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曉蕾
早知道會發(fā)生這樣的事,當(dāng)初文惠就不答應(yīng)幫菲利普太太這個忙了。
菲利普太太的公寓坐落在烏節(jié)路商業(yè)街后面的一片山坡上,這個鬧中取靜的地理位置深得業(yè)主們的歡心,從購物中心到自家門口只是一腳油門的事,可文惠每次都爬得很辛苦。天氣預(yù)報上說,這個東南亞島國即將迎來新一輪熱浪。盡管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山坡兩旁的灌木叢依然像烤爐一樣,烘烤得路上的行人喘不過氣。爬上坡頂?shù)臅r候,文惠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感覺像有只冰涼黏糊的手緊貼在背上,怎么都擺脫不掉。
這個月以來,文惠天天進(jìn)出這棟公寓的大門,那個黑皮膚的南亞保安不再像第一次時那樣,追著她盤問不休,再看到她也只是冷冷地點個頭。
入戶電梯徑直升到了頂樓,客廳里空無一人,空調(diào)卻開著,廚房里隱約傳來洗衣機(jī)的轟鳴聲。文惠知道劉阿姨來了。菲利普太太回英國的這段時間,劉阿姨仍然保持著一個星期上門打掃一次的習(xí)慣。最近兩次都是她前腳走,文惠后腳回來,沒想到今天卻碰上了。
文惠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沙發(fā)后面,那張胡桃木的雕花長條桌上,擺著一盞亮晶晶的金絲鳥籠燈和一個黃銅古董撥號電話機(jī)。文惠總覺得這張桌子跟西式客廳的風(fēng)格有些不搭。西方人不管是不是真懂,總愛往家里添置些富有東方色彩的擺設(shè),也許是獵奇心理,越是覺得神秘的東西才越喜歡。
那里原本還放著一尊一米多高的觀音像,文惠還記得那觀音的樣子很特別,她雙手交疊,一條腿盤坐在高大的巖石上,另一條腿沿著峭壁垂進(jìn)驚濤駭浪,腳踩一株從海里升起的蓮蓬??涩F(xiàn)在,觀音像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古董電話機(jī)的旁邊空著巴掌大的一塊地方。
那天夜里,就在客廳的這個角落,文惠跟一個男人在黑暗中激烈地糾纏起來,忘了是誰先失去平衡,兩個人一起撲倒在桌邊,隨著一聲巨響,那些巨石、海浪和蓮蓬統(tǒng)統(tǒng)化作一地冰冷的瓷片。最后,在菲利普太太家那只黑貓的注視下,文惠悄悄擦干地上的血跡,把碎片收拾起來,連同那晚的秘密一起藏進(jìn)了行李袋的最深處。
從那天起,文惠的心就一直懸著,她不知道被劉阿姨問起來該怎么解釋,好在劉阿姨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不僅如此,兩人已經(jīng)徹底不講話了。
這時廚房門一響,走出來一個戴著橡膠手套的中國女人,她五十歲上下的年紀(jì),頭發(fā)在腦后隨意挽成個髻,一張憔悴的窄臉略微泛黃,那是菲利普太太那些白人女子在海邊躺一天都曬不出來的古銅色。劉阿姨僵著脖子從文惠身邊擦肩而過的時候,正眼都不瞧她一下,仿佛連身邊帶起的風(fēng)都裹挾著一股怒氣。
文惠沒有理會她,徑直去了廚房,一股地板清潔劑的清香夾雜著貓糞便的味道撲鼻而來。她看見主人房的床單和枕套正在洗衣機(jī)里快速地甩干,自己換下來的那堆臟衣服還原封不動地在洗衣籃里扔著。文惠嘆了口氣,現(xiàn)在凡是跟她有關(guān)的一切瑣事,劉阿姨是再也不會沾一個指頭了。于是她走到貓砂盆邊清理了糞便,又往貓碗里舀上幾勺貓糧,朝著門外喊了一聲,小墨!片刻工夫,一只細(xì)瘦的小黑貓就靜悄悄地出現(xiàn)在門口,像白色地磚上突然投下的一道黑影。
那只黑貓小心翼翼地繞著碗邊嗅了一陣,才把頭埋進(jìn)去吃起來。文惠遠(yuǎn)遠(yuǎn)站在一旁等它吃完。黑貓晃晃烏黑油亮的腦袋,不時抬頭瞟上文惠幾眼,玻璃球似的黃眼珠里閃爍著洞察一切的狡黠,看得她心里發(fā)毛。
還好你不會說話,文惠心想。
這些年,在海外遇上同胞已經(jīng)算不上是什么新鮮事,可就算是素昧平生的人,也總能從對方的磁場中敏銳地捕捉到相同的頻率。在菲利普太太家,文惠第一次見到劉阿姨時,兩人打了個照面就自然地說起了中文,當(dāng)時的氣氛還算融洽。
幾句閑聊過后,她忽然聽劉阿姨在喃喃自語,他們這些老外可真有意思,一個家要請好幾個人伺候。文惠知道她多心了,忙笑著解釋道,我就是臨時過來看幾天貓,您照常來就是了,您看這么大的房子被您打理得井井有條,換了我可做不來。劉阿姨淡淡地一擺手,噯,這些本來也用不著你做,不像我沒讀過幾年書,英文又不行,就是把粗活兒干出花兒來,也只夠糊個口。文惠聽了不好再說什么,低頭提著行李進(jìn)了客房。她心里清楚劉阿姨這些外籍勞工在海外的生活處境,通常一年到頭辛苦做下來,拿到手上的錢也沒有多少,還要扣掉一筆不菲的中介費。
劉阿姨不容易,文惠覺得自己也不容易。
在公司里,人人都知道菲利普太太是個厲害角色,這個談吐優(yōu)雅、行事干練的英國女人,曾在一年之內(nèi)連升兩級,取代了澳大利亞籍的前任,坐上了經(jīng)理的位置。菲利普太太上任沒多久,前任的助理就辭職了,當(dāng)初文惠的這個職位還是這么空出來的。在菲利普太太手下工作的這幾個月,文惠加班打雜的事沒少做,每天還要提著十二分的小心。
菲利普太太一家來這里定居十多年了,她早已經(jīng)在這個物質(zhì)豐盈的亞洲國家生活得游刃有余,她總能買到性價比極高的美容套餐,也會掐著百貨公司打折的日子去名牌店報到。菲利普太太等女兒一升入中學(xué),就把住家的菲利賓女傭換成了一周幾次上門打掃的鐘點工,還專門指明要時薪最低的中國籍阿姨。這樣一來,家庭的開銷又節(jié)約了七八成。有人說菲利普太太真會算經(jīng)濟(jì)賬,也有人說可惜她這樣精明的一個人,選老公卻失了算,菲利普太太省下的錢全都用來填補(bǔ)菲利普先生在開銷上的窟窿了。
據(jù)說菲利普先生的能力遠(yuǎn)不及他的樣貌出眾,他不大過問家事,還有著某種相當(dāng)昂貴的品位。前些年全靠著定期的婚姻咨詢和專門的社區(qū)輔導(dǎo),菲利普先生的狀況才有了些好轉(zhuǎn)。不過這幾年兩人工作都忙,總是聚少離多。
最近女兒的國際學(xué)校放暑假,菲利普太太請了年假準(zhǔn)備帶女兒回國,這時菲利普先生又去吉隆坡出差了,還要過上幾周才能從那邊直飛到英國與她們會合。這樣一來,家里新養(yǎng)的寵物貓沒人管了。一家人一走一個多月,請鐘點工天天過來不劃算,請朋友來幫忙又要欠筆人情債,于是菲利普太太就想到了她這個助理。
這時候離文惠試用期結(jié)束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文惠還要指望著菲利普太太批準(zhǔn)她轉(zhuǎn)正,所以這個差事她不但要答應(yīng),還得答應(yīng)得心甘情愿。對于文惠的答復(fù),菲利普太太也沒有表現(xiàn)得特別意外,她甚至還一本正經(jīng)地對文惠說,我家離公司這么近,住在我家里你早上能多睡半個小時美容覺呢。文惠聽得一怔,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菲利普太太卻又莞爾一笑,安撫似的在文惠背上輕輕拍了幾下,好了,我開玩笑的!等我從英國帶禮物給你。
文惠剛住進(jìn)來的時候,菲利普太太家的黑貓對她尚存著幾分敬畏之心,總是遠(yuǎn)遠(yuǎn)蹲在角落里觀察她。被文惠伺候了幾天后,它膽子逐漸大了起來,開始不斷往她跟前湊,用尾巴尖掃,用后背蹭,撩撥個不停。文惠吃飯的時候,它居然跳上餐桌,把腦袋伸進(jìn)水杯里。文惠不堪其擾,頻頻舉胳膊抬腿地躲閃著,盡量避免跟它有肢體接觸。到了晚上,它還會躥上二樓,用爪子撓抓文惠臥室的門,吵得文惠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整宿無法安睡。
一次文惠隨手拿起菲利普太太家里訂的《海峽時報》翻看,發(fā)現(xiàn)這只黑貓竟然躲到一邊去了,才知道它不喜歡報紙上的油墨味道。于是她想了個辦法,把報紙疊成一寸寬的紙條,睡覺前緊緊塞進(jìn)門縫里。夜里黑貓果然不再上來騷擾。
一段時間過后,它漸漸對文惠失去了興趣。
其實文惠不太喜歡貓。
她出國工作的第一年,在市區(qū)跟一個單身的女房東合租著一套房子。這家房東養(yǎng)著一只虎斑貓,平時總在房間外面的公共區(qū)域里大搖大擺地遛達(dá)。文惠第一天搬進(jìn)去收拾東西的時候,這只貓跟前跟后地對著她細(xì)著嗓子叫個不停。出于客氣,文惠伸手想摸摸它,不料那貓的眼中寒光一閃就揚起了爪子,她還來不及反應(yīng),手背就被狠狠地抓了一道,鉆心的疼。
貫穿城市南北的濱海市區(qū)線開通之后,文惠所住的區(qū)域房價開始飆升,女房東變臉比她家的貓還要快,把租金漲了又漲,這就等于下了逐客令。搬家后文惠雖然省下點錢,通勤時間卻變長了。后來文惠輾轉(zhuǎn)換了好幾份工作,工資的漲幅還是趕不上房租的增長速度,她只好把家搬得一次比一次更遠(yuǎn)。都說時間就是金錢,可文惠覺得她的時間一點也不值錢。
最近幾年,彭兆平基本天天都在文惠的出租屋里過夜,每個月幫她承擔(dān)著一半的房租。這對于買水果能去市場決不去超市的人來說,已經(jīng)算是十分難得了。可他每次在付房租的時候,都會不住地埋怨文惠,這樣多浪費,怎么就不能搬到我家里去住呢?可文惠總是下不了決心。
彭兆平是本地人,他五歲的時候,母親改嫁到文萊,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他跟著父親住在城市西部的一套三房式的政府租屋里。他的父親每月拿著退休補(bǔ)助,整天在樓下的露天食閣里坐著看方言連續(xù)劇,或是研究馬票,盼著有朝一日能中個大獎。他們的祖輩都是來自潮州的移民,但是他父親自己從來沒有去過中國,對中國的印象僅限于小報上的花邊新聞。記得文惠第一次去彭兆平家,他的父親用渾濁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文惠好一會兒,用帶著濃濃潮汕口音的普通話問她,中國的公共廁所是不是都沒有門?文惠只是禮貌地笑笑,假裝沒有聽懂。
和一般的本地人不同,彭兆平不但不討厭做家務(wù),甚至可以說做家務(wù)是他的愛好。他自稱有潔癖,不會放過文惠房間角角落落的一絲灰塵。這種潔癖也體現(xiàn)在精神上。文惠每天下班后,必須得按時發(fā)短信給他匯報行蹤,晚一分鐘都不行。走在路上,如果有陌生男子跟文惠搭話問路,甚至多看文惠一眼,他都會表現(xiàn)得十分不高興。
生氣的時候,他的壞情緒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惡毒的字眼會不受控制地從嘴里噴薄而出,也會不顧別人眼光地做出一些激烈的行為。一次文惠和朋友們在外面吃飯,沒有及時查看手機(jī),他聯(lián)系不上她,就把文惠朋友們的電話都打爆了。前幾天,兩人又為了文惠到底要不要跟他回家住的問題吵了起來,他追著文惠一路從臥室吵到了客廳,眼看又要開始口不擇言,文惠煩躁地起身要走,他一拳砸在鐵門上,震得門框“嘩嘩”地顫動,聲響驚動了好幾戶鄰居。每次等他平復(fù)下來,又會緊緊摟著文惠道歉,說他只是害怕會失去她。文惠也忍不住陪著他掉眼淚。
可是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的折騰,漸漸讓她覺得身心疲憊。
這次文惠答應(yīng)到菲利普太太家來幫忙,也是想借這個機(jī)會把兩人的關(guān)系冷一冷。沒想到獨處的日子讓她的決心一天大過一天,她終于鼓起勇氣,在短信里說出了當(dāng)面說不出口的話,請彭兆平在她回去之前從出租屋里搬走。
彭兆平的電話還是會在半夜打過來,震鈴的嗡嗡聲驟然劃破夜的寧靜,聽得文惠心里一緊。她已經(jīng)不再接了,屏息凝神地等它自己掛斷。那電話卻來得越發(fā)頻密,一通緊跟著一通,像狂風(fēng)中的雨點似的,不讓人有喘息的余地。
一個黃昏,剛下班的文惠終于被那個熟悉的身影堵在了菲利普太太的公寓門口,她不想在保安眼皮底下跟他拉扯,只好帶他上了樓。兩個人在菲利普太太家里獨處了三個多小時,感覺簡直有一個世紀(jì)那么長。最后,兩個人仿佛耗盡了彼此全部的能量,像兩尊沒有生命的軀殼似的枯坐在沙發(fā)上。彭兆平點燃了一支煙,放在嘴邊狠狠吸了一口。文惠懶得阻止他,只是默默看著那灰藍(lán)色的煙霧在黑暗中彌漫著,飄過客廳墻上的那組家庭照。在不同的時間和場景里,菲利普夫婦都親密地相擁在一起,他們臉上的表情在煙霧的籠罩下看著并不真切。
“砰”的一聲,大門被重重關(guān)上了,巨大的聲響嚇了文惠和眼前的黑貓一跳,原來是劉阿姨收拾干凈離開了。
文惠心里清楚,自己跟劉阿姨關(guān)系鬧僵,就是從上次問她錢的時候開始的。那個裝錢的信封明明就在行李外側(cè)的那個口袋里放著,文惠絕對不會記錯??墒悄翘焖齺淼椒块g時,看到自己的行李口袋卻是敞開的,信封不見了蹤影,而那時候劉阿姨正在房間里吸地。
文惠早就看出來了,劉阿姨雖然手腳麻利,干活不惜力,但私心還是有的。她在一個房間干活的時候,都會隨手打開那個房間的空調(diào);每次工作結(jié)束,她也會在樓下的衛(wèi)生間里洗一個長長的熱水澡再走?,F(xiàn)在錢不見了,難道問她一句都不行嗎?
沒想到文惠的話剛一問出口,劉阿姨的臉色就變得紫漲起來,她矢口否認(rèn),語無倫次地反復(fù)念叨著那幾句話,你可要記清楚了,兩千塊錢不是鬧著玩的,你身上帶那么多錢做什么,我要你的錢做什么?
這幾天,洪茂升的老板連著給文惠發(fā)了好幾通信息,說如果她再不支付那兩千塊錢,那尊觀音像就不給她留著了。
菲利普太太家的觀音像在那晚被打碎后,文惠為了隨時可以拼湊回憶出瓷像原來的樣子,細(xì)心保存著所有的碎片。要想當(dāng)成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她必須得趕在菲利普太太回來之前,買個一模一樣的原封不動地放回去。
文惠在網(wǎng)上查過了,這個城市里賣佛具用品的店只有寥寥幾家,位于武吉士路森林大廈的洪茂升是規(guī)模最大的一家。在一個休息日,她早早來到森林大廈,在售賣電子產(chǎn)品的店鋪里繞了半天,才循著一陣《金剛經(jīng)》的樂曲聲找到了地方。洪茂升里的佛像從小乘到大乘,風(fēng)格遍及整個東南亞,可菲利普太太的那種卻沒有看見。文惠跟老板描述了樣子之后,老板說這是阿耨觀音,以前店里確實在賣,可最近兩年沒有再進(jìn)貨了。文惠懇求了半天,老板才答應(yīng)幫她聯(lián)系一下生產(chǎn)廠家,看能不能再給訂做,這幾年原材料費和進(jìn)口稅都漲了不少,各種費用估算起來,大概需要兩千塊錢。文惠試探地講了價,可是看老板很堅持,就沒有硬砍,生怕把心中僅存的一線希望給砍沒了。從此以后,她天天盼著店鋪老板的消息。
兩周前店家終于聯(lián)系了文惠,說佛像到了,讓她按講好的價格付款。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準(zhǔn)備好的錢卻丟了。這兩千塊如果讓文惠自己再重新湊,實在讓她有些心疼,最主要的還是不甘心。
上次跟劉阿姨談得不歡而散,她本來想把這事情放一放,看能不能有什么轉(zhuǎn)機(jī)??墒请S著日子一天天流逝,錢不但沒有找回來,劉阿姨也開始躲著她了。文惠左思右想沒了主意,整天在菲利普太太家里坐臥不安。
菲利普太太臨走前,給過文惠一個緊急聯(lián)系人的電話,這個人叫南希,是跟菲利普太太住在同一棟公寓的鄰居。聽說她是個全職太太,家里也雇著劉阿姨做鐘點工。
文惠住進(jìn)來不久,南希就不請自來地跑上樓來敲門了,她風(fēng)塵仆仆的,據(jù)說和朋友們剛從柬埔寨做了義工回來。南希長著一副亞洲人的面孔,說的卻是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倫敦音。她看出文惠對那只貓不夠熱情,煞有介事地給她示范怎么跟貓互動,那口氣和姿態(tài)儼然菲利普太太家里的一位親戚。文惠耐著性子聽她說夠了,客氣地把她送到門口。后來她就沒有再登過門。
錢和瓷像的事情,文惠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找她。
也不是沒有想過找彭兆平,可像他那樣多疑的人,告訴他免不了又要被他惡意揣測,白白耗費唇舌,又惹出一番糾纏。再說自從上次刪掉了他的號碼之后,她已經(jīng)下決心不再跟他聯(lián)系了。
最近文惠腦海里總是不自覺地閃過一些從前的情景。記得兩人剛交往沒多久,她去公司接他下班,不巧寫字樓的電閘跳了,電梯停止了運行,兩個人不得不走樓梯下樓。在悶熱逼仄的樓梯間里,文惠眼前一片混沌,心里就有點發(fā)慌,忽然感覺彭兆平那溫暖的大手貼過來,不由分說地分開她的五指,與她的手緊緊交握著。一股暖流瞬間從手里注進(jìn)心里,她突然覺得能被這樣牽著往前走,一切都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了。
可現(xiàn)在文惠覺得,自己一直就沒從那片混沌里走出來過。
還有一個禮拜菲利普太太就要回來了,瓷像畢竟是在她眼皮底下砸的,怎么也要有個交代才行,文惠忍不住又去了店里。好在那尊訂做的瓷像還在,無論是從材質(zhì)還是從樣式來看,它簡直跟菲利普太太家的一模一樣。文惠看了,心里的糾結(jié)立刻就煙消云散了。她一咬牙,從自己的銀行卡里刷了兩千塊。
瓷像那沉甸甸的分量壓在文惠手上,她心里反倒松快了不少。她隔著黃色的絨布,一遍又一遍地?fù)崦旰脽o損的陶瓷,感覺仿佛自己也重獲了新生似的。
回到菲利普太太的住處時,文惠覺察到家里似乎有些異樣,屋子里靜得不同尋常,那只黑貓沒有像往常那樣從某個角落里探出頭來看她。
從一樓到二樓,房間的各個角落都被她找遍了,還是沒有貓的蹤影。文惠急出一頭冷汗,她環(huán)顧著空蕩蕩的房間,調(diào)整著呼吸,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地板清潔劑的味道在空氣中若有若無地飄散著,她猛然意識到劉阿姨剛剛來打掃過了,忙沖到廚房,發(fā)現(xiàn)貓砂盆和貓碗也不在那里。
她隱隱猜到發(fā)生了什么。
文惠硬著頭皮按響了南希家的門鈴。門一打開,她就看見那只黑貓慵懶地在南希懷里趴著,緊繃的神經(jīng)才稍微松弛了一些。
南希不動聲色,把黑貓舉起來湊到文惠面前問她,你要抱走嗎?見文惠略一遲疑,又很快收回了手,冷笑道,到現(xiàn)在還是不敢抱它,你是怎么勝任這份工作的?聽見她把“工作”這個詞說得很重,文惠沒有作聲。
南希又拿起一樣?xùn)|西在文惠面前晃了晃,你知道嗎,這要是在英國,我們是可以告你虐待動物的。文惠暗暗吃了一驚,那不是自己疊的那張報紙條嗎,怎么到她手上了。
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樣,文惠剛解釋了一句,南希就擺擺手打斷了她,你不好好看貓就罷了,還接二連三地在家里搞事情,聽說那尊觀音像被你拿走了?是不是跟你那個私自帶上門的朋友商量著做的?你別忙著否認(rèn),劉阿姨親口告訴我,那天她去打掃的時候,聞到客廳里好大一股煙味,還看到垃圾桶里扔著煙頭。
文惠的耳邊轟的一聲響,她擔(dān)心的情況還是發(fā)生了,記得彭兆平那晚走后,她累得倒頭便睡,第二天中午才起床。劉阿姨已經(jīng)進(jìn)來打掃了……也真怪她自己不謹(jǐn)慎!
文惠努力清了清干燥的喉嚨,想說點什么,恍惚間又聽南希說道,你們也真是打錯了主意,那瓷像是菲利普太太拿著照片托我在樂購網(wǎng)上給她淘的,加上郵費也才二百塊出頭,你們拿去賣了也掙不到什么錢??蛇@種行徑實在讓人惡心。說到這個,你反倒怪劉阿姨偷了你的錢,她在我這里哭訴了好幾次,說畢竟你這錢是在菲利普太太家丟的,給她回來知道了也不好看,還說要不是你說的數(shù)額那么大,她真想索性就賠給你算了……劉阿姨在我家做很久了,她是什么樣的人我知道,可是我不了解你,知道你做的這些事后,更不愿意相信你。我給菲利普太太發(fā)了郵件,從今天起小墨就在我家了,給你一晚上的時間,收拾好東西,該回哪就回哪去吧。說完,便不由分說地把文惠往門外攆。
門在文惠面前關(guān)上的一剎那,她似乎看到那只黑貓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
文惠不記得是怎么回到樓上的,等她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靠著門坐著,臉頰滾燙,手腳冰涼。她感覺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直到把胸腔拉出一個巨大的洞,里面空蕩蕩的,冷風(fēng)還在嗖嗖地往里灌。一時間她迫切地想抓住點什么東西在手里,忙爬過去把新買的觀音像掏出來。只見觀音的臉色溫潤如玉,正用一副洞若觀火的表情看著自己。她摸到雕像底座上還有個圓洞,里面塞著一張紙片,她掏出來一看,原來是用幾行小楷寫的《普門品》:或飄流巨海,龍魚諸鬼難,念彼觀音力,波浪不能沒。
文惠讀著讀著,一股委屈涌上心頭,那字跡也變得模糊了。這時天光陡然變暗,遠(yuǎn)處雷聲隱隱傳來,看來今晚免不了又要迎來一場雨,就如同那天晚上的一樣。
那晚的暴雨一直下到半夜都沒停,震耳欲聾的雷聲撼動著窗玻璃,閃電把房間照得如同白晝。文惠莫名地從睡夢中驚醒,迷迷糊糊地起床摸到樓下客廳喝水,那黑貓不知道躲到哪個角落里去了。在黑暗中,她突然看見主臥門口閃身出現(xiàn)一個提包的人影,躡手躡腳摸向門口。文惠嚇得睡意全消,驚叫一聲。那影子聞聲僵了一僵,扔下包便朝著文惠迅速移動了過來,從高大的身形看應(yīng)該是個男人。男人嘴里對文惠說著什么,可聲音被雨聲吞噬了大半,她聽不清楚。文惠拖著發(fā)軟的雙腿,磕磕絆絆地繞到沙發(fā)后面,抓起聽筒想要報警,男人一個箭步撲上來,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腕。
觀音像在地板上摔碎的同時,臺燈也被擰亮了,燈光下,一個神情窘迫的西方男人坐在地上瞪著文惠,血一滴滴從他按著瓷片的手指縫里流下來。包的拉鏈沒拉好,里面的東西七零八落撒了一地,是好幾件看上去價格不菲的女式手表和首飾。文惠覺得這個男人很眼熟,她忽然意識到,他長得跟墻上照片里的菲利普先生一模一樣。
兩個人誰也沒料到會在這樣的時間地點遇上彼此。聽文惠解釋了之后,菲利普先生搖了搖頭,輕聲咒罵了一句,不知是在怪菲利普太太事先沒有跟他交待清楚,還是怪自己最近時運不濟(jì),次次搞得全盤皆輸,賭場給他下達(dá)了今日內(nèi)還款的最后通牒,是個大數(shù)目??伤菐讖埿庞每ǘ家呀?jīng)刷爆,情急之下只得趕回來,騰挪些保險柜里菲利普太太平時不大用的細(xì)軟,權(quán)當(dāng)臨時救急。
菲利普先生的手指被割了深深一道,恐怕要留下永久的疤痕了,可他此時卻無暇顧及,只是胡亂包扎了傷口,就準(zhǔn)備動身出門。畢竟時間緊迫,經(jīng)不起任何耽擱,他得先去銀豐典當(dāng)行兌換現(xiàn)金,再趕去賭場還錢,事情辦妥之后,還得連夜回機(jī)場坐飛機(jī)。
臨走前他告訴文惠,這尊瓷像是幾年前他們夫婦倆逛森林大廈的時候在一家店里看到的。當(dāng)時他只是隨口說了一句喜歡,沒想到菲利普太太有心買了回來,在他戒賭一周年那天當(dāng)作禮物送給了他。
你聽好了,這瓷像不是我打碎的,也不是你打碎的,它從來就沒有被打碎過,你也從來沒有見過我,說著,菲利普先生又從保險柜里摸出一疊鈔票,隨手點了幾張裝進(jìn)一個信封遞給文惠,這件事情還要麻煩你跑一趟,請一定要按照原樣買一個回來,錢大概是這個數(shù),多余的你自己留著吧。
見文惠猶豫著不想接那信封,菲利普先生意味深長地說,你還年輕,在婚姻里,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為真相刨根問底的。我太太是個要強(qiáng)的女人,你這樣做不僅是在幫我,也在幫她,更是在幫你自己,明白嗎?
文惠小心翼翼地把那尊新買的觀音像擺放在核桃木的長條桌子上,瓷像旁邊緊挨著她想用來撥打報警電話的黃銅電話機(jī),電話機(jī)的旁邊是被菲利普先生擰開的那盞金絲鳥籠燈。這個奇異的組合又重新被擺放在一起了,這一切看上去就跟文惠第一天看見的時候一樣。
文惠打開電腦,輸入了菲利普太太的郵箱地址,她盯著文本框里閃動的光標(biāo)發(fā)了一陣呆,又把電腦合上了。她起身回到房間,把自己的東西一件件收拾好,一拎行李,發(fā)覺居然比來的時候重了不少,這才想起來,那堆舊瓷像的碎片還在里面塞著呢。
文惠回到出租屋樓下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她發(fā)現(xiàn)自己房間的燈居然亮著,暖橘色的光朦朦朧朧地從窗戶里映出來,把周圍的夜色都暈染得溫柔了許多。文惠眼眶一熱就掏出了手機(jī),雖然他的聯(lián)系方式被她刪掉了,可那串號碼早已經(jīng)爛熟于心。
你在哪里?
一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從電話那端響起,文惠就忍不住嗚咽起來,都是你不好,那天你不該——文惠話說了一半,只聽彭兆平訕訕地說道,都是我不好,可那兩千塊錢我一分也沒有動,都給你留著呢。
你說什么?文惠聽了心里一緊。
你應(yīng)該早就知道了吧,怎么現(xiàn)在才找我?你非要趕我走,我也是被你氣昏了,那晚我看見你口袋里的錢,突然覺得這都你欠我的……你回來吧,我再也不提回家住的事了,好不好?你房租的一半我還會照付的。不過話說你們這個老板可真大方,看幾天貓的報酬都快趕上我一個月的工資了,怎么給的還是現(xiàn)金,是為了省銀行過戶的手續(xù)費么?
文惠沒有再說什么,她狠狠掐斷了電話,轉(zhuǎn)身就朝著離家相反的方向走。雨終于下起來了,豆大的雨點一滴滴砸在她身上,穿過她的皮膚落進(jìn)她心里,涼絲絲、冷嗖嗖的,她感覺身上的每一個骨縫里都透出一股寒意。
一個禮拜后的星期一,文惠忐忑不安地來上班。到目前為止,菲利普太太沒有給她發(fā)過一封郵件,打過一個電話,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么??傻人搅斯静虐l(fā)現(xiàn),菲利普太太的位置依然空著。人事部說,菲利普太太家里有點私事要處理,又向公司申請延長了幾天假期。文惠聽了,一顆心不知道該懸著還是該放下。
又過了幾周,菲利普太太仍然沒有回來。不僅如此,聽說公司批準(zhǔn)了菲利普太太的內(nèi)部平級調(diào)動申請,她下個月就要去中國北京的分公司報到了。關(guān)于菲利普太太的八卦,公司里傳得有鼻子有眼的,有人說菲利普太太從英國度假回來沒多久,就跑到公寓樓下的保安室調(diào)取了監(jiān)控錄像;又有人說菲利普先生半夜從國外潛回家偷拿東西的證據(jù)一到手,她就火速聘請了一位離婚律師,爭取到了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還有人感嘆說真是一次賭徒,一世賭徒啊,菲利普太太這回終于看透了。
這時候文惠從來不參與討論,她總是在電腦面前假裝忙碌著,聽覺的雷達(dá)卻敏銳地接收并消化著房間里碰撞的每一句信息。
接下來的時間,菲利普太太都沒有到公司露過面,可公司上下的所有同事都收到了一封來自她的郵件。在那張共享的電子表格里,菲利普太太給公寓里每一件不準(zhǔn)備帶走的舊物都拍了照片,還在物品旁邊明碼標(biāo)價,請同事們看到有中意的,就在價格旁邊寫下名字,先到先得。同事們一邊好奇地瀏覽著表格上的東西,一邊不住地感嘆著,真不愧是菲利普太太。
一個月后,季風(fēng)交替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天氣總算沒有那么沉悶燥熱了,到了傍晚甚至還能感受到幾絲涼風(fēng)。彭兆平搬出了文惠的出租屋,徹底從文惠的世界中消失了。文惠跟公司簽署了正式員工的合同,她的新上司過幾天就會來辦公室上任。
這一天,一個大紙箱從菲利普太太家寄到了公司,前臺通知相關(guān)同事過來認(rèn)領(lǐng)從菲利普太太那里購買的舊物。當(dāng)有人把一樣?xùn)|西放到文惠桌子上的時候,她覺得很意外,她并沒有從菲利普太太那里買任何東西,甚至連那張電子表格都沒點開過。可那個纏得密密實實的塑料包裹上面,分明用馬克筆寫著她的名字。
說不定是她友情贈送的呢?同事沖她眨了眨眼。
隨著包裝紙越撕越薄,手上那種似曾相識的觸感讓文惠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她迫不及待地撕開僅剩的那幾層包裝,那尊被她摩挲過無數(shù)遍的觀音像赫然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還是那溫潤如玉的臉色,還是那副洞若觀火的慈悲神情。
文惠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一把翻過瓷像的底座。
果然,那個圓洞被填得滿滿的,原封不動地維持著文惠臨走前留下的樣子。除了那張用小楷寫的《普門品》以外,還有些其他的。
文惠伸出顫抖的手,把那些舊瓷片一個一個從洞里掏了出來。這些瓷片棱角分明,形狀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上面都沾染著菲利普先生斑斑的血跡,它們在公司白熾燈的映照下,正反射出星星點點的寒光。