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粟
20 周歲以前,我只在報紙上和黑白電視機里見過火車。
親眼看到冒著白煙的綠皮火車緩緩駛向站臺時,我張著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綿延的白煙發(fā)呆。戴著白色大檐帽的接兵首長吹了一聲長哨,眼睛里像是射出了兩道冷峻的光。他威嚴地喊道:“全體都有,立正!”我一激靈,慌忙站直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下拉了拉寬大的作訓服,順便理了一下肩上的背包帶。別在胸口的小紅花不知什么原因掉落到地上,我忙不迭地撿起來,正要將它再別到胸口時,傳來了首長的喝令:“上車!”背著藍背包的新兵們在接兵人員的指揮下,挨個走向火車。我趕緊將小紅花塞進褲袋里,跟著隊伍上了車。
放好行李,剛坐穩(wěn),一個新兵“噗”的一聲,放了一個威力無比的長屁,從車廂的前面肆無忌憚地傳到了后面。我差點兒笑出聲來,斷定這家伙長得虎背熊腰,精力旺盛無比。坐在對面的戰(zhàn)友一本正經(jīng),我對他擠眉弄眼,他無動于衷,傻不拉幾地看著我,我正要跟他說話,火車“咯噔”一下啟動了。后來才知道,這不是放屁,而是火車開車前的放氣,行話叫“緩解”。
一個穿作訓服的胖子挨著座位清點人數(shù),從前面點到后面,又從后面點到前面,清點結束后在車廂里走來走去,向新兵問這問那,就像警察盤查戶口一樣,喋喋不休。傍晚時分,一個接兵士官打開一個很大的包裝袋,吩咐胖子給我們發(fā)面包,每人兩個。胖子發(fā)完面包后又點人數(shù),這次從后面點到前面,再從前面點到后面,樂此不疲。我沒有吃面包。知道我這幾天要動身去部隊了,父母親在伙食上對我格外照顧,雖然不是每天都有大魚大肉,但超乎尋常的飲食已漸漸使我反胃,加上親友們輪流叫我吃送別飯,我肚子里的油水特別多,不餓。
天色已全部暗下來,清冷的月光下,朦朦朧朧的枯樹枝一閃一閃地往車后退去。昨天這個時候,也是在這樣的月光下,我與系著圍巾的女友坐在長江堤岸邊,全然不顧吹向臉龐的寒風,看著影影綽綽的江水,彼此不說話。我的腳被凍得快要麻木的時候,女友轉過頭,堅定地說:“我等你!”我看見她的眸子里有月光,清澈,明亮。我的心一下子熱騰起來。
一個新兵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剛回到座位上,胖子就又開始點數(shù):“一、二、三、四……”后半夜,我頭腦昏沉。迷迷糊糊中,父母親在武裝部與我告別的場景浮現(xiàn)出來。武裝部長看我?guī)У臇|西比較多,就建議我父親去附近商店買個大一點兒的行李箱。母親不說話,只是專注地看著我,我分明看到了她眼里的淚花。父親沒有買到行李箱,但買了一個底部有輪子、可以伸縮的旅行包。當我們將分散的行李歸類后放進這個臨時買來的旅行包時,母親掏出手帕擦起了眼淚,對我說:“到了部隊要經(jīng)常寫信回來??!”我受到母親感染,一邊答應著,一邊也流出淚來。
我正用手背擦著眼淚,感覺到肩膀不知被什么東西沉沉地撞了一下。驚醒后一看,鄰座的戰(zhàn)友緊緊靠著我,頭倒在我的肩膀上,喉嚨里還打著輕微的呼嚕。我推推他,他豎起了頭。不知過了多久,我又感覺肩膀被壓迫得難受,似乎還有毛發(fā)一樣的東西撓著我的臉。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這位戰(zhàn)友的頭又耷拉在我的肩膀上。他像魚一樣張合著嘴巴,口水流到我的作訓服上,胸前濕了一大片。這可是我第一次穿的新軍裝??!我氣得要命,站起身來,狠狠地將他的頭按在座位靠背上,真想給他兩個耳光。他睡眼惺忪,咂著嘴巴,勉強看了我一眼,又閉上了眼睛。我沒有看見他的黑眼珠,嚇了一跳,一松手,他的頭迅即倒向另一側戰(zhàn)友的肩膀。
接兵士官走過來,看看我,又看看歪著頭酣睡的戰(zhàn)友,笑了笑,沒說什么就走了?;蛟S這個時辰胖子已經(jīng)睡著,他再也沒有來點數(shù)。寂靜的深夜里,火車在鐵軌上發(fā)出“咣當咣當”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
中午時分,火車到達一個叫“藍村”的地方。我們走下火車,在站臺上站好隊。此時胖子又活躍起來,與接兵士官一起清點人數(shù)。清點完畢,我聽見接兵士官對胖子下達命令:“你的工作到此結束,現(xiàn)在入列!”胖子愣了一下,乖乖地排到了隊伍最后面,木頭一樣站著,再也不說一句話。我啞然失笑,原來這個胖子狐假虎威,其實和我一樣,也只是個新兵蛋子。我從褲袋里掏出皺皺巴巴的小紅花,想弄平整一些,但抹來抹去抹不平,于是將它小心翼翼地放進了旅行包。
出了火車站,鄭智化的《水手》毫無遮攔地飄過來:“總是幻想海洋的盡頭有另一個世界,總是以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兒。”只見一家小飯店門口放著一只巨大的音箱,一個穿迷彩服的小伙子站在門外,正好奇地看著我們,流露出羨慕的目光。接兵士官走到我身邊,斥責道:“跟緊前面,不要東張西望!”我乜斜了他一下,不敢吱聲,跟著隊伍爬上了早已在這里等候的軍用卡車。卡車依次駛離停車場,我依稀聽見鄭智化在車后一遍又一遍的聲音:“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也巧,胖子與我被分配在同一個區(qū)隊。他自告奮勇,每天去收發(fā)室為整個區(qū)隊的新兵取信件。不知道他有沒有神經(jīng)質,他對每個人的來信數(shù)量了如指掌。當他為我點到“十二”的時候,三個月的新兵訓練就結束了,我被調往其他地方。
入伍后的頭兩年,女友與我通信正常。從第三年開始,女友給我寫信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并且字里行間流露出令我不安的跡象。終于有一天,她再也不回復我的信了。憑我的直覺,她的內心已有波瀾,兩年前講的“我等你”可能只是一句夢話。我寢食難安,就以回家探親的理由向部隊請假,首長通情達理,批準了我一個較長的假期。我心急如焚地登上火車,駛向正值黃梅季節(jié)的南方。
到家的當天,我即去女友家找她。她冷若冰霜,與兩年前判若兩人,在她的眼里我似乎已不存在。我徹夜難眠,在這個陰雨連綿的黃梅季節(jié)里,內心也是潮濕不堪。我心灰意冷,決定放棄剩余的假期,提前返回部隊。
臨行的前夜,母親來到我的房間,陪我坐了大半夜,反復開導我:“就像火車要經(jīng)過很多站臺一樣,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p>
美術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