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奶奶并不看倆人的臉，只說了一句：“回來了？”其實奶奶不用看，也知道倆人臉上的憔悴和疲憊。

昨天，小遠爸打電話來：“媽，小遠只是受了傷，已經(jīng)無大礙。我和小遠媽明天回去。”奶奶就明白他們打算瞞著她了。

兩個人疲憊地坐了下來，奶奶問起了那個姑娘?！澳銈円娭枪媚锪?？”“見著了?！薄澳敲创蟮膱F長的干金能看上咱家小遠？”“嗯嗯?！眱鹤印合眿D一起點頭。

奶奶從炕上下來，步子有些蹣跚。她打開柜子，拿出那件大紅襖。小遠媽用手掩住嘴，眼淚就下來了。小遠爸忙上前一步，擋在小遠媽的前面。

“媽，紅襖你不是做好了嗎？又拿出來做啥？”

奶奶說：“我把扣重新襻一下，這個沒襻好?！痹瓉砟棠恬岬氖恰皣帧弊挚?。

今年春天小遠回家探親，告訴奶奶，他有女朋友了。奶奶刨根問底：“是你們邊防站里的女兵嗎？”小遠告訴奶奶，是他軍校里的同學(xué)?！澳銈z相愛嗎？”小遠被奶奶逗笑了：“奶奶你也知道相愛呀？”“咋不知道？奶奶天天看電視，在電視里，我還看到過你們邊防站呢！”“那你看到我了嗎？”“那倒沒有，等你成了英雄，奶奶就能看到你了。”

奶奶抱著大紅襖回到炕上，開始動手拆那些扣。

那件大紅襖，是奶奶為未來的孫媳婦做的。小遠媽曾制止過：“現(xiàn)在啥樣的衣服都有賣的，媽您就別費心了。”奶奶固執(zhí)地說：“我做是我的心意。再說，我的孫媳婦，結(jié)婚那天必須穿我做的大紅襖拜堂。

大紅襖是綢緞面料，綴著本色的小朵玫瑰花，亮閃閃的。

奶奶開始重新襻扣。奶奶拿針的手微微顫抖。

屋子里的空氣似乎凝固了，只聽見奶奶的針線來回穿梭聲。過了好一會兒，小遠爸說：“媽，不急著做，小遠今年結(jié)不了婚，他女友小蕊明年才畢業(yè)呢。”

奶奶頭也不抬：“做好了放著，我都是土埋腦瓜兒頂?shù)娜肆?，萬一……”

“媽，您能活一百歲呢?！?/p>

又沉默了。

秋風(fēng)在窗外紡著線，嚶嚶嚶地響。偶爾有一兩片樹葉刮過來，打在窗玻璃上，又被風(fēng)卷走了。小遠媽站在柜子那兒，看著墻上小遠的照片，默默地掉眼淚。

小遠爸說：“媽，您歇會兒，睡個午覺。走一個星期了，我去地里看看莊稼啥時候能收。”說完上前拉了拉小遠媽。小遠媽忙說：“我也去?！?/p>

奶奶抬頭隔著窗玻璃，看著兒子、兒媳婦的背影，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我的小遠，我的寶貝孫子，你成了英雄，奶奶在電視里看到你了……老天爺呀，我都七十七歲了，咋不讓我替我的小遠死呢……你爸媽怕奶奶受不了，瞞著奶奶……他們就你這一個孩子，他們比我還難受啊……

奶奶給大紅襖重新襻好了扣，這次襻的是蝴蝶扣，然后整整齊齊地疊好，放進柜子里，在上面落了一把鎖。從此，奶奶再也沒打開過那口柜子，直到小蕊來。

小蕊來的那天，下著春天的第一場雨。清清瘦瘦的小蕊說她要去北京，順路來看看奶奶。小蕊還說，小遠本來也想跟她一起回來的，但因為臨時有任務(wù)，沒回來。

小蕊說得真切，奶奶只好“相信”，又問小遠的傷。小蕊說：“他跟過去一樣活蹦亂跳了，就是想奶奶，讓我替他抱抱奶奶?！毙∪镎f完，抱住了奶奶。奶奶的眼淚在前面流，小蕊的眼淚在奶奶的身后流。倆人松開的時候，又是兩張笑臉。

三天的時間，奶奶要小蕊跟她睡，一老一少兩個愛著小遠的女人，一嘮就是大半宿，嘮的都是小遠。小蕊給奶奶講她跟小遠的相遇、相知到相愛，說她這輩子就認準小遠了。奶奶給小蕊講小遠小時候的事，從孩提時開始講起，一件件一樁樁，幾列火車都裝不盡。

三天后，小蕊要走了，奶奶打開那口柜子，拿出那件大紅襖：“給你做的，試試合身不？”

小蕊把大紅襖穿在身上。奶奶上前抻抻前襟，拽拽后身說：“蠻好看的，喜慶，只可惜有點兒肥了。脫下來吧，以后奶奶給你做件合身的?！?/p>

小蕊說：“奶奶，我喜歡，給我吧?！?/p>

小蕊抱著那件大紅襖在前面走，小遠爸媽和奶奶在后邊送。出了村口，奶奶說她要單獨送送小蕊。小蕊挽著奶奶，倆人慢慢地向前走著。走到村前那條小河邊，小蕊說：“奶奶，回去吧。

奶奶說：“再來就不容易了，我送你過河?！?/p>

小蕊說：“以后我會跟小遠常來看您的?！?/p>

奶奶攥著小蕊的手，倆入過了河。奶奶說：“走吧，孩子，過了前面那道坡，就是大道了。

小蕊上前抱住了奶奶：“奶奶，我走了，您多保重?！毙∪锏难劭粼僖碴P(guān)不住洶涌而至的淚水。她轉(zhuǎn)身快步走去，不再回頭看奶奶。

“小蕊——小蕊——”奶奶追了過來，小蕊站定。奶奶說：“把襖還給奶奶吧。襖太肥，你太瘦，穿著不舒服?！?/p>

小蕊說：“奶奶，我回去好好吃飯，襖就不肥了。

“不給了，不給了。”奶奶堅持要回了大紅襖。

春風(fēng)帶著一股春天才有的濕潤，從南邊吹過來，吹濕了奶奶的眼睛。奶奶突然說：“我知道小遠已經(jīng)不在了。這么好的姑娘，怪就怪我家小遠沒福氣啊?！蹦棠踢煅柿?。小蕊憋著眼淚，一個勁兒地搖頭。

“孩子，小遠現(xiàn)在是英雄。你別告訴別人你跟他好過，找個好人家嫁了吧?！?/p>

三天來，小蕊終于在奶奶的面前哭出了聲音。

（選自2024年第4期《金山》，有校改）

賞析

這篇小小說以大紅襖為線索，把文中的人物串聯(lián)起來，著重表現(xiàn)他們對小遠的思念和不舍。圍繞大紅襖，奶奶的情感、心理發(fā)生了多次變化。奶奶改大紅襖的扣，表現(xiàn)了內(nèi)心的悲痛，她思念小遠，不愿接受小遠去世的現(xiàn)實。奶奶將大紅襖交給小蕊，情節(jié)上為把“戲”演完，情感上也從單純地追懷孫子，生出一分對小蕊善良的認可。最后奶奶執(zhí)意將大紅襖收回，情感上升華為希望小蕊幸福。

小小說筆觸細膩，構(gòu)思巧妙。小遠的犧牲，大家都知道，但一直互相瞞著。結(jié)尾，奶奶要回大紅襖這一情節(jié)，把故事推向了高潮，豐富了小小說的藝術(shù)表達，增強了故事的感染力。小小說的標題是《大紅襖》，顯得喜慶，寫的卻是悲傷故事，以喜襯悲。

“小蕊把大紅襖穿在身上”這個情節(jié)有很強的藝術(shù)效果，請談?wù)勀愕睦斫狻?/p>

（杳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