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雨滴打濕煙的時候,陳寒才意識到下雨了。早上出門前還特意查了天氣預(yù)報,只說晴轉(zhuǎn)陰,他也就沒帶傘。被打濕的煙還剩小半截,他掏出一個皮質(zhì)夾子,把已經(jīng)變得潮濕的殘煙放進(jìn)去,然后抬頭看了看天空,鈷藍(lán)色的,一滴滴雨是白色的,在輝煌的高樓大廈之間變得清晰可見。他一時間有些猶疑,原本是打算先隨便走走,散散酒氣的,但現(xiàn)在雨勢漸大,他卻依舊不想就這么打車回去。
他退回到商場的大屋檐下,又點了根煙。
屋檐下躲雨的人三三兩兩,不一會兒前面的馬路上就擠滿了出租車和私家車,喇叭聲此起彼伏,在噼里啪啦的雨聲中變得格外刺耳。他站在屋檐的角落,不時看到幾個同學(xué)從商場里出來,有的帶傘,有的也沒帶傘,縮著腦袋一路小跑上了在路邊已經(jīng)等候多時的出租車。
陳寒把衛(wèi)衣的帽子戴上,不想讓他們看見自己。
雨可能一時半會也不會變小了,一根煙抽完后他內(nèi)心才漸漸平靜下來,反正不著急回去。他對自己此刻的處境既來之則安之,于是又掏出煙盒,看到只剩最后一根煙的時候,才意識到今天抽了半包的煙。猶豫片刻后,又把煙盒放進(jìn)了口袋。
他覺得有些累,就靠著柱子,漫無目的地看著來去匆匆的行人。在屋檐下躲雨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直到他突然看到一群剛從商場出來的人中的林陌。他果然在接完電話后又折返回去了,原本想著自己在那時候離開,也就不會再碰上他了,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還是自己心里那隱秘的作亂心思,讓他始終沒有立刻打車離開。有那么一刻,陳寒對自己的伎倆心知肚明,但隨即而來的恐慌又讓他不敢對這個念頭過多思索。
他掏出煙盒,點上了最后一根煙。
站在林陌身旁的還是高中時就和他玩在一起的那幾個人,如今他們大都事業(yè)有成,家庭美滿。幾乎從他踏入包間,到吃完整頓飯,他都忍受著這些人的聒噪和毫無邊界的打聽與窺探,并且在這么多年之后,他們似乎早已經(jīng)忘了,在高中時他們并不很熟,即使一個班級,也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并且他一直都知道這些男生在自己背后說的那些話,散播的那些謠言和污名。為此,他還和林陌產(chǎn)生過一次爭吵,以及隨之而來長達(dá)半個月的冷戰(zhàn)。
雨滴打在地上冒出泡泡,他記得小時候依稀聽誰說,這預(yù)示著接下來的雨會越下越大。他最終還是選擇用手機(jī)打車,app顯示前面還有35名乘客在等待中。這里距離最近的新天地地鐵站步行也大約要二十分鐘,就在他還猶豫要不要一股腦地沖進(jìn)雨里的時候,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林陌已經(jīng)站在他身旁。
陳寒再次在心里感到驚訝,他為什么長這么高了!高中的時候,他們一度身高相差無幾,但現(xiàn)在的林陌應(yīng)該有一米八幾了吧?這讓他的目光有些俯視的感覺,陳寒一時半會還難以適應(yīng)。
“等車嗎?”他問。
他晃了晃手機(jī)。
“這個點應(yīng)該很難打到車吧?”
陳寒把煙灰彈進(jìn)皮夾子里,猶豫了片刻,又把還剩半截的煙掐滅放了進(jìn)去。
就著商場玻璃后的光,能看到林陌兩頰紅紅的,他今天應(yīng)該是喝了不少的酒。那些人一直在以各種理由灌他酒,而他也都老老實實地喝完了。雖然陳寒從頭到尾都和其他幾個老同學(xué)說話,但耳邊卻總能聽到林陌的聲音,由此也聽到了一些關(guān)于他高中畢業(yè)之后的事情。即使理智讓他遠(yuǎn)離這些聲音,但不受控的耳朵卻依舊不停地被那些話語穿透,他也無能為力。
“我車停在下面,要送你一程嗎?”林陌問。
“你還能開車?”
“找了代駕,”林陌也晃了晃手機(jī),“你住哪里?”
他雖然不想說,但又不能不回答,最后只得說:“楊浦那邊?!?/p>
林陌看了看屋檐外的雨,說:“看樣子一時半會是停不了了。你的車排到哪了?”
陳寒瞟了眼手機(jī),前面還有33位在等待。
“我送你吧。代駕師傅到了?!?/p>
他一時半會也只有無奈,最終只能選擇和他一起折返商場,乘電梯到負(fù)二層的停車場。
上車后,林陌坐在副駕駛上,陳寒坐在后面。
“師傅,麻煩先去下楊浦……你具體地址?”
“到鞍山新村地鐵站就行?!?/p>
車子里有些悶,也有一股淡淡的木香。出了停車場后,他把窗子開了一條縫,有雨吹進(jìn)來,只能又把窗子關(guān)上。小愛發(fā)來好幾條語音,他把它們轉(zhuǎn)成文字,又給她回了條信息。
在剛進(jìn)包間,和多年未見的高中同學(xué)熟絡(luò)些后,當(dāng)年和他玩得不錯的語文課代表告訴他,林陌也會來。那時候他一時間對這個名字沒有半點印象,但隨之而來的就是記憶風(fēng)暴,好像被封閉在門內(nèi)的妖怪突然突破禁忌而重獲自由一般,他一下子被這些好像突然遺忘的記憶裹挾,有些迷茫,也有些驚愕。
在此期間他為了不讓其他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異常,便去了衛(wèi)生間,等到心情和那些記憶漸漸平復(fù)后,才重新往回走,并且給小愛發(fā)了條信息:你絕對想不到我遇見誰了!之后回到包間,依舊是各種寒暄。
林陌此時頭靠著窗戶,閉著眼睛。陳寒在車窗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此刻的一切就仿佛夢一般,開始揮發(fā)的酒精正在干擾他的感知神經(jīng),身體也在這溫?zé)岬能噧?nèi)變得軟綿綿的,好似棉花糖,一捏就會變形。上一次和林陌坐在同一輛車?yán)?,已?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他們都還只是高中生,但他們已經(jīng)認(rèn)識很久了。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林陌家搬到他家附近,林陌的媽媽和他媽媽在同一個廠里上班,他們從六年級開始就一直是同班同學(xué),直到高三結(jié)束……或許更準(zhǔn)確地說,在高二那一年他們就已經(jīng)分道揚鑣了,不是因為吵架或鬧翻了,也不是林陌犯了什么滔天大禍,而是他自己選擇——或說是被迫選擇——離開了林陌,選擇結(jié)束這段友誼。
他沒給這個老友留下任何質(zhì)問或企圖恢復(fù)他們關(guān)系的機(jī)會,而隨著高三結(jié)束,他們一家便離開了那里,搬到了另外的陌生之地。
回想起舊日的這些讓他既驚恐又難過,因為他知道為什么那些關(guān)于林陌的記憶會被封鎖在門后,為什么這個名字在高中之后就從他的生命里被徹底抹除。即使在接受心理治療的那些年里,在治療師的某次暗示或引導(dǎo)中,他突然想起那個名字,但卻依舊未說出口,那些一瞥而過的裂縫隨即又被掩蓋。他對抗那個看起來平易近人,似乎一心只想幫助自己的心理治療師,既因為他知道她是陳鴻志的同事和朋友,也因為自始至終他都不想重提那些自己想要忘記的事。
他不想被治療,或說是他不想通過再回憶來治療。無論那個打扮時尚、善于傾聽的心理治療師多么堅定地向他保證,只要說出來,問題就會得到解決,他依舊執(zhí)拗地不相信。而且——或許也只有他自己才真的知道——他是熬不過再一次回憶和重述的,他已經(jīng)說了太多遍,說到最后他每次再被要求重述的時候,就忍不住想要吐。就像有人在用手挖自己的胃,翻江倒海,難以忍受。
車?yán)锏臏責(zé)釢u漸讓他感到不舒服,再加上司機(jī)開車有些不穩(wěn),剛才喝的酒現(xiàn)在在胃里開始滾動,一陣陣涌上喉嚨。他再次把窗戶開了條縫,吹進(jìn)來的雨落在臉上,冰涼的,讓他重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和意識。
可能是因為有風(fēng)吹進(jìn)來,林陌睜開眼,轉(zhuǎn)頭看了看他,問:“不舒服嗎?”
“還好?!?/p>
他看了眼導(dǎo)航,“快到了?!?/p>
陳寒看到小愛發(fā)來的信息,又回了一條。
“你好像長變了……”林陌突然說,“感覺和以前長得不一樣了。但好像也沒變很多……”
陳寒發(fā)現(xiàn)他正通過后視鏡看著自己。
“你也變了,變高了?!?/p>
林陌笑了笑,“我記得你以前很介意我比你高,過一兩天就拉著我比身高?!?/p>
“我不記得了?!标惡f。
這時他手機(jī)突然響了起來,蕭雁打來視頻電話。他拒絕了通話后,給她發(fā)了條信息:正在外面,回去再說。
蕭雁回信息:沒什么事,別忘了周四去你爸那。
過了一會兒,她又發(fā)了條:買個蛋糕。
回完信息,車子停在了路邊,準(zhǔn)備下車的時候,林陌從車座下摸出一把傘遞給他。陳寒說,我就住在前面,不用傘。
“拿著吧,雨這么大,走兩步就全淋濕了?!绷帜罢f,“得空你再還給我。”
在發(fā)現(xiàn)代駕師傅正看著他倆的對峙后,陳寒接下傘,說了聲謝便開門下車了。準(zhǔn)備走的時候,林陌打開車窗說:“我從群里加你微信?!?/p>
大雨遮住了陳寒的反應(yīng),車子啟動,轉(zhuǎn)了個彎后很快便消失在雨中。林陌可能不知道,吃完飯后陳寒就退了那個班級群,這次偶然的遇見就只是一次意外,對他來說,他不想再見林陌了。但一想到自己此刻正撐著他的傘,便又再次后悔,剛才不應(yīng)該接下來。
即使有傘,回到家后他依舊被淋濕了大半邊身子。他把傘放到陽臺后就脫衣服準(zhǔn)備洗澡,又想起小愛的信息,便給她回了一條:到家了,累了,洗澡睡覺。明天再和你說。
到浴室里,他像往常一樣蹲在馬桶邊,然后用食指和中指摳喉嚨,把胃里的飯吐出來,一股濃烈的酒味充斥著浴室,他打開通風(fēng)扇。吐完后,他靠著馬桶,感覺自己整個身體重得像是澆筑的水泥,一時半會也沒力氣再去洗澡。
最終參加了高中同學(xué)的聚會,但直到現(xiàn)在他都不知道自己的這個選擇對不對。當(dāng)時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小愛鼓勵他去,說總得出去見見人,而且又是難得的高中同學(xué)在上海的重聚。但在他的心底,卻并不想去,最后去了也只是為了有個讓自己出門的理由,雖然已經(jīng)請假在家休息了幾天,但他依舊哪里都不想去,不想見人,也不想和人說話。這樣的情緒讓他感覺自己可能要再次回到大學(xué)時的那種狀態(tài)。
是抑郁癥!
他記得那個心理治療師在電話中對陳鴻志這么說。也因此,從她那里獲得了許多名字復(fù)雜的藥。一開始的時候,他還會不時地按照治療師的醫(yī)囑按時吃藥,但吃藥后整個人都會陷入一股沉沉的遲鈍中,讓他難以忍受。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正在緩慢地變成木頭,處在這個空間中,無聲無息。所以后來,他就不再按時吃藥了,只是伴隨著那些飄忽不定的情緒隨波逐流,有時候他能意識到自己該怎么做,有時候他能感覺到自己無力控制,就會一直待在屋子里不再出門。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就像那個心理治療師所說的,是生病了。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是生病了,但很多時候他都不會有這種感覺。并且他周圍的人也都不會覺得他在生病,除了小愛不時提醒他注意下日常休息和一些瑣事之外,從工作到朋友,沒有人會覺得他是一個病人。而他自己也不會把自己當(dāng)做病人,而是盡其所能地正常地繼續(xù)生活,就像那個心理治療師最后對他說的那些話,無論如何,無論過去發(fā)生了什么,都依舊需要繼續(xù)生活!
大學(xué)的時候他還不明白治療師這些話的深意,如今陳寒覺得自己已經(jīng)能清晰地明白它的意思了。而他也按照這個建議,繼續(xù)生活,把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的拋在腦后,繼續(xù)不遺余力地活下去。
二
“哥哥,我也要去……”
“哥哥,我不想一個人在家……”
“哥哥,我也想要一個小糖人……”
“哥哥,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哥哥,這是我們倆的秘密,你也不可以告訴爸爸媽媽哦……”
“哥哥,哥哥……哥哥……”
醒來的時候,小羽的聲音依舊縈繞在耳畔。陳寒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上的燈,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滑過皮膚的時候,溫?zé)岬母杏X才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哭。
臥室里半明半昧,靜謐得讓他以為自己此刻正漂浮在一片海洋之中。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夢到小羽了,自從在大學(xué)時吃了那個心理治療師開的藥過后,夜里的夢就變少了,小羽的聲音和身影也漸漸地從中消失?;蛟S是一種解脫?心理治療師告訴他,夢少了也是康復(fù)的一個步驟?;蛟S是另一個夢魘?他害怕自己會就此忘了小羽,她不再出現(xiàn)在自己的夢里,是自己……是他再次把她拋棄。所以他后來停了藥,但小羽卻依舊不再入夢,就這樣,日復(fù)一日,他最終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結(jié)局。而也就像心理治療師說的那樣,由此他得以繼續(xù)生活,直到如今。
和林陌的重逢讓過去那些記憶再次出現(xiàn),而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再想起的小羽也再次進(jìn)入他的夢中,一時間讓他悲喜交加。他起床后在昏暗中走到客廳,看到陽臺上一片光亮,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雨已經(jīng)停了,此刻的天空一片皎潔。他看到林陌的那把傘,心里五味雜陳。
后半夜很難再入眠,他便坐在陽臺的椅子里抽煙。打開微信便看到有新的好友申請,是林陌。不知道他從誰那里要了自己的微信。盯著他的頭像看了半天,陳寒依舊沒通過他的好友申請。他現(xiàn)在還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樣突如其來的出現(xiàn)讓他一時間依舊難以消化,他不知道如果林陌再次出現(xiàn)在自己的生活里,他是否還能承受?就像以前,他自己也知道,問題始終都不在林陌——他沒做錯什么——問題在于他,是他陳寒,是自己的問題。他不知道自己經(jīng)過千辛萬苦才生活到如今這個模樣,是否能經(jīng)得起林陌出現(xiàn)后所帶來的改變。至少對此刻的他來說,他不想改變,就像當(dāng)時面對那個循循善誘的心理治療師時,他頑強(qiáng)地抵抗,不想再重述妹妹走丟的那一天和那一刻。
他都快忘了小羽的模樣了,快忘了如果她現(xiàn)在還在應(yīng)該多大、可能長成什么樣?或者就像蕭雁一直堅信的那樣,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小羽長大了,可能曾經(jīng)和他們擦肩而過,而他們卻已經(jīng)認(rèn)不出她了。但當(dāng)時他不相信,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再見到小羽就一定能認(rèn)出她。他任性地和蕭雁抱持著對立的想法,水火不容,最后只能各持己見,也不愿再在這個問題上繼續(xù)爭論。就像其他許多事情,他們都只是暫時擱置了,從而讓自己能夠繼續(xù)生活下去:蕭雁選擇相信小羽在某個地方自由自在地成長和生活著;陳鴻志不再提及任何關(guān)于小羽的事情,就好像自己從來沒有這個女兒;而陳寒,小羽的哥哥,則在漸漸遺忘中學(xué)會如何繼續(xù)活下去……
他記得自己手機(jī)隱藏的相冊里還有小羽的相片,當(dāng)時手機(jī)拍照像素太差,又經(jīng)過幾次換手機(jī)的來回傳輸,讓這些相片如今看起來就好像是遙遠(yuǎn)的、破碎的記憶。從小羽剛出生,不到百日時小小的模樣,到過兩歲生日、三歲生日時對著攝像頭做鬼臉的模樣,從剛上幼兒園因為害怕不愿去而哭鼻子的丑照,到那天他們在商場前的小糖人攤前的自拍合照……小羽所有的相片都被他存在了這個隱秘的相冊中,平時不會被看見,而此刻他都已經(jīng)忘記自己上次看這些相片是在什么時候了。
在各種紛亂的回憶中,陳寒靠著椅背再次睡著,并沒有夢,直到被小愛的視頻聲吵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明媚的陽光包裹著。
“剛睡醒嗎?”接通視頻后,小愛問。
“嗯,多少點了?”他一邊打哈欠一邊看了眼手機(jī)上的時間,已經(jīng)快到十一點了。
“你今天還不用上班嗎?”
“下午要過去開例會。”他說。
“昨晚什么情況?快說說!”
“就遇見林陌了,”陳寒說,“他好像來上海已經(jīng)快兩年了?!?/p>
“那你之前都沒聽說?”
“我和以前高中同學(xué)都沒聯(lián)系……”
他感覺自己一身酸痛,就把手機(jī)放在窗臺上,站起來活動四肢。
“那你倆有聊什么嗎?”
“沒聊什么。新天地那邊打不到車,他送我回來的?!?/p>
“這么勁爆的事你放在這里說!”
“他喝酒了,找了代駕送我?!彼挥尚α似饋怼?/p>
“就這?”
“就這?!?/p>
小愛似乎有些失望,“那你們之后還會再見嗎?”
“應(yīng)該不會……”他話剛說完就看到地上的傘,“他加我微信,我還沒通過?!?/p>
“這事真麻煩!”小愛說,“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不想再見了。”他說。
“好吧,這也是個解決的方法?!毙壅f,“對了,我周四請美美和她男友來家里開水果趴,你一起過來玩吧?!?/p>
“周四我要去趟陳鴻志那里?!?/p>
“哦,你爸最近要過生日了。你媽讓你去的嗎?”
“去年就沒去,陳鴻志可能給她打電話了?!?/p>
“你爸也是個怪人,有你電話,為什么不直接給你打電話,非得拐彎抹角打給你媽?”
“他可能擔(dān)心他問我,我會不去?!?/p>
“那你想去嗎?”
陳寒想了一會兒,“想去又不想去?!?/p>
“這什么意思?”
“陳憶今年可能四五歲了,我想見見她?!?/p>
“你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添堵嗎?”
“我昨晚夢到小羽了,但已經(jīng)不記得她的樣子了。”他說,“醒來之后我就想打電話給我媽和陳鴻志,我想問問他們還記不記得小羽的樣子?!?/p>
“是因為見到林陌嗎?”小愛問,“你不想再見他,是不是也因為這個?”
陳寒沒回答她。
“你周四的水果趴是什么時候?”
“大概下班之后吧?七點半?”
“我如果回來得早就過去……”陳寒說,“美美她們是要離開上海嗎?”
“下周就走了,所以想搞個水果趴當(dāng)餞行了?!毙壅f,“等她們走了,我們留在上海的朋友也就沒幾人了?!?/p>
掛了視頻后,陳寒到廚房煮了雞蛋蕎麥面,然后一邊吃面一邊看下午例會所需要的材料。最近一段時間,他完全靠著曾經(jīng)從心理治療師那里獲得的建議,每天按時按點、如機(jī)器一般規(guī)律地生活。很多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在漸漸地消失,那種身體存在此處,但意識已經(jīng)消散。那種退化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只是屋子里的一件擺設(shè),會呼吸但無法言說的物件。
或許出乎他爸媽的意料,他依舊熬了過來。就像他從高中到大學(xué)的那段時間,他在與陳鴻志和心理治療師的周旋中,學(xué)會了繼續(xù)生活下去所需要的伎倆和方法。在某個時刻,就連他自己都會對自己依舊存在于此件事感到驚詫,但卻并不是面對那種奇跡時的驚喜,而是一種幾乎是厚顏無恥的茍活。那種欺騙著他人,實則毫無意義的活著;一種早就該放棄,但卻或許因為懦弱而延續(xù)下來的生命。這或許是那個心理治療師不會明白的,她鼓勵他要勇敢、通過療愈自身來獲得繼續(xù)活下去的勇氣,但陳寒反其道而行。
下午去公司的路上,他收到昨天聚會的語文課代表的信息,問他怎么突然退群了。他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便沒回復(fù)。到公司后,一直跟著他做項目的唐杰把收集好的資料交給了他,在開會前還和他說了一些辦公室里的最新八卦,說完又開始向他抱怨自己女朋友最近和他吵架,現(xiàn)在正在冷戰(zhàn)中,他暫時也還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寒哥,你說女人是不是特別麻煩?想要什么總是拐彎抹角,話也是說一半另一半讓你猜,說一起出去旅游,機(jī)票住宿可以AA,平時玩的吃的我可以付,本來說得好好的,但過一天又覺得不好,然后還能因為這些事質(zhì)疑我是不是還愛她?你說這邏輯跳得是不是有點太大?”唐杰坐在陳寒邊上的椅子里,絮絮叨叨地說著。
“她可能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你表達(dá)她的想法?!?/p>
“那為什么就不能有話好好說?”
陳寒笑道:“你這句話最好還是別對你女朋友說?!?/p>
“談戀愛可真麻煩?。 ?/p>
“你不要總是只站在自己的立場里,也嘗試著站在對方的立場考慮問題,事情可能就會變得清晰很多?!?/p>
“寒哥,你這話和我姐說得一模一樣!”唐杰說,“她總是罵我直男癌,但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直男癌?。 ?/p>
陳寒被他逗笑了,“Jack唐,你能說出這話就說明你已經(jīng)病得不輕了,快回去給女朋友認(rèn)個錯,然后再感謝她還愿意容忍你?!?/p>
唐杰一臉迷茫。
“先別想了,準(zhǔn)備下進(jìn)去開會了。今天你來做報告吧,內(nèi)容就介紹下我們前幾天做的方案??梢詥??”
“可以!我去拿電腦。”
開完會有一點休息時間,陳寒便去天臺抽煙。
晚霞漫天,照著那些高聳的玻璃建筑,透出一片片暈紅的光芒。陳寒從一個花壇下拿出自己放在那里的煙灰缸,靠著圍欄看著不遠(yuǎn)處的黃浦江。江上倒映著彩霞,顯得迷離又虛幻。
煙抽到一半的時候,手機(jī)響了起來,來電顯示“蘭姨”。他不由皺了下眉。
“喂?”
“小寒嗎?我是蘭婷。”對方說。
“蘭姨好,有什么事嗎?”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你現(xiàn)在有空嗎?”
“有空?!?/p>
“是這樣的,我給你打電話你爸不知道,我也不想讓他知道,他不喜歡我聯(lián)系你。”蘭婷說,“只是周四是你爸生日,這兩天他時不時就提起你,說有段時間沒看到你了,雖然他嘴上不說,但你爸的心思我們都知道。所以我想問問你如果周四得空,能不能順便來看看你爸?他最近身體也有些不好,前幾天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沒什么,就讓多休息,但最近精神總是不太好……你爸不想讓你擔(dān)心,所以我擅作主張給你打電話,想到時候你能來看看他!”
陳寒聽著,心里不由生出一股叛逆感,他想拒絕蘭婷,告訴她自己周四要上班,沒空去給陳鴻志過生日,沒空去看他們的幸福生活。雖然心中閃過這個念頭,最終他卻還是不能說出口,“我周四上午過去?!?/p>
“太好了,你爸肯定會很高興,小憶也一直想見見自己的哥哥!”蘭婷笑道,“那我們就周四見!”
“好?!?/p>
掛了電話,陳寒突然感覺胃里一陣翻滾,蹲下身子,干嘔了幾聲。
“寒哥,你沒事吧?”不知道唐杰什么時候上來了,伸手把他扶了起來。
“沒事。”
“你臉色看著不太好,要去醫(yī)院看看嗎?”
“我沒事,中午吃了不干凈的東西?!彼f,“怎么了?”
“老柴說晚上要聚餐,營銷組的黃姐不是要離職了嗎?老柴說今晚就一起給她餞行,讓我們都過去,寒哥晚上沒事吧?”
胃里的翻涌感漸漸平息,他點點頭,“晚上一起過去吧?!?/p>
“那我就和寒哥一起去。”他說,“老柴說可以帶上家屬,寒哥,你覺得我能喊上我女朋友嗎?”
“你們不是在冷戰(zhàn)嗎?”
“這不順便有個借口和她說話嗎?”
“公司聚餐人多嘴雜,你得空自己帶她出去,你們倆吃飯就行了?!标惡f,“主動道歉?!?/p>
“懂的懂的!”唐杰說,“寒哥,你這么懂女人心思,是不是戀愛老手?。俊?/p>
“趕緊下去收拾下準(zhǔn)備走吧!”
“得令!”
一同下樓的時候,唐杰說:“寒哥,我這不是拍馬屁,跟著你我真的學(xué)到好多,不僅僅是工作上的事情,最主要還是日常生活里。像我和我女朋友這事,我連我朋友都不愿說,但和寒哥你說,我就覺得很ok……我姐平時就知道損我和罵我,寒哥你雖然是我組長,但甚似親哥!”
“今天嘴抹蜜糖了?”陳寒笑道,“你如果要去旅游,請假前還是得先把我們這個方案做完?!?/p>
“哎,寒哥,我不是想請假,我說的都是真的!”唐杰說,“我畢業(yè)就進(jìn)咱們公司,遇到一個這么照顧下屬的組長,夸一夸也是應(yīng)該的。”
“咱們組也就我和你。”
“寒哥,你有兄弟姐妹嗎?”
陳寒心頭一緊,猶豫了一會兒后說:“以前有一個妹妹?!?/p>
“以前?”
“現(xiàn)在不在了?!?/p>
“啊,對不起對不起!”
他透過走廊的窗子看到西邊的晚霞正在聚集,厚重地掛在天幕上,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日光漸漸散了,高樓大廈的玻璃上紅光閃耀。
“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18歲,要上大學(xué)了?!标惡匝宰哉Z,感覺自己一瞬間被潮水包裹,一下子讓呼吸慢了半拍。
三
在公司聚餐結(jié)束打車回去的路上,小愛發(fā)微信提醒他不要忘了給陳憶買點禮物,距離上次匆忙一見也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自從陳鴻志再婚后,陳寒就很少再與父親聯(lián)系,或者說,他們之間的無話可說可能在那之前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即使當(dāng)他們還是一家人的時候,陳鴻志就對自己的這個兒子充滿敵意,其中似乎摻雜著失望和一種在當(dāng)時的陳寒看來幾乎是難以企及的奢望。作為一名大學(xué)教授,陳鴻志的完美形象似乎在兒子這里碰了壁。
“要送什么?”陳寒發(fā)信息問小愛。
“就送些小女孩喜歡的玩意?!?/p>
“小女孩喜歡什么?”
“我怎么知道!”后面跟著一個“捶你”的gif表情,“我?guī)湍銌枂柮烂腊?,她有個小姐妹是幼師,應(yīng)該知道現(xiàn)在小孩子喜歡什么?!?/p>
唐杰在公司群里發(fā)了剛才的聚餐合照,陳寒點開看了眼,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人群中,和其他人一起笑著。他不喜歡拍照,很多時候甚至都不照鏡子,他不想看到自己,而看到微笑的自己只會覺得荒誕,即使在那一刻、身處在眾人之中的自己是開心的,但事后再看,那一刻的心情卻已經(jīng)被扭曲了。
他跟著大家一起,在群里發(fā)了個“贊”的表情。然后準(zhǔn)備去小紅書看看給小女孩送禮物的建議,但還沒等他輸入完,小愛就發(fā)來四條鏈接,“這都是美美小姐妹推薦的,你自己挑一樣吧?!?/p>
他打開鏈接,其中兩個是公主玩偶、一個是兒童相機(jī),最后一條鏈接是魔法立體書。他簡單地瀏覽了下這些禮物,最后選擇了魔法立體書,下單后說明天便能送達(dá)。
回到家后,他先到衛(wèi)生間把晚上喝的酒和吃的飯摳吐出來,漱口后到陽臺抽煙。蕭雁發(fā)了新的朋友圈動態(tài),在平成屋吃日料。他點開相片看了看,發(fā)現(xiàn)是和劉阿姨一起。這幾年,他發(fā)現(xiàn)蕭雁的生活似乎比之前豐富了許多,和陳鴻志離婚后,她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工廠里的工作,所以她幾乎全部的生活都圍繞著工廠,好幾次陳寒回去看她,也都是在她工廠附近的飯館里隨便吃了點。而住的地方,也就在離工廠不到兩站公交的小區(qū)里。
在陳鴻志和蕭雁商量離婚時,他們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要把結(jié)婚時買的房子賣掉。一半錢給了蕭雁,而原本屬于陳鴻志的那一半,他給了陳寒。后來蕭雁也沒再買房,有一年半她都住在工廠的宿舍里,后來才在工廠附近的老舊小區(qū)租了兩室一廳的房子。陳寒以前去過,里面沒什么人氣,冰箱里除了一袋面條、兩瓶水和幾罐拌飯醬外,空蕩蕩的;而臥室里也只有一張床和一面柜子,四面白墻。這里不是家,而僅僅只是晚上下班回來后的一個臨時休息處。
陳寒沒在那里住,找了附近的旅館住了一晚。
那天在家的時候,蕭雁也只是給她倆煮了面。陳寒記得,她原本就不會燒飯,因為這件事,她和陳鴻志還吵過好幾次,最后也沒辦法,只能在小羽還小的時候請了一個阿姨。阿姨的主要工作就是燒中午飯和晚飯,有時還會幫著他們接一下小羽放學(xué)。蕭雁性格強(qiáng)硬,結(jié)婚后也不愿意離開工廠。而當(dāng)時的陳鴻志正意氣風(fēng)發(fā),準(zhǔn)備副教授升教授,所以幾乎每天下班后就一頭扎進(jìn)書房,直到半夜他們都睡下后才出來。所以陳寒從小是跟著奶奶長大的,后來奶奶去世,小羽便只能請阿姨帶,剩下的時間就是他這個哥哥陪著小羽。而他當(dāng)時對自己每天都得帶著一個拖油瓶妹妹,心里十分抵觸。
他給蕭雁的朋友圈新動態(tài)點了贊。
第二次他回去的時候,見到了那個蕭雁讓他喊作劉阿姨的女人,年紀(jì)或許和蕭雁差不多,但看上去比她要年長些。在閑聊中,他知道這個劉阿姨原本也是在工廠打工,后來下崗潮時退了下來,就一直待在家里沒再工作。至于其他事情,陳寒也沒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要問的必要,但他發(fā)現(xiàn)這個劉阿姨就住在蕭雁這里,而這個租屋也似乎比他上次來的時候多了許多生氣。劉阿姨愛笑,且說話聲音很響,但原本性格喜靜的蕭雁卻對此并不在意,且常常饒有興趣地看著她說話;而當(dāng)知道他要來之后,劉阿姨還特意給他燒了一桌子的菜……那一次回去,讓陳寒感覺蕭雁似乎重新活了過來。
他沒再多問蕭雁的事情,就像她也很少會干涉他的生活,也就這樣一知半解地各安其命。他看到蕭雁在評論里的回復(fù),才知道她和劉阿姨正在杭州旅游。他退出朋友圈,把燃滅的煙蒂丟進(jìn)花盆里,靠著椅背閉上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微信信息聲把他吵醒,小愛發(fā)了段視頻,是她在練瑜伽時拍的前面的一個男學(xué)員;唐杰在他們小群里和營銷部的人聊足球,還有一條新的好友申請。他點開后發(fā)現(xiàn)是林陌給他發(fā)了個“?”。
他盯著這個問號看了半天,意識似乎還殘留在睡夢中,仿佛這只不過是另一場看似清醒的夢。
他重新關(guān)了手機(jī),拉上陽臺的門,到廚房冰箱里拿了瓶水,然后走進(jìn)臥室。他坐在床邊,從床頭柜里拿出藥瓶,倒了一顆安眠藥,就著水吞服,然后便躺下了。
下班后,陳寒又一個人在天臺上抽煙,兩根煙抽完下去的時候在電梯口看到唐杰,懷里抱著一大束洋桔梗。
“寒哥,不準(zhǔn)備回去嗎?”
“收拾下就走?!?/p>
唐杰把自己打理得一絲不茍,看來晚上和女友有約。
“和女朋友還好嗎?”他問。
“待會一起去吃飯,然后去看個小劇場?!彼Φ溃昂?,這束送你,作答謝,得空我再請你吃飯。”
他接下桔?;?,看著唐杰蹦跶著進(jìn)了電梯。
桔梗有一股清新的味道,淡淡地氤氳在身體中,感覺愜意。他記得以前公司前面的那條街上就有一家叫“偶然”的花店,老板卻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整天都似乎樂呵呵的,笑容掛在臉上。有段時間,下班后他會路過那里,有時會買些應(yīng)季的花。第一次去蕭雁的租房回來后,他有些擔(dān)心自己住的地方是不是也了無人氣,便想著買些花,或許能讓屋子里稍微有些生機(jī)。
久而久之,他和老板便熟絡(luò)了起來,有時候只是路過,老板都會笑著對他說,店里剛到了些新鮮的郁金香,給他包兩束。而他也時常盛情難卻,便時不時地就在老板的推薦下,帶回各種知名或不知名的花,紅黃紫白金粉,五顏六色。后來老板還給他推薦了一些手工做的陶罐花瓶,并且給他介紹什么花適合哪樣的花瓶……他沒想到的是,這個俗世中的男人卻有著十分精致的品味和審美。
陳寒上次路過的時候,花店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上除了貼著各種二維碼外,還掛著一張告示,在告知顧客此店因故關(guān)門的最后還寫著“萍水相逢,緣淺緣深;五湖四海,來日再見”。他盯著這句話看了半天,心里十分失落,但似乎也無可奈何,好像從很久之前他就已經(jīng)意識到,消失和遺憾才是人生的常態(tài),這種冷冽的想法讓他對此多了一份淡漠,所以很多事情從一開始他就已經(jīng)預(yù)設(shè)了最壞的結(jié)局。
在樓下他找到已經(jīng)送達(dá)的快遞,應(yīng)該是買給陳憶的禮物?;氐郊也痖_看了后發(fā)現(xiàn),原來里面的故事都是世界經(jīng)典童話,有白雪公主和睡美人,還有小美人魚和小紅帽,他翻看著,心里想著小羽是否會喜歡這個禮物?在她小的時候,這些禮物還太過精致,他記得小羽收到的最精致的禮物可能就是陳鴻志去南京開學(xué)術(shù)會議時,給她買的那個芭比套裝了。但小羽對它似乎并不是很感興趣,擺弄了幾次后就一直丟在柜子里,后來被蕭雁連同小羽的所有衣服、玩具和書本一起收拾在箱子里,堆在陰暗的閣樓上。
他不知道那些東西后來去哪了,他們在把房子賣掉之前,是否還記得閣樓上的這些東西呢?
在陳寒看來,小羽是個調(diào)皮又任性的女孩,尤其是在陳鴻志的寵溺下,很多時候就會有種“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的架勢,對峙上他這個哥哥,也完全不害怕。在小羽還小的時候,每次在和哥哥的矛盾中,她都能依靠陳鴻志毫無原則的偏袒而大獲全勝,陳寒因此無論對小羽還是陳鴻志都心存不滿。有時候,他甚至十分肯定,自己并不喜歡這個妹妹,他們相差近十歲,在父母都忙于工作而顧不上這個小女兒的時候,他這個哥哥幾乎承擔(dān)了保姆的角色,而對于當(dāng)時也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而言,只有滿心的抵觸和抗拒。
當(dāng)年那個心理治療師問他,“對于妹妹的走失,你是怎么想的?”
而對當(dāng)時的他而言,這個問題太大,也太恐怖,所以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能依舊盯著治療師背后墻上的那副畫。畫中一個男人正躺在沙發(fā)上,雙手放在胸前,坐在他邊上的那個大胡子男人看著自己手里的筆記本,正奮筆疾書。整幅畫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那就是發(fā)生在此刻的事情,甚至就連他現(xiàn)在所坐的這張沙發(fā),都和畫里的十分相似,而他也總覺得,在某個時刻,心理治療師會讓他躺在沙發(fā)上,催眠他,然后在不知不覺中引誘出他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
雖然那個心理治療師是個女人,但他卻總會在她身上看到陳鴻志的影子,或許不僅僅因為他們相識,而是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似乎都堅信他有什么秘密藏在心中,防備著他們。在結(jié)束心理治療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在夢中總會重新回到那個奇怪的畫中的辦公室,里面充滿了各式各樣熱帶植物,茂盛到幾乎遮蔽了整個房間,而那個躺在沙發(fā)上被催眠進(jìn)入睡夢中的男人,是否又會夢到他呢?
他從客廳柜子上找到禮物包裝紙,把立體書包裝好,然后又在小愛中午給他推薦的一家無錫蛋糕店鏈接里預(yù)定了一個生日蛋糕。吃飯的時候,他收到蕭雁發(fā)來的微信:別忘了明天去你爸那。
知道了。
對話框上面顯示出“對方正在輸入……”,但過了一會他什么也沒收到,便退出了對話框,點進(jìn)微信新的朋友頁面,通過了林陌的申請。
林陌的微信頭像是一只戴帽子的貓,點開他朋友圈,除了轉(zhuǎn)載的幾篇文章和一些產(chǎn)品介紹外,并沒什么私人內(nèi)容。
晚上洗完澡從浴室出來后,他看到林陌發(fā)來兩條信息:第一條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手機(jī)丟了”,第二條是一個笑臉。他也不知道該回什么,就什么也沒說。這時候他也慶幸微信沒有“已讀”功能,便關(guān)了手機(jī),到浴室吹頭發(fā)。
四
陳寒給公司總監(jiān)老柴發(fā)了請假信息,說下午可能晚些再過去。然后又簡單收拾下,便出門了。從上海到無錫的高鐵大概一小時,再加上他坐地鐵到上海站,以及到了無錫再打車到陳鴻志家,全程大概也就兩個小時,所以他提前發(fā)信息告訴蘭婷,自己大概在十一點左右能到她那里。
蘭婷問是否需要她開車去車站接他?
“不用了,我自己打車過去。”
蘭婷或許是擔(dān)心他不記得地址,便又發(fā)了一遍。
剛在高鐵上坐定,就收到了林陌的微信,問:這周空嗎?我請你吃飯。
陳寒一時半會也還拿不定主意,便沒有回。戴上耳機(jī),調(diào)到降噪模式,開始閉眼休息。這次去陳鴻志那里,原本心里淡淡的,只覺得是過去完成個任務(wù)罷了,但他現(xiàn)在卻會不由地想起那個叫陳憶的女孩。他已經(jīng)忘了她的模樣,而在他的心中,有那么一絲期待卻也有著龐大的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正常地面對那個小女孩。而他也好奇,當(dāng)陳鴻志每天面對著這個女兒時,他是否還會想起自己曾經(jīng)走失的那個女兒?
在這些翻涌的情緒中,他半睡半醒地徘徊在夢境的邊緣,直到高鐵到站。順著高鐵站的指示,他找到出租車候客區(qū),上了一輛車。
無錫天氣陰沉,似乎風(fēng)雨欲來。看了眼手機(jī)上的時間,剛過十點四十。他按照導(dǎo)航讓司機(jī)先繞段路,去取了蛋糕,然后才往陳鴻志家去。在他小區(qū)門前下車后,他依舊覺得自己之前沒來過這里。走進(jìn)小區(qū)才發(fā)現(xiàn),里面似乎別有天地,一大片人工湖在綠樹掩映下閃爍著暗沉的光芒,人跡雖然寥寥,但卻時不時能聽到人聲,在某片綠化樹叢之后。
他按照蘭婷給的位置找了半天,最后迷失在錯綜復(fù)雜的小路上,然后看到一家便利店,邊上還設(shè)有吸煙區(qū)。他把蛋糕和禮物放在木椅上,點了支煙。在陰晦的天空下,不遠(yuǎn)處的樹木都被一層層水霧彌漫,風(fēng)也有些涼,不一會兒便飄起了毛毛細(xì)雨。
陳寒抽完煙后,又到便利店買了一盒口香糖,順便問了下7棟4單元的位置。根據(jù)便利店員的指引,他最后穿過河邊制作考究的假山區(qū)域,找到了陳鴻志的家。
他按下1020,“嘟嘟”兩聲后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喂,哪位?”
陳寒一時語塞。
“喂?”
“我是陳寒,我……”
“是小寒啊……”
他聽到蘭婷的聲音。
“小憶,快給小寒哥哥開門?!?/p>
門開了,他走進(jìn)電梯,就著反光的裝修看了看自己的面容。他動了動面頰,又露出個笑容,然后聽到“?!钡囊宦?,電梯門便打開了。一個小女孩站在媽媽面前,好奇又有些緊張地看著這個從電梯里走出來的陌生人。
“蘭姨?!标惡牭阶约旱穆曇粲行┚o。
“很難找吧?小憶,快喊哥哥!”
站在她面前的小女孩此刻已經(jīng)挪到媽媽的身旁,抬著臉,有些怯生生地喊了聲“哥哥好”。
“你好!”陳寒希望自己此刻的臉上是有笑容的。
“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你穿這雙拖鞋吧,是新的?!碧m婷說,“你爸過會就回來了,本來說今天不去學(xué)校的,但臨時有點事……”
陳寒在玄關(guān)處換了鞋,抬眼看屋子里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原來是他們換了新房子。
蘭婷在電梯口就已經(jīng)接下他手里的蛋糕和禮物,笑道:“人來就行了,還買什么蛋糕!”
“紙袋子里是送給……送給小憶的禮物?!彼f。
蘭婷似乎有些驚訝,“給小憶買的禮物嗎?”
小女孩聽到是給自己買的禮物,高興地跑到桌子前,剛想打開又抬頭看了看一旁的媽媽。
“先謝謝哥哥?!碧m婷對她說。
小女孩看著他,開心地說:“謝謝哥哥!”
蘭婷幫著小女孩一起打開立體書,陳寒有些局促地站在邊上,看到小女孩臉上歡喜的表情,他才漸漸松了口氣。
“媽媽,是白雪公主和小矮人!”小女孩說。
“讓你破費了!”蘭婷說,“先坐,我去給你倒杯水?!?/p>
“不用管我,您先忙?!?/p>
“你先坐一會,飯可能還得等一下。”
“不急?!?/p>
他在沙發(fā)里坐下后,聽到蘭婷在廚房里的說話聲,才意識到家里還有一個人。待她走出來后,身邊跟著一個中年女人。
“這是家里的宋阿姨,”蘭婷說,“這是陳老師的兒子?!?/p>
他站起身和宋阿姨打招呼,簡單說了兩句后宋阿姨便回了廚房。蘭婷把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自己坐在邊上的單人沙發(fā)里。
在陳寒看來,蘭婷似乎比他上次見到的時候變得更年輕了,完全不像一個孩子的媽媽,反而像是他每天在公司辦公樓里看到的那些女孩,畫著精致的妝上班,自信又優(yōu)雅。當(dāng)蕭雁和他視頻時提起陳鴻志再婚的女人時,臉上露出了既厭惡又滑稽的表情,雖然當(dāng)時他們已經(jīng)離婚快三年了,但蕭雁卻似乎依舊為此而耿耿于懷,幾次和陳寒視頻時都夾槍帶棒地提到陳鴻志。陳寒也并未對此多作評論,只是聽著媽媽發(fā)泄她心里的不滿和不安,后來隨著時間流逝,蕭雁和他聊天的話題里才不再出現(xiàn)陳鴻志,直到他有了新女兒,蕭雁為此大發(fā)雷霆。但也無濟(jì)于事了,她還能怎么辦呢?或許她自己也知道這些,但當(dāng)她面對陳寒時,卻總是忍不住地想要向兒子抱怨他這個父親的絕情與無恥,似乎希望從中能獲得兒子的支持。
從蘭婷的狀態(tài)以及現(xiàn)在環(huán)繞著她的這個家來看,她或許過著幸福的生活。有那么一刻,陳寒覺得自己能理解蕭雁的心情,當(dāng)他想到陳鴻志每天回家面對著如此溫馨的畫面時,他心里不由地生出一股厭惡和憤怒之情。
此時,那個小女孩正在地毯上專心致志地看著他送的那本立體魔法書。陳寒趁著喝水的間隙,慢慢平復(fù)了心內(nèi)的起伏。
“你好像比上次見面的時候長高了!”蘭婷笑道。
陳寒笑了笑,沒有回答。
“之前聽你爸說,你在一家創(chuàng)意公司工作?”
“是。”
“那應(yīng)該挺有意思的?!彼f,“我最近也在找工作,以前做企業(yè)評估,但去年之后工作不太好找,尤其是像我這樣生完孩子重回職場的?!?/p>
“好像許多公司都在裁員收縮?!?/p>
“是啊,所以想著也不一定非得做原來的工作,嘗試下做其他事情也未嘗不可?!碧m婷笑道,“之前我還對你爸說,如果實在找不到工作,我就去奶茶店打工。我一個朋友加盟了一家奶茶店,這段時間正在招人?!?/p>
“陳……我爸同意你去工作嗎?”
“他一開始不同意……你應(yīng)該也了解你爸,他有些大男子主義。但我不想一直待在家里,現(xiàn)在又可以請阿姨幫忙帶孩子和煮飯,我整天如果就這么待著,最后得發(fā)瘋!”她說,“為這事,我也和你爸角力了很久!”
蘭婷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又說:“你可能不相信,我以前學(xué)的是政治哲學(xué),本來也想繼續(xù)讀博深造,以后進(jìn)高校教書,但事與愿違,工作也和學(xué)的完全沒關(guān)系……心里總有些遺憾,如果不是結(jié)婚了,我還想去讀個博?!?/p>
陳寒發(fā)現(xiàn)蘭婷似乎和自己想的不一樣,或者說和自己所想象的那個叫“蘭婷”的繼母不一樣。不知道是因為蕭雁還只是因為他自己,對于陳鴻志再婚的這個女人,似乎從一開始就為其預(yù)設(shè)了一個形象,而這個形象在之后的日子里漸漸變成了真實的人,也再次讓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和偏見。
但在此刻,也只是和蘭婷的幾句你來我往中,那個虛構(gòu)的形象便悄然破碎了。他突然想到,陳鴻志是否從一開始就了解她,還是他同樣也是在自我的想象中進(jìn)入了一段新的婚姻,然后才發(fā)現(xiàn)新妻子的新面相?就他所了解的這個父親,蘭婷剛才的許多想法似乎都與之相悖,雖然他有那么一些時刻似乎在蘭婷身上看到蕭雁的影子,但陳鴻志呢?這么多年過去后,他又變成了什么樣?
十二點剛過的時候,傳來密碼鎖開門的聲音,小女孩耳尖,立刻跳起來,“爸爸回來了!”
陳鴻志打開門,站在玄關(guān)的地毯上換鞋子,陳憶圍著他蹦蹦跳跳。
蘭婷走過去說:“回來得有些晚了,家里……”還沒待她說完,陳鴻志便看到站在客廳前的陳寒,表情一愣之后說道:“還記得來看你的這個老父親?”
陳寒說:“生日快樂。”
“小寒請假從上海趕過來給你過生日,買了蛋糕,還給小憶送了禮物,小憶很喜歡。”蘭婷說,“我去廚房讓阿姨把菜端出來,阿姨今天也是推遲了半小時,待會你包個紅包。”
陳鴻志坐進(jìn)沙發(fā)里,把眼鏡如往常一樣放進(jìn)襯衫的口袋中。
“坐吧。”他說。
陳寒發(fā)現(xiàn),陳鴻志比自己上次見到的時候好像老了很多,兩鬢頭發(fā)也白得明顯,和他記憶中的模樣有很大出入。陳寒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悲涼之意,再婚的幸福生活似乎依舊未能讓他容光煥發(fā)。
“什么時候到的?”
“十一點多鐘。”他說。
“你該提前打個電話給我……”
“我和蘭姨說了?!?/p>
“你媽知道你來嗎?”
“知道?!?/p>
陳寒不想讓他知道一周前蕭雁就已經(jīng)提醒他了。
小女孩把立體書拿到爸爸腿上,興奮地向他展示公主們的模型。陳鴻志陪著她看了幾頁,又回頭問他:“你現(xiàn)在還在那家公司上班?”
“是?!?/p>
“住呢?”
“搬了一次,離公司有點遠(yuǎn),但下午才上班?!?/p>
“你看著比上次瘦了……”陳鴻志突然說,“上個月我去上海開會,本來有時間和你一起吃頓飯的,后來因為院里臨時有事提前回來,也就沒和你說……上海消費和房租都高,你經(jīng)濟(jì)上有沒有壓力?”
“還行。”
陳鴻志點點頭。
蘭婷已經(jīng)讓阿姨把菜都端了出來,阿姨走的時候還和陳寒打了個招呼。陳憶拉著爸爸往餐廳去,陳鴻志握著她的手,臉上笑容滿面。
“先點蠟燭吧?!碧m婷說,“小寒辛苦帶過來的?!?/p>
“從上海帶來的?”陳鴻志問。
“就在這邊預(yù)訂好的,順路去拿了過來?!?/p>
小女孩站在爸爸身邊,看著她媽媽把蠟燭點上,“把這個也戴上!”蘭婷一邊說著一邊把生日裝飾帽戴在陳鴻志頭上,他也沒抗拒,在小女孩的笑聲中把它挪正。
“閉眼許愿吧?!碧m婷說。
陳鴻志閉上眼,似乎真的在很認(rèn)真地許愿。睜開眼后,示意小女孩和他一起吹蠟燭。小女孩踮著腳,鼓著腮幫子,“呼”地一聲吹滅了蠟燭。
蘭婷開始切蛋糕,陳鴻志說:“不要太多,奶油吃多了胃不舒服?!?/p>
陳寒記得,陳鴻志以前就不大吃蛋糕,過生日的時候,蛋糕主要是他和小羽在吃。小羽很喜歡奶油,或許因為小,似乎總是吃不膩,有時候直到蕭雁不讓她再吃了,她才會戀戀不舍地把剩下的蛋糕放進(jìn)冰箱,但他知道,放學(xué)回家后,小羽總會偷偷地去廚房摳蛋糕吃。
有一次不知是因為什么事,他還向晚上下班回來的蕭雁告了狀,導(dǎo)致小羽被罰。這些事他后來都忘記了,只是因為此刻在吃蛋糕而突然讓他想起這些細(xì)碎的往事,有時候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腦會故意欺騙或是蒙蔽自己,讓許多事情在經(jīng)過一系列的時光渲染后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一桌子的菜十分豐盛,陳寒已經(jīng)有很久沒像現(xiàn)在這樣,坐在桌邊,吃一頓正式的午飯。一個人的生活是隨性的,尤其當(dāng)需要趕設(shè)計方案開始忙起來的時候,吃飯都是見縫插針,找個地方狼吞虎咽,幾分鐘就解決了。對他而言,吃飯很多時候僅僅是維持身體的基本生物需求,有時候跟著小愛一起去探些美食店,雖然吃得很開心,但卻依舊無法引起他的興趣?;蛟S是因為從大學(xué)剛開始,他對食物便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抵觸,那些被吃下去的東西始終無法順利地融入他的身體,最終成為一個怪物,在胃里東突西撞,所以有一段時間,他常常會把剛吃下去不久的食物摳出來。久而久之,吃下去的食物就變成了胃最大的敵人。
蘭婷說他們家請的阿姨是浙江人,所以能燒一手純正的杭幫菜。而陳鴻志一直就對辛辣食物很排斥,有趣的是,陳寒卻偏愛辛辣之物,因為它們能更加刺激他的味蕾,在上海這么多年,他吃本幫菜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待會還要去學(xué)校嗎?”蘭婷問。
“晚點過去就行。”陳鴻志說,“小寒準(zhǔn)備什么時候回去?”
“我買了三點半的高鐵?!?/p>
“不在這里住一晚嗎?”蘭婷問,“我早上讓宋阿姨把客房收拾出來了。”
“又不是周末,他還得回去上班?!标慀欀菊f。
坐在陳鴻志邊上的小女孩吃得滿嘴蛋糕,他用濕巾幫她把嘴擦干凈。小女孩問:“爸爸,你剛才許了什么愿望?”
“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碧m婷說,“你待會讓爸爸偷偷告訴你?!?/p>
“大人也有愿望嗎?”小女孩問。
陳鴻志笑道:“大人的愿望更多!”
在他們你來我往的閑談中,陳寒恍惚之間感覺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以前,他們一家四口圍桌吃飯,飯桌上也是有說有笑。小羽總喜歡把菜里面的生姜一點點地挑出來,放進(jìn)陳鴻志的碗里,但他其實也不喜歡生姜,所以后來蕭雁就讓阿姨燒菜的時候不要放生姜了,但那個阿姨也不知道是記性太差,還是什么原因,依舊會在菜里放許多生姜,只不過從姜絲變成了姜末,導(dǎo)致小羽一時半會也挑不出來。
陳寒把菜里的姜絲挑出來放在盤子邊上。
“小寒也不吃姜絲嗎?”蘭婷問。
“我們家都不吃!”陳鴻志突然說,“他們也都不吃。”
陳寒看到他盤邊的那些姜絲,或許在那一刻,他也想到了小羽,但只是稍縱即逝,仿佛突然打了個瞌睡。
蘭婷和小女孩的盤子邊上都干干凈凈的,這突兀的對比一下子讓陳寒回到此刻的時空之中。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且注定不可挽回的事情就這樣消散不見了,但卻又清晰地附著在他生活和呼吸的時時刻刻,而無論他裝得多么像、看上去多么正常,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墜落的時刻步步緊逼,只要稍微松懈,他就會掉下去。在懸崖的邊緣上,他小心翼翼,抵抗著來自過去的誘惑。
陳寒機(jī)械地按照蘭婷的推薦,夾各式菜送入口中,咀嚼、吞咽,然后循環(huán)往復(fù)。那些花樣百出的菜不停地進(jìn)入他的胃里,像是一個患有收集癖的怪人般,癡迷地把這些東西占為己有。
吃完飯,他們再次挪回客廳。一點半的時候,那位宋姓阿姨上班,蘭婷幫著她一起收拾桌子,小女孩坐在地毯上翻著立體書。
“去陽臺抽根煙?!标慀欀菊f。
客廳前面的陽臺很大,開放式的,上面放著一張紅色的小圓桌和幾把顏色各異的椅子;在陽臺兩邊的護(hù)欄下面,一盆盆不知名的花在各種被雨水沖刷過的綠植間若隱若現(xiàn),靠近客廳的地方還安裝了一個秋千,上面掛著小彩燈。
陳鴻志用抹布把桌子和椅子上的雨水擦干凈,又遞給他一根煙,在身上摸了半天沒找到打火機(jī),最后還是陳寒幫他點了火。
“現(xiàn)在每天也就只能抽一根?!标慀欀菊f,“不讓抽了!”
“身體有哪不舒服嗎?”
“年齡上來了,身體自然也就會時不時出問題,”他說,“但都沒什么大礙,總有一個適應(yīng)的過程。倒是你,看著比上次還瘦!一個人過日子,看著瀟灑隨意,實則更加考驗?zāi)愕淖月桑蝗杖?,作息時間都要自己為自己立法……你還記得我以前和你講過的康德的故事?”
“記得,”陳寒說,“自律使人自由?!?/p>
“你現(xiàn)在也是個成年人了,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斷,不要浪費了這些能力。”
陳寒把煙灰彈進(jìn)煙灰缸里,雨后的下午天空云層密布,但光線比剛才亮了許多。坐在這里眺望遠(yuǎn)方,半個城市的景觀盡收眼底。陳寒想,當(dāng)陳鴻志一個人坐在這里抽煙的時候,他會想什么呢?是學(xué)院那似乎永無盡頭的工作?還是此刻他所享受的家庭生活?或者,他會想到小羽嗎?那個消失了十多年的女兒。當(dāng)他站在秋千旁陪著現(xiàn)在的女兒玩耍的時候,他內(nèi)心那片陰影還會彌漫嗎?
陳寒很好奇,所以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問:“你還會夢到小羽嗎?”
他看到陳鴻志放在桌子上的手指僵住了,隨后吸了口煙,說:“很久沒夢到了。你最近夢到她了?”
“夢到了,但我不記得她的樣子了?!?/p>
過了很久,陳鴻志說:“我還記得?!闭f完,他又從煙盒里拿了根煙。
似乎只有在這一刻,他才能感受到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那種看不清道不明但卻始終在那里的東西,或許是血緣,或許只是他們共同的遭遇。但即使如此——陳寒后來意識到——他們所承受的痛苦或許依舊不同,但他們卻也彼此都不知道,因為那時候他們都各自躲在自己的安全殼里,按照自己的方法來處理這件事,最終也為此分道揚鑣。
即使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依舊沒有談?wù)撨^這件事。
透過那些厚重的云層,漸漸有陽光照出來,雨后天晴使得一切看上去都變得十分清晰且充滿生機(jī)。他們兩個男人坐在小圓桌旁,抽著煙,很久沒再說話,直到陳鴻志的手機(jī)鈴聲響了起來。
陳寒掐了煙頭,又嚼了片口香糖,在客廳門邊站了會兒才進(jìn)去。蘭婷依舊和阿姨在廚房打掃,小女孩一個人靠著沙發(fā)聚精會神地看著立體書,察覺到有人來了,她抬頭看了看。
“小紅帽被大灰狼吃進(jìn)肚子里還活著……”小女孩指著立起來的小紅帽形象說,然后她又指著《冰雪奇緣》里的艾爾莎說,“爸爸說去迪士尼就給我買這件裙子!哥哥,你去過上海的迪士尼嗎?”
“沒去過,”他說,“但聽說很好玩?!?/p>
“爸爸說六一兒童節(jié)就帶我去,”小女孩說,“到時候哥哥也可以和我們一起去玩?!?/p>
陳寒臉上露出微笑,“你到時候如果去上海,我請你吃好吃的吧!”
“那我們就說好了!”說著她便伸出手,要和他拉勾。
蘭婷端著水果從廚房走出來,“你倆在做什么秘密約定呢?”
“這是我和哥哥的秘密,不能告訴你。”小女孩說。
或許一切都還來得及,他覺得,至少在現(xiàn)在,他的生活會由此改變,產(chǎn)生新的可能。夢里的小羽始終是那樣遙不可及,而不像以前那樣總是黏著他。他不喜歡被黏著,因為他有自己的秘密,有自己的渴望。有時候,他只想一個人待著,但小羽總是能找到他。似乎……似乎有時候,他會想要小羽消失,但不是永遠(yuǎn)地消失,而僅僅只是那個時刻而已。
他無法從眼前的這個小女孩身上看到小羽的影子,甚至就連長相,似乎也是隨她的媽媽。
五
高鐵剛進(jìn)上海站,陳寒就接到唐杰的視頻,提醒他別忘了晚上要和甲方客戶一起在環(huán)球港吃飯。于是他就直接打車回了公司,把蘭婷送給他的糕點都分給了同事。然后和其他組最后一次討論今晚要交給甲方的設(shè)計方案。開完討論會,他有些筋疲力盡,便去了天臺抽煙。
他給小愛發(fā)微信,告訴她晚上過不去了,讓她替自己給美美和她男友問個好。
他坐在天臺的長凳上,一邊抽著煙一邊想,今天似乎很長,直到現(xiàn)在都還沒過完。他又想到自己從陳鴻志家離開時,小女孩跟著媽媽一直送他到電梯口,在電梯門即將關(guān)閉的時候,聲音洪亮地說:“哥哥,再見!”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電梯門便合上了。
因為順路,所以陳鴻志堅持要先把他送到高鐵站。在車上,陳鴻志也沒再說什么,直到快到高鐵站時,他才說:“下次得空再來吧,小憶和她媽媽說很喜歡你。”
“好?!标惡f,“如果你帶她去迪士尼,提前和我說聲。”
陳鴻志點點頭,關(guān)上了車窗。
今晚蕭雁或許會給他打電話,打聽上午去陳鴻志那里的事情。在剛離婚的時候,他們似乎要老死不相往來,雙方有什么事也都會通過他這個中介傳遞,但似乎隨著日子久了,他們對彼此的關(guān)注反而比之前多了不少。首先就是蕭雁時不時就會和他說起陳鴻志,也大都是她通過其他人而聽到的瑣事,而陳鴻志這次也通過他問了蕭雁的近況,并且他似乎也知道蕭雁現(xiàn)在和一個女人住在一起,但對此事,他也沒再細(xì)問。
準(zhǔn)備去見客戶的幾人先在公司樓下的小飯館里簡單地吃了點東西墊肚子,以防待會要空腹喝酒。陳寒在車上瞇了一會兒,到的時候唐杰叫醒了他。
晚上要應(yīng)付的是一個很難纏的客戶,之前幾次他們提交的方案都被反復(fù)要求修改,而且大都是一些細(xì)碎的部分,有一次甚至只因為對方不喜歡紅色而要求把整個方案里的顏色改一遍。結(jié)果唐杰一邊改一邊詛咒甲方,因為此事他不得不連加兩天的班。這次吃飯也是他們的最后一搏,如果再不成功,這單案子可能也就做不了了。
飯吃到晚上九點半才結(jié)束,唐杰已經(jīng)醉得走路不穩(wěn),陳寒打了車把他先送回去,其他人也都在各自組長的安排下離開,最后就剩他和企劃部的組長。他們倆站在路旁抽煙散酒氣,夜里的風(fēng)吹在身上,讓他倆都不由地打了個寒戰(zhàn),最終各自打車回去。
洗完澡后,陳寒依舊覺得頭暈?zāi)垦?,從藥盒里找出半片解酒藥吃下后便躺在床上看手機(jī)。林陌在晚上發(fā)來了信息,他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回他之前問周日是否要一起吃飯的事。困意襲來,最后鬼使神差下,他給林陌回了信息,第二天到公司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昨晚發(fā)的是ok。
夜里,夢中小羽的身影漸漸和那個小女孩重合在一起,她們都喊自己“哥哥”,并且都看似近在咫尺,實則卻遙不可及。夢中的場景換了一遍又一遍,最終定格在小羽走失的那個商場里。他還記得,當(dāng)時商場里擠滿了人,因為據(jù)說一個剛開業(yè)的商家花重金請來了明星為自己新店造勢,所以人們聞風(fēng)而動,都想一睹只能在電視上看到的明星。當(dāng)時他也想去,想喊上林陌一起去看,但家里只剩他和小羽,原本想讓小羽待在家里,但她卻堅持要跟著一起去,最終執(zhí)拗不過,只能帶著她一起過去。
因為宿醉緣故,他和唐杰第二天的工作狀態(tài)都十分低迷,午飯也就隨便吃了點,然后便各自躺在躺椅里補覺。睡夢中他似乎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但飄渺不定,直到唐杰的鬧鐘把他吵醒后,他也就忘了那個聲音到底是在夢里還是在現(xiàn)實中。
小愛發(fā)信息約他晚上下班后一起吃飯,快到五點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在手機(jī)上取了號,下班后陳寒直接到那家泰國菜店前等她。
“聽你這么說,感覺你爸比以前釋然了不少?!毙壅f。
因為是周五晚上,即使他們提前取了號,也還得等。于是他倆就站在路邊垃圾桶前準(zhǔn)備抽煙,小愛給陳寒遞了一根,“昨天美美給我?guī)У模銍L下如何?”
陳寒點上煙,味道很淡,似乎不是烤煙,但具體如何他也說不上來。
“戒了電子煙嗎?”他問。
“那個抽著沒意思?!彼f,“所以如果那個小女孩來迪士尼,你想陪她一起去嗎?”
陳寒點點頭。
小愛笑道:“之前一直讓你陪我去,你都不愿意,現(xiàn)在人家小姑娘兩聲‘哥哥一喊,你就屁顛屁顛地要去了。真是狐朋狗友!”
叫號叫到了他們,在靠窗的位置。因為已經(jīng)提前點了菜,所以待他們坐定不一會兒便開始上菜了。
“昨晚美美還說想來這里吃,但是人太多,最后就去吃了日料?!毙壅f。
“離開上海,他們決定好之后去哪里了嗎?”
“暫時還沒確定,只說先玩一段時間?!毙壅f,“要我說,大家都應(yīng)該先出去玩一圈,什么都不如自己過得開心。我媽前兩天又催我結(jié)婚,我說現(xiàn)在連個人都沒有,和鬼結(jié)婚……她就一直覺得是我眼光太高?!?/p>
“之前不是說你媽在準(zhǔn)備你弟弟的婚禮嗎?”
“都已經(jīng)分手了,沒婚可結(jié),所以我媽開始把矛頭轉(zhuǎn)向我。”
“分手了?不是在一起都快三年了嗎?”
“聽我弟說,兩家彩禮和嫁妝沒談好,他倆也一直在吵架,最后也不知道是賭氣還是怎么回事,就分手了?!毙壅f,“你就說這事離不離譜?而且我感覺我弟自己也沒用,被我媽忽悠得完全沒點主見……”
吃完飯后,他們沿著馬路散步,小愛問他周日是否確定了要去見林陌?
“見一下吧。”陳寒說。
“他是不是不知道?”
“應(yīng)該不知道?!?/p>
“那就是做個了結(jié),就像你以前那個心理治療師說的,如果一件事無法完結(jié),就總會留在心里,是個疙瘩。”小愛說,“你還別說,雖然這些話大家都知道,但從專業(yè)的心理治療師口中說出來,就感覺很科學(xué)!”
最近太多的夢讓他想起那些原本已經(jīng)消失的事情,絲絲密密地滲透在他的一舉一動和所思所想中?;蛟S在某個時刻,記憶耍了伎倆,讓他為了自保而擅自篡改了當(dāng)時的真相,但那些隱約之間的痕跡卻依舊留在心上??傆心睦锊粚?,也似乎總覺得這樣的生活是有問題的,但他卻只能感受到卻又無法準(zhǔn)確地指認(rèn),最終只能如身上之癢般,默默忍受。
整個周六,他都待在家里,似乎在養(yǎng)精蓄銳,又似乎在提前做準(zhǔn)備,不知道的人或許還以為他即將奔赴戰(zhàn)場。他重新下載QQ,登錄上已經(jīng)閑置好多年的賬號,然后打開當(dāng)年的空間和相冊,在里面重新看到了許多他和林陌的合照。
林陌把吃飯的地點發(fā)給他,問他過去是否方便?
因為擔(dān)心堵車,陳寒選擇坐地鐵過去,但即使如此,10號線上依舊人滿為患。他戴上口罩,被擠到門邊。
“有點堵,我可能要遲到一會?!绷帜鞍l(fā)來信息。
于是陳寒在取完號后,又回到商場一樓的咖啡館坐了下來,十分鐘后林陌依舊沒到,他便點了杯咖啡。突然想起來出門時放在鞋架上的傘,最終卻還是忘了拿。睡意一陣陣襲來,昨晚他看以前的QQ空間,不知不覺便熬了夜,到后半夜也依舊清醒。因為擔(dān)心第二天會狀態(tài)不佳,所以他也沒吃安眠藥,就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直到快五點鐘時才睡著。
林陌說正在停車,陳寒把自己所在的位置發(fā)給他。
“不好意思,我住的附近今天突然在修路,我事先不知道,過來時折騰了半天?!绷帜罢f。
“前面還有二十桌,先在這里坐會吧?!标惡f,“你想喝點什么嗎?”
“我找服務(wù)員要杯水就好?!绷帜罢f,“你黑眼圈看著很重,昨晚沒睡好嗎?”
“熬了會夜?!?/p>
“工作?”
“不是?!?/p>
“那你還是年輕,我現(xiàn)在幾乎是每天下班回去后倒頭就睡,而且一覺睡到天亮。”
“那你挺幸福的?!?/p>
“幸福?”
“很多人都很難倒頭就睡……”
林陌笑了笑,“說我是豬是吧?”
陳寒喝著咖啡,沒回答他。
林陌靠著沙發(fā)靠背看著他,“上次同學(xué)聚會我其實第一時間沒認(rèn)出你……感覺變了,雖然樣貌如果仔細(xì)端詳依舊能看到以前的影子,主要是氣質(zhì)變了,感覺和以前完全不一樣?!焙攘丝谒?,他又繼續(xù)說:“其實……在你們家搬走之后,我還找過你,但好像沒人知道你們搬去哪里了,就連我媽都不知道。而且你電話也打不通,QQ和郵箱也不用了……整個人就突然間消失了,就好像完全不存在一樣?!绷帜靶Φ溃拔疫€為此難過了好一陣子!就感覺莫名其妙……也不是說莫名其妙,就是很突然,雖然發(fā)生那樣的事,你們搬家,我能理解,但是我不理解為什么你突然就好像從這個世界蒸發(fā)了一樣?!?/p>
林陌看似平靜的聲音里壓抑著隱隱約約的憤懣,讓陳寒心里一驚。
“我自己當(dāng)時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陳寒說,“搬到無錫不久后我就去大學(xué)了,當(dāng)時每周末都要到陳鴻志安排的心理治療師那里……對那段時間的事,也只是之后才慢慢想起來?!?/p>
“你去看心理醫(yī)生了?”
“陳鴻志可能擔(dān)心我會出事,就請了他認(rèn)識的同事?!?/p>
“我剛才也不是在怪你,就是這么多年又突然見到,心里憋了很久的疑惑終于能說出來了?!绷帜罢f。
陳寒覺得,或許是因為此刻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制約了他們的表現(xiàn),讓他們最終都能得體且體面地把這個話題進(jìn)行下去。
“我只是……因為當(dāng)時是我喊你出來的,所以,最后發(fā)生那樣的事……我是覺得整件事我都有責(zé)任!當(dāng)時我媽問我的時候,我沒敢說,撒謊了……所以我不知道,如果我當(dāng)時實話實說,是不是……”
“不是你的問題,也不是你的責(zé)任。”陳寒說,“你沒任何錯!”
“唉,本來都想著不提這件事的,讓你覺得我就是想從你那里得到這句話,讓自己心安理得……可能潛意識里我確實是這么想的,但是,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自己是有責(zé)任的?!绷帜昂攘丝谒?,目光黯淡。
陳寒說:“你記錯了,當(dāng)時是我喊你出來的,你原本還不想去,說對那個明星不感興趣,是我硬拉你一起去的……”
“可我記得是我……”
“我本來想讓小羽一個人待在家里,但她吵著要去看明星,我就只能帶她一起過去。你先到那里等我們,說好在廣場前的大象雕塑前碰面?!?/p>
陳寒像是在復(fù)述一個昨晚剛看過的故事般,平靜地回憶著,他一下子對過往的這些事記憶清晰起來,好似是剛剛發(fā)生的。他剛才突然意識到,原來因這件事受到影響的并不僅僅只有他和父母,林陌在不知不覺中也受到無妄之災(zāi)。這是他不知道的,而林陌剛才的一席話讓他醍醐灌頂,原來他也在無所適從中傷害了這個舊日朋友。
“因為當(dāng)時天很熱,你就沒在大象雕塑那里和我們碰面;小羽看到商場外面有賣小糖人的,便想要,我給你發(fā)信息,說可以直接在那家店門前碰面,小羽在看制作小糖人,我看她的小糖人應(yīng)該一時半會做不出來,就先進(jìn)去找你了……商場里人太多,我被擠在人群里,進(jìn)不去也出不來,大概也就十幾分鐘,后來我去找你,我們倆就站在舞臺邊看表演,等我想起小羽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沒進(jìn)來……是我把她一個人丟在外面,后來也忘了去找她?!?/p>
陳寒聽到自己最終說出了這句話,整個身體一下子就變輕了,好像系在上面成噸的鐵塊突然被丟掉般,下一刻就會飄起來。
他端起咖啡杯,看到自己的手在抖。
這些話他在之前沒和任何人說過,無論是當(dāng)時負(fù)責(zé)調(diào)查的警察,還是一遍遍問他的蕭雁,甚至是那個心理治療師……他們似乎都在等待著他能說些什么,仿佛只要這一句就能讓事情回轉(zhuǎn),但他卻不敢承擔(dān)下這個巨大的責(zé)任,他知道自己難以做到,所以他死死地堅持著,執(zhí)拗地把一切都掩埋在心底深處。
但如今他卻以如此平靜的口氣把這些話告訴了林陌,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因為林陌的那些話,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坦白。
咖啡館里漸漸熱鬧了起來,手機(jī)震動,提醒下一桌就到他們。
“要到我們了,”陳寒說,“先上去吧?!?/p>
他們并肩站在電梯里,林陌說:“你當(dāng)時也不可能知道會發(fā)生這樣的事?!?/p>
“其實我一開始就不想帶她去,但她一直吵著要跟來,我有點不耐煩……”
林陌此時也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只覺得任何話語在此刻都顯得太過乏力,最終他也只能默默地和他一起走出電梯,往飯店去。
他們吃的是一家重慶火鍋,林陌說他之前在深圳和朋友一起吃過,感覺味道不錯,前段時間發(fā)現(xiàn)上海也有兩家。
“我記得你能吃辣?!彼f。
陳寒點點頭,但他們最終還是選擇了鴛鴦鍋。點菜的時候,他看到一群裝扮時尚的服務(wù)員舉著牌子,推著蛋糕給今天過生日的客人慶祝,一邊唱歌一邊跳舞,氣氛十分活躍。
“待會可能還有舞蹈表演?!绷帜罢f,“現(xiàn)在這些店內(nèi)卷嚴(yán)重!”
味道似乎確實比其他火鍋要好些,但也的確很辣,他便把一部分菜放入清水鍋里。
林陌問他搬家后的生活,在大學(xué)里的事情以及畢業(yè)后的工作……他們就像久別重逢的老友般重溯那段彼此一無所知的過往……林陌說起自己在大學(xué)時打球不小心受傷,休學(xué)了半年,然而再復(fù)學(xué)的時候,之前的女朋友已經(jīng)有了新男友,“當(dāng)時難過又生氣,覺得這大學(xué)讀著沒意思?!?/p>
陳寒沒想過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天還能和林陌坐在一起吃飯,重提過去的這些趣事和丑事。在陳鴻志和蕭雁決定搬家的那一刻,他就覺得這輩子可能不會再見到林陌了,即使有可能,對于當(dāng)時的他來說,可能也不會再有勇氣。那時候似乎就是靈光乍現(xiàn)的一瞬間,但伴隨著小羽的走失而徹底灰飛煙滅,似乎冥冥之中他們都被某個玩世不恭的神明操縱和戲耍了,就像如今的重見,像現(xiàn)在坐在這里吃飯。
這頓飯吃了很久,陳寒只覺得周圍的人來來去去,如流光般從他們身邊出現(xiàn)又消失。當(dāng)他們吃完離店后,樓下的許多店面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他們坐直梯下樓。商場外依舊車水馬龍,林陌遞給他一支煙,兩人默默地抽完,仿佛一時間所有的話都說完了。
分別的時候,林陌對他說:“希望這不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p>
陳寒說:“下次我會把傘帶給你!”
“確定不要我送你?”
“吃多了,我走一會。”
林陌的身影消失在電梯門后,陳寒又點了支煙,踏著滿地的梧桐樹影往地鐵站走去。
小愛發(fā)微信問:你倆飯吃得咋樣了?
挺好的。陳寒回了信息。
他確實希望一切都能變好,雖然他也切身地意識到似乎就在此刻、就在此地,隱秘的危機(jī)步步緊逼,但他一時半會也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他突然想起小愛的姐妹美美,她們選擇離開上海,但又能到哪里去呢?他們都得背負(fù)著過去,等待紅燈,然后繼續(xù)這樣往前走。對此時此刻的陳寒來說,他覺得這已經(jīng)是最好、最勇敢的選擇了。
【作者簡介】重木,青年作家,有小說發(fā)表于《天涯》《山花》《青年文學(xué)》《廣州文藝》《湖南文學(xué)》等刊,有小說被《小說月報》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