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龍
我老家在雪山關(guān)腳下的一個區(qū)鎮(zhèn)上,叫摩尼,是方圓幾十里最熱鬧的地方。
由于交通閉塞,城里的電影隊三五個月,說不定半年一年才下來一次,來一次就等于山民們過一次盛大的節(jié)日,四鄉(xiāng)五嶺的人都要跑來看電影,其熱鬧程度遠遠地超過今天的廟會。早在3 個月以前,就有消息傳來,說敘永縣城正在放一部片子叫《賣花姑娘》,好看得不得了。至于如何好看,沒有人去過問,反正是說看得全場人痛哭。
終于有一天,區(qū)上貼出海報,《賣花姑娘》定在初三那天放。這個喜訊像野火一樣迅速地燃燒,一直漫過赤水河,傳到貴州很遠的地方。
我下決心,動員母親看一場。人生一世,電影都沒有看過,實在太不值了。母親似乎也早就聽到風(fēng)聲,知道這部電影好看,我沒費多大勁兒,她居然同意了:“要得嘛,開個洋葷?!?/p>
街上人占著地利,早早地就搬長板凳到區(qū)公所外的大壩子里去“占位子”。還是初春季節(jié),高山很冷,我們連烤火的爐子一齊抬出去,怕老人凍著,想讓她舒舒服服地看一場。那晚上,究竟來了多少人,足球場一樣大的壩子站不下,將四周幾大塊麥地踩得慘不忍睹,散場后的火把一直延續(xù)到天明,跟第一次過紅軍差不多。
鎮(zhèn)上放一次電影,就等于打一臺“牙祭”,掛“檔子”(銀幕)、安“機子”(放映機)、扯電線到自己發(fā)電,一大串事情搞下來,已經(jīng)是晚上10 點鐘左右。開頭照例放一大堆《新聞簡報》,輪到最后才是“正片”,正片多少年來都是《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那幾部鄉(xiāng)親們都背得出來的電影。盡管是“ 老片子”,每一次人照樣多、照樣新鮮、照樣熱鬧。壩子里一片嘈雜聲,如蜂子朝王。看到熟悉的鏡頭,娃娃們提前就先吼了起來,小伙子也對身邊的女伴說:“看,假地雷……是牛屎?!比珗龊逄么笮?。
那天晚上,壩子里出奇的靜。紀錄片放完后,天不巧下起了毛毛雨,夜已經(jīng)很深了,全場沒有一個人亂動,正片開始后,母親木然地看著銀幕,臉上靜靜地流著淚水,場上的哭聲將影片中的對話全部淹沒了。
母親病了,躺在床上她還在問我:“都解放嘍,還有那么苦的人?”
我說:“那是朝鮮的事。”
“不管是哪個的事,反正不好,”母親說,“以后我不看了?!?/p>
過了很久很久,山民們還在議論那天晚上的毛毛雨下得怪,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要在《賣花姑娘》最苦的時候下。母親也說:“老天有眼,孝心感動天和地……”
幾十年來,只要提起“電影”二字,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去世多年的母親,想起那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