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雙

我說善良是天生的，你信嗎？

單單于我所見所感而言，是如此。我記事很早，猶記得三四歲時的一天，下著蒙蒙雨，透著平房的窗戶，有一個土堆的小花圃，是我童年的樂園。天上灰蒙蒙的，有下大雨的前兆，母親似乎很焦急，趕忙去院子里收衣服，我盯著花圃里小小的花骨朵出神。那時的我自是不知植物是喜愛雨天的，萬物生長離不開雨水的滋潤。只知道那野花兒好小好小，粉粉的，薄如蟬翼的花瓣已經(jīng)濕了一層，細細的花枝被雨水壓彎了腰，啊，那花兒一定很冷！我看看母親，看看小花兒，它們沒有母親保護呢。于是我也著急忙慌，披著我的小黃鴨雨衣，拿著我的小黃鴨雨傘笨手笨腳地跑到院子里，給院子里的花兒打傘，邊蹲著邊嘟囔，花花健康長大，花花不怕——學著母親哄我的語氣哄著花寶寶，直到雨越下越大，母親勸說不成，才硬把我抱回去，我守著窗根號啕大哭，可惜母親不懂，她只以為她的孩子是貪玩兒，不知她小小的孩子也有要保護的“孩子”。

冬天去姥姥家，姥爺總是抿著嘴，濃密的眉毛鋒利的棱角，這樣看著是會覺得嚴肅，甚至覺得嚴苛，但我知道好養(yǎng)很多可愛的小動物并把它們照顧得白白胖胖的人，怎么可能不善良，面冷心熱罷了。那時的姥爺家，很熱鬧，雞鴨鵝豬牛羊，農(nóng)村常見的都養(yǎng)過。冬天去，姥爺會把新出生的小兔子拿給我玩兒，我看著屋外冰天雪地，鵝毛似的大雪鋪天蓋地地下著，這對于一個四五歲的孩童來說，是很震撼的。門上的玻璃框因為外寒內(nèi)熱的原因，起了一層水霧，我用小小的手指在上邊做著孩童天真的畫兒，不一會兒，手指已然冰涼。我盯著冰到麻木的食指發(fā)呆，忽覺得那么小，小到只有四五歲孩童手掌大的小兔子，會不會更冷？我把脖子上的圍巾摘下來，非要給小兔子戴上，大人怎么阻撓都無濟于事，后來過年還一定要跟兔子一起吃餃子，笨拙地把餃子碾碎，兔子真的吃下了，我會高興得大叫，蹦蹦跳跳好像自己也變成了一只小兔子。后來養(yǎng)了很久的小金魚死了，埋在院子里，只要我想起來就會去小魚的“墳”前哭一場，姑姑逢人就說，笑話我好多年。

父母幫過很多人，借給過別人很多錢。直到我16 歲那年，家里經(jīng)濟狀況急轉(zhuǎn)直下，我才偶然得知，外面仍有一百多萬借款未還給父親，我很驚訝，但父親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他說瞎了就瞎了，他只在意我和姐姐們還有母親。我疑惑，卻只得到父親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他們過得也不好?！?6歲的我，聽到這句話，如同被雷劈中一般，久久無法平靜，好像再天大的事對父親而言都是那樣的游刃有余；再腌臜的遭遇，對父母親而言都是也必須是甘之若飴，他們總會下意識地為人著想，我感慨辜鴻銘先生說到中國人本性時提到的那個詞——溫良。這是我真正懂事后，父親給我上的第一課。

也許因為家風內(nèi)斂，也許是因為父母沒機會讀很多書，他們不得教科書上的教育法門，但人格品行高尚的父母會作為我的第一任老師，言行會深化入骨血，溫良會順著中華民族的基因長河世代流傳。因而家人很少和幼年的我談心，也很少表達愛與積極夸張的贊賞，更沒人教過我要善良，更別說溫良一詞，也許我現(xiàn)在詢問母親溫良，她都不會懂得溫良的含義，卻以那些下意識的言行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幼小的我的“三觀”。他們大概也常常覺著，幼年的我那些行為是天真爛漫的，卻可能從未想到與善良更別說溫良掛鉤，只覺得是幼稚孩童當有的行為。他們不擅用善良或是別的詞對這些行為做一個定性，甚至換言，他們的品行已然接近至善，因而在他們的觀念里善良是一個不需要額外夸獎的品質(zhì)，而該是天生擁有的特質(zhì)。我也時常想著諸如給小花打傘時，為何母親會那樣不理解我？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發(fā)現(xiàn)，孩童時天馬行空的純真無邪，和成年后遭社會蹉跎數(shù)十年的心境，怎會一樣？我一直在想，這種天生的善良出自哪兒？出自這頭上下五千年血脈的東方雄獅，這溫良的性子到底是什么？

最早接觸“溫良”一詞，是從對頂級玉石的評價，諸如和氏璧，溫潤如玉，而后再細想，中國人最好的擬物，不就是玉石嗎？溫良如玉，我如是說。后來的我，找尋很多詩篇詞匯想去形容這種感覺和力量，最后在《愛蓮說》中找到了心中的答案——“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和而通則大同，不蔓不枝，永遠謙卑內(nèi)斂但又自信端莊。我驚嘆于老祖宗留下的智慧和血脈，從前的我只淺薄地認為，文化甚至文明的不同，大多在于絢麗多彩的物質(zhì)遺產(chǎn)，最多還有諸如勤勞愛國等幾乎每個民族或是每個人身上都可以顯現(xiàn)的精神財富。直到我將這從小所見所感串聯(lián)在一起，黃河、長江、五岳河山給了我答案，這最大的財富，最悠久最寶貴的財富，是獨屬于中華民族的、刻在骨血里的、永遠無法磨滅并世代延續(xù)的如璞玉的溫良本性。溫良這個詞用得好，溫潤自得又純良柔和、自信堅定又謙卑內(nèi)斂，溫良是一種力量，向下兼容又向上生長，是汶川地震的全民一心，是河南災情的揪人心弦，是千秋社稷、雄偉江山，是補天破浪、洪起自通，是力拔山河不足重，是大道至簡不宜異同，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也是“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是“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是“有節(jié)骨乃堅，無心品自端”，是卷卷海浪，是日落，是太極八卦陰陽相和，是雄鷹展翅氣吞天下，是汩汩清泉潤澤萬物，是花開花落自有序，是中庸之道，是方圓，是中國。

平凡的日子里，平凡的物、平凡的人、平凡的故事娓娓道來，我們都是這滄海一粟、蕓蕓眾生，都是星星，是希望，是前赴后繼綻放在偉大花圃的花朵，是浩瀚無垠生命之樹上的點點星河，是浸潤在溫良泉水里的璞玉，是平凡、渺小而又偉大的中國人。

所以，如果現(xiàn)在我說，中國人溫良如玉的本性是天生的，你信嗎？

美術插圖：黃妮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