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潤
天剛麻亮,老竹就輕手輕腳穿衣服。睡在那邊床上的老婆荷香突然搖了一下小搖鈴——丁零零……鈴聲很響。荷香兩年前因腦梗落下偏癱,生活基本不能自理。這小搖鈴是老竹專為老婆備的,老婆平時想翻身、喝水、拉屎拉尿什么的,就搖一下。雖然只是個小孩子的玩具,卻十分管用,老婆只要搖一下,老竹就聽到了,立馬過去照應(yīng)。
“要尿了,還是想翻身?”聽到鈴響,老竹趕忙問。
老婆卻說不尿,也不要翻身,只是嘀咕著:“我就知道你睡不著,那個女人要來,看把你急得心里像貓抓一樣,這么早起床干嗎,趕著迎新娘呀?”
話有點兒刺耳,老竹卻也不惱,倒是莫名地有點心虛,含糊地答道:“看你胡思亂想的,我只是一泡尿憋得慌?!崩现衿鹕砻鲆箟匾?,卻半天尿不出。他其實沒尿,這么早起來,倒真的是為那個叫朱愛萍的家庭保姆要來,心里有點兒說不出的急躁。
還是在年初老竹提出請保姆時,荷香似乎就很不樂意,怪老竹嫌棄她,不愿服侍她,還說了更難聽的,說老竹想找保姆,無非是幾根花花腸子作怪,仗著兒子給他的錢,想占人家女人的便宜。荷香偏癱后,性子好像變了許多,常常不講道理,還疑神疑鬼。
荷香是個要強的人,現(xiàn)在什么事都要依靠別人,心煩,也怪不得她。但老竹也很委屈呀,他什么時候嫌棄過呢,他都服侍她兩年多了,給她喂吃喂喝,接屎接尿,抱上抱下,只是,他也快滿七十二歲了,心臟又不好,真的是服侍不動了。
為順荷香的氣,老竹后來把請保姆的事擱置下來。上個月,眼看天漸漸轉(zhuǎn)熱,老竹覺得這事不能再拖下去,于是跟遠在浙江的兒子小龍打電話,讓兒子盡快給家里請保姆。老竹平時總讓著荷香,卻在兒子跟前顯示出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老竹知道兒子有錢,平時要錢,他都毫不客氣地找兒子要。現(xiàn)在,他跟兒子說話理直氣壯,他說:“天要熱了,你娘天天都要洗澡了,你娘一身肥肉,她自己又出不了力,你老子實在搬弄不動。”
老竹跟兒子打電話自然背著老婆,不然讓荷香聽到了,又要怪他嫌棄她胖了。不過,老竹沒說假話,荷香本來就有點兒胖,沒想到偏癱在床上后,兩年下來,竟越發(fā)胖了,當然,那是虛胖,因為平時只是吃喝,缺少運動,身上脂肪堆積得厲害。
兒子倒是很理解老竹。小龍遠在浙江,媳婦孩子一小家子人戶口都落過去了,除了給家里寄錢,父母的日常生活他完全照顧不上,把父母接過去也不太現(xiàn)實,也只有請家庭保姆一個法子了。接過父親的電話,小龍不敢怠慢,前不久就專門回來了一次。
一回家,小龍就到娘床前說話,表孝心。老竹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看兒子跟他娘那親乎勁兒,就避到一邊,心底卻有點兒不踏實。等兒子出來,老竹偷偷問兒子:“你娘是不是對請保姆的事還不樂意?”小龍說:“娘沒不樂意,娘說您年齡大了,又有心臟病,服侍不動了,是該請人了?!崩现裥牡滓粔K石頭落了地,又很欣慰,看來荷香也只是嘴上說得難聽,心底還是體諒他的??墒切↓埬樕系谋砬橛肿兊糜悬c兒復雜,說:“只不過,娘擔心到時請的保姆人好不好?!崩现裾f:“那倒是,你明天一定得多個心眼,請個好的。”
第二天,小龍去了縣城家政中介,了解到像他家這樣,服侍一個偏癱的老人,洗衣,燒飯,干些日常的事務(wù),保姆大體一個月工資三千五百塊,在農(nóng)村,順帶興菜園,另外加三百。小龍跟中介的劉老板說,他不在乎錢,只要人好,只要干得好,他愿意給保姆興菜園加五百,工資總共四千塊。小龍隨后把父親的電話和家里的地址都給了劉老板,說他在浙江那邊公司忙,明天就得回去,請劉老板找好人后,直接和他父親聯(lián)系就行。
前兩天,劉老板給老竹打來電話,說幫老竹找好了保姆,她叫朱愛萍,是個實實在在的莊戶人,吃得苦,能做事,會持家,包你滿意,只是……劉老板頓了一下,很認真,又像是開玩笑地說,這朱愛萍前年死了老公,脾氣變壞了些,你可得對她客氣點,不要老不正經(jīng)想在她身上打什么歪主意,要是把她惹毛了,說不定她干不了幾天就走人,到時可別怪我事先沒打招呼。老竹頓時不悅,想跟這劉老板也不熟,怎么第一次通話就這么跟他說話,于是也很不客氣地說:“你個臭嘴!誰老不正經(jīng)了,你別瞎說,我可是良家男人?!?/p>
按約定,朱愛萍今天上午要到。
老竹燒好早飯,像往常一樣,先喂給荷香吃。老竹邊喂邊小心翼翼地說:“等會人家來,你可得客氣點,人家總歸是客人,你不要讓人家一來就不想留?!?/p>
老竹燒菜手藝不行,荷香吃得有點兒咬牙切齒,好像顧不上跟老竹說話。
朱愛萍是騎一輛綠色電動小三輪車來的。這種車當?shù)厝朔Q之為小跑車,車頭有駕駛棚擋著風,后面帶個小拖斗,能坐人,也能裝些貨物什么的,方便實用,騎起來也安全穩(wěn)當,不像摩托車那樣難以駕馭,很受鄉(xiāng)下一些上了點年紀的人的喜愛,尤其是中年女人。朱愛萍騎車哐當當從前面大路大搖大擺地駛過來時,老竹正在院子里的水池邊洗衣服。老竹家院門口就是大路,他瞇著眼望了一下駛過來的小跑車,以為是附近人路過,沒太在意,沒想到車子在他家院門口一扭車頭,徑直開進了院內(nèi),穩(wěn)穩(wěn)地停下了。
女人一揚腿,從車上下來,大大方方說:“您是老竹大哥吧?我是朱愛萍?!?/p>
老竹一早就等著朱愛萍,沒想到現(xiàn)在人到了,竟又有點兒慌亂,讓水龍頭的水濺了自己一臉。他忙上前說:“哦,我是老竹,你好!劉老板也沒派人送你?”
朱愛萍說:“不用,都是大路,好走,只是剛才你們這集市口有個岔路,多虧那個小超市的熱心大妹子指引,說你家就在這大路旁,我就過來了。”
朱愛萍邊說話邊走到車斗旁,拎出一個包裹。老竹趕忙迎上去,伸手想替朱愛萍拎。朱愛萍卻說:“不重,我拎得起?!崩现袷稚炝藗€空,有點兒局促。
朱愛萍拎著包裹往老竹家正屋大門走,步子邁得很大,老竹竟落在了她身后,他趕忙小跑一步搶到朱愛萍前面。朱愛萍忽就停了步子,說:“對,你走前面,房間在哪,你帶我進去,好先安頓下?!崩现裾f:“不急不急,先在堂屋坐一會兒,喝杯水吧?!?/p>
進了堂屋,朱愛萍放下包裹,環(huán)視著屋子。老竹家的堂屋很寬敞,一架三人座木沙發(fā)擺在堂屋門邊的墻壁旁。這是上次小龍從浙江回來時,在縣城新買的。此時,夏天的陽光從大門外射過來,照得深紅色的沙發(fā)油亮油亮,十分晃眼。
老竹讓朱愛萍在沙發(fā)上坐下,又倒了一杯溫水茶,遞給朱愛萍。
天有些熱了,朱愛萍一路騎車過來,臉上還流著汗,也真的有些口渴了。她隨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就接過茶,大口大口地喝。老竹趁機仔細打量她。
朱愛萍五十多點的樣子,身體壯實,個子中等,腿粗,胳膊也粗,一身麻利勁兒。老竹越看越滿意,看來劉老板沒糊弄他,這朱愛萍一看就是個當家的把式,請她來家里做保姆,一點沒得錯,一個月四千塊,看來是真的值當。但老竹滿意之余,竟莫名地有點兒失落,這朱愛萍的顴骨高,嘴唇也厚,實在說不上漂亮,跟荷香那個年齡時比,差了許多,荷香年輕時可漂亮呢,只是后來老了,尤其在床上躺了兩年,不僅虛胖,好像也丑了些。
“你盯著我干嗎?是不是嫌我歲數(shù)大,干不動事?”朱愛萍忽然說。
“我沒……沒盯?!崩现駠樍艘惶?,頓時醒過神來,心底就有點兒虛怯,想起劉老板交代的,這朱愛萍前年死老公后脾氣變得有些壞,果然,這說話是有些沖。也是,那么緊盯她干嗎,只要她能干好保姆就行,她漂不漂亮跟他有什么相干,她死沒死老公跟他有什么相干?老竹忙岔開話說:“那天劉老板說,你家在山口鎮(zhèn)那邊,有十幾公里遠,我盤算著,你最快中午才能到,沒想到,這才不到十點呢,你就來了,真早。”
朱愛萍說:“我騎車來的,快得很,要不是中間打聽路耽擱,來得更早?!?/p>
“小跑車是好,可惜我不會騎。”老竹訕笑著說。
“小跑車有什么了不起?”朱愛萍說,“我聽劉老板說,你家兒子在外地當老板,賺大錢,肯定是開高級小汽車吧,看你們家這房子,多氣派,有錢就是好!”
“唉!”提到兒子,老竹竟嘆了口氣,似乎有一肚子苦水,他正想說什么,西邊廂屋里響起丁零零的鈴聲,他條件反射般起身說:“我老婆在喊了,我們進房吧?!?/p>
朱愛萍就跟老竹一同進了西邊廂房。床上,荷香沒說要怎么,只是不停地搖著小搖鈴,一邊側(cè)身望著朱愛萍,眼睛里透出一絲警惕和懷疑。老竹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生怕荷香說出什么不好聽的話來。他又偷偷瞄瞄朱愛萍。朱愛萍似乎沒注意到他們,只是好奇地看著荷香手上的小搖鈴。這小搖鈴花花綠綠的,也很精巧,倒是顯得很好玩。
老竹于是跟朱愛萍說了這小搖鈴的功能。朱愛萍明白了,走上前說:“大姐好,我叫朱愛萍,以后叫我小朱就行,你是不是要尿了?來,我來幫你起身?!?/p>
朱愛萍一來,很快就進入角色。她把整個屋子打掃收拾一番,尤其是西邊廂屋。西邊廂屋架著兩張床,以往一張是老竹睡,一張是荷香睡,這樣老竹夜里照顧老婆方便些。現(xiàn)在,朱愛萍來了,老竹那張床自然讓給她,老竹搬到東邊廂屋去睡。朱愛萍讓老竹把他的東西都拿走,又找老竹要了新的床單枕頭,在床上鋪好。先就說好的,這些東西由老竹家給她備。床是老式板床,掛了蚊帳。這很好,朱愛萍覺得一定要掛蚊帳,不僅可以防蚊子,還有一種特別的安全感。朱愛萍把帶來的洗換衣服、文胸、洗臉洗腳毛巾等都掛在床頭拉線上,又把小鏡子、梳子、搽臉的小玩意等等,齊整整擺放在靠墻邊桌子的一角。
荷香床頭的墻壁邊,擺著一把特制的便凳,這無疑是專為荷香買的,平時荷香屎尿時,扶她起床,讓她在便凳上拉,然后從便凳上取出便缽,拿到衛(wèi)生間去倒掉?,F(xiàn)在,便缽是空的,但里面有一圈很深的污漬,黃了吧唧的,看著挺瘆人的,看來,老竹并沒有每回都把它洗刷干凈。朱愛萍收拾過房間,就又把它拿到衛(wèi)生間著實洗刷了一番。
朱愛萍忙活時,床上的荷香一直斜眼看著。經(jīng)朱愛萍一收拾,房間頓時像換了一個新天地。荷香眼睛里泛出一絲光亮,她忽然又搖了一下小搖鈴。朱愛萍忙問:“大姐,是不是要喝水?”荷香說:“不喝水,我是不注意,隨手就搖上了?!敝鞇燮颊f:“你平躺也躺累了,我?guī)湍愠夥幌律戆伞!焙上阏f:“也好,翻一下身吧?!?/p>
幫荷香翻了身,朱愛萍深吸一口氣,說一句:“這窗子也沒打開?!彪S即打開窗戶,一股涼風從窗外吹進來。但朱愛萍仍感覺有哪里不對。這時,老竹走過來,說:“我還有件東西沒搬過去?!薄笆裁礀|西?”朱愛萍問。老竹說:“我的夜壺?!敝鞇燮颊f:“怪不得,我就覺得不對,你趕快拿走。”老竹就彎下腰,從床底下拿走了夜壺。朱愛萍沖老竹的背影說:“以后你就盡量不要到這房間來了,真有什么事,也要先敲門,可記住了?”
老竹感受到朱愛萍語氣的嚴厲,唯唯諾諾地應(yīng)答著。
吃過晚飯,荷香該洗澡了。朱愛萍把荷香抱到輪椅上。荷香的確有些胖,自己又出不了力,抱她還真得要一把勁。但朱愛萍行,她把荷香推到了洗澡間。
老竹跟了上來。朱愛萍警覺地問:“你來干什么?”
老竹說:“我怕你一個人難侍弄她,想給你幫幫忙?!?/p>
朱愛萍說:“你是不是有點糊涂了,這是你能幫忙的事嗎?一個女人給一個女人洗澡,你個大男人在旁像什么樣?你不害臊,我還害臊呢,大姐還害臊呢?!?/p>
朱愛萍兇巴巴的。不錯,是她說的那個理。老竹紅了臉,退了出來。
在衛(wèi)生間,朱愛萍給荷香脫了衣服,抱她在木椅上坐著,然后一手扶著她,一手用蓮蓬頭給她沖水洗,又不輕不重地給她搓擦身上的臟,動作十分嫻熟。
荷香配合著。她想起以往老竹每回給她洗澡,勁使的完全不是地方,把她的骨頭掐得生痛,遭罪死了,氣得她常常罵他是故意的。其實他倒也不是故意的,他是盡了力的,還搞得氣喘吁吁的??蛇@朱愛萍動作不緊不慢,看似也沒使什么勁,卻招招都恰到好處。
荷香有點兒過意不住,心下自責,開始不該用那樣的眼神看她。其實,下午見朱愛萍收拾的麻利勁兒,尤其是她跟老竹說話的架勢,就對她產(chǎn)生了好感,女人就應(yīng)該這樣,行得正,跟男人說話不花哨,不眉來眼去的一副狐妖相??磥?,這朱愛萍不是她所擔心的那種女人。
穿衣服時,荷香說:“你把我洗得真的很舒服,真是太累你了!”
朱愛萍笑了笑,說:“不累,我來就是干保姆的,累什么呀?”
把荷香抱回床上,朱愛萍自己洗澡去了。老竹趁機賊一般鉆進了老婆的房間。
一進房,老竹就隱隱嗅出一股淡淡的香味,眼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朱愛萍的床上,還有她擺放和掛著的物件上,心里頓時泛出一股奇怪的感覺。從前,除了荷香,他還沒這么近距離接觸過另一個女人,接觸過另一個女人的生活用品,這讓他有些想入非非。他怕荷香察覺到了,就轉(zhuǎn)過身,討好般地問:“她剛把你洗澡,可掐痛了你的骨頭?”
荷香沒理會,她理理頭發(fā),突然說:“你快出去,以后不要隨便進來?!?/p>
老竹遲疑一下,就悻悻地退出去了,他沒想到荷香的語氣竟也那么嚴厲。
朱愛萍來了后,老竹一下感覺到了請保姆的好處。有朱愛萍把荷香洗澡,算是給他解決了一個大難題。朱愛萍菜也燒得好吃,還把家里整理得清清爽爽的。看來女人就是女人,跟男人就是不一樣,而一個家庭,有一個會持家的女人,真的是太重要了。
老竹又想到兒子小龍,從前總為小龍照顧不到家而對他牢騷滿腹,現(xiàn)在卻很得意有這么個有錢的兒子,錢,也真是個好東西,要不是兒子有錢,能請得了保姆?他享得了清福?老竹越想越舒泰。家里沒他什么事,他想到集市上去晃悠一番。
集市離家就一里地,而且是大路,來回方便得很,但這兩年,老竹很少到集市去,有時去買點東西,也是快去快回,生怕荷香搖鈴了他不在家?,F(xiàn)在,他可以輕輕松松心無掛念地去集市坐坐茶館,跟一幫差不多年齡的老人喝喝茶、聊聊天了。
這天下午,老竹去集市,剛走到集市口小超市門邊,小超市的女老板李小翠就招呼她:“我說老竹,你家請了個保姆吧?那女人干得怎樣,是不是偷懶哪?”
李小翠四十來歲。老竹突然想起那天朱愛萍說一個大妹子熱心給她指了路,想必就是這個李小翠。老竹得意地說:“干得好呢,一點不偷懶,勁兒也大?!?/p>
“你就喜歡勁兒大的,喜歡勤快的,快活不死你?!崩钚〈湟荒槈男Α?/p>
老竹聽出味道了,罵一句:“你那嘴就像你下面的那個瓢,淌不出什么好水?!?/p>
“你個死鬼,就知道女人的瓢,家里有個瓢,還要從外面找一個瓢?!?/p>
李小翠這人其實不壞,但素來就是一張刀子嘴,老竹惹不起她,趕忙走開。
老竹進了茶館喝茶。茶館里的老人許多都認識,老竹一來,茶館就熱鬧起來。大家也都知道老竹家里請了保姆,就為此議論紛紛,有人說些正當?shù)?,也有人開一些不葷不素的玩笑,有些話就像李小翠說的那樣,有些刺耳。老竹不便發(fā)作,茶卻喝的是一種怪味兒。
老竹不想再喝了,早早付了茶錢,回家。
朱愛萍不在家。老竹就進了老婆的房,問要不要喝水,翻身。
荷香說:“我這沒什么事。朱愛萍剛?cè)ゲ藞@翻地了,你去幫幫她吧?!?/p>
老竹沒想到荷香會主動讓他去給朱愛萍幫忙,看來她已完全接受了朱愛萍,也不再疑神疑鬼他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心思,就高興地帶了把鋤頭去菜園。
老竹家菜園在河灣那邊。遠遠地,老竹望見朱愛萍果然在那邊忙活。
都快六月了,菜園里的菜該陸續(xù)換季了,這些,朱愛萍當然懂,昨天她就說要抓緊種一些豇豆、絲瓜什么的,現(xiàn)在,她正在整修兩塊菜地。朱愛萍忙活的架勢很好看,鋤頭使起來有輕有重,十分嫻熟。老竹竟有些恍惚,朱愛萍的身影似乎一下變成了荷香。
荷香還沒癱的時候,在菜地里也是這樣,架勢很好看。那時老竹只要有空,都會去給荷香幫忙。老竹會唱幾句家鄉(xiāng)的黃梅戲,“……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那時和荷香一起在菜園里,他總要哼上幾句,荷香也愛聽。兩人就這么一個唱,一個聽,一個挑水,一個澆園,把菜地上的事忙活好了,又一起回家。
見老竹走過來,朱愛萍直一下腰,說:“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老竹說:“茶館吵死人,不想喝。不如到這來幫幫你。”朱愛萍卻說不用,讓他回家照看大姐。老竹說荷香沒什么事,是她叫他來幫忙的。朱愛萍也就隨他。
老竹使起鋤頭來自然也很嫻熟,很輕松。忽然,他又哼起黃梅戲來:“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正要往下哼,突然覺得有點兒不妥,停住了。
卻聽朱愛萍說:“你還會唱黃梅戲呀?那是《天仙配》里的歌?!?/p>
看來朱愛萍也對黃梅戲很熟,老竹不好意思說:“不大會,哼著好玩呢?!?/p>
朱愛萍說:“黃梅戲真好聽,我家老公也喜歡唱黃梅戲,會唱《天仙配》?!?/p>
老竹怔了一下。劉老板說過,朱愛萍老公前年就死了,老竹怕她不想人家提這事,就一直也不敢問,怕刺激了她。現(xiàn)在朱愛萍卻自己說起了她老公。老竹不知是該把話說破,還是該繼續(xù)裝作不知道,就含含糊糊地說:“你家老公肯定對你好吧?”
“那當然?!敝鞇燮颊f,“你不也對大姐好嗎?”
老竹說:“那是,都是農(nóng)村人,夫妻能有什么不好呢?你說是不是?”
朱愛萍嗯了一聲,沒再說什么,只顧埋頭整翻菜地。
荷香越來越喜歡上朱愛萍了,心情也比從前好了許多。
荷香剛癱那會,村里人都來看過她,安慰過她,但人家也不可能天天來。荷香閉在屋子里,急得不行!有時老竹把她抱上輪椅,推到大屋場去轉(zhuǎn)轉(zhuǎn)??墒牵慈思一畋膩y跳的樣子,她又很難過,想從前自己也是那么活蹦亂跳的,可現(xiàn)在,遭的什么罪呀!有時有人過來跟她搭話,荷香又覺得人家只是可憐她,心里也難受。荷香就不想出去了,寧愿待在屋里。晚上,老竹陪著她,但老竹木呆呆的,兩人小眼瞪大眼,也沒什么話說。
現(xiàn)在好了,有了朱愛萍,兩人可以一起聊聊家常,說說女人的心里話。
朱愛萍也樂意陪荷香說話,覺得這大姐很和氣的,不像那些城里人。
今年春天,朱愛萍在城里一戶人家當保姆,服侍一位老奶奶,那老奶奶的兒子倒很不錯,文質(zhì)彬彬的,只是老奶奶腦子有些毛病,不太認得人,不時把她當成她那不孝順的媳婦,罵她,很難聽。她雖然知道老人家罵的不是她,但天天聽老奶奶罵,也受不了,就不想干了。老奶奶的兒子極力挽留她,不停地給她賠不是,并答應(yīng)加幾百塊錢工資。她就留下來了,倒不是為了那加的幾百塊錢工資,只是她心軟,覺得這家兒子話說得好,那老奶奶也可憐。但后來,那人家的媳婦說她怪話,這可比老奶奶罵更受不了,就堅決走人了。
那天晚上,朱愛萍一邊給荷香按摩身子,一邊把這事說給荷香聽。
荷香說:“那個媳婦是太不像話,要是我,也要走?!?/p>
朱愛萍說:“是呀,我們干保姆的,誰愿天天看人家臉色。后來我到中介重新登記,劉老板說你們家恰好要人,我這就來了。您大姐人好,我干了也舒暢?!?/p>
“我好什么呀?”荷香說,“再說我家沒城里條件好,也不熱鬧,難為你了?!?/p>
朱愛萍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水電都很方便,一點兒都不比城里差,我又不是來玩的,要熱鬧干什么?!我家還在山里呢,我就喜歡清靜,不喜歡城里鬧哄哄的。”
那天半夜,朱愛萍將荷香抱到便凳上解大便,因為荷香便急了些,給朱愛萍沾了一身,臭烘烘的,荷香很過意不去,說:“看把你搞臟的,我也是前生沒修好,落了這么個怪病,自己受罪不說,還連累別人。真不如找一瓶毒藥,毒死自己,一了百了。”
朱愛萍說:“大姐這說的什么怪話,你可千萬不要不好意思,我做保姆得了工資,累點臟點算什么?再說,我們也是有緣分哪,你以后就把我當你親妹妹就行了。”
荷香心里一暖,說:“我也是遇上了你,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朱愛萍跟荷香每天都像這樣,總會有許多話說。
一天,兩人聊得開心,朱愛萍拿出她來時帶的自己做的新茶,給荷香泡了一杯,讓荷香嘗嘗。水一倒進去,只見茶杯里,尖尖的茶葉漂浮在水面,后來慢慢沉入杯底,水也跟著慢慢綠了,清亮亮的綠,茶杯口,縷縷淡淡的水汽裊裊飄了上去。
荷香嘗了幾口,高興地說:“這茶可真香!你也了不起,會做茶?!?/p>
見荷香高興,朱愛萍心里也很香,不禁得意地說:“我們山里女人都會做茶。”
荷香似乎有點兒好奇,問:“你們那里人家是不是都興茶?”
朱愛萍說:“是呀,那幾年我家就承包了一大塊茶園,到了春天,茶園里茶葉長得綠茵茵的,可好看呢。摘茶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忙不過來,還要請不少人摘?!?/p>
朱愛萍說起他們家茶園來,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墒峭蝗?,她臉色憂郁起來,說:“只是我命苦哇,前年我老公死了,我一個人承包不動,就沒再承包了?!?/p>
荷香其實也早知道朱愛萍的老公死了,她一直不敢問這個,就是怕朱愛萍傷心,但現(xiàn)在朱愛萍自己說出來了,她還是為朱愛萍特別難受,眼圈都紅了。
見荷香那樣,朱愛萍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說:“大姐真是好人,其實都過去兩年多了,一開始我是很傷心,天天哭,但后來也想通了,人死了又不能再活過來,我現(xiàn)在就想著孩子們。我有兩個孩子,女兒考上了大學,男孩高考沒考上,去外面打工了,也很好。兩個孩子都特別懂事,都不想我出來做保姆,怕累著我。但我在家閑著有什么意思呢?現(xiàn)在,碰到大姐這樣的好人,我干的也樂意,我叫他們放心。大姐您也放心,我好著呢?!?/p>
荷香突然搖了一下小搖鈴,丁零零……朱愛萍一激靈,趕忙湊近過去,問大姐要怎么?荷香卻沒說要什么,只是伸出一只手,把朱愛萍的手緊緊握住。
天陡然熱起來,氣溫一下子躥到了攝氏三十五六度。剛吃過早飯,太陽就緊起來,樹上的知了拼命地叫,水泥地開始發(fā)燙了。荷香在床上躺得多,天熱,身上容易起熱瘡,老竹趕緊把荷香屋里的空調(diào)開了,又把廚房的搖頭電扇支好,好讓朱愛萍燒飯時涼快點。
晚上似乎更悶熱。朱愛萍把荷香和自己洗好澡后,就進了房間,把門關(guān)上。
老竹房間里也有空調(diào),但不想吹,他知道大屋場那邊的大柳樹下,這會兒肯定有人乘涼。他想去,還想帶朱愛萍去。于是,他去敲門。朱愛萍在里問:“有什么事?”
老竹說:“我想去大屋場大柳樹下乘涼,你也一道去可好?”
朱愛萍在里說:“你去吧,我不想去?!?/p>
“你也去吧?!崩现衤牭嚼锩婧上阋苍趧?,“那大柳樹下是涼快?!?/p>
卻聽朱愛萍說:“不想去,出去還要換衣服,麻煩,再說,到時那么多人問來問去的,審問犯人一樣,一點都不舒服,我就在這陪大姐,說說話,好得很?!?/p>
老竹就不再喊了,朱愛萍不去,他也不想去,就在家里院子里乘會兒涼吧。他家院子大,一邊就是水田,靜下心坐坐,也很涼快的。老竹就從家里拿出竹躺椅,架在院子與水田相接的一個空處,然后躺下,一邊搖著芭蕉扇,一邊翻看手機。他也沒什么文化,無非看看人家發(fā)的抖音視頻??戳艘粫?,無味,就索性望望天,看看院子,看看水田。
院子的一角,停放著朱愛萍的小跑車。院子其實很安全,朱愛萍卻用一條鐵鏈將小跑車套在院子邊那堆磚上鎖著。老竹看著小跑車,就想起朱愛萍那天來時的情景。算來,朱愛萍到他家都快一個月了。老竹又想到這女人許多樣的好處。從朱愛萍,老竹又想起了荷香,想起那么多年,他和荷香一起吃的苦,受的累,還有他們間許多開心的事。
不知為什么,老竹腦子里,荷香與朱愛萍的影子不時合為一個人。
恍恍惚惚地坐了許久,老竹感覺涼透了,望望老婆房間窗戶,燈滅了,她們肯定睡了,就也起身進房間睡覺。房間里卻還像火爐似的,老竹就把空調(diào)開了,開了一會兒,又覺得冷,就又關(guān)了空調(diào)。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老竹醒了,感到胸脯痛,像被膠帶綁著一樣。老竹想起醫(yī)生跟他說過,心臟不好的人最怕胸痛,搞不好有可能心梗導致丟掉性命。他趕緊拿出醫(yī)生開的速效救心丸,吞了幾粒,感覺好了些,但他還是很害怕,生怕自己馬上要死。
老竹晃悠悠起了身,走到老婆房門前,咚咚敲門。
里面先沒有聲音,后就聽朱愛萍問:“誰?”老竹回答:“我?!敝鞇燮颊f:“這大晚上敲什么門呀?”老竹說:“你快開下門,我進去有點兒事,急事?!?/p>
里面?zhèn)鱽硭魉鞯拇┮侣暎粫?,朱愛萍把門開了。見老竹只穿個褲衩,朱愛萍一臉緊張,問:“你想干什么?”老竹說:“熱,我……我想進去跟老婆一起睡。”
朱愛萍擋著,說:“這怎么行,你房間里不是也有空調(diào)嗎?”
老竹摸著自己的胸脯,說:“不,是我這里痛,我怕突然死了,沒人知道。”
荷香也醒了,她知道老竹心臟的毛病,也嚇住了,就跟朱愛萍說明了情況。說老竹以前也這樣痛過,嚇死人。朱愛萍放心了,卻又緊張起來,說:“要不要喊醫(yī)生?”
老竹說:“這大半夜哪去喊醫(yī)生?我就是想跟老婆睡?!?/p>
朱愛萍說:“這樣吧,你進來,我到堂屋沙發(fā)睡一晚。”就抱了枕頭出去了。
荷香有些急了,既擔心老竹,又不過意朱愛萍去沙發(fā)睡。但也沒有什么好的辦法,只得向朱愛萍賠小心,而后讓老竹睡在她身邊,用手貼著他胸脯。
第二天一早,老竹起床,什么事沒有,就很不好意思,想自己怎么就那么怕死呢?昨晚上也太昏頭了,半夜敲門,肯定把朱愛萍嚇著了,這要是說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朱愛萍早起來忙活了,老竹出門,見了朱愛萍,難為情地說:“我昨晚真的沒別的意思,絕對不是想害你,我就是怕死,怕死了沒人知道。你千萬不要見怪。”
朱愛萍說:“我諒你也不敢害我,你要敢,有大姐在邊上呢,大姐都說了,我和她都是親姐妹了,你會害你妹子?真不行,我就報警。不過你昨晚那樣子,倒真把我嚇壞了,我是說你的病。以后哇,你不如把大姐的小搖鈴拿過去,有事就搖?!?/p>
朱愛萍說得像是很認真,又像是半開玩笑。
老竹說:“那倒不用,下回要真痛,我打你手機就行。”
轉(zhuǎn)眼,朱愛萍來這里有一個半月了,她要回家一趟。之前就說好的,她每個月可以回家一次,一次兩天,算是休假。上個月她沒回去,說家里也沒什么事,不如兩個月的假做一次休,這回她回家,就可以過上四天,家里有些事也好集中時間一塊兒辦辦。
朱愛萍走時,準備把她的床騰出來。荷香說:“你不用忙,省得費那個力,這幾天就讓老竹在我床上擠一擠,反正也就幾天,你就放心趕早點兒回家吧?!?/p>
朱愛萍聽了荷香的話,沒再搞床,反正有大姐在,不會有人翻她床上的東西。
吃過早飯,朱愛萍交代老竹幾句,就開著小跑車回家了。
朱愛萍一走,老竹有點兒犯愁,他又要忙活幾天了。但到了晚上,老竹又覺得朱愛萍走幾天也好,他可以跟荷香在一個床上睡,許久,他都沒跟荷香一起好好睡過。
老竹一上床,也不說話,就把荷香輕輕抱著,像個孩子似的。
荷香竟沒拒絕,任由他抱著,并抽出一只手,也搭在老竹身上。
結(jié)婚幾十年,他們也不知一起睡了多少個晚上,年輕時多好哇!他們隔幾天就要在床上玩一回夫妻間的那個游戲,老竹那時覺得,這個游戲絕對是不能少的,不然他白天干活都沒力氣。有時,老竹覺得荷香好像比他更想玩那個游戲,急不可待的樣子。荷香當然不承認,但老竹能感覺到。但,是什么時候他們漸漸玩不動了呢?老竹記不起來了。
不過,他們那時還是在一起睡。只是兩年前荷香癱了后,一切就都變了。荷香心里難受,死的心都有過,對什么事都麻木,抗拒,也不要老竹跟她一起睡,說擠死了,要老竹在房里另架一張床睡。老竹天天服侍荷香,操持家務(wù),忙得焦頭爛額,也似乎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就想,不在一個床上睡就不在一個床上睡吧,只要這日子過得安穩(wěn)就行。
荷香太胖了,一張床她都占住了一大半,此時,老竹只能側(cè)身睡,但側(cè)身也好,正好跟荷香抱著。老竹抱著荷香,手開始有點兒不老實起來,在荷香身上瞎摸著。
荷香竟仍沒有拒絕。老竹膽子更大了,把荷香抱得更緊,手摸的動作也大了些。他心里明白,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但就這樣抱抱也好,這樣摸摸也好。
許久,老竹感到一種極大的滿足,就像年輕時玩過那游戲后一樣,整個身子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愜意,就像他那時跟荷香說的,比吃肉還舒服,還帶勁。
終于,他們平靜下來,卻睡不著,開始說話。后來,不知誰先提到了朱愛萍。
老竹問:“你們每晚燈都要亮許久,都做些什么事呢?”荷香說:“她給我做一會兒按摩,然后就是說說話,有時,她跟她兩個孩子通通電話,打打視頻。那兩個孩子可真懂事,跟媽媽說完話后,總不忘問我一聲好。我現(xiàn)在跟那兩個孩子都熟悉了?!?/p>
老竹說:“只是,朱愛萍也怪可憐的,精壯壯的就死了老公。不過,我看她平時說話大聲大氣的,倒是一點不像死過老公的樣子,她好像把那事都忘了。”
荷香說:“你不要瞎說,女人的心思,你們男人不懂?!?/p>
頓了一會,荷香又說:“有件事跟你說一下,你可千萬不要說出去。”
老竹問:“什么事?”
荷香說:“朱愛萍心里好像有一個人了?!?/p>
“哦,你怎么知道,她跟你說了?”
“她沒跟我說,但我看得出來?!焙上阏f,“朱愛萍有時接電話,不像是她孩子,她還有些怕我聽到了,說話有點支支吾吾的,但我聽出來,那是個男人的聲音?!?/p>
老竹心里有點兒復雜,有些為朱愛萍高興,但又莫名地有點惋惜似的。他胡思亂想了一陣,含含糊糊地說:“她以后要嫁了人,就不見得再在我家當保姆了?!?/p>
荷香說:“我也這樣想,不過,我還是希望她再找個人,有個新家。”
大半夜,有點涼了。老竹關(guān)了空調(diào),沒再說話,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三天上午,朱愛萍就回來了。她換了一個發(fā)型,原先她是扎個馬尾辮,現(xiàn)在,把辮子剪了,剪成了短發(fā),整個人都顯得清爽了許多,也利落了許多。老竹都有點兒認不出來了,又有點兒意外,說:“不是還有一天假嗎,你怎么今天就回來了?”
朱愛萍說:“家里沒什么事,我放心不下大姐,就先回來了?!?/p>
荷香聽到朱愛萍的聲音,忽然就搖響了小搖鈴。朱愛萍趕忙進屋,問:“大姐什么事?”荷香說:“沒什么事,你回來了,我高興呢!”然后,就連聲說朱愛萍頭發(fā)剪得好,看上去年輕了許多。朱愛萍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說:“大姐,你真會夸我。”
突然,朱愛萍手機響了。她趕忙拿起手機,有點兒慌亂,走到外面去接電話。
荷香看在了眼里,她想,那個電話一定是那個男的打來的。
接完電話,朱愛萍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荷香卻盤算著,想跟她說點什么。等到晚上,朱愛萍給荷香按摩時,荷香說:“妹子,你可真把我當你親姐?”
“當然?!敝鞇燮继痤^,有些迷惑,說:“大姐怎么突然這么問?”
荷香說:“姐問你個事,你可得跟姐說實話。你是不是心里有個人了?”
朱愛萍臉陡地紅了,一時不知所措,她望著荷香的臉。荷香正溫情脈脈地看著她,眼神里透出一股鼓勵和和善。朱愛萍心頭頓時泛起一股暖意,終于,她放開膽子說:“大姐,我就知道瞞不過你,我心里是有個男人了,大姐不要笑話我?!?/p>
荷香說:“怎么會笑話,我替妹子高興呢。你說出來,我也好幫著出出主意?!?/p>
朱愛萍就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說了:“那個男人叫馬小平,跟我一個村的,比我大兩歲,他也是幾年前死了老婆,帶兩個孩子,兩個孩子也都大了。還是前年秋天時,馬小平就找人來介紹我,但我那時記著以前的老公,沒理會他。今年春上,我在城里那戶人家做保姆時,馬小平又去城里找過我,我也沒答應(yīng),我怎么可能隨便答應(yīng)?沒想到馬小平死纏著,時不時打打電話,又在微信里給我發(fā)短信,一副要追到底的架勢……”
荷香仔細聽著,突然岔開朱愛萍的話,問:“那個馬小平人可不可靠?”
朱愛萍說:“看上去一老實疙瘩,應(yīng)該可靠,只是家里也不太有錢。”
荷香說:“只要可靠就行,你現(xiàn)在答應(yīng)他了吧?”
朱愛萍說:“怎么說呢?算是答應(yīng)了吧。我以前一直拿不定主意,一怕馬小平糊弄我,二擔心孩子不同意。后來他說只要我答應(yīng)跟他結(jié)婚,他愿意倒插門到我家,我就心動了,我想,到時一起還承包那一大片茶園,也挺好。不過,我現(xiàn)在還沒跟孩子們說?!?/p>
荷香說:“只要他人實誠,你就答應(yīng)下來,孩子們應(yīng)該也同意?!?/p>
朱愛萍說:“我這次回家,他又去找我了,不過,我暫時還不想結(jié)婚,還要看看他表現(xiàn)怎么樣,昨天我去廟里許了個愿,看看明年怎么樣。到時再跟孩子們說?!?/p>
荷香說:“姐這提前恭喜你!你回家剪了頭發(fā),就是為馬小平剪的吧?”
朱愛萍臉又紅了,卻很開心,抱緊荷香說:“姐羞我不是?”
荷香也笑了,說:“你哪天把馬小平叫到我家來,讓我們都看看?!?/p>
朱愛萍說:“好哇,過兩天要整翻菜地種南瓜什么的,我讓他來幫忙。只是這馬小平就一坨老實疙瘩,不好看,也不會說話,到時大姐大哥可不要笑話?!?/p>
幾天后,馬小平來了,還帶了一罐中老年奶粉,說是給大哥大姐喝的。老竹和荷香很高興,荷香吩咐老竹趕快去集市買些好菜,老竹就立即去買了肉什么的回來。
馬小平的確不怎么俊,厚墩墩的,看上去就是一老實莊戶人。老竹看了,覺得他跟朱愛萍很般配,只是馬小平顯得很年輕,這讓老竹心里又有點兒酸泛泛的。
吃過午飯,馬小平幫朱愛萍整翻了菜地,種上了菜。老竹一直在旁看著,忽然,他眼前又浮現(xiàn)起從前他和荷香在菜地忙活時的情景,忍不住又想唱段黃梅戲。他想,現(xiàn)在可以放心唱了,于是他唱起來:“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
朱愛萍和馬小平被歌聲吸引,都直了一下腰。朱愛萍說:“大哥唱得真好聽咧。”
下午,馬小平騎摩托車走了。晚上,荷香跟朱愛萍說:“妹子沒看錯人,我看馬小平這人靠得住,你呀,不要再有什么顧慮了,就一心一意跟他好吧?!?/p>
朱愛萍說:“不管怎么樣,反正等到明年,我那天是那么許愿的?!?/p>
來年春天,朱愛萍跟馬小平結(jié)婚了。他們一起重又承包了那一大片茶園。
朱愛萍結(jié)婚那天,荷香專門讓兒子小龍回來,送了些禮物去祝賀。在婚禮上,小龍跟朱愛萍的兒子熟了,兩人說得很投機,之后,朱愛萍的兒子去小龍公司上班了。
朱愛萍離開老竹家時,跟荷香依依不舍。朱愛萍說她以后會常常來看大姐的。荷香說:“你要多來呀,我們以后就是親戚了?!闭f話時,兩人的手久久地握著。
朱愛萍走出門時,背后突然傳來小搖鈴的鈴聲,丁零零……鈴聲很響。朱愛萍回頭望了一眼,鼻子一酸。她知道,那是荷香大姐在送她,也在祝福她。
老竹在院子門口站著,目送朱愛萍開著小跑車漸漸走遠……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