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當地時間6月8日,以色列國防軍及情報部門完成了一次被總理內塔尼亞胡稱為“將載入史冊”的行動,營救出4名在2023年10月7日的襲擊中被劫持到加沙地帶的人質。美國政府官員對媒體透露,駐以色列的美方人員也參與了這次行動。
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媒體辦公室當天發(fā)表聲明說,以色列軍隊襲擊了加沙地帶中部包括努賽賴特難民營在內的多個地區(qū)。加沙地帶衛(wèi)生部門當地時間9日發(fā)布的消息顯示,以軍對努賽賴特難民營的襲擊造成274名巴勒斯坦人死亡,另有698人受傷。以色列國防軍發(fā)言人丹尼爾·哈加里則表示,這次行動造成巴勒斯坦方面的傷亡人數不超過100人。
以色列方面稍早前還介紹,軍方8日發(fā)動大規(guī)模救援行動,救出4名被哈馬斯扣押的以方人員。對于這次營救人質行動,路透社援引對哈馬斯官員的采訪稱,經過9個月的戰(zhàn)斗解救4名人質“是失敗而不是成功”。2023年10月7日的襲擊中,被劫持到加沙地帶的人質約為250名,其中超過100人在去年11月的短暫停火期間獲釋。而以色列軍方共通過軍事行動解救出7名人質,上一次成功的行動發(fā)生在今年2月。
另一方面,有3名人質在此前的解救行動中被以軍誤殺,超過40名人質被推定死亡,大多數可能死于以軍的空襲。以軍稱這是因為哈馬斯故意將人質和平民放在一起。
6月8日,以色列還進行了另一項重大軍事行動:襲擊北部鄰國黎巴嫩境內,造成黎巴嫩政府軍及聯合國駐黎巴嫩部隊基地附近森林大火。黎巴嫩官方通訊社稱,以軍使用了被國際法禁止的白磷彈。這預示著,在黎巴嫩真主黨武裝和以色列軍方進行了9個月的火箭彈與空襲交鋒后,以色列政府做出的“升級北部戰(zhàn)事”的決定已經開始實施。6月5日,以政府已將預備役征召上限從30萬人增加到35萬人。
為何以色列政府“偏愛”激進軍事手段?在以色列資深外交官阿隆·萊爾看來,最關鍵的原因是,作為地區(qū)強國的以色列,長久以來的“基因”(DNA)就是高度軍事自信、漠視國際壓力,有時會忽視外交因素的重要性。此外,大多數以色列民眾也依然支持戰(zhàn)爭。在此背景下,以色列國防軍總參謀長哈萊維近日甚至表示,以軍已經做好沿以黎邊境發(fā)動大規(guī)模攻勢的準備,不懼于開辟“第二戰(zhàn)場”。
萊爾曾任以色列駐土耳其使團團長、以色列外交部發(fā)言人、首任以色列駐南非大使、以色列外交部總司長等職,也是以色列前總理巴拉克的外交政策顧問。20世紀初,他參與了以色列和阿拉伯國家關系正?;囊幌盗姓勁?。
6月6日,萊爾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專訪。他指出,以色列的“基因”意味著內塔尼亞胡政府不會輕易在國際壓力下終止目前在加沙地帶的軍事行動。但從長遠來看,國際社會的和平努力,對于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雙方重回“兩國方案”政治進程至關重要。
中國新聞周刊:過去幾周,國際社會明顯加大了對以色列政府的壓力,希望以色列停止在加沙地帶的軍事行動。你最近也在評論文章中提到,來自以色列盟友的壓力增多,讓以色列政府非常擔憂。那么,以色列政府是否會考慮這些呼吁,改變在加沙地帶的政策,比如停止對拉法采取進一步軍事行動?
萊爾:不同國際壓力及其對以色列的影響,有很大的差異。首先,在2023年10月7日哈馬斯發(fā)動襲擊之前,以色列在巴以問題上長期無視國際壓力。和現在相比,那時的國際壓力本身也不多。以色列是地區(qū)強國、科技強國,大多數國家不愿意和以色列對抗。所以,以色列政府長期以來的“基因”是,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而不考慮國際壓力。這是一個前提。
過去6個月里,情況發(fā)生了變化。10月7日之后的最初2個月,我認為以色列的戰(zhàn)爭有其合理性,大多數壓力發(fā)生在最近4個月。其中最關鍵的是,美國參與其中。唯一能真正迫使以色列政府改變行動的國家是美國。但我們看到,以色列只是部分回應了美國的壓力。比如,美國政府要求我們提供更多人道主義援助,我們接受了;但美國政府要求我們停止戰(zhàn)爭,我們沒有做。
這其中的原因是,首先,美國依然是以色列的盟友,美以有很多共同原則和共同利益。其次,美國即將舉行選舉,所以他們發(fā)出的政治信號是混亂的。一邊是白宮推動以色列和哈馬斯達成停火和釋放人質的協議,另一邊是美國國會邀請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出席演講。最后,最關鍵的是,當全世界都支持巴勒斯坦成為聯合國正式成員國時,美國動用了否決權。美國是對以色列施加了很多壓力,但在最重要的時刻,他們選擇幫助以色列。
歐洲同樣存在這種混亂。半個歐洲在批評(以色列),半個歐洲相對沉默。但不可否認的是,歐洲已經出現了承認巴勒斯坦國的大趨勢,過去一個月已經有4個歐洲國家邁出這一步。以色列政府反應強烈,稱這是反猶主義。其反應激烈的原因是,內塔尼亞胡政府在過去10年一直向公眾承諾“不會有一個巴勒斯坦國”“不會有‘兩國方案”,但現在,歐洲不會站在內塔尼亞胡一邊。
我們可以特別關注一下7月即將舉行的英國議會選舉。目前民調顯示工黨獲得壓倒性的優(yōu)勢,而工黨政府很可能承認巴勒斯坦國。這將是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事件,因為英國是當年造成巴以“分治”的殖民國家。如果英國也承認巴勒斯坦,很可能有更多的國家跟進,包括法國,甚至包括德國。
總的來說,國際壓力已經讓以色列在國際社會中孤立。但我認為,這沒有達到影響政府決策的地步,因為這些壓力尚未影響到以色列的經濟。目前,以色列貨幣堅挺,物資沒有短缺。只要經濟不崩潰,以色列社會就不會有強烈的反戰(zhàn)意愿。
半個世紀前,我親歷了1973年以色列和埃及之間的“贖罪日戰(zhàn)爭”。對以色列來說,那是一個艱難時期,人們充滿擔憂。而現在,以色列的社會情緒比那時更糟。但據我觀察,大多數民眾依然支持戰(zhàn)爭。公眾希望看到人質被釋放,但還有一些其他因素。首先是“復仇”,人們認為以色列在10月7日的襲擊中被羞辱了;其次是“恐懼”,人們沒有看到哈馬斯被以色列國防軍消滅,很多人擔心哈馬斯會卷土重來。
但當前的首要問題是,如今的以色列政府和總理,只處理“下一分鐘”的問題。到目前為止,內塔尼亞胡所說的核心只有一個意思,就是我們正處于戰(zhàn)爭中,讓我先消滅哈馬斯,然后我們再討論“第二天的事”。以色列畢竟是一個小國,持續(xù)的戰(zhàn)爭和對抗最終會如何影響經濟、影響生活,內塔尼亞胡政府似乎不曾考慮這個問題。
這顯然是很大的錯誤,不僅被公眾質疑,以色列軍方及政府內部對此也很有意見。從外交角度說,這在國際上造成了一種印象,即以色列政府沒有長期計劃,根本不考慮和巴勒斯坦的未來,只知道戰(zhàn)斗。
中國新聞周刊:這是否意味著,內塔尼亞胡政府無意達成停火和釋放人質的協議?其支持者經常宣稱,如果達成協議就不可能實現消滅哈馬斯的目標。
萊爾:請注意以色列政府使用的“消滅”(eliminate)這個詞。這意味著什么?我想這意味著內塔尼亞胡想要的是一場徹底的勝利。雖然他身邊的人都在勸說“不存在徹底消滅哈馬斯的可能”,但這是他政治續(xù)命的唯一機會。因為有一點是明確的:他的政府要為10月7日的失敗負責。他想通過所謂“消滅”恢復自己的政治前途。
事實上,在軍事和情報等領域,以色列有很多辦法可以防止另一個10月7日式的事件發(fā)生,但如果你問我:有沒有辦法徹底不讓哈馬斯或黎巴嫩真主黨武裝對以色列發(fā)射火箭彈?我的回答是:不可能。100%的安全是不存在的,100%的安全意味著你的對方是0的安全,他們當然不可能接受。
內塔尼亞胡在這里犯下的關鍵錯誤是,他只關注“下一分鐘”的事情,只關心軍事,沒有注意到外交、政治、全球局勢的巨變。也許軍事行動再持續(xù)一年,就可以讓內塔尼亞胡宣稱取得了“消滅哈馬斯”的勝利,但這會對以色列造成什么影響?如果我們假設加沙地帶的死亡人數還要翻倍,以色列會被國際社會如何孤立?我們還能在國際社會中繼續(xù)生存嗎?
讓我們回到一開始提到的“基因”問題:以色列“成功”太久了,直到去年10月7日之前,我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強大的國家,擁有強大的軍隊。我們過于自信,認為自己可以逃脫一切(國際壓力)。“有朋友很好,沒有也能應付?!边@就是面對戰(zhàn)爭時,以色列內部出現決策關注點不平衡的原因。如果想實現長期和平,我們必須直面這個“基因”問題。
6月8日,21歲的Almog Meir Jan (左三,被解救的4名哈馬斯扣押以方人員之一)乘直升機抵達以色列特拉維夫的謝巴醫(yī)療中心。圖/視覺中國
中國新聞周刊:如你所言,以色列政府在過去10年持續(xù)反對重啟“兩國方案”的談判進程?!皟蓢桨浮碧岢鲆丫?,但至今未能實現。今年5月發(fā)布的《中法關于中東局勢的聯合聲明》強調,應以決定性、不可逆方式重啟政治進程,具體落實“兩國方案”。未來,這種決定性進程重啟的可能性有多大?
萊爾:如果你在2023年10月7日之前問我,我會回答,“兩國方案”重啟的可能性不到5%,甚至可以說幾乎不可能重啟。因為直到10月6日,巴勒斯坦問題都不是國際社會高度關注的問題。以色列和阿拉伯國家的關系在正?;?,而且這種正?;灰越鉀Q巴勒斯坦問題為前提。
但現在你問我,我認為,目前重啟“兩國方案”的概率已經是一半對一半。巴勒斯坦問題成為聯合國大會和安理會的焦點,亞洲、拉美、非洲、歐洲國家都在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是的,對于巴勒斯坦的聯合國成員國資格,美國依然有否決權,但聯合國安理會將持續(xù)審議這個問題,我不確定拜登政府是否敢于在未來半年內多次動用否決權。美國不再動用否決權的那天,就會是內塔尼亞胡的“投降日”。
如果拜登政府繼續(xù)堅持否決權,也沒關系,國際社會會繞開美國。想象一下,戰(zhàn)爭如果再進行一兩年,整個國際社會(除了美國)都承認巴勒斯坦是一個國家,在拉姆安拉(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所在地)的大使館數量比在特拉維夫(以色列政府所在地)的還多。到那時,美國和以色列將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此外,“兩國方案”的重啟還和以色列國內執(zhí)政聯盟的變化有關——如果未來的總理選擇和中間派而非極右翼結盟,中間派議員對“兩國方案”持有積極態(tài)度。在以色列,人們也擔心,用一種咄咄逼人、傲慢的態(tài)度對待鄰居和國際社會,以色列還能走多遠?
中國新聞周刊:如果“兩國方案”政治進程重啟,以色列方面可能會提出什么要求,以交換以色列對巴勒斯坦國的承認?雙方有沒有可能先實現“互不承認但和平共處”?
萊爾:這取決于國際社會對巴勒斯坦國的承認進程。如果巴勒斯坦不是聯合國成員國,或者說國際社會對巴勒斯坦的承認還是局部的,那么,以色列政府很可能表示,我們希望在實力的基礎上達成協議。換言之,以色列是強者,巴勒斯坦是弱者。我們可以談判,可以一起合影,但你只能得到與你的實力相匹配的那一部分權益。這種模式永遠不可能徹底解決問題,巴勒斯坦人不會同意。
如果巴勒斯坦作為一個聯合國成員國走上談判桌,以色列應對的態(tài)度會非常不同。目前,我們只能期待未來的以色列政府會在國際環(huán)境變化的情況下采取不同的談判策略,但當下還很難想象這種場景。
你提到“互不承認但和平共處”,這是一個有趣的觀點,以色列周邊就有這種案例。問題在于,“互不承認但和平共處”的前提是我們雙方之間有明確的邊界,這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是難以實現的。關鍵因素是以色列定居點,約65萬定居者目前生活在巴勒斯坦人中間。他們充滿野心,一直在擴張土地、引發(fā)沖突。只要定居點存在,沖突就是難以避免的。
坦率地說,當前的情況非常令人沮喪,我們看不到未來。但對國際社會而言,認識到以色列政府的意圖是非常重要的,推動巴勒斯坦的國際承認進程,將有利于實現“兩國方案”政治進程的重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