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林
一
老魏何時消失的,我們都不知道。
肖紅霞的突然闖入,才讓我們想起單位里還有老魏這么個人。肖紅霞那天特別扮嫩,牛仔褲配露臍裝,肚臍眼處打了個花結(jié),銀色夾趾涼鞋的后跟又高又尖,走起路來像踩著高蹺,渾圓飽滿的臀部左搖右晃,那坨肉總讓人擔(dān)心被甩到地上。自打肖紅霞進來后,我們單位唯一的單身狗小倪的眼睛,就沒離開過她的臀部。
肖紅霞走進了我們的辦公大廳,這是三樓一個兩百多平方米的大平層。因為足夠大,陽光再努力,也只能占據(jù)靠窗的微小空間,大廳內(nèi)常年昏暗,開了燈也無法明亮。肖紅霞摘掉遮住半張臉的墨鏡,隔了好一會兒才適應(yīng)了昏暗。她左手的大拇指與食指輕巧地捏著一條墨鏡腿,漫不經(jīng)心地晃動著,蘭花指蹺得高高的,一副俯視眾生的模樣。
大廳里塞擠著百十個工位,安靜得有點異乎尋常。大家都在工位上各自忙碌,其實,大家并不是真的忙碌,我敢保證大多數(shù)同事正一門心思摸魚,我當(dāng)然也在摸魚,不摸魚又能干什么呢。集團公司正在進行股權(quán)改革和產(chǎn)業(yè)轉(zhuǎn)型,我們公司作為集團公司的子公司,一時扔在這兒無人過問。有些背景的人大多想方設(shè)法調(diào)走了,留下來的人繼續(xù)做善后工作,說是善后,其實也沒有具體的工作指派,全憑各自自覺各善其事。比如我吧,你會看到我的臺式電腦開著,屏幕顯示我正在做一張統(tǒng)計報表,如果你心細,你會發(fā)現(xiàn)這報表其實已停滯不前好幾個月了,無所謂,反正無人督查,這只是我打掩護的道具而已。我戴著耳機刷著短視頻,我不像其他同事特別是女同事那樣一集一集地去追劇,我喜歡收看軍事主播大V做的短視頻,俄烏戰(zhàn)爭、中東局勢、半島危機、美國大選、歐盟分歧等等,都被我一網(wǎng)搜盡,這會增加我的談資。如果到了午餐時刻,你肯定能在我們公司食堂看到一個聲音與唾沫齊飛、嘴唇與眉毛共舞的家伙,正一知半解地縱論天下大勢,指點江山——那個家伙就是我。
高高站著的肖紅霞掃描著工位上正襟危坐的所有人,他們都裝作沒看到她或者故意把她當(dāng)成了空氣,沒有人訝異,沒有人吱聲。但我敢打賭,他們眼睛的余光一定集中在肖紅霞身上,他們心里會判斷這人會不會是集團公司派來督查的,包括我也是這么揣測的,我趕緊關(guān)掉手機視頻,將電腦報表上的數(shù)據(jù)改過來改過去,表現(xiàn)出很專注很專業(yè)的樣子,但我眼睛的余光還是在肖紅霞的身上打轉(zhuǎn),片刻也沒有游離。同時我也敢肯定,肖紅霞一定知道大家眼睛的余光都在看她,這從她自信的微笑里可以看得出來。肖紅霞俯視眾生一圈后,突然轉(zhuǎn)了個身,坐在肖紅霞身后的小倪猝不及防,盡管他急促地將目光從肖紅霞的屁股上轉(zhuǎn)到了自己面前的電腦屏幕上,但他紅了的臉蛋還是悄無聲息地出賣了他。
肖紅霞俯下身子輕聲問小倪:“帥哥,張哥在嗎?”
“張哥,哪個張哥?”大廳里有好幾個姓張的,小倪確實不知道肖紅霞要找的張哥是哪一個。
“張銘?!毙ぜt霞報出了名字。
“哦,在那兒呢?!毙∧咭笄诘卣酒鹕?,指了指我的工位。我的工位在大廳的東南角,靠著南窗的位置,也是少數(shù)能享受到陽光普照的位置。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肖紅霞已裊裊婷婷走了過來?!皬埜??!毙ぜt霞主動跟我打起招呼。見我反應(yīng)遲鈍沒認出她,她有點失望地自報家門:“我是霞子呀,跟你、老魏一起吃過飯的,想起來了吧?”
這一說,我想起來了,去年冬天,我跟老魏去吃火鍋,我跟老魏同事了十幾年,還是第一次跟他到外面吃飯。我們找了個火鍋店剛剛坐下,老魏接了個電話,我聽老魏在電話里說:“霞子呀,我正吃火鍋呢,你一塊來吃點兒?”老魏用的是疑問句,聽得出來,他并不想讓那個叫霞子的人來吃飯,對方卻將他給出的問號給拉長了,給了他一個肯定的感嘆號,竟一口答應(yīng)了。這讓老魏有點措手不及,放下手機后,老魏托著腮幫子盯著正在升溫的火鍋出神。
我問老魏:“怎么,還有人來?”
“我前妻,肖紅霞?!崩衔赫f。
此言一出,老魏沒尷尬,我尷尬了,一時不知道該怎樣接話。
老魏盯著我看了看,笑笑道:“我跟她是好聚好散,婚離了,朋友照做。”
“你們倆會定期聚聚嗎?”我沒話找話問。
“嗯,差不多一星期聚一次吧。”老魏答。
“老魏,你有沒有重新找個……嫂子?”
“沒有,不想找了,一個人挺好?!?/p>
“那你前妻呢?”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竟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老魏想了想說:“她也沒嫁人,有沒有交男友我不知道?!?/p>
老魏這么一說,氣氛又尷尬了。我連續(xù)喝了幾口水,想著怎么來跟老魏續(xù)上話題,腦子飛快轉(zhuǎn)了幾百圈,卻一直短路著。最后還是老魏解了圍,老魏說:“我倆沒孩子,了無牽掛,不指望復(fù)婚了,就這么做著不遠不近的朋友,挺好?!?/p>
見我沒吱聲,還在一口接一口喝水,老魏又加重了語氣很認真地盯著我說:“張銘,你們倆處朋友挺合適的?!?/p>
“誰?我?跟你前妻處朋友?”我瞪大眼睛,不解地看著老魏。
老魏云淡風(fēng)輕地點點頭。我剛喝到嘴里的水差點兒給噴了出來。
二
小倪相過很多次親。毫不夸張地說,我們公司凡是家中七大姑八大姨近鄰遠親家有剩女的同事,都熱心地給小倪牽過線,但一次都沒成功。
相了幾十個單身女子,要說小倪都沒感覺,那肯定不對。問題還是出在小倪身上。當(dāng)然,首先得排除小倪的生理有缺陷,這一點我可以保證。本來,這涉及小倪的隱私,我不想說,但為了證實小倪是個完整的男人,我就當(dāng)個泄密者吧。記得小倪七八年前到我們公司報到后,就有個聲稱是小倪大學(xué)同學(xué)的女孩到公司來糾纏小倪,小倪不想見,就托我?guī)退雒?。我問小倪,你們到底啥關(guān)系?小倪說,我倆談過。說到這兒,小倪埋下頭沉思了好一會兒才咬著牙說,她背叛了我,跟別人流產(chǎn)過孩子。一聽這話,我的豪俠之情頓生,義不容辭地幫小倪出面。那天,女孩又來了,我沒給她好臉色,我說你別抹眼淚了,你跟別人的事就是小倪心中的一根刺,這輩子拔不掉了。那女孩立即明白我的話中之意,她用右手指在臉上緩慢地劃了個八字,抹去臉上的淚痕,聲音很輕卻很用力地說,你告訴小倪,我給他流產(chǎn)過三次,他在我心里插了三根刺,這輩子下輩子都拔不掉!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看著她的背影,我出了好一會兒神。
說完了小倪的秘密,你們應(yīng)該相信他是個完整男人了吧。那我就繼續(xù)說說小倪現(xiàn)在的問題。這個問題說起來有點啼笑皆非,我不妨舉例說明吧:幾個月前,同事劉姐將自己的侄女專程帶到公司介紹給小倪,那次見面彼此印象都不錯。但見面過后,小倪遲遲沒動靜,劉姐急了,親自上陣給小倪做輔導(dǎo),劉姐對小倪說,你應(yīng)當(dāng)主動約她出來吃吃飯、看看電影呀。小倪問,她表態(tài)了嗎?愿意嫁給我嗎?劉姐氣笑了,小倪,一見鐘情的戲看得太多了吧,現(xiàn)實中哪有姑娘頭一次見面就訂下終身大事的,感情得慢慢培養(yǎng)啊。小倪搖頭道,那不行,關(guān)系不確定,我憑啥請她吃飯、看電影。劉姐反問,你不請她吃飯、看電影怎么培養(yǎng)感情?怎么確定關(guān)系?小倪也認真地回道,靠吃喝玩樂才確立的關(guān)系,肯定不是純粹的愛情!
劉姐氣得沒話說了,她拋下一句,不管你了,然后一屁股坐回她的工位上,把桌上的東西摔得“啪啪”直響。小倪卻心安理得、目不轉(zhuǎn)睛地繼續(xù)玩他的手游,仿佛剛才的事就沒發(fā)生過。
方姐也給小倪介紹過女朋友,是機關(guān)的公務(wù)員,她的父母親是本地名校名師,桃李遍及天下。小倪對這女孩挺滿意,與女孩見了一面又一面。方姐得意了,她幾乎告訴了公司每個同事,你們看,劉姐介紹的那貨,層次不高,要求挺高,我看就是借談戀愛之名混吃騙錢的主兒,我介紹的姑娘才是大家閨秀。大家對此笑笑,不敢答一言,誰都知道劉姐與方姐向來不對付,兩人在公司里明爭暗斗了不下幾百個回合,各有各的絕招,誰也沒降服誰,同事們都想過點清凈日子,沒人愿蹚她倆的渾水。
但小倪約見那姑娘第三面時,問題出現(xiàn)了。那天方姐一進辦公室就氣沖沖地質(zhì)問小倪,昨天你們見面,外面那么冷,你就不知道憐香惜玉,脫下外套給她避避寒?現(xiàn)在好了,姑娘感冒了,提出要跟你分手。小倪漲紅了臉給自己辯解道,這能怪我嗎?她又不是不知道外面冷,還穿那么少,要是我把外套脫給她,我自己不就感冒了?小倪的爭辯讓方姐火冒三丈,她高聲嚷了起來,你們聽聽,這小倪還是個男子漢嗎,太自私了!
說實話,我們都認同方姐對小倪的評價,往戀愛路上奔跑的女孩向來是能少穿一件絕不多穿半縷,當(dāng)她表示出冷的表情或動作后,男人就該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女孩穿,電影電視劇里不都這樣演的嘛。盡管我們認同,但眾所周知的原因誰都沒搭腔,大廳里出現(xiàn)了可怕的死寂。但也就死寂了片刻工夫,不出我們所料,劉姐果然跳將出來主持公道了,她反駁方姐,我覺得小倪的做法對,外面那么冷,什么樣的姑娘還故意穿得那么暴露?小倪憑啥要舍己為人?
劉姐點燃了火藥桶,方姐怎甘示弱。兩個女人又免不了搖唇鼓舌起來。她們說了啥,我們都不想聽,大家都戴上耳機,各忙各的。身處旋渦中的小倪也果斷撤出,若無其事地坐回工位,繼續(xù)玩他的手游。
老魏也曾提過給小倪介紹女朋友的事,但說過后一直沒下文。小倪一開始還催問過老魏,老魏說,別急,你現(xiàn)在是布局中的棋子,還沒到攻城略地的時候,再等等。小倪顯得急不可耐,卻被老魏的幾句話拉回了頭。老魏說,相親多次不成功的人有兩種:一種是搞不定女人的男人,一種是男人搞不定的女人。你一個搞不定女人的男人去相一個男人搞不定的女人,結(jié)局只能是一個——沒戲。小倪對這句話琢磨了很久,最終認同了老魏的說法,他不再四處相親了,就等著老魏給他介紹。小倪有求于老魏,對老魏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殷勤,老魏喜歡栽花養(yǎng)草,他的工位上擺滿了綠蘿、水仙、文竹之類的花花草草,小倪就時不時幫老魏的花花草草澆澆水、盤盤枝、剪剪葉,在老魏和小倪的共同打理下,這些花花草草愈發(fā)茂盛,成了整個大廳的一道美麗風(fēng)景。
小倪的殷勤讓老魏覺得不好意思了,他把給小倪介紹女朋友的事擺上了議事日程。有一天上班,小倪突然從微信上發(fā)了一張美女照片給我,小倪問,張哥,這個咋樣?我正忙著刷短視頻,敷衍了一下小倪說,乍一看挺不錯,但誰知道她有沒有用美顏濾鏡呢。小倪回,也是呀。我以過來人的身份正告小倪,現(xiàn)在的美女得當(dāng)面驗貨,看照片看視頻都是扯淡。小倪補了一句,有些美女當(dāng)面也驗不出來的,戴個假發(fā),裝個美瞳,插個假睫毛,再抹上厚厚的脂粉,誰能驗得出來?
當(dāng)時我正刷短視頻刷得起勁兒,沒及時回復(fù)小倪。直到我關(guān)注的幾個短視頻都刷完了,我才認真地看了看小倪發(fā)給我的美女照片,不看則已,一看嚇了一跳,這美女似曾相識,到底像誰呢?我把我認識的所有美女都在腦海里過了一遍,驟然想起,這不就是肖紅霞嘛!我趕緊問小倪,這美女誰給你介紹的?小倪回,老魏。我忙問小倪,她叫啥名字?小倪回,風(fēng)輕云淡。我再問,我不是問她的微信名,我問她的真名。不知道。小倪回。接著,小倪發(fā)了個沮喪的表情,后又打出一段文字,她叫啥名字不重要了,剛剛她把我微信拉黑了。怎么才認識就拉黑?我不解地問。小倪回道,她問我在哪兒上班,我告訴她我們公司的名稱,她就莫名其妙消失了。小倪這一解釋,我更堅定地認為這美女就是肖紅霞。我站起身看看老魏的工位,老魏正給他的花花草草噴水。我動員小倪去問老魏,小倪說,被人拉黑挺丟臉的,不問了。
這個插曲發(fā)生在肖紅霞到公司找老魏之前的一個月。盡管老魏給小倪介紹女友沒成功,但小倪看似沒放心上,仍天天給老魏的花花草草澆水、剪枝、護理。不過沒想到的是,小倪與老魏的情緣因花花草草而起,也因花花草草而滅。事情是這樣的,那天公司領(lǐng)導(dǎo)要在會議室接待集團公司來的大領(lǐng)導(dǎo),公司領(lǐng)導(dǎo)檢查會議室時感覺里面缺了點啥。辦公室主任挺機靈,說老魏桌上就有不少花花草草,可以借過來一用。辦公室主任找老魏時,老魏不在,小倪就自告奮勇把老魏桌上的花草搬到了會議室。接待結(jié)束后,小倪想搬回來,卻被辦公室主任攔住,說領(lǐng)導(dǎo)很滿意,接下來還有個重要的接待要繼續(xù)借用。事情本來不大,老魏卻上綱上線了,他先是找辦公室主任吵了一通,說這些花草是他自己掏錢買的,屬他的私人物品,即便公司要借用,也要經(jīng)過他本人同意,這是起碼的尊重。辦公室主任說不過老魏,鄭重其事地向老魏道了歉。可老魏的氣還沒有全消,接著他又拿小倪出了一通氣,說小倪的行為是典型的偷盜行為,以后絕不允許小倪再碰他的花花草草。
小倪也很生氣,發(fā)誓和老魏老死不相往來。
三
我跟肖紅霞第一次見面就喝得斷了片。
那天,老魏請我去涮火鍋。老魏本來點了兩瓶啤酒,我跟他一人一瓶,說好了不夠再點??墒切ぜt霞來了后,形勢大變。肖紅霞那天沒化任何妝,素面朝天,鼻翼兩側(cè)的雀斑若隱若現(xiàn),眉毛可能平時修剪過度,素顏后淡成了兩根淺淺的黑線。她還套著件明顯大了幾號的藏青色羽絨服,身體的曲線被羽絨服的臃腫全部遮掩,與她后來到我們公司的形象判若兩人。
肖紅霞看到我,很夸張地嚇了一跳,接著嗔怪老魏,老魏,你有朋友在,也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害我一點準(zhǔn)備也沒有。老魏說,要是我告訴你有朋友在,你至少得遲一個小時才能到,沒關(guān)系,張銘是我的好同事,他看到你的素顏絕不影響食欲。肖紅霞惱了,她狠狠地掐了一把老魏的胳膊,嗔道,你這破嘴,啥時能吐出象牙來?
老魏疼得一咧嘴,但沒表現(xiàn)出氣惱。他盯著肖紅霞的羽絨服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眉頭皺了一下,又皺了一下。肖紅霞大大咧咧挨著老魏坐下,說道,看什么看哪,這羽絨服是你的,這大冷天的,我剛從被窩里爬出來,怕你等,就隨便套上這件衣服出門了。
老魏釋然地笑了笑,說道,人齊了,咱們開干吧。說著,老魏就要去開啤酒。肖紅霞拍了拍老魏隆起的肚子說,你現(xiàn)在都有六七個月的身孕了,再喝啤酒,馬上就八九個月了,想生娃?老魏再笑笑,招來服務(wù)員吩咐退掉啤酒,改上白酒。服務(wù)員拿了一瓶白酒上來后,肖紅霞還不滿意,她略帶嘲諷地說,喲,老魏,還省這點兒錢,要上就上兩瓶,好事成雙。
三個人,兩瓶白酒,量已經(jīng)不少了。服務(wù)員遲疑地看著老魏,老魏一揮手,說道,聽從這位女士的,再上一瓶。
那天晚上,我見識了肖紅霞的酒量,一個女人挑戰(zhàn)兩個男人,毫不怯場,我不知道他倆的酒量怎么那么大,反正喝到最后我是支撐不住了,跑到廁所嘔吐了一陣,再用冷水洗了洗臉,這才勉強穩(wěn)住了搖搖晃晃的身子。
回到席上,老魏正跟肖紅霞劃著拳,老魏劃贏了,他把滿滿一杯酒端到肖紅霞面前,說道,我贏了,你喝。肖紅霞卻說,對,你贏了,你喝。老魏說,霞子,別耍賴。肖紅霞說,我沒耍賴,誰贏誰喝。老魏見我坐下,就拉我評理。我問,劃拳前定規(guī)則了吧?老魏說,這還要定啥規(guī)則,不都是誰輸誰喝嘛。肖紅霞反駁道,你看你,又耍大男子主義了!我的規(guī)則就是誰贏誰喝??磥硭麄儍扇顺恫坏揭粔K兒,我只得打起了圓場,我端起酒杯道,老魏,霞子,我敬你們一杯。結(jié)果我的敬酒他們誰都不領(lǐng)情。老魏說,別急,咱先把這酒官司打完了,再喝不遲。肖紅霞也說,對,必須先把這杯清掉,老魏,趕緊喝。沒想到老魏“嘭”的一聲擂起了桌子,他大著嗓子道,肖紅霞,你就喜歡耍賴,這杯酒你不喝,咱們絕交!不想肖紅霞同樣不甘示弱,老魏用的是單手擂桌子,肖紅霞卻用雙手猛一擂桌子,桌子承受不了這猝然而至的壓力,抖動搖晃起來,那杯滿滿的酒被震動晃出了一點,逃出酒杯的白酒順著余震在桌子上撒歡,像荷葉里滾來滾去的露珠。肖紅霞用好看的牙齒狠狠咬著下唇,一雙眼睛如噴火般盯著老魏,就這么一直盯著,一言不發(fā)。剛才還斗志昂揚的老魏,頓時像只泄了氣的皮球,他拿起酒杯,一仰脖,那杯酒見了底,他把酒杯往肖紅霞面前一放,說道,霞子,我喝了!誰知,肖紅霞仍不依不饒,不行,剛才灑出去的酒你必須補上。老魏看著酒瓶再看看肖紅霞,輕嘆了口氣,給自己斟上了半杯酒,一仰脖,又一口喝下去了。
肖紅霞這才滿意了,她好看的牙齒離開了下唇,剛才還怒目金剛的臉變戲法似的換成了鮮花綻放般的笑臉,她豎起大拇指點贊,這才是男子漢嘛,不對,男神!接著,肖紅霞給自己滿斟一杯,要給我敬酒。她說,張哥,讓你見笑了,這杯酒算我自罰的。見她喝下了一杯酒,老魏有點不服氣地說,剛才的敬酒不吃,現(xiàn)在自吃一杯罰酒,這不折騰嗎?!肖紅霞白了老魏一眼,一字一頓道,這不一樣!
最終的餐費是肖紅霞結(jié)的,老魏說哪能讓你結(jié)呢,我轉(zhuǎn)給你。老魏轉(zhuǎn)了多少錢給肖紅霞我不知道,我看到肖紅霞瞄了瞄手機后,又豎起大拇指給老魏點了個贊,還說了句,老魏,夠大方啊!
老魏給肖紅霞叫了輛網(wǎng)約車,肖紅霞上車時車門不關(guān),她往里面挪了挪,外面空出一個位置,這已經(jīng)是極其曖昧的暗示了。老魏卻沒往車上坐,他準(zhǔn)備去關(guān)車門,肖紅霞說,老魏,作業(yè)不交了?老魏看了我一眼,我裝作沒聽見。老魏明顯揣著明白裝糊涂道,你酒喝多了,回去多喝點水,別摳手機,早點上床睡覺。就在關(guān)上車門的剎那,老魏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敲了敲車窗玻璃,示意網(wǎng)約車司機把車窗玻璃給搖下來,老魏把我拉到車窗前,跟肖紅霞說,來,你倆加個微信。
我頭腦暈乎乎的,但思路還比較清晰,我說,老魏,以后我要找嫂子喝酒直接由你通知不就行了,加什么微信哪。老魏糾正我,叫她嫂子不對呀,已經(jīng)是前嫂子了,你以后就叫她霞子。說著,老魏又把臉轉(zhuǎn)向肖紅霞,霞子,要是你以后突然聯(lián)系不上我,就聯(lián)系他,他知道我在哪兒,你們加個微信吧。
肖紅霞聽從地掏出手機,她把手機伸到我面前說,我掃你吧。我也掏出手機,打開微信二維碼。肖紅霞掃過后說,別忘了添加我呀。
送走了肖紅霞,老魏長噓了一口氣,跟我說,張銘,要不要再找個地方喝點兒。我連忙擺手,我不行了,不能再喝了。老魏說,那我就不勉強了,以后有機會再喝吧。
我跟老魏一人叫了一輛網(wǎng)約車,各回各家。我上車后,想起肖紅霞加我微信的事,我掏出手機看了又看,始終沒看到肖紅霞發(fā)來的微信好友申請,這讓我有點驚訝,這肖紅霞是忘了發(fā)好友申請,還是故意不發(fā)呢?
四
又到了午餐時間,小倪端著餐具主動坐到了我的對面,這讓我很是興奮。
你們知道的,我喜歡跟人聊天下大事,可我發(fā)現(xiàn)我在公司里的知音越來越少,少到大家都不喜歡坐我身邊吃飯了。這讓我很泄氣,我不明白大家為何這么排斥天下大事,難道這天下大事跟我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嗎?我把我的苦水倒給了小倪,小倪聽得很認真,他說,世界大變局正在加劇,我們生在這個時代,就應(yīng)該關(guān)注這個時代發(fā)生的每一個變化,沒有一個人是局外人、旁觀者。這話我愛聽,我覺得我又找到了知音,我對著小倪把俄烏戰(zhàn)爭、中東局勢條分縷析了一遍,并不失時機地闡述了個人的觀點,小倪時而點頭,時而沉思——小倪是個多么好的聽眾啊,不對,是多么好的知音哪。大家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他,我把我的音量盡量往最大處調(diào),把整個就餐大廳弄得嗡嗡作響,大家向我投來或好奇或茫然或討厭的目光,我一點都不在意。我在我的話題里自由翱翔,誰能阻擋一只志在藍天的鳥兒呢。
通常,用過午餐后,有的同事會到外面散散步消消食,有的同事會回到自己的工位打開折疊床午休一會兒,有的同事會趴在電腦前繼續(xù)打游戲,還有的同事像我一樣戴著耳機刷視頻,大家各自忙碌自己感興趣的事,互相不會干擾,整個大廳十分安靜。我和小倪吃過午餐后正準(zhǔn)備回大廳,小倪建議:“張哥,咱們到外面走走吧。”我看了眼巴巴等我回復(fù)的小倪一眼,隨口答應(yīng):“好吧,那就走走。”
樓下有一片小樹林,小樹林里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石子路,這條路我天天能看到,卻從沒在上面走過。那天中午,我和小倪走上了這條石子路,走了一陣后,小倪突然問我:“張哥,上次找你的那個美女是你什么人哪?”
“朋友,一個朋友?!蔽掖稹?/p>
“什么樣的朋友?”小倪盯著我問,眼神撲朔迷離。
這眼神把我刺醒了。這小子不會聯(lián)想到老魏給他介紹的那個美女吧,難道他對上號了?我故意用調(diào)侃的語氣反問他:“小倪,你老實說,你看上她啦?”
小倪臉紅了,他輕輕“嗯”了一聲,問我:“張哥,你不記得我發(fā)給你的那張照片了?”
“照片,哪張照片?”我假裝記不起來。
“嗨,你真是貴人多忘事。你打開自己的微信看看?!痹谛∧叩拇叽傧拢掖蜷_了我的手機微信,翻到小倪給我發(fā)的那張照片,小倪迫不及待地指著照片說:“就是她,就是她!”
“她不是把你給拉黑了嗎?”我問。
小倪對著腳下的一塊小石子狠狠一踢,小石子立即貼著地面朝遠方射去,落到一簇枯黃的茅草中。小倪說:“張哥,不瞞你說,上次一見到她的照片,我就有感覺了。盡管她拉黑了我,但我想過,她拉黑我是有道理的,一個女人只有對你有了好感,才會認真考慮你的工作問題,這涉及到今后一家人的幸福指數(shù)?,F(xiàn)在外面都在傳言我們公司要關(guān)門,她聽說我在這公司上班當(dāng)然不樂意了,換作我是她,也會同樣拉黑的。前幾天我找過集團公司的領(lǐng)導(dǎo),想調(diào)到集團公司去,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了,快的話,下個月應(yīng)該就能調(diào)走了?!?/p>
“好哇,你小子后路都想好了,卻不告訴我一聲?不仗義!”我有點失落甚至還有點嫉妒地責(zé)問小倪。誰都知道,我們這子公司關(guān)門是遲早的事,我卻從沒為自己的今后去向操過心,我是這樣進行自我安慰的,我在公司已經(jīng)工作了二十多年,集團公司不會不管我的。但看到一些同事通過各種門路調(diào)走后,我還是不淡定了,再經(jīng)小倪這么一說,更加劇了我的心慌。
“張哥,你從沒問過我呀,現(xiàn)在告訴你遲嗎?”小倪的一句反問讓我僵住了。小倪見我怔怔地出神不說話,他忙安慰我道,“張哥,你是公司的老人了,會把你妥善安置好的,你擔(dān)心啥呢。”
“嗯,我才不擔(dān)心呢?!蔽易焐想m這么說,心里卻七上八下。
“不擔(dān)心就好。張哥,我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幫我把她約出來吃頓飯?”小倪字斟句酌地問。
我突然想起了小倪與劉姐無厘頭的對話,反問他:“小倪,你不是說男女關(guān)系沒確定不會請吃飯嗎?”
小倪說:“嘿,張哥,世界局勢一日千里,我們的思想觀念不也會隨時發(fā)生變化嗎?”
我無法反駁小倪,但我得把實情告訴小倪,我說:“小倪,你看中的那個美女跟你成不了,因為她是老魏的前妻?!闭f到這兒,我把自己給嚇了一跳,這個老魏,跟肖紅霞離了婚,卻又緣分不散,常常聚在一塊兒,這也就罷了,問題是老魏為何把肖紅霞當(dāng)個足球似的踢來踢去,他東張羅西張羅地給肖紅霞介紹異性朋友,甚至還把肖紅霞當(dāng)作大姑娘介紹給小倪做女朋友,他究竟是腦子進了水,還是故意考驗肖紅霞?
“老魏的前妻?老魏多大了,靠近五十了吧,他前妻也就四十幾歲吧,嗯,比我大不了幾歲,我也三十好幾了,我能接受。”小倪的自問自答,也相當(dāng)于給了我答案。我沒想到公布真相后,小倪不光鎮(zhèn)定自若,而且很樂意接受,這讓我倒有點受不了了。我必須提醒小倪,我跟小倪說:“假設(shè)拋開年齡的代溝不談,你和老魏一個前夫一個后夫,目前還在一個公司上班,見到面不尷尬嗎?”
“有啥尷尬的,誰覺得尷尬誰調(diào)走就是了。”小倪回答得很果斷。
“萬一老魏跟他前妻有復(fù)婚的可能呢?”我再次提醒小倪,如果不是我不想過度傷小倪的心,我就會把肖紅霞要求老魏交作業(yè)的事給說出來,但看著小倪一臉虔誠的樣子,我還是沒忍心說。
“他倆現(xiàn)在不是還沒復(fù)婚嘛,我和老魏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屬于公平競爭?!毙∧邼M不在乎地說。
“那老魏要是和她藕斷絲不斷呢?”我問。
“如果那樣,我不怪老魏,更不怪他前妻,只能說明我自己有太多的欠缺,攏不住她的心,問題肯定出在我身上。不過,我對自己很自信,只要她嫁給我,我保準(zhǔn)她會對我一心一意?!毙∧吒居貌恢鋈魏嗡伎?,答案隨口而出。
小倪的這個回答讓我感覺有點兒怪怪的,可怪在哪兒呢?我仔細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有了,就怪在這兒。小倪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他好奇地看著我問:“張哥,啥情況?”我盡量用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語氣反問他:“小倪,你忘了?你當(dāng)初是什么原因跟大學(xué)女友分的手?”我以為我的反問會“將”住小倪,不想他不以為然地說:“她瞞著我跟另一個男人好,要不是我偶然翻看她的手機發(fā)現(xiàn)端倪,根本不知道她在外面有男人。你說她跟我的海誓山盟是不是在演戲?現(xiàn)在我想起來就惡心。但老魏的前妻不一樣:一來她與老魏的關(guān)系是在明處的,用不著瞞著誰;二來她自己會做出比較的,如果我不能完全取代老魏,那問題就一定出在我的身上?!?/p>
小倪清奇的腦回路把我給鎮(zhèn)住了,我只得換個角度繼續(xù)再戰(zhàn)。我對小倪說:“老魏前妻真實的樣子你沒見過,用你的話說就是不現(xiàn)場驗一驗,都不知道真假,萬一她卸了妝是個丑女呢?”
“嗯,顏值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我喜歡的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或者說是冥冥之中愛神的召喚吧?!毙∧咭廊慌d致高漲地說。我一點打不敗他的興致,我索性自己赤膊上陣了,我對小倪說:“肖紅霞是我處的朋友,君子不奪人所愛,你小子明白吧?!?/p>
小倪從地上撿了一個枯黃的松果兒放在手心里,然后兩掌合起來狠勁地揉了揉,很快就把松果給揉碎了,小倪張開手掌,用嘴輕輕一吹,松果的粉末兒就四處飄散開來。接著,小倪拍了拍手掌,把手心里的粉末全部清理干凈后,才一板一眼地說:“張哥,你是有家室的人了,我知道你對嫂子很忠誠,我絕不相信你會紅杏出墻。如果我跟肖紅霞的事情能成,我不會妨礙你們兩人繼續(xù)做朋友,當(dāng)然,這要看肖紅霞她本人的態(tài)度,要看她愿不愿意交你這個朋友?!?/p>
“肖紅霞,你怎么知道她叫肖紅霞?”我不解地問。
“張哥,是你自己說出來的哦?!毙∧叩靡庖恍Α?/p>
那一刻,我腸子都悔青了。
五
老魏喜歡下圍棋,這可能是他唯一的愛好。
我們上班摸魚的時候,老魏也摸魚。每天上班,他先是泡上一壺濃茶,而后打開電腦,直奔游戲的圍棋室,輕車熟路擺開架式,隨時準(zhǔn)備開干。
老魏選擇對手是很挑剔的,比他段位低的,他堅決不下,與他同一段位的,他也不下,他要找的對手一定要比他段位高,如果能高出幾個段位,老魏一定十分興奮,一張黑臉漲得通紅,甚至可以看到太陽穴上暴出的血管突突直跳。當(dāng)然,老魏與高手過招輸多贏少,但他不在乎,你就是笑他“老書(輸)記”,他也會嘿嘿一笑。
問題來了,老魏想跟高手過招,高手也只想跟高手過招。老魏找高手下棋,那些高手大多不理會他。老魏就死纏,你不肯下,那就對不起,老魏就跟你死纏到底,你跑到哪兒,老魏就跟到哪兒,要是你碰巧遇上了高手,老魏插不上手,他就在一旁觀戰(zhàn)。俗話說,觀棋不語真君子,可老魏觀戰(zhàn)怎么可能不語呢。他在線上不停留言:長下去,快長下去;跳哇,趕緊跳出來;快立住,再不立住就沒眼啦……老魏不僅給一方出點子,他同時給雙方出點子,把兩個高手當(dāng)成了他自己左右手博弈的兩枚棋子。高手當(dāng)然是不理會老魏的,你留你的言,我不理你就是了。但也有高手被老魏搞煩了的,插空回上老魏一句,滾出去!老魏才不滾呢,他也選擇無視,哪怕高手罵再難聽的語言,他都會死死纏著高手,除非你離開棋室,不然老魏肯定會纏死你。有些高手被老魏纏得沒辦法脫身,只好跟老魏下,如果高手與老魏下得敷衍下得漫不經(jīng)心,老魏還會生氣,一生氣他就會在線上留難聽的話,直將對方的心氣兒給激將起來,殺得老魏一敗涂地,老魏仍然很興奮,不對,應(yīng)該是比興奮更興奮的亢奮。
當(dāng)然,老魏也有被低段位棋手死纏爛打的時候,如果被纏上了,老魏的眼睛幾乎不看棋盤,隨便往棋盤上扔子兒,而且扔得慢慢悠悠,總是卡著倒計時的最后一秒才扔出棋子,對方自然也很生氣,在線上給他留了很多難聽的話,老魏巋然不動,我行我素,一個字不回。
每當(dāng)我坐得太久時,我會起身走一走,走著走著就會走到老魏的工位去觀戰(zhàn),老魏不反感我觀戰(zhàn)。他碰上高手時,全神貫注,全然不理會我。碰到段位低的,老魏會一邊啜著茶一邊跟我閑聊。他說人生的哲理全在這小小的棋盤上,白子代表男人,黑子代表女人,別看它們一上場就殺得昏天黑地,但白子失去黑子或者黑子失去白子,任何一方都沒存在的價值了。棋盤上的點位相當(dāng)于人生的坐標(biāo)點,有些人天生落子于棋盤中心的天元位,有些人則浮浮沉沉坐到了邊角位,無論事先坐到哪個位置,總想著往對方地盤上廝殺,有時殺著殺著,就忘記了自己的起點。老魏打完這個比方,他端起茶杯輕呷一口,將喝到嘴里的茶葉“呸呸呸”逐一吐回茶杯后繼續(xù)說,高手過招,廝殺大多從邊角位開始,烽火直往天元位蔓延,好像誰占穩(wěn)了天元位,誰就把控了大局。說到這兒,老魏朝我狡黠地一笑,問我,張銘,你第一眼看到這個棋盤,目光是不是落在天元位?
我笑笑,點頭承認。我的點頭無疑增強了老魏的底氣,他接下來的話,就顯得更加意味深長了。老魏說,真正的高手,絕不是贏在天元位,而是贏在邊角位,但天元位又始終被所有的人惦記著。
其實,我并不惦記著天元位,因為我對圍棋根本就沒興趣。我倒是對老魏電腦上的屏保產(chǎn)生了興趣。
老魏的屏保是一張他自己上傳的照片。照片是在一個霜寒漫天的清晨拍攝的,一條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土路從照片的中間穿過,像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飄帶。近處,土路的左側(cè)是數(shù)畦菜地,青菜、白菜、菠菜上滿是或濃或淡、或淺或深的白霜,面對著嚴寒,它們?nèi)员M力展現(xiàn)著自己的本色,哪怕被濃霜打得抬不起頭,它們亦無所畏懼。土路的右側(cè)是三間紅磚紅瓦房的背面,這樣的房子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農(nóng)村常見的房子,低矮、逼仄,卻充滿自信和韌勁。瓦房坐落在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邊,稻子早就收了,種下的麥子還沒出頭,黑褐色的泥土染著點點白霜,展現(xiàn)出無邊無際的蒼茫、遼闊。房子右側(cè)有一條蜿蜒的小河,河水清冽、墨綠,安靜得像面鏡子。河坡上滿是枯黃且蓬亂的茅草、蘆葦,幾棵楝樹、楊樹、水杉立在岸邊,樹上的葉子早已不知所終,光禿禿的枝丫伸向青灰色的天空,在晨霧的籠罩下,似以生命祭獻給天空的水墨畫。一棵楝樹光禿禿的枝丫上還結(jié)著一上一下兩只鳥窩,雖看不到一只鳥兒,但能感覺鳥兒飛翔的蓬勃生氣。
我問老魏:“你這屏保挺有意境的,誰拍的?”
“我呀,當(dāng)然是我呀?!痹诠鞠騺韷褐曇粽f話的老魏,這次音量調(diào)得很大。
“在哪兒拍的?”我繼續(xù)問。
“這是我老家?!崩衔鹤院赖卣f。
“老魏,你真幸福。你把老家拾掇拾掇,就可以過上悠然見南山的田園生活了?!蔽艺娴牧w慕老魏,這年頭,如果農(nóng)村有個房子,城市農(nóng)村兩頭跑跑,跟魚兒把頭露出水面呼吸一樣,多暢快。
“可惜,再也見不到了?!崩衔簜械卣f。
“啥情況?房子賣了?”我不解地問。
“世事如棋呀,難以捉摸。”老魏答非所問。很顯然,他不想就這個話題延伸下去了。
我很識趣,忙轉(zhuǎn)移了話題:“我有個問題搞不明白,想向你請教?!?/p>
老魏興致勃勃地問:“啥問題?”
“你說這兒有幾棵樹呢,為啥這兩只鳥窩就搭在一棵樹上?”我拋出了這不算問題的問題。
沒想到,這話更引起了老魏的傷感,老魏喃喃地說:“興許這兩窩鳥原本就是一家人哪,迫不得已分開了,各過各的日子,卻又不想遠離,你說是吧?”
我默然了,想想老魏與肖紅霞的事,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我的目光投向電腦屏幕,那屏保已經(jīng)消失了,回到了老魏所待的棋室,我提醒老魏:“老魏,快看,有個業(yè)余六段的高手坐你對面了。”
“算了,不想下了?!崩衔褐刂氐赝伪成弦豢?,似疲勞透頂?shù)亻]上了眼睛。
六
那天,我和肖紅霞的第二次見面很尷尬。
肖紅霞到公司找到我,把我拉到外面的走廊上談話。肖紅霞一上來就問我,不認識我是故意裝的吧?我連連搖頭。肖紅霞往我身邊靠了靠,她渾圓的胸脯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幾乎挨上我的胳膊,一股熱流已經(jīng)隔空傳到了我的身體,并酥麻著我的神經(jīng),我急忙退了退,小聲說,有攝像頭呢。肖紅霞往后讓了讓,她得意揚揚地在我面前轉(zhuǎn)了個圈,問我,漂亮吧?我點頭,肖紅霞確實把自己收拾得很漂亮,走到街上,肯定有百分之百的回頭率。這夸贊的話我雖然沒明說,但肖紅霞猜出來了,她快言快語地說,嘿,我告訴你呀,結(jié)了婚后,我在老魏面前從不打扮的,我這身衣服他就沒見我穿過。見我似乎想要問為何在老魏面前不打扮,肖紅霞補了句,老魏從農(nóng)村來的,穿件新衣服不弄點皺褶不沾點泥巴他就渾身不自在。所以呢,為了維護他所謂的自尊心,就不打扮了。不過,那已經(jīng)是過去時了,現(xiàn)在我和他是婚外朋友了,他是他,我是我,我怎么打扮怎么穿著他都干涉不了。
老魏曾告訴我肖紅霞是地道的城里人,大專畢業(yè)后進了公立幼兒園做幼師,后來做上副園長。瘦削黝黑的老魏向來跟帥氣絕緣,雖說捧著國企飯碗,卻是體制內(nèi)的最底層,工作多年也沒升上去。肖紅霞怎么看上老魏的?對于我的疑問老魏曾給我一個答案,老魏說,當(dāng)年他剛參加工作沒分到宿舍,就租住了肖紅霞姑媽家的車庫,肖紅霞跟她姑媽的感情很好,經(jīng)常來看望她姑媽,她見老魏住著小小車庫卻收拾得很清爽,就對他產(chǎn)生了好感,一來二去,兩人順其自然地走到一塊兒。至于分手的原因,老魏卻不肯說了。肖紅霞見我神思恍惚,她又猜出我的心思,她笑吟吟問,張哥,你心里肯定想問我跟老魏怎么走到一起的吧?我點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肖紅霞不高興了,噼里啪啦地說,都說我們女人的心思難猜,其實男人的心思比女人更難猜,女人頂多是把心里想說的話在嘴上反著說,而你們男人不一樣,調(diào)侃的話能當(dāng)真,當(dāng)真的話能調(diào)侃,并且隨時根據(jù)需要自由切換,實在切換不了就沉默,還把這沉默叫作格局,假如女人的心思是霧霾天,不管怎樣還有點能見度,而你們男人的心思就是沙塵暴了,不光扎眼睛,還能抑制人的呼吸。
肖紅霞這番話,讓我對她刮目相看起來。為了不把天聊死,我只得蹚著她的話問,是呀,我一直奇怪,你這只白天鵝是怎么被老魏追到手的?肖紅霞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張哥,老魏一定跟你說過我和我姑媽的事了,他還會說我看上了他愛整潔的好習(xí)慣。你覺得這個理由能成立嗎?我又不是戀愛腦,一個愛整潔的男人就隨隨便便能征服我?再者說,愛整潔的男人多的是,我在身邊隨便一找就能找一堆。說到這兒,肖紅霞停頓了一下。我趕緊續(xù)話,我信。肖紅霞接著說,真正的原因是我提出分手的一個男友對我死纏爛打,我到我姑媽家想清凈幾天,那家伙卻找到我姑媽家尋死覓活,我無計可施時老魏挺身而出,跟那家伙干了一架,那家伙文弱,打不過老魏。老魏武力制服他后又警告他,肖紅霞現(xiàn)在是我的女朋友,你以后不許再纏著他,要不然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這一來,那家伙就真的再沒纏過我,出于感激,我讓我姑媽減免他幾個月的房租,我當(dāng)時心里盤算著要是老魏不接受減免房租,說明他是一個心機很重的人,我沒必要搭理他,還要離他遠遠的,因為我不想欠他的人情。但出乎意料的是老魏不僅接受了,而且要我姑媽再給他多免兩個月。這一來,他反而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此事過后不久,老魏跟我說,你恐怕真要談個男朋友了,要不然就露餡了。我說我在幼兒園工作接觸不到男人哪。老魏說,那我給你介紹介紹。我當(dāng)老魏是敷衍我的,沒當(dāng)真。但老魏當(dāng)了真,他把單位的同事、過去的同學(xué),凡是城里他認識的單身男,幾乎給我介紹了個遍,但一個都沒談成。我記得他把他認識的最后一個單身男介紹給我后,他兩手一攤說,再不成我就沒資源了。我記得那天是一個夏日的雨天,外面雷聲隆隆,大雨滂沱,雨水借著風(fēng)勢直往車庫里打,我想關(guān)上車庫的門,他攔住說,不能關(guān),避嫌。見我害怕打雷,他從塞在床底下的棉被上扯了點棉花卷成棉球,示意我把棉球塞進耳朵。那一刻,我心里下雨了,我往老魏的小床上一坐,誰說你沒資源了,你就是最好的資源。就這樣,我跟老魏好上了。
肖紅霞講述她和老魏的戀愛往事時,我聽得很認真,沒放過任何一句話。她的往事講完后,我笑著問她,肖紅霞,老魏給你四處介紹男朋友時,你是不是心早就落到老魏身上了?肖紅霞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認,我給你八十分。這話一聽,我心里突然一顫,我似乎猜出離婚后的老魏又給肖紅霞介紹男友的真實意圖,這太可怕了,誰說老魏沒心機呢?
肖紅霞見我又沉默了,她岔開話題,好了,不提這話了,我今天來的目的是想問你,老魏去哪了,怎么聯(lián)系不上?我說不可能吧,他應(yīng)該在公司里。肖紅霞詭秘一笑,你說他在公司里,那你幫我去找找。
我真的去找了,老魏的工位上空無一人,多日沒澆水的綠蘿耷拉著腦袋,文竹好多枝條都枯黃了,稍微有點微風(fēng),那些枯黃的細葉就如下雪般往下落,看來多日沒打理了。我又逐一問過大廳里所有的同事,有的說好久沒見過老魏了,有的甚至問老魏是誰。當(dāng)然,不知道老魏是誰的十有八九是公司前兩年新進的同事。他們看著我也是一臉懵懂的樣子,似乎也一時想不起我是誰。不過,這不怪他們,因為我也僅僅知道他們是我的同事,但他們姓什么叫什么具體負責(zé)什么工作,我也不知道,大家向來是上班泡工位,下班各自飛,公司也沒搞過什么團建活動,除了同一部門的同事和一些老同事外,誰是誰已經(jīng)沒有人去關(guān)心了。當(dāng)我問到劉姐時,劉姐想了想說,我見過老魏,對,應(yīng)該是我生日那天,當(dāng)時我抱著一堆快遞進電梯,正好老魏也在電梯里,他主動幫我拿了些快遞,我記得呢。我問劉姐,你生日是哪天?劉姐說,五月九號。我心里一沉,暈,都三個月前的事了。
我一無所獲,正要走出大廳,方姐從外面進來了,我差點兒跟她迎面撞上。方姐問,張銘,急慌慌的干嗎呢?我說,正找老魏呢,對了,你見過老魏沒有?方姐說,老魏?他能往哪兒跑,他不就在公司嗎?我說,方姐,老魏失聯(lián)了,不在公司,這不,他前……老婆找來了。方姐來了興趣,走廊上的那個女人是老魏的前老婆?我情知失言趕忙糾正,不是前老婆,是老婆。方姐盯著我神秘一笑,你自己剛才明明說了前老婆的。我忙否認,我說了嗎?方姐肯定地點了點頭,你說了,我聽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方姐的厲害,我不想自找麻煩跟她戀戰(zhàn)下去,我說,我說過就說過吧,你見過老魏沒有?方姐得勝般地笑了笑,然后才心滿意足地想了想,她一邊想一邊自言自語,老魏,我應(yīng)該見過的呀,啥時見過的?咦,我怎么想不起來了,讓我再想想。看她皺眉沉思的樣子,我立馬看出來了,方姐跟劉姐一樣,即使迎面相遇過老魏,也是若干天前了,我只能找了個借口趕緊溜了。
我無奈地走出大廳告訴肖紅霞,老魏真不在公司里。對這個結(jié)果,肖紅霞顯然有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她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問,還有什么辦法找到老魏?我問,你電話、微信都聯(lián)系不上?肖紅霞沒回答,卻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我有點兒發(fā)窘了,我這不明知故問嘛,要是她能夠電話、微信聯(lián)系上老魏,至于找到公司嘛。為了化解窘境,我掏出手機準(zhǔn)備撥老魏的電話。電話還沒撥,肖紅霞突然問我,張哥,你告訴我老魏的大名叫什么?這個問題真有點兒侮辱我的智商了,她肖紅霞憑什么問我這個問題呢!我當(dāng)即反彈起來,老魏叫魏……魏……真怪,我一時竟然說不出老魏的名字,因為平時我們都叫他老魏,叫慣了,老魏大名叫啥我一時竟想不起來了。不過,我有辦法,到手機上去翻唄。但讓我泄氣的是,我手機通訊錄里保存的名字是老魏,老魏的微信號備注的也是老魏,我又到公司的微信群里翻,不想老魏在微信群里的備注仍然是老魏。
看我手忙腳亂的樣子,肖紅霞突然笑了起來,她邊笑邊說,張哥你別翻了,我就知道你叫不出他的名字。我能跟你打賭,你們公司能叫得出他名字的不會超過兩個人,一個是錄工資表的財務(wù)會計,一個是發(fā)福利的工會會計。還有,別說你們公司了,就是我爸媽,也記不住老魏的名字,一直喊他小魏。
“不可能吧,女婿的名字都記不住?”我為老魏鳴不平。
“結(jié)婚后我們和爸媽分開住,平時聯(lián)系得少,老魏的口又鈍,和我爸媽聊不到一塊兒,我爸媽能記住他姓魏就很不錯了?!毙ぜt霞說。
“老魏失聯(lián)多久了?”我轉(zhuǎn)移了話題。
“半個多月吧?!毙ぜt霞答。
“沒到他家里找找?”我問。
“他哪有家!離婚后四海為家。我去過他租住的房子,房東說他早就搬走了。”
“親戚朋友呢,有沒有問問他們?”
“他從農(nóng)村上來的,城里沒一個親戚,也沒見他交幾個朋友,他一直活在自我的世界里?!?/p>
“會不會回農(nóng)村老家?”
“不會的,他爸媽死得早,農(nóng)村的房子轉(zhuǎn)賣了?!?/p>
“老魏會不會遇上不測?”我著急起來。
肖紅霞倒是一點兒不擔(dān)心,她說:“老魏機警得很,肯定出不了事。這幾年來他一直這樣,時不時會消失一段時間?!?/p>
“這么說,老魏失聯(lián)成為慣性了?”
“我覺得你們同事間都漠不關(guān)心,老魏失聯(lián)了你們就沒發(fā)現(xiàn)?”
我慚愧地搖了搖頭。肖紅霞突然笑了起來,說:“這年頭同事之間互不關(guān)心很普遍了,我們幼兒園也這樣?!?/p>
“老魏會去哪兒?”我換了話題問。
“鬼才知道!”肖紅霞說這話時有點兒咬牙切齒。隨即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對我說,“老魏說過,找到你就能找到他?!?/p>
我兩手一攤,無奈地說:“他那是酒話,我真不知道他在哪兒。”
“老魏說酒話也會作數(shù)的,這一點兒我再清楚不過了。我今天來找你倒不是希望一下子就找到老魏,我是希望你有了老魏的消息后能夠第一時間告訴我?!?/p>
我點點頭:“那是當(dāng)然?!?/p>
“那我們加個微信吧?!毙ぜt霞提議道。
說到加微信,我想起上次酒后和她加微信的事,我仍有點兒耿耿于懷地問:“上次你就掃了我的微信號,怎么不申請加我?”
肖紅霞笑了笑道:“張哥,你別介意呀,我從沒當(dāng)老魏的面加過陌生男人的微信?!?/p>
“那可是老魏主動提出來讓加的呢。”
“嗨,他那點兒小心思我能不懂?”肖紅霞得意地笑了,原來她臉上還有一個好看的酒窩,一笑起來,像水紋樣漾開去,好看,迷人。
七
對于老魏的失聯(lián),大家終于議論紛紛起來。
劉姐猜測老魏是去了某個很遠的地方旅游,譬如西藏或新疆。劉姐很有把握地說,像老魏這樣的人,平時摳得很,外出旅行頂多也是騎個自行車,到哪兒都是光蹭景不消費。方姐不同意劉姐的說法,她猜測老魏就在這座城里,哪兒都沒去。劉姐說,怎么可能,在這城里可以不露面,但電話不接,微信不通,說不過去。方姐說,當(dāng)下有個時髦玩法沒聽說過吧?就是做酒店宅男宅女,這些人就喜歡把自己宅進一家酒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樂享清凈。
劉姐方姐都說得有鼻子有眼,仿佛都親眼看到老魏或旅游或宅在酒店似的。她們誰也說服不了誰。在大伙兒討論得熱火朝天時,我注意到小倪也豎著耳在聽。我走過去問小倪,你覺得老魏會去哪兒?小倪一邊摳著手機一邊淡淡地說,你們怎么不想想,老魏要是遭遇了啥不測呢?小倪的聲音盡管說得很小,但還是被劉姐方姐聽到了,她們先是用驚訝的眼神對視了一眼,劉姐用夸張的表情搶先說,對呀,我們怎么沒往這壞處想,要不要報警?方姐搖頭否定,報啥警,得先向公司領(lǐng)導(dǎo)報告。劉姐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我覺得還是先報警,報給公司領(lǐng)導(dǎo)管屁用啊,他們又不會替你去找人。方姐也不示弱,老魏就是公司的家人,他失聯(lián)了,應(yīng)該先讓家長知道。于是,劉姐方姐又因為先報警還是先報告領(lǐng)導(dǎo)的事再次爭論了起來。
我本想告訴她們,肖紅霞斷定老魏不會出事。但是話到嘴邊我咽了回去,我預(yù)判到這句話說出來后,肖紅霞一定成為劉姐方姐共同攻擊的目標(biāo),她們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攻擊肖紅霞。
她們爭論的聲音越來越大,小倪嫌煩了,他把我拉到辦公室外的走廊里,殷勤地給我遞上一支煙,而后邊給我打火邊用商量的語氣向我討教,張哥,向你討教一個問題。我狠吸了一口煙,悠悠地吐出一個煙圈后說,小倪,盡管討教,知無不言。小倪先是皺眉想了想,而后似終于下定了決心,說,張哥,劉姐給我介紹的女朋友約我見面,你說在哪兒見好呢?我故作吃驚地看著小倪,咦,你不是看中老魏的前妻肖紅霞了嗎?怎么,這么快就喜新厭舊啦?小倪臉色一紅,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道,張哥,你能不能聲音小點兒,讓同事們聽到我臉往哪兒擱?我連忙點頭應(yīng)允,好好,我聲音小點兒,你告訴我,是不是肖紅霞把你回絕了?小倪輕輕咬了下嘴唇道,回絕倒是沒有,因為她根本就沒回應(yīng)我。
在這之前,小倪跟催命鬼似的,一直催著我替他約上肖紅霞一起吃飯。我吃不住小倪的一再催促,在微信里替他約了。肖紅霞看了我在她微信上的留言后,直接跟我打了視頻電話,視頻那端,她正在一家美甲店做美甲。她問,小倪是誰呀?我說,我的同事,你上次到公司來向他打聽過我的。肖紅霞記憶力不錯,想起來了,她在電話里哈哈大笑了起來,你說上次盯我屁股看的小伙子?我跟肖紅霞通視頻電話時,小倪就站在我對面,一聽這話,他臉就紅了起來,他順手從我工位上拿起一張紙一支筆,快速地在紙上寫著:小倪就是老魏曾給你介紹過的男朋友。小倪示意我照著紙念,我真的照著紙念了,肖紅霞笑得更歡了,要不是我趕緊把手機音量調(diào)低了,她的笑聲能覆蓋整個大廳的每一個角落。好不容易笑完了,肖紅霞才接著說話,那個小倪腦子沒進水吧?老魏再混蛋,也不可能拿個未婚小伙兒開玩笑。他多大我多大了,要是我和老魏的第一個孩子保胎保住了,都能管他叫哥了。肖紅霞的話小倪聽得清清楚楚,但他沒有知難而退的意思,我只得恭維起肖紅霞,你把自己說老啦,在我們眼里,你跟個剛出校門的大學(xué)生一樣。肖紅霞假嗔,油嘴滑舌!你幫我鄭重地轉(zhuǎn)告小倪,這事兒我絕不能接受!聽了這話,小倪黑著臉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我怕事態(tài)鬧大,趕緊找了個借口掛了電話。掛下電話后,我去安慰小倪,老魏與肖紅霞盡管已經(jīng)離了婚,可他們還是一棵樹上的兩個鳥窩,很難再挪窩的。小倪對我打的這比喻表現(xiàn)出不理解的樣子,他說,鳥兒都各自飛了,有必要還死摳著在一棵樹上搭窩?我想說這比喻不是我打的,是老魏自己說的,但想想話題扯得太遠了,就沒說。我轉(zhuǎn)而勸導(dǎo)小倪,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盯著離異女人跑。對了,你即將調(diào)回集團公司,那里的姑娘多的是,你想怎么談就怎么談。
“我想帶著肖紅霞挪個窩。”小倪倔強地說。
我看著不可理喻的小倪,充滿同情又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說了句:“你小子有種?!?/p>
“張哥,你真沒看出來?肖紅霞跟老魏是沒感情的?!毙∧哒f。
“你從哪兒看出來了?”我吃驚地問。
“老魏失聯(lián)好久了,如果肖紅霞對老魏有真感情,她能有心思去做美甲?”小倪說。
“咦,小倪,你不站我對面嗎?你怎么看到她視頻的?”
“嘿嘿,張哥,我眼睛的余光很厲害的。比如我現(xiàn)在眼睛沒朝你的褲兜看,但眼睛的余光已告訴我你左褲兜里裝著一包煙。”小倪得意地說。
我一摸,還真是??磥砦倚】催@小子了。
“你把肖紅霞手機號碼給我,我跟她聯(lián)系?!毙∧呦蛭矣懸ぜt霞的號碼,我問他為何不要肖紅霞的微信。他說,肖紅霞上回把他的微信給拉黑了,他絕不會再申請加肖紅霞,他要征服肖紅霞,讓肖紅霞主動加他。我把肖紅霞的電話找給了他,心里涌上濃濃醋意,這小子說不定真能心想事成呢。
誰會想到,這事兒才過去了幾天,小倪變卦了。當(dāng)然,這種變卦我是持歡迎態(tài)度的。也有可能,小倪打了肖紅霞的電話,肖紅霞把他回得死死的,一點兒念想也沒給他留。
沒想到,小倪這次要見的姑娘,竟是劉姐介紹的那位。
“劉姐介紹的女朋友,你不是回絕了嗎?”我問。
“嗨,我哪里回絕了!劉姐又跟我說了幾回,現(xiàn)在不見那姑娘一面似乎說不過去了?!毙∧邠蠐项^,一臉苦悶的樣子。
“那你就見哪,又不是沒見過,合適了就談,不合適就不談唄。”
小倪目光定定地看著我,還是搬出他的那套理論,什么關(guān)系都沒確定,請吃飯喝茶看電影啥的都不合適。聽他說了一大圈,我好奇地問他,你大學(xué)期間怎么跟同學(xué)談的戀愛?小倪沒隱瞞,他說,大學(xué)里大家都在談戀愛,到了周末,談戀愛的都成雙成對飛出去了。我就到圖書館看書,正好遇到那個女同學(xué)也在看書。我問她,怎么不出去玩?她說,沒人陪她玩。我說,那我們出去走走吧。她說好。于是,我們就走到了田徑場,那天晚上,我們在田徑場上轉(zhuǎn)了三圈,就是三圈,我清楚地記得,第一圈下來,我們知道了對方的情況,第二圈下來,我們談到了共同的文學(xué)愛好,第三圈下來,我們就……接吻了。
“你小子行啊,當(dāng)晚相識當(dāng)晚定情,寫小說吧?”我說。
小倪認真地說:“不是寫小說,事實就是這樣?!?/p>
我沉吟一下,說:“難怪你小子這么死板,不確定關(guān)系不往下談。那簡單,你們找個公園去散散步,我們以前談戀愛,都是邊逛馬路邊談戀愛的,不花錢。”
“這倒不是花不花錢的問題。”小倪為難地說,“我就怕請那姑娘出來逛馬路,她一定把我當(dāng)成神經(jīng)病。再說劉姐這一關(guān)也過不去呀?!?/p>
想想也是,大學(xué)里談戀愛的方式與在社會上談戀愛的方式肯定是不一樣的。我認真思考起來,小倪給的那支香煙被我抽完了,我把煙屁股在手中搓捏了好一會兒,終于想了個點子。我說:“這樣吧,你把那姑娘約到我家見個面,順便在我家吃頓飯,這樣既不失體面,又不違反你定的原則?!?/p>
聽了這話,小倪笑了,笑得壞壞的:“張哥,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p>
他迫不及待的樣子,倒讓我感覺中計上當(dāng)了。我心有不快地拉下臉道:“小倪,但你可欠我一頓飯的人情啊。”小倪無所謂地說:“欠你一頓飯沒關(guān)系,以后有機會還給你就是了。”
既然答應(yīng)了小倪,我只能有諾必踐了。本來,我以為我妻子會表示反對,因為這么多年來,我往家中帶的親戚、同學(xué)和朋友,雖然我妻子很有禮貌地留他們在家里吃了飯,但事后我卻被她數(shù)落一通,說在家里吃飯,買菜做菜的是她,收拾殘局的還是她,我把她當(dāng)成了家傭一點不尊重她。被她數(shù)落多了,以后我再也不敢往家?guī)肆?。但這次聽說我的同事小倪要來,我妻子卻一反常態(tài)地表示歡迎,她熱忱的態(tài)度讓我一時有點兒迷惘。我妻子說,你呀,看似讀了很多書,實際上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在這世上,誰與你朝夕相處?除了我,那就是你的同事了,這些年你一個同事都沒往家?guī)н^,這說明你對朝夕相處的人不重視、不珍惜。
妻子這么一說,我倒是放心了。在準(zhǔn)備晚宴時,我想進廚房幫忙,妻子卻把我趕了出來:“這是我的領(lǐng)地,你別來搗亂。你有時間就去收拾收拾客廳,做好迎接同事的準(zhǔn)備?!?/p>
萬萬沒想到的是,說好了的事,小倪卻沒來,只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張哥,那姑娘不肯來,既然這樣那就算了。
聽到這話,我立馬從沙發(fā)上跳將起來,沖話筒吼道:“小倪,你個渾蛋!”
電話那邊傳來“嘟嘟”的聲音,小倪早掛了電話。
八
臨到傍晚下班時,劉姐叫住了我,說請我到外面吃飯。
我跟劉姐除了工作上有點兒接觸外,其余的時間,我們之間像有個電阻器,從沒通過電。劉姐上年度本應(yīng)到齡退休了,在企業(yè)工作的女職工通常五十周歲就退休。但劉姐不想退休,她不知從哪兒翻出了一個可以申請延遲退休的政策,又找領(lǐng)導(dǎo)一番軟泡硬磨,終于獲得可延遲至五十五周歲退休的照顧。
方姐對劉姐的延遲退休是頗有微詞的,甚至是不屑。方姐其實比劉姐小不了多少,大概也就相差兩三歲的樣子。劉姐在忙上忙下跑延遲退休手續(xù)時,方姐背地里不知冷嘲熱諷了多少回。但讓我們大跌眼鏡的是,劉姐延遲退休的手續(xù)一辦下來,方姐就以劉姐為參照也要求公司辦理延遲退休,并且順理成章地辦下來了。劉姐認為方姐是撿了個現(xiàn)成的桃子,找公司領(lǐng)導(dǎo)去理論,領(lǐng)導(dǎo)說,延遲退休政策不能只針對你一個人,要考慮到政策的全局性、普惠性。要不說還是領(lǐng)導(dǎo)有水平,幾句話就說得劉姐沒口開了,但她對此事耿耿于懷是肯定的,她對方姐的看法自然而然地上升到人品的層次,不知道明里暗里給了方姐多少個差評。對她倆上綱上線的斗法,較為年輕的同事表現(xiàn)出漠不關(guān)心也就罷了,年長的同事還拿劉姐說事兒,說劉姐想不開,要是公司出臺可提前退休的政策,他們現(xiàn)在就打起背包閃人,揮一揮衣袖絕不帶走公司的一片云彩,這讓劉姐氣得夠嗆。
步行去往飯店的路上,劉姐主動聊起她延遲退休的事,她說,我留下來上班,就是要讓別人明白,我劉某人不是好欺負的。見我一臉愕然,劉姐粲然笑道,以后你會明白的。進了飯店,屁股剛落座,劉姐就大著嗓門喊,服務(wù)員,服務(wù)員。一個身材高挑的女服務(wù)員拿著菜單走了進來,阿姨,要點菜不?桌面上有二維碼,拿您的手機掃一掃微信小程序就可直接點菜。喊誰阿姨呢!劉姐臉色一寒。女服務(wù)員反應(yīng)很快,忙賠笑道,對不起,姐。女服務(wù)員的聲音又糯又甜,讓劉姐的臉色恢復(fù)了常態(tài)。
聽到這聲音,我突然一震,太耳熟了。我從手機上移開目光抬眼一看,嚇了一跳,這服務(wù)員不正是肖紅霞嗎!我正要開口打招呼,肖紅霞卻沖我搖搖頭,用眼神示意我要裝作不認識她。我盡管心里跳出了一百個莫名其妙,但我還是把這些莫名其妙全部給壓抑住。
劉姐這時從包里掏出手機放在桌面上,肖紅霞以為她要用手機點單,就好心地提示,姐,您先打開手機微信,就掃這個二維碼,然后跳轉(zhuǎn)到點菜的小程序就可直接下單了。我估計肖紅霞不指點還好,一指點劉姐準(zhǔn)得又炸。果然,劉姐炸了,她很不高興地說,手機我不會用嗎?還要你來教?肖紅霞卻一點沒生氣,她耐心地說,姐,那您點唄,我來記。劉姐卻把已捧到手里的菜單往桌上一扔,斥責(zé)起來,你有點兒眼力見不?客人來了先倒茶,這點規(guī)矩都不懂?肖紅霞聞言后沒吱聲,轉(zhuǎn)身去倒了兩杯熱水端到我們面前。劉姐不悅地說,我說的是茶,不是熱水。肖紅霞還是沒吱聲,轉(zhuǎn)身又去拿了茶葉罐過來,正準(zhǔn)備從里面往外抓茶葉。劉姐喝住,用手抓茶葉,臟不臟?肖紅霞趕緊從桌上拿起一個湯匙從茶葉罐里舀出茶葉放進杯子,劉姐說,泡茶應(yīng)該先放茶葉再倒水。肖紅霞耐著性子問,姐,茶葉先放后放有區(qū)別嗎?劉姐說,當(dāng)然有區(qū)別了,后放的茶葉不容易下沉,一喝就是一口茶葉末兒。肖紅霞說,哦,原來這樣啊,那我給您重倒。
說實話,跟劉姐吃的這頓飯,吃得我很難受。剛開始的倒茶只是劉姐吆喝肖紅霞的一個序曲,后面的點菜上菜劉姐不斷挑刺。但讓我奇怪的是,肖紅霞的情緒始終波瀾不驚,臉上一直賠著笑。吃飯的中途我借故去衛(wèi)生間,走到外面,正碰上倚著墻的肖紅霞。我還沒有說話,肖紅霞就笑著搶先說:“我就知道你來找我,在這兒等你呢?!?/p>
“這是啥情況?”我好奇地問。
“嗨,能有啥情況啊。幼兒園放暑假了,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就到我表姐開的店幫幫忙?!毙ぜt霞說。
“這店是你表姐開的?”我問。
“是呀,你還想問什么?”肖紅霞俏皮地看著我。
問什么呢?我心里當(dāng)然有很多問題要問肖紅霞,卻不知道從哪兒開始張嘴。我只得說:“劉姐,我同事,已退休了,目前返聘。她可能正處于更年期,脾氣有點兒壞,你別跟她計較?!?/p>
“做服務(wù)員就該有服務(wù)員的樣子,做老師就該有老師的樣子。這是不同的角色定位,我此刻的身份是服務(wù)員,才不會計較呢?!毙ぜt霞說到這兒,突然話鋒一轉(zhuǎn),“你們公司還用得著返聘?你倆湊一塊兒吃飯,用得著繞圈子找借口?”肖紅霞雖然還笑著,但笑容里有點兒不屑。
“別誤會呀,我跟她真是同事,她大我十多歲呢。”我趕緊辯解。
肖紅霞突然大笑起來,笑得腰都彎了:“張哥,你用得著跟我解釋嗎?”
肖紅霞的話把我打蒙了。見我不知怎么回話,肖紅霞一推我:“趕緊進去吃飯吧,別讓你同事等久了。對了,明天中午有空的話,我請你吃飯,我有事找你呢?!?/p>
還沒容我答話,我就被肖紅霞推進了包間?;氐阶狼?,我正想著心思,不想劉姐突然問:“張銘,你在為這女服務(wù)員鳴不平吧?”我假裝吃驚:“咦,你真神了,你怎么會看出我的心思?”劉姐笑道:“我告訴你呀,以前我在公司就是這女服務(wù)員,唯唯諾諾,誠惶誠恐?,F(xiàn)在我換了個角色,成了挑剔的顧客,這才是真正的我。”劉姐的話引起了我的沉思,見我默不作聲,劉姐拿起一根筷子敲了敲面前的湯碗,“過了五十歲的女人,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世面沒見過,個個都是千年的狐貍,所有的約束都被解開,所有的偽裝都應(yīng)該被撕下,誰敢惹?”劉姐的話讓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好在劉姐沒等我回答,她接著說,“五六十歲的男人女人是互換性別的,男人變娘,女人變狼。”
劉姐的話題起得有點兒高,我還是接不上話,只得問:“劉姐,你請我吃飯,有啥事兒不?”
劉姐想了想說:“我想讓你帶句話給小倪,老魏的前妻肖紅霞千萬碰不得,她是奔五的女人了,要是碰上她肯定會倒霉會后悔?!蔽艺艘幌?,吃驚地問劉姐:“你怎么知道小倪在追肖紅霞?”劉姐神秘一笑,說道:“張銘,公司里啥事能逃過我的眼睛?”
“那你自己怎么不勸小倪?”我反問。
“你勸跟我勸不一樣,我勸他,他以為我是向他推銷我侄女呢?!?/p>
“那我試試看吧,這小子脾氣有點兒犟,未必聽得進?!蔽姨统鲆恢?,正準(zhǔn)備點上,突然想到劉姐在公司里呵斥別人抽煙的事,趕緊把打火機放下,不想劉姐卻把打火機撿起來,打著火要給我點煙,我忙說:“劉姐,不抽了。”
“嗨,抽吧抽吧,沒關(guān)系,我不介意的。”
煙點起來了,忽明忽暗的煙頭把我的思緒拉得很遠,很遠,仿佛拉到了天的盡頭。
跟劉姐吃飯的第二天,肖紅霞真約我吃飯了。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肖紅霞素面朝天,隨隨便便套了件素色的長裙,簡簡單單地扎了個馬尾巴,顯得清爽、干練。她等在我們公司樓下,跟我見上面后,正碰上飯點。我提議:“去哪兒吃飯?要不就到你表姐的飯店?”
肖紅霞說:“不了,我改主意了,今天應(yīng)該你請我?!?/p>
“好哇,我請。去哪兒,你定?”我爽快地說。
“就到你們公司食堂吃點兒吧?!毙ぜt霞說。
“老魏沒帶你到過我們食堂?”我問。
肖紅霞搖搖頭,盯著我問:“不方便?”
我猶豫了一下,沉吟道:“也不是……不方便,我們的食堂是大鍋飯,菜品差,怕你吃不慣?!?/p>
肖紅霞突然“咯咯”笑了起來,邊笑邊說:“你呀,跟老魏一樣實心眼兒,不想帶就不用帶唄,偏要說食堂的菜品差,小心被你們食堂的廚師聽到,給菜里做點兒手腳,把你們的嘴給永遠堵上。”她笑著笑著就剎不住了,只得用手捂起了嘴巴。我看她的手指很素,我好奇地問肖紅霞:“你做的美甲呢?”
肖紅霞手背朝上將兩手伸到我面前,笑問:“怎么,不漂亮?”
肖紅霞的手修長、纖細,奶油樣白潤,我由衷地嘆道:“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手了?!?/p>
肖紅霞歪著頭,瞇著眼,依舊笑著問:“那你老婆的手不漂亮?”
她問得我一時無語了。誰讓我把“最”字說到前面去了呢,要是我說我老婆的手沒她漂亮,那肖紅霞會不會認為我見異思遷?要是我說她倆的手一樣漂亮,那我怎么解釋這“最”字?肖紅霞見我處于糾結(jié)中的表情,她又“咯咯”地笑了起來:“張哥,你的當(dāng)真與調(diào)侃沒辦法切換了吧?看來你還嫩噢,絕不是情場老手。不跟你開玩笑了,我那美甲做是做好了,但我覺得不好看,當(dāng)場又去掉了。現(xiàn)在我們別在街頭傻站了,找個地方吃飯?!闭f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道,“干脆讓你那個叫小倪的同事請吧,他不是說要請我吃飯嗎?”
“真要約小倪?那我來約?!蔽覐亩道锾统鲭娫?。其實,我嘴上說約小倪,心里卻一百個、一萬個不樂意。
見我掏出手機卻磨磨蹭蹭不打電話,肖紅霞嘴角帶著些許邪氣的壞笑,她故意催促我:“打呀,怎么不打呀?”我只得說:“算了,你今天專程來找我的,請小倪來參加不合適?!?/p>
“張哥,你看看你,口是心非,算了,這頓飯你請,下頓還是你來請,算是對你的懲罰。”
肖紅霞給我一個臺階下,我當(dāng)然得趕緊下,忙說:“甘愿受罰!”
那天中午,我又在肖紅霞的鼓動下喝了酒。熱菜還沒上,肖紅霞就端起酒杯連敬我三杯。喝完后,肖紅霞眼巴巴看著我問,我敬了你三杯,你不敬我?我說菜還沒上呢。肖紅霞說,咱們是喝酒,與菜有啥關(guān)系?這一問,把我給問住了,我只得硬著頭皮回敬了肖紅霞三杯酒。等菜陸續(xù)上齊后,一瓶白酒已被我們喝掉了大半,可光顧著喝酒,肖紅霞找我何事卻閉口不提。我實在忍不住了,只得主動出擊問她:“你找我還是打聽老魏的事兒?”
肖紅霞說:“不是,他去哪兒我大致知道了,不用擔(dān)心他?!?/p>
我急忙問:“老魏去哪兒了?”
肖紅霞搖頭道:“老魏昨天給我打了電話,但始終不肯說在哪兒?!?/p>
“這個老魏,真讓人操心?!蔽已b作心中石頭落了地的樣子答話。
肖紅霞端起酒杯道,莫管他,喝酒。干了一杯后,肖紅霞眼眶突然紅了,她說,再喝一杯吧。我說,不能喝了,你眼睛都喝紅了。她說,這不是喝酒喝的,是我想流眼淚了。我慌了,忙問,有啥不開心的事,我上刀山下火海都會替你分擔(dān)。肖紅霞睜著發(fā)紅的眼睛定定地看了我許久,然后搖著頭說,你分擔(dān)不了的。我急了,你倒是說呀,到底是啥事兒?
肖紅霞沒說話,她掏出手機打開了手機相冊,很快劃拉出一張照片,我一看,這不正是老魏的那張電腦屏保圖嘛。肖紅霞猜測道:“你一定看過這張照片,對不對?”我點點頭:“我見過,這照片就是老魏的電腦屏保,他說這就是他的老家?!?/p>
“老魏老家的房子被我賣了。”肖紅霞放下手機,語氣平靜地說。
“賣就賣了,這農(nóng)村老房子,留著有啥用。”我不知深淺地說道。
“可老魏放不下,就因為我把老房子給賣了,他跟我發(fā)火了,我們倆吵了一架后,就辦了離婚手續(xù)?!毙ぜt霞幽幽地說。
“當(dāng)時賣了多少錢?”我問。
“五千塊。”肖紅霞答。
“才五千,既然老魏在意,加點錢買回來就是了?!蔽也恢顪\地建議道。
“買不回來了!”肖紅霞說完竟失控地趴在桌上抽泣起來,肩頭一聳一聳的。
我忙問肖紅霞:“為啥買不回來?”
“買家一買到房子,隔幾天就拆了,重新蓋了個樓房。老魏說我把他的根拔掉了?!毙ぜt霞抬起頭,抽了張紙巾抹了把眼淚,她不再抽泣了,但眼睛仍是紅紅的,紅得有點兒嚇人。我趕緊再給她遞了張紙巾,肖紅霞低聲說了聲謝謝,她用紙巾很緩慢地擦著眼睛,一邊擦一邊說:“自從老魏的老房子被我賣掉后,老魏每年都要出走一段時間,說要到農(nóng)村找跟他老家相似的房子,如果找不到,他誓死也不罷休?!?/p>
“老魏既然這么重視他的老房子,你當(dāng)初為啥賣?”問出這句話我立即后悔了,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老魏在老家有個相好的女人……”肖紅霞恨恨地說,此刻,她的眼睛依然通紅通紅的,但噴射的不是眼淚,而是火焰。
九
老魏悄無聲息地回來時,劉姐生病了。
我們都沒想到劉姐病得很重,那天她在公司里突然昏倒,我們趕緊撥打120把她送到醫(yī)院,進了醫(yī)院我們才知道,劉姐得的是肝癌,而且已到了晚期。
聯(lián)系劉姐的家人時,我們也才知道,劉姐的老公早幾年就患病去世了,她唯一的兒子在國外打工,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公司領(lǐng)導(dǎo)果斷做出分工,讓我和小倪輪流照顧劉姐。方姐也找公司領(lǐng)導(dǎo),說她也要幫助照顧劉姐,公司領(lǐng)導(dǎo)氣笑了,你去?想更快要她的命?沒想到的是,劉姐卻主動提出讓方姐來照顧她。這就讓我們看不懂了,在公司里斗來斗去的兩個女人,難不成要把戰(zhàn)場搬到病床上?
事實上,我們的擔(dān)憂是多余的。這兩個女人在醫(yī)院似乎忘記了以前的恩恩怨怨,方姐除了看床外,還忙上忙下地替劉姐拿藥,忙前忙后地扶劉姐上廁所,時不時還在家里燉些鯽魚湯、甲魚湯帶到醫(yī)院喂劉姐吃。
在照顧劉姐時,我跟小倪說好是一天一輪的,但輪了一周后,小倪突然跟我說,張哥,你事多,你不用來了,這里我負責(zé)。這倒應(yīng)了我的急,那幾天,我妻子聽說劉姐生病后,她沉默了許久,突然提出要我跟她出去旅游。我說,劉姐還要照顧呢?她說,你們公司那么多閑人,隨便就可安排人接替你呀。我覺得不妥,沒答應(yīng)。妻子突然眼眶紅紅地說,我們多年沒出去旅游過了,再不去人就老了就沒了,我心一軟答應(yīng)了妻子。然而就在我們精心準(zhǔn)備好后,妻子又突然改變了主意道,我估計劉姐快不行了,旅游的事再等等,你最好能守著送她最后一程。我們突然改變主意的事我沒告訴小倪,當(dāng)天下午,我趕到醫(yī)院,輕輕推開病房的門,想給小倪一個驚喜。不想,眼前的一幕卻給了我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小倪俯身病床前,小心翼翼地給劉姐喂著魚湯,他的身后有個身材高挑的女孩端著碗,小倪喂湯時,她就用嘴輕輕吹著裝魚湯的碗進行物理降溫,小倪一回頭,她又恰到好處將碗遞上讓小倪很順當(dāng)?shù)鼐湍芤ǖ紧~湯,這心有靈犀的樣子,排練一百次都沒這么默契。
盡管我進門的動作很輕,那姑娘還是先察覺了,看到是我,她像碰上老熟人似的很自然地跟我打起招呼:“張哥,你來啦?!毙∧呗劼曓D(zhuǎn)過頭,驚訝地問:“張哥,你怎么來啦?”
“我吃不下了,歇會兒吧?!贝藭r的劉姐聲音雖然微弱,但吐字很清晰。
小倪把湯匙放回碗里,那姑娘正準(zhǔn)備端碗出去,劉姐依舊微弱地說:“小倪,你也出去下,我跟張銘有話說?!蹦枪媚锼圃陂T口就等著小倪,兩人一前一后出了門。
我在劉姐的病床前坐下,幾天不見,劉姐已瘦得不成人樣了,原先的滿頭黑發(fā)也猝然間全白了。但我得努力擠出笑容,裝作開心的樣子說,劉姐,你氣色好多了。劉姐苦笑道,我知道時日不多了,就等著我兒子回來見最后一面。我忙安慰道,劉姐,別想多了,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會治好的。劉姐閉上了眼睛,搖了搖頭,治不好了,這病一年前就查出來了,我有嚴重的糖尿病,做不了手術(shù)。以前一直是保守治療,我以為還能拖個三年五載,于是我就想辦法延遲退休,想到那時真退了后,腳一蹬眼一閉,把這一生走完就無遺憾了,哪想到這病發(fā)展得這么快。我繼續(xù)硬著頭皮安慰她,不會那么快的,對了,你還說要在公司證明自己不是好欺負的呢。劉姐睜開了眼睛,原先失神的眼睛竟然有了光彩,但這光彩也就一瞬間的工夫,就像剛亮起的燈突然又停電了一樣暗了下去,她嘆了口氣道,其實,我想錯了,我本以為我生命快要結(jié)束了,在公司也無欲無求了,可以隨心所欲、大聲大氣地對付所有看不順眼的人和事了,事實上,我已習(xí)慣了做那個飯店的服務(wù)員,永遠做不了顧客。說到這兒,劉姐眼睛一眨,她的眼眶里涌出了眼淚。
我見話題起得太過沉重,趕緊換話題:“剛才那姑娘挺漂亮的,你侄女?”
劉姐果然臉上松弛了不少,欣慰地說:“是呀,這得感謝你,你勸住了小倪,但愿他們能順利地處下去,直到結(jié)婚生孩子?!眲⒔氵@一說,讓我頓時心生愧疚,劉姐上次托我勸小倪,其實我哪里勸過小倪呀。我還為我妻子準(zhǔn)備了一桌飯菜小倪卻爽約的事生著氣呢,別說我生氣,我妻子也很生氣,她嘀嘀咕咕了好幾天,我一聲不敢吭。
“你說他們能處下去嗎?”劉姐盯著我問。
我趕緊回:“肯定能,放心吧。”
“我侄女挺不錯的,她不是找不到好小伙,是我看中了小倪,小倪這孩子雖然脾氣有點兒古怪,但憑我的經(jīng)驗,這孩子很可靠,只要有姑娘走進他的心,他就不會變心?!眲⒔阏f。
我不得不承認,劉姐看人厲害。我們正說著話,劉姐的侄女推門進來了,她輕聲輕氣地對我說:“張哥,我姑媽要換藥了?!蔽颐攵?,急忙起身道:“劉姐,你先休息,我就在外面守著?!?/p>
出了門,小倪正倚靠在一面墻上出神。我把小倪拉到僻靜處,迫不及待地問他,你倆怎么處上的?小倪不急不慌地說,她到這兒照顧她姑媽,我在這兒照顧我劉姐,兩條平行線交會起來了唄。我拿小倪調(diào)侃道,你喊劉姐她喊姑媽,輩分亂了。小倪用他一貫的標(biāo)志動作撓了撓頭道,對呀,我怎么沒想到這一層。我也叫她姑媽?不對,叫她阿姨?也不對。張哥,我究竟改口叫劉姐啥?小倪認真的樣子把我給逗樂了,我繼續(xù)調(diào)侃他,就叫她劉姐姑媽。劉姐姑媽,小倪默念了一遍后才回過神兒,他抬起腿輕踹我一腳,去你的。
劉姐到底沒撐多久,等到她兒子回來的那個下午,她終于閉上眼睛去了。方姐第一時間在她的微信朋友圈發(fā)了信息,說她相處最好的同事去世了,愿她在天堂安息??吹竭@條朋友圈,我以為公司的同事會議論紛紛,沒想到大家都保持沉默,誰都沒提。不知為何,那天,方姐發(fā)了朋友圈后,就退出了公司微信群,把我們所有同事的微信都刪掉了。我打她電話,她老伴兒接的,他說方姐身體不適需要靜養(yǎng),希望大家不要打擾她。
到殯儀館送別劉姐那天,公司派了輛商務(wù)車,委托我和小倪送了花圈。送別的人沒來幾個,這也是遵從了劉姐自己要求喪事從簡的遺愿。不過那天老魏也跟車來了,他還帶來了肖紅霞。車上人多,我們沒有說話。等到送別儀式后,我問老魏:“你啥時回來的?”老魏說:“劉姐病倒的那天我就回來了?!?/p>
“去看過劉姐了?”我問。
“看過了。”老魏答。
“想通了,準(zhǔn)備復(fù)合?”我指了指剛坐到車上等著我們的肖紅霞。
“這事還得再想想?!崩衔赫f,眼睛卻朝肖紅霞的方向瞟了又瞟。
“想什么呀,我覺得她比你惦記的農(nóng)村女人強多了?!?/p>
“別聽她瞎說,什么農(nóng)村有女人,全是肖紅霞自己臆想的?!崩衔郝曇舸罅似饋怼?/p>
“那你常常失聯(lián)往外跑干嗎,就為你那老房子?”我沒打算放過老魏,繼續(xù)追問。
“既是,也不全是?!崩衔赫f,“我想找回我原先的邊角位?!?/p>
邊角位,這是老魏告訴過我的圍棋術(shù)語。我還準(zhǔn)備往下談,小倪和劉姐的侄女一齊招呼著我們,快來上車嘍,就等你倆呢。
上了車,一車人都沉默不語,各自想著心思。我把目光投向了車窗外,農(nóng)田,雜樹,野花,在窗外一一掠過,透出勃勃生機……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