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兵靠墻坐在店門口,突然腳尖一蹬,立起身子,椅子隨之前翻后仰,在墻上叩了一個響頭,又往前一躥,倒下來,匍匐在地,他的長腿已經(jīng)三四步跨到了對門。
對門鞋店前面坐了三女兩男。穿黑棉衣的老板娘給杜兵遞了個凳子。
生意都讓外地人做了。他坐下來說。
幾個人噓嘆響應。他們都望著呢,杜兵隔壁的麗影家紡,特賣商品車前擠滿了人,喊的喊、嚷的嚷,唯恐自己沒買到特價商品,急不可耐地揮臂舞手。
其中一個接著抱怨,你們?nèi)タ爝f看看,圓通、順豐、中通、韻達,包裹堆成山,堆到了門口,人進不去,摩托車把路都堵了,還有郵政,每日來一大卡車。
他的話又引來一致認同。這時,上街箱包店的大玉軟著身段來了,一副無精打采、逗閑找趣的樣子。
杜兵忙把背挺直,大玉,開品牌店去哦,我們這種小店,混不下去了。
品牌店喊開就能開?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大玉高挑、漂亮,皮膚尤其好,就是裹著棉衣的冬日,人們瞧見她露出的雪脖頸,也不愿挪開眼神。
杜兵被噎住,心里一涼,不再答話,剛剛挺直肩背時眼里生出的光暗了下去,臉龐一時成了呆滯的枯黃,密密地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小坑。他覺得沒趣,起身三四步跨過馬路回店去了。
左邊奶粉店老廖家飄來了魚香。又到了飯時?一上午沒賣一分錢。他想著要不要泡碗面吃,手機響了,是于嫣然。
終于有電話了。平時每個星期天來電話,杜兵懶得搭理,主要是孩子講。這次整整兩周沒音訊,孩子要了手機打過去三次,都是關(guān)機,叫人惱火。他心里更不痛快了,想著要責問她,對方卻已掛斷。他沒有回撥,情緒糟糕得很。
二
杜兵和于嫣然是在廣東打工時認識的,結(jié)婚七年了。兩人之前都有過一段短命的婚姻,婚后經(jīng)親戚引導,在鎮(zhèn)上租下一個門面,販床上用品。接著生了兒子,帶孩子,做生意,日子充實平靜。
兒子長到三歲,上了幼兒園。生活中的大量空檔,竟使于嫣然感到不適。床上用品店,一年中大半是淡季,店里冷清,百無聊賴。人一無聊,就愛瞎想,就想折騰,越想折騰,越安不下心,越不安心,越覺得這里那里事事不如意。
這樣的日子過不長,三年前的四月間,于嫣然突然說要去酈島,投奔她堂姐。于嫣然的堂姐失蹤了四五年,去年過年才突然回家,她這幾年的情況一直是個謎,也是屋場人關(guān)注的焦點。不過,她回來時是從寶馬車里下來的,開車的是一個高大的男人,筆挺的西裝外面套著中長款羽絨服,很有派頭,她自己更是一身光鮮,讓不少人艷羨。于嫣然說,她在酈島買了海邊別墅呢,還請了管家和保姆,那司機是她的保安,她簡直像個女王,這么好的資源我怎么能放著不用?
于嫣然去意已決,杜兵各種勸說無效,只得由她。于嫣然到酈島沒幾天,杜兵收到了一條信息:您的銀行卡實時提現(xiàn)69800元,可用余額300元。
杜兵這下慌了。七萬塊錢,是這個家僅有的家底,夫妻倆當初說好,存起來買房子,攢了三年,是一家人唯一的靠山,錢在,就有一份安全感,錢沒,人底氣都沒了。他問于嫣然,她嗤笑杜兵,你就放心吧,我這是精準投資,只要三年,我不光讓七萬塊完璧歸趙,還會給你一個比天還大的驚喜。
三
家里沒女人,日子是不一樣的,但杜兵不想讓人看出不一樣。沒女人就不能好好活?沒女人就不能好好帶孩子?沒女人就不能好好做生意?他不信。
店里每天需要整理貨物、掛版換版、登記缺貨??傆行╊櫩停M來就亂摸、亂扯、亂搭、亂放,把原本的整整齊齊翻弄得雜亂不堪。進而,他們說價錢貴、質(zhì)量差、式樣丑、別處比這好。然后,他們便走了,理由是去另一家再看看。剩下杜兵無話可說,只好再整理一番。他不氣不惱。這些人,是不誠心要買東西的,他們只是閑逛。掛版是把樣品擺出來。棉絮、空調(diào)被、喜被、五件套、四件套、墊被、被套、枕套等等,繁雜的品種、款式、顏色,能掛的掛,該擺的擺,掛的在兩邊,擺的在中間,有類有別,有主有次,杜兵總是反復調(diào)整、精心打理。新貨來了要上版,舊貨就撤下來,折價賣;夏天來臨之前撤下冬天的版,秋天來臨之前撤下夏天的版;“五一”“十一”,結(jié)婚的多,需得早早把喜被換到主要位置。這都是換版。賣完的品類、好賣的款式、缺了的顏色,及時記錄下來,下次進貨不慌不亂。
進貨叫杜兵犯難。鎮(zhèn)上的床上用品和服裝店,都在株洲進貨。有一輛帶貨箱的大型客車,十天半月跑一次。頭天傍晚六點左右發(fā)車,第二天下午三四點才回。一晚上沒在家,孩子誰帶?一天沒在家,店誰看?杜兵只好叫個摩托車,把老娘接來。老人家快七十了,怕看不好。他安慰說,陪著孩子,把店門開著,不顯得冷清,我就放心。
搞衛(wèi)生、做家務是大程序。每天給貨物撣灰塵,每周擦玻璃??蛷d、廚房兩三天打掃一遍。樓上衛(wèi)生一個星期做一次。杜兵生過肺病,對灰塵敏感,于嫣然走后,他注意到,灰塵無孔不入無所不侵。于是,他跟灰塵的斗爭是微妙而無盡的。晾干的衣服,不立即掛進衣柜,必先在陽臺,分兩手提到半空,舞鈸似的,一張一合抖動幾回,再躲避著光線里的游塵,閃進房間。他從不隨便堆放,藤椅上、寫字桌上、梳妝臺上,感覺都有灰塵,要是才換不久的被子,他才安心讓衣服躺下,晚上來疊。假如連續(xù)陰天,衣服幾日沒干,他寧可重洗一遍,憂心著灰塵在上面停落。在臥室,他不用掃把直接掃地,怕?lián)P塵飄到被子上,孩子扔下的紙屑雜物先撿凈,濾過水的濕拖把拖頭遍,干拖把再過一遍。他對孩子要求很嚴。孩子愛往床上坐,總挨到床邊脫衣服,他朝孩子吼“你衣服臟啊”,并在孩子坐過、挨過的地方用力掃拂。
一日三餐,人雖少,程式少不了。買菜、煮飯、洗菜、切菜、炒菜,一個流程,不被打斷都要一個鐘頭。哪有不打斷的?常常做到中途外面叫“老板”,若在擇菜,得立馬洗手出去;若在洗菜,得立馬擦手出去;若在炒菜,得立馬關(guān)火出去,有時急了忘記關(guān),回來一屋子煙,一屋子焦味,鍋里燒糊了。
杜兵把這日子過了下來,孩子長高了,還算聽話,店里的營業(yè)額和于嫣然在家時相當,在網(wǎng)購迅速搶占市場的大形勢下,這實屬難得。如果說有什么和往日不同,那就是,他瘦了許多。
四
將近年底,于嫣然回家了。寶馬車將她送到店門口,堂姐不進屋喝茶,說家里剛來電話,飯做好了。
于嫣然臉上堆笑,盯著杜兵看。杜兵彈開眼神,悶著,把她墨綠色的行李箱推進房里去。在沙發(fā)上坐下,無論于嫣然說什么,杜兵都不吭氣。剛回來的人沒耐心了,噔噔噔上樓去,把樓梯震得地動山搖。沒幾分鐘,又噔噔噔下來,搖著杜兵的手臂說,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她打開行李箱,把給杜兵和孩子買的衣服、吃的先后拿出來,又來搖杜兵,要他試試羽絨服。杜兵把身子側(cè)向一邊。她便貼上來,拖他,抱他,好容易兩人才抱在了一起。
一連幾天,于嫣然都是這么熱情、溫柔,杜兵喜在心頭。
年底了,外地工作的都已返鄉(xiāng),街上人流涌動,難得的繁華景象。生意也變好不少。建了新房子的,結(jié)婚的,都要大肆置辦床上用品,打算要熱熱鬧鬧風風光光過年的,也難免要將鋪蓋枕頭換新一番。于嫣然又回到老板娘的角色,在店里呼前酬后,一片忙碌。
奇怪的是,回家多日,于嫣然從未提及“投資”。杜兵感到納悶。大半年來,他對“投資”有過多種設想,多數(shù)時候是悲觀的,也不時有鄰居的“關(guān)心”傳到他耳邊,大致都是對于嫣然在酈島的發(fā)展持懷疑態(tài)度。他想著一種可能:“投資”沒希望了,所以她回來了,為彌補失誤,便對他這么好。晚上睡下后,他試探地說,嫣然,隔壁的門面明年二月到期,到時候我們租下來吧,現(xiàn)在做生意,雙門面是個趨勢,店大欺客,我們不欺客,但顧客也有勢利心的,店大肯定聚客。于嫣然說,做大是好,可投入大有風險啊。杜兵說,不怕,只要我們一起努力,我有信心。于嫣然說,那倒也是,夫妻齊心,其利斷金。杜兵伸手抱住于嫣然,是啊老婆,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于嫣然“嗯”一聲,接著問,那還要借錢吧?杜兵說,錢我來想辦法。于嫣然的反應給杜兵吃了顆定心丸,他心里松快了,抑制不住身體的興奮。
元宵節(jié)過完,該去進貨了。跑株洲的客車照例在十六那天傍晚停在了對面的大樟樹下。杜兵早早去車上占了位子。于嫣然在整理布袋子。四只大布袋,等到株洲批發(fā)市場點完貨,就可以派上用場了,通常能裝下三四萬塊錢的貨,可想而知它們有多大。杜兵怕于嫣然背不動,不想讓她去進貨,說太辛苦。于嫣然說,我好久沒去市場,想去看看。她對杜兵說,你進的貨還是有點老氣,讓我去吧。杜兵憨笑,好,好,你眼光比我好,你去,不過,你要請三輪車幫你拉貨,讓師傅幫你上車,不要省那點錢。知道,我才沒那么笨。于嫣然背好包,抱著卷成筒狀的一床薄被,上了車。幾分鐘后杜兵追過去,敲開車窗,把一個淡藍色的保溫杯遞上:給你泡了參茶。于嫣然伸出手接住,深深看了他一眼。
第二天中午小憩后醒來,一股強烈的不安攪擾著杜兵,他終于意識到,于嫣然那一眼的不尋常。預感在下午就被證實。從株洲回來的客車停穩(wěn)在樟樹下,一個個蓬頭垢面的店主相繼下車,司機爬上了貨箱,翻動著鼓脹的布袋,大喊著相應的名字,聽到名字的店主應和一聲,頓時卸掉倦容,奔到車尾,舉起雙手去接自己的布袋……杜兵立在樟樹旁,從眼前忙亂的人群中搜尋于嫣然。答案顯而易見,只是他不肯相信。直到人群逐漸散去,最后一袋貨被一臺深綠色的小拖車拉走,他還不甘心,爬上車問司機,我家嫣然呢?司機一時茫然,半晌道,好像到株洲住店后就沒見著她,我,我也沒注意。
就這樣,于嫣然又一次離開了,帶走了杜兵整個冬天攢下的四萬元貨款,還有那張老銀行卡,卡上有杜兵正月十四存進去的五萬元——他向老表借來準備擴店用的。
五
一個人在深海里游了很久,習慣了那種幽暗與下潛的感覺,當他浮出水面以后,再被按進海里去,已不會像當初那么不適應。對于于嫣然再次離去,杜兵似乎有了免疫力,沒像上次那樣難過。
他收錢的挎包還是于嫣然在家用過的那個女式的、卡其色有印花的皮包。他那么高,包顯得格外小巧。經(jīng)常在晚飯后,他跨著大長腿,在附近店鋪間轉(zhuǎn)悠,背挺得僵直。有時候轉(zhuǎn)到遠一點的店鋪,因為生疏,他不太和人打招呼,若打招呼就稱對方“某老板”,音量不低卻總顯得突兀,想要表現(xiàn)出自在,又很沒底氣的感覺。那被叫老板的往往等著下文,或是有心,正打算和他聊上幾句,可抬頭就看見他又幾步跨進了自家的店,那個女式包嵌在他高高的腰間,給人一種逼仄感。
他就這么過著,有時人家問起于嫣然,他會應一句,不知她是死是活。人們便不再說什么。有時候老廖跟別人聊天會提到他,說有一次撞見他在沙發(fā)上哭。聽者唯有一聲微嘆。一年,兩年,這些都成了常態(tài)。
淡季如期來了。街上空蕩蕩的,店鋪老板們出來抽煙、透氣,碰上另一個,會揶揄一句,人都被鬼掐去了。今年比往年更見蕭條些,從街頭走到街尾,這里“門面轉(zhuǎn)讓”,那里“空門面出租”,早些年一鋪難求的局面如黃鶴一去不復返。偶爾有外地老板想著在這里大顯身手,他們做加盟,做專賣,成規(guī)模,一體化,不懼房東苛嚴、租金不菲。杜兵的擴店計劃泡湯,他隔壁的門面空了兩個月后,轉(zhuǎn)手了三個租戶,現(xiàn)在終于連同右邊的三個一起,成了外地老板的麗影家紡。這家店總投資據(jù)說有八十萬,裝修亮堂、陳列美觀、品種豐富、貴賤相衡,還沒開業(yè),宣傳車就在各個村子喊了個遍,前幾天開業(yè)時更是人氣爆棚。杜兵這邊,成了人家眼睛余光都瞧不到的地方,他已經(jīng)創(chuàng)下連續(xù)五天營業(yè)額為零的記錄了。
于嫣然的電話沒再響。杜兵想,等兒子回來給她打。
采光不好,客廳里白天也開著燈。電視屏幕黑魆魆的,像張著方方的大嘴要吞人。組合柜上一片狼藉,裝過枕套的透明袋、舊抹布、孩子的作業(yè)本、泡面袋子、礦泉水瓶子、充電器,全都六神無主地癱瘓著。杜兵面也沒泡,斜在沙發(fā)上,像只蔫長的茄子。他這個年紀,男人間并無惡意的調(diào)笑雖然下流,卻已成為日常,無須放在心上。而有一個人的言行,他沒法不在意。這個人就是大玉,她那奚落的語氣和神情,對他來說是種折磨。
他搞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對大玉上心的。難道因為大玉不那么在乎小節(jié),加之人漂亮,便給了他遐想的空間?的確,大玉和男男女女開涮時,話頭也曾落到獨守空房的杜兵身上過。然后,不記得哪一天,杜兵夢見了大玉,接著便時常夢見,演電視劇一樣,有開端,有發(fā)展,主角就是他和大玉。但現(xiàn)實中,大玉倒顯得更虛幻,可望而不可及。別的男人,在談笑之中,不經(jīng)意之時,這個伴著一聲嗔罵,揪一把大玉潔白圓潤的膀子,那個假裝玩笑,偷機拍一下她的屁股。杜兵做不出來,他只有在夢里才敢與她無限親昵。
房間里無聲無息,陰冷襲人。杜兵全身癱軟,躺在沙發(fā)上。午間犯困,不一會,他憂傷地睡去了。睡之前竭力在想,再做一個有大玉的夢吧。
四點二十,鬧鐘響了。他在老廖門口喊一聲“幫忙看幾分鐘店”,便去接孩子了。
六
吃過晚飯,孩子照例和伙伴們?nèi)ネ妗D荷^蓋臉撒下來,商鋪里都開了燈,街道上路燈也亮了。
杜兵把碗在水龍頭下打個轉(zhuǎn),推進洗碗池。他現(xiàn)在兩三天洗不了一次碗,有時候池子里堆不下了,碗櫥里的碗也用光了,他才極懶散地燒一壺水,大洗一次。灶臺上遍布油漬。廚房地板黏腳,他把腿拖出來,走到店門口,杵著。
路上三三兩兩有些散步的人,進店買東西的一個也沒有。今天又要吃零了吧。折回房間去,靠在沙發(fā)上,他又悶悶的了,壞情緒跟著暮色一起降臨在他心里。大玉的影子揮之不去,叫他惱恨。其實他經(jīng)常這樣想著大玉,只是今天因為有了上午的小插曲,這想便分外難挨一些。他拿起手機來,翻看他收藏的大玉的照片。
這是一張合影,大玉和街坊鄰居重陽節(jié)爬山時拍的。難得大家出去一次,他們在朋友圈發(fā)了很多美景。這一張是在山尖上,藍天白云就在身后,隨手就能撕下一塊,抱滿一懷。大玉站在最中間,一左一右兩個男人挨著她,其他人依次往兩邊排,擠得她快要從照片里飛出來。
杜兵用大拇指和食指把照片放大,盯著細看,用指尖觸摸屏幕上的容顏,從耳朵到臉頰、從眉毛到鼻翼、從嘴唇到脖子……他發(fā)現(xiàn)了一些阻礙,是旁邊兩個男人,他的指尖沒辦法躲避。于是,他要編輯照片。先用紫紅色細線條圈出大玉的輪廓,然后用粗一點的線條,在大玉和旁邊兩個男人之間畫出一條溝壑,再把溝壑外面的部分涂抹掉,最后,那兩個男人在大玉身上殘留的部分——搭在她肩上的手背,一片隨風飄起擋住了她腰部的衣角,全被他用貼紙遮了。是想要的了,他把照片在心口貼了一會兒。
老板——
有人進店。
杜兵尷尬地將手機塞入抱枕下面,起身出來。是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一樣的上方下尖臉型,眼睛都深深凹陷,杜兵猜她們是母女。
要什么?
這被套怎么賣?年輕的就手一抓,被套抖落開來。
跟床罩一起,兩百八一套,真心買兩百六。
嗬,殺黑呀,城里一百塊就能買得到。
賣不起。
最多一百五。
最低二百四十八。
哦,我聽說過你,你是于家坳的姑爺吧?你老婆是于嫣然。年長的盯著杜兵。
你們是?
你怎么不管好你老婆,她是個畜生。老人突然有些失控,抓起一條枕芯朝杜兵扔過去。年輕的立即扶住她,在她小臂上拍拍。
老人家,您這是干什么?我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您要是不想買,請出去,莫找岔子。
你老婆把我姐帶出去,沒了音信,我不找你岔子,只到街上一喊,要得不?
母女倆認出杜兵,比見了仇人還恨。杜兵這才知道,于嫣然和她堂姐帶了三個女人去酈島,于嫣然的發(fā)小陳云就是一個。眼前分別是陳云的媽和妹妹。
我不曉得這個事情,你們找上我能如何?
你該把她留在屋里,莫讓她出去害別人。年輕的手指在杜兵眼前晃。
你把手拿開點。杜兵有苦說不出,心想我也是受害者。
我要是個男的,早動手了。
你還想打人?
打人怎么了?本來我媽身體就不好,陳云一跑,她病得更厲害了。
你讓陳云回來,她屋里男人好賭,兩個孩子沒娘管——這個賬,得算到你們頭上。老人近似在哭。
杜兵這才注意到,老人好像精神有問題。他頓時消了氣,心尖上冒出了一小團東西,熱熱的。他緩緩說,我也沒辦法,對不住。又更輕地說,我有什么辦法,我有什么辦法?
年輕的鼓著眼干站一陣,說,媽,我們走吧,看他怏怏的,像個木頭,多講無益。說完推著老人手臂走。
老人不情愿,年輕的又推她。老人說,你不像個男的,你真沒用。并把一疊被套搬起來摔在地上,這才往外走去。
杜兵被激怒了,可他不好發(fā)作。那母女走到門口,老的把門框邊一個圓形架子猛朝他一推。杜兵一邊避讓,一邊撐起右手去擋,肩膀挨了一記。架子上掛滿枕套,紅的藍的青的粉的,大多掉落在地。躲閃中來不及調(diào)整步子,杜兵一只腳已經(jīng)落在枕套上,待他跳開,藍色粉色枕套上各留下了一截灰印子。
太過分了。杜兵踢開倒在腳邊的架子。
老廖聞聲而來。那娘倆加快腳步離開。
老廖問怎么回事。杜兵雙手握拳,關(guān)節(jié)擠得咯咯響。本來一肚子氣沒地方撒,老廖的關(guān)心倒給了他發(fā)泄的氣口。他罵著粗話,在一堆枕套上瞎踢亂踹,幾個衣架扭曲變形。老廖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拉進客廳,按在沙發(fā)上。
七
把兒子喊回來,給他洗腳,講故事,直到他睡著。杜兵異常平靜地做完了這些。然后他感到整個人空了,身體發(fā)軟,癱在床邊,右臂搭在床上,腦袋垂著,像一只沙包。他忘了那母女倆。他現(xiàn)在只想找到一點依托,做點什么也行,可他沒一點精神氣。
他想到大玉時終于有了一絲活氣,摸出手機打開微信編信息。寫了刪,刪了寫,寫了十幾遍也沒寫好一條。他突然想要去找她,并決定就這么辦。他找出平時舍不得穿的藍色大衣。仔細洗了澡,吹干頭發(fā)。即使皮膚干燥,他平時也從不涂什么,此時卻打開兒子的青蛙王子面霜,在臉上、頸上、手上都搽了一遍。穿上大衣,他對著鏡子,確信鏡中人是自己能拾掇到的最好模樣。
走到床邊,把一個小熊娃娃放進兒子懷里,掖緊被子,他便下了樓,出門。
初冬的夜晚,風已很冷,商戶打烊得早,不到十點,滿街黑門閉戶。路上偶有汽車、摩托車往來,昏黃的路燈應付式地亮著,商鋪的樓層,在迷蒙的高處勾勒出水墨般的輪廓。一串腳步聲愈來愈近,三個夜行人經(jīng)過了杜兵。他沒感到惶恐,只覺被一種東西灌滿,全身都是力量。
大玉的住處在農(nóng)行附近的巷子里,大玉帶兩個孩子住二樓。她老公在外打工,和大多數(shù)外出討生活的人一樣,年初去,年尾回。孩子們住校,周末才回家。杜兵幾乎一口氣沖到了巷口。巷子里沒燈,他摸索著進去。一樓也沒亮燈,大概都睡了。他摸索著踏上樓梯。
大玉窗子里有光,門卻是閉著的。他想敲門,忽然膽怯起來,充滿他的那種東西倏地被吸走了,令他一陣陣犯乏。他想轉(zhuǎn)身回去,又舍不得。踟躕間,手不覺放在了門把手上,下意識地扭動了把手。
門竟然沒鎖,房里的敞亮撲進他眼里、懷里,驚得他動彈不得。
大玉跑出來。你發(fā)癲,這么晚——
她壓低著聲音,把他讓進房里,合上了門。
八
早上他還沒醒孩子就醒了,騎在他身上爸爸爸爸叫個不停。他抬起身子,想起來給他加衣服,發(fā)現(xiàn)全身酸痛,又倒回去。他給孩子扎緊被子,讓他再睡會兒。孩子可呆不住,這頭那頭來回鉆,要不就推他,讓他不安穩(wěn),猛然翻個身,一腳搭在他肚子上,痛得他縮成一圈。他朝一邊擠著身體,不理睬。小家伙幾秒后竟在那頭把他腿一拖,抱住他的長腳板撓。他火氣噌噌噌上來,腳一抻撂開孩子,坐起來,捉住他大腿狠揪了幾把。孩子哭了。他不管。孩子哭聲越來越大,扯著喉嚨,似要把屋子叫破。他心疼了,伸手去抱。小人兒氣咻咻地扭過身體。他突然號起來,哭倒在床上。孩子被他弄得不知所措,張著的嘴沒來得及閉上,音卻消了,像一張唱片戛然而止。呆了一陣,他大喊,爸爸,爸爸,你別哭——
父子倆在床上耗了三四十分鐘,等送孩子到學校,已經(jīng)遲到,他不得不跟老師解釋一番。回來經(jīng)過早餐店,買了個饅頭,坐在沙發(fā)上,有一嘴沒一嘴地啃。沙發(fā)墊很久沒曬,像坐在水池里。
八九點鐘的太陽越過對面樓層,斜照在杜兵這邊的門頭上,一點點向前移,鋪滿半邊路面。冬天陽光總是珍貴的,對面幾個女人都搬了椅子過來,在老廖和杜兵門面前曬太陽。老廖說起那對母女,描述她們的猖狂模樣。麗影家紡的音箱突然響起來,把其他聲音都滅了。
手機震動。杜兵心想是不是于嫣然,昨晚竟忘記讓兒子打電話了。一看真是。他不想接。震動聲像鋸子,一下一下拉鋸著他的耳膜。他掛斷了,把饅頭扔在桌子上,挪了挪屁股,向一邊歪著。
幾分鐘后,電話又進來了,是座機號,區(qū)號陌生。杜兵猜還是于嫣然,猶豫著,等了幾秒,還是接了。卻不是于嫣然。一個陌生的女音,說是酈島市天穆區(qū)西虹路看守所,問他是不是于嫣然的家人,于嫣然昨天被他們看守所釋放,現(xiàn)在沒有路費回家。
原來,于嫣然堂姐是個傳銷頭目。兩個星期前,警方行動了。堂姐和她的同級總共十九人全部落網(wǎng)。于嫣然、陳云等級別低,沒和他們住一處,但也沒躲過,只不過她們沒發(fā)展下線,只被拘留了14天。
杜兵給于嫣然打過去。那邊叫一聲老公,接著便哭出了聲。
杜兵不吭聲,他聽不清于嫣然的哭訴,只感到頭轟轟然,昨晚發(fā)生的事情瓷器般碎裂在腦子里。
九
大玉將他拉進屋,泡了茶。房間里有淡淡香氣。喝完滾茶,他感覺自己暖和起來,輕爽了。先前他像是犯病,此刻病被除掉,渾身輕爽。
他正要說話,被大玉制止了。然后,他沒想到,大玉竟走近他,兩只手臂環(huán)上他的頸,一雙大眼對著他。
他歪過頭,心跳像鼓槌一樣在胸腔里撞,他差點抱住了她,這景象他在腦海里放映過千百回??伤碾p臂不合時宜地僵了,身體也是硬的——他像一具立著的尸體。
大玉放開他,問,既然來了,為什么不敢?
杜兵不知怎么回答,好一會才囁嚅道,你,不嫌我?
嫌你?你一個人,我也一個人,互相成全,不好?你能來,有膽量嘛,不像那些只會耍嘴皮子的。但你來是為什么?難道不是?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來了。我太難受了,想和你說說話,我……
你有苦,我知道。我也有。人家都有,那些剩在家的,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不都苦嗎?但我不像你,一天天蔫巴巴的。我愛自己。我們可以抱團取暖。
你開玩笑吧?
平時是開玩笑,現(xiàn)在不是。
大玉,我……
你喜歡我。
對,對。我喜歡你好久了!
所以我不會嫌你。大玉又靠近他。
杜兵迅疾抓住她的手,捧在雙掌間。一股熱流迅速向全身蔓延,他想把大玉抱起來,抱到床上去,他又感覺到那種東西了,瞬時有了力量,手臂飽脹得要裂開。大玉把住他的手拉向自己的身體,他全身一凜,丟開大玉的手,轉(zhuǎn)身奪門而出。
深夜,風更凌厲一些,杜兵卻不覺得冷,他沖到橋上,浸著冷風,腦袋埋在臂彎里。跳下去吧,跳下去就不用面對明天。他現(xiàn)在最害怕的是明天,他希望時間靜止在此,希望這是一個永夜,沒有黎明,沒有天亮,沒有天亮后的人和事。跳吧,跳?。∷麘Z恿著自己??伤纳眢w沒有響應。不敢,你不敢。他喃喃的聲音好像一只沒來得及冬眠起來的蟲子,曝露在夜風之中。
他突然直起身子,仰天大喊,你就是個沒用的人,你不是個男人,哈哈哈哈。
黑夜和虛空里的聲嘶力竭,依舊那么突兀。
十
晚上,于嫣然又來電話了。
店里生意好嗎?
茍延殘喘。
我明天回家。
杜兵默然。
我們重新開始。
杜兵撕下一張日歷,說出一個字,好。
梳妝桌上的日歷五元一本,三百多頁,每頁薄如蟬翼,紅綠交替,這一頁紅色,下一頁就是綠色,這種日歷一天撕一張才對,他太久沒管了。接電話時手閑,他就開始撕。他不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撕了好一陣。
他對著鏡子看了看,站起身來,將凳子移到衣柜旁,站上凳子,拿下柜頂上的行李箱。
他開始一件一件整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放進行李箱。
【作者簡介】麥冬,本名楊紅燕,生于1982年5月,湖南岳陽人;有作品在 《湖南文學》等刊發(fā)表;現(xiàn)居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