務院正式下文，批準水電部修建保護炳靈寺石窟的堤壩工程，炳靈寺獲救了。

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盡如人意?！拔母铩敝校惶旄赣H經(jīng)過北京西直門，看到工人正在搭腳手架，一打聽方知要拆除。西直門形制特殊，是北京古城中唯一的方形甕城，很多歷史事件都在這里發(fā)生，如李自成當年就是從此門攻進北京。心急如焚的父親想到了一個無奈的辦法，就是帶著照相機趕來拍照，他要搶在推土機的前面，把一磚一瓦的歷史脈絡都用影像記錄下來。于是，他每天都來到西直門拍照。忽然有一天，他在現(xiàn)場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歷史懸案”的答案——被扒開的西直門內(nèi)包著一個小的城門，這就是元代的和義門，這不正是梁思成先生找了很久的遺跡嗎，太有價值了！他覺得應該為保護西直門做點什么，但那時周總理也受到了很大沖擊，無暇分身，于是父親想到了郭沫若先生。他趁著夜色敲開了郭老的家門，拿著厚厚的一疊照片向郭老說明了情況，郭老非常關切，留下了照片。第二天當他再次找到郭老時，郭老非常沉痛地說：“太珍貴了，只是我現(xiàn)在連自己也保不住了?！焙髞?，父親才知道，郭老在凌晨就急急忙忙地跑到了西直門拆除現(xiàn)場。據(jù)說郭老在現(xiàn)場看了許久，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1999年，杭州一條叫清河坊的老街的街面上寫滿了大大的“拆”字。城市新的規(guī)劃上顯示，這里將被馬上拆除。當?shù)匚幕块T的同志打通了父親那部被稱為“文物急救120”的電話，他二話沒說，立即飛到杭州，站在了清河坊滿是推土機的工作現(xiàn)場。這是一條可以追溯到南宋時期的老街，也是杭州古城現(xiàn)存唯一一塊完好的歷史地段，街上有很多歷史建筑以及百年老店。父親急中生智心生一計，他買了一件白色T恤，用毛筆寫上醒目的“我愛清河坊”字樣，跨上自行車開始在老街上騎行，同時邀請媒體來圍觀。這一舉動很快驚動了有關領導。此時的父親已經(jīng)成為那個年代里文物保護的一面旗幟，清河坊保住了。杭州市政府后來還頒布了《杭州市清河坊歷史街區(qū)保護辦法》?，F(xiàn)在，這里已成為杭州的一處“打卡地”。面對那一時期很多地方古建被拆的態(tài)勢，父親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還有希望，只要去努力，還有挽回的機會”。

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父親便成為文物保護領域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大到倡議和組織中國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ǎn)、發(fā)起評選“中國歷史名城”，小到為要被拆除的古建發(fā)聲呼吁，他都會參與。有人說：“在江浙一些地方，羅老甚至被半神話了，人們覺得只要找他就沒問題了?！?h3>申遺之路的先驅

2008年，聯(lián)合國全球人類發(fā)展中國協(xié)會城鄉(xiāng)建設委員會、中國建筑文化中心授予父親“中國城市建設功勛人物”稱號；同年，中國民族建筑研究會授予父親“中國民族建筑事業(yè)終身成就獎”；2009年，文化部、國家文物局聯(lián)合頒布《關于表彰中國文物、博物館事業(yè)杰出人物的決定》，父親獲得“中國文物博物館事業(yè)杰出人物”稱號；同年，中國文物基金會授予父親“中國文化遺產(chǎn)保護終身成就獎”殊榮。這些不過是父親從事文物保護事業(yè)中的吉光片羽而已。

父親一生，從事古建大修達60個年頭，除了領銜那些人們熟悉的重要文物項目，比如萬里長城的修復、故宮的維修、布達拉宮的首次大修、永樂宮的易地保護、趙州橋的修復等之外，他還為中國的申遺以及建設有中國特色的古建保護和修復理論作出了貢獻。

在1985年的政協(xié)會上，父親等四位全國政協(xié)委員聯(lián)名提交了一份關于我國加入聯(lián)合國《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chǎn)公約》的提案，很快引起了國家的重視。當年，全國人大審議通過了中國加入該公約的決定，也在同年，聯(lián)合國簽署中國加入該公約的文件。從此，中國的文物保護登上了世界性的舞臺，進入全人類的視野當中。1986年，我國即開啟第一批世界遺產(chǎn)的申報工作。父親直接參與了申報文本的撰寫工作，萬里長城的文本完全是由他操刀寫就的。此后多年，他參加了中國每次項目的考察和評選工作，還以專家的身份多次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參加評審。

2014年，第38屆世界遺產(chǎn)委員會宣布，同意將中國大運河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此時，父親已經(jīng)去世兩年，但在很多報道和文章中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父親，并且稱他為“大運河申遺第一人”。原來，早在20世紀60年代，父親就提出了把京杭大運河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建議。1985年，中國加入世界遺產(chǎn)公約后，父親當即提出把大運河列入申遺項目的建議，并四處奔走呼吁。到2003年，聯(lián)合國世界遺產(chǎn)委員會明確文化線路是一種遺產(chǎn)類型的概念后，父親又當即提出，大運河屬于既包含物質又包含非物質的文化遺產(chǎn)項目。2005年，父親在杭州參加西湖風景區(qū)規(guī)劃會議時說：“我這輩子沒完成的事不多了，還有一個心愿，就是讓大運河加入世界遺產(chǎn)?！庇谑牵?lián)合鄭孝燮和朱炳仁先生（后被稱為“運河三老”），向運河沿岸各城市市長發(fā)出一封題為《關于加快京杭大運河遺產(chǎn)保護和“申遺”工作》的公開信。2006年，大運河被國務院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同時父親在《人民日報》發(fā)表文章《期待各界人士關心參與大運河申遺》。此后，全國政協(xié)多次組織大運河考察并特邀父親參與考察工作，最終使大運河申遺上升到國家層面。

一般認為，我國古建筑修復的理論脈絡，是梁先生在1952年北京城市改造時提出的八個字，即“修舊如舊，保持原狀”。但是在具體操作的過程中，這一表達往往會產(chǎn)生不同或不確定的理解，比如，“原狀”是這座古建筑歷史上最早的面貌，還是現(xiàn)存古建實物當下所鑒定年代的面貌，等等，說法不一。為此，父親對諸如永樂宮、崇福寺等古建筑修復工作中所發(fā)現(xiàn)的問題進行了總結，并結合《國際古跡保護與修復憲章》等國際上通行的慣例，提出了“四保存”的原則。即：一是保持原來的建筑形制；二是保存原來的建筑結構；三是保存原來的建筑材料；四是保存原來的工藝技術。父親的這些古建修復理論，被廣泛應用于我國很多文物古跡的修復工程上。

“中國特色古建修復理論體系”的確立，及其在東方古建保護的實踐中得到認可，是父親對中國古建保護的重要貢獻。其重要程度體現(xiàn)在幾個方面：一是確立了以木結構為主的東方古建的國際地位和修護原則，打破了西方建筑在國際規(guī)則上的話語壟斷；二是把古建維修與中國實踐相結合，解決了古建保護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資料之間的現(xiàn)實矛盾；三是在強調(diào)古建筑歷史價值、藝術價值和科學價值的同時，又注重其實用價值的發(fā)揮和擴展，保證了古建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和自哺能力；四是最大可能地包容了古建的“新”與“舊”問題，為之后的古建修復制造了理論環(huán)境；五是大膽積極的求索精神，開辟了古建修復領域中“真理標準”問題的思域境界。

父親深切關注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對保護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所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在1983年召開的第六屆全國政協(xié)會議上，父親成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并擔任文化組副組長。伴隨著我國改革開放的迅速發(fā)展，父親在政協(xié)的多次考察中深切地感到，城市的新建與文物的保護發(fā)生了極大的矛盾。由于文物建筑的單體保護變得越來越困難，于是將整座城市列入保護范圍的構想逐漸在父親的心中形成。父親經(jīng)過慎重深入思考后，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文物保護與建設結合起來，同時考慮把古建筑文物、古城格局、傳統(tǒng)風貌等作為新的城市規(guī)劃與建設的組成部分?！睘榇偈箛覛v史文化名城的保護政策早日出臺，父親在相關會議及各種場合不斷呼吁：“僅僅把文物作為‘點來保護是不夠的，也比較困難。應該把文物放到整個城市規(guī)劃中進行保護”“中國的古建筑，包括歷代城市的布局，都是中華民族的珍寶！保護古城中的古建筑，一定要把它納入古城保護的整體規(guī)劃之中，通盤規(guī)劃和運作”。終于，在父親和單士元、侯仁之、鄭孝燮等幾位著名專家學者的積極倡導下，國務院于1982年2月8日下發(fā)了《關于保護我國歷史文化名城的通知》。不久，父親便參與了中國第一批24個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的評審工作。對此，父親說：“在文物保護工作的發(fā)展史上，這是一次重大的發(fā)展，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可以說是中國古建筑文物保護工作的第二個里程碑?！彪S后，歷史文化名城、名鎮(zhèn)、名村的保護工作陸續(xù)在全國鋪開，這不僅在城市鄉(xiāng)村的文物保護方面起到了重大作用，也為中華民族保住了歷史文化文脈和基因。

父親為人隨和，一切似乎皆可商量，但是若碰到了有人破壞文物的事情，卻絕無商量妥協(xié)的余地。定海古城是當時我國唯一的一座海島文化名城。1998年，舟山市政府通過了一項舊城改造規(guī)劃，決定對定海古城進行改造，舊城中眾多古街巷、歷史建筑以及許多連接成片的古宅古院都將被拆除。消息一傳出，父親即帶著建設部和國家文物局的“尚方寶劍”前往制止。當父親和隨行的幾位專家到達定海后，當?shù)赜嘘P部門不僅置父親的善意警告和制止行為于不顧，反而加大了拆除的力度。于是，父親又使出了他的老辦法，迅速找到媒體曝光造勢，同時以他的身份和影響直接向中央領導同志反映。很快，中央領導就作出指示，要求浙江省委省政府對定海事件迅速予以關注。省里立即組成了有關主管部門和專家組成的工作組進駐舟山市，隨后明確指出：“舟山市大肆破壞具有傳統(tǒng)風貌的歷史街區(qū)的行為，是一起嚴重的違法事件，造成的嚴重后果是市政府主要領導嚴重的失誤?！弊罱K，在父親竭盡全力的努力下，這座明代洪武年間開建的歷史文化名城躲過了一劫。

父親對自己、對家人同樣要求嚴格。他要求家里不許收藏文物，并說這是從事文物工作的道德和操守，文物應該放到博物館和研究部門，才能發(fā)揮它的作用和挖掘它的價值。在父親那代人的身上，似乎人生從來不是享樂，甚至生活本身也不是快樂，快樂是一輩子拼命工作帶來的樂趣。

也許偉大的人生與崇高的境界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擁有，但是做人做事的底線每個人都應當有。底線是知識分子的生命線，就是愛崗敬業(yè)、無私奉獻的道德良心，就是文物工作者“位卑未敢忘憂國”的使命感。父親用一生的時間堅守著這條底線。他雖然沒有給我們留下物質遺產(chǎn)，卻給我們留下了比物質更珍貴的精神遺產(chǎn)。父親一生在物質財富上是個不富有的人，而他一生所做的事業(yè)卻給我們的國家和民族留下了一筆巨大的財富。

（摘自《縱橫》2023年第6期。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